唐太斯被送进监狱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并不害怕,代理检察官的话让他心中充满希望。这天是三月一日,不一会儿,天色就完全黑了。在黑暗中,唐太斯只要听到一点儿轻微的脚步声,就以为是有人来释放他,不过都不是。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又传来脚步声,而且停在他的牢房门口。门开了,四个宪兵站在那里,军刀和枪管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你们是代理检察官派来的吗?”唐太斯怯怯地问。
“我想是的。”
既然是维尔福先生派来的就没什么好怕了,他平静而主动地走到四个宪兵中间。他跟着宪兵走出去,坐上停在大门口的马车,车窗上都装着铁条,就像是另一个监狱,这个滚动的监狱正把他载往未知的地方。
马车通过码头后停住了,下级警官走下马车,直接走向警卫室。一会儿,数十名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出来了,身上的佩枪闪闪发光。唐太斯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为他安排这么多的警力?
下级警官打开了马车门,虽然他没有下任何指示,但唐太斯看到那些士兵在马车到港口之间的路上排成了两道人墙,就明白自己应该从中间走过去。
他们走上一艘停在码头边的小船。四个宪兵围在他周围坐在船尾,下级警官则坐在船头。四名水手飞快地划动船桨,经过一阵剧烈的晃动,小船慢慢地驶离了海岸。
唐太斯一到大海上最初很高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空气是自由的,他感到了一阵舒畅。但在经过瑞瑟夫酒店时,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就在今天早上还没有被捕的时候,他曾在那儿享受过幸福的时光。
小船继续前行,唐太斯不知道船要开到哪里去。
他想:他们一定是要把他送到离海岸非常遥远的地方,然后告诉他:“你自由了。”宪兵没给他戴上手铐脚镣,而唯一不利的证据也已经消失了,不会有事的。
经过迦太兰村时,只剩一盏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唐太斯认真地估算着位置,那灯光正好是从他未婚妻的房间发出来的。他有种想大声呼喊美塞苔丝的冲动,但一股莫名的胆怯和羞愧感阻止了他。
小船继续航行,但这时他已没有心思想小船将去的地方,因为他的心已经全被美丽的美塞苔丝所充满。此时宪兵们收起风帆,不再划动船桨,小船凭借着风力慢慢前行。
过了一会儿,唐太斯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他挨近其中一名宪兵,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朋友,我以一个基督教徒和水手的身份请求您,请您告诉我,我们究竟到哪里去?我是唐太斯船长,一个忠实的法国人,有人诬告我是叛徒,请您告诉我你们究竟要押我到什么地方去,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证,我一定听天由命。”
那宪兵迟疑不决地看着他的同伴,他的同伴长叹一声,像是说告诉他也无妨。于是那宪兵回答说:“你是马赛本地人,又是个水手,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往什么地方去?”
“我一点儿都猜不出来。”
“你并没有被蒙住眼睛,那么你看看周围应该就可以明白。”
唐太斯站了起来,目光很自然地往小船行驶的方向望去,在前方两百米左右的地方,阴森森的险峻危岩矗立在黑暗的海面上,一座城堡静静地耸立在那些岩石之上。
这是一座形状古怪的监狱,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它被阴森恐怖的气氛笼罩着,三百年来马赛流传着许多关于它的悲惨传说。唐太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现在突然看见,就像是走向刑场一般悲痛欲绝。
他惊呼道:“啊,老天!伊夫堡!我们到那儿干什么?那是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啊,难道那里有法官吗?”
宪兵笑着说:“我想那儿只有一个监狱长、一些狱卒和卫兵,还有厚厚的墙壁。哦,行了,别这样假装惊讶了。”
“审判已经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
“那维尔福先生答应我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维尔福先生曾向你许过什么愿。”宪兵说,“我知道我们是押你到伊夫监狱去。咦,你想干什么,朋友?抓住他!”
宪兵那训练有素的眼睛只看见他急速一动,那是唐太斯正跃身准备投入海里的一瞬间,但是,四条强有力的手臂已经抓住了他,以致他的脚好像给钉在了船板上一样,他疯狂地叫着跌进了船舱里。
宪兵用膝头顶着他的胸膛说:“你们水手的信用原来是这样的!别再相信这些甜言蜜语了!听着先生,我的朋友,我已经违背了我的第一个命令,但我不会违背第二个命令,你要是动一动,我马上就叫你的脑袋开花。”他的枪对准了唐太斯,后者觉得枪已顶住了他的头。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就一枪结束这所有的不幸和意外。但说不定这不幸不会持续太久,而且维尔福先生的承诺又浮现在他的脑际,所以他停止了挣扎。
终于靠了岸,唐太斯没作什么反抗,他像是一个梦游的人,看见士兵排在两旁,他也知道在有石级的地方不得不抬脚迈上去。他觉得他过了一道门,那道门在他走过以后就关上了,他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像是在雾里似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甚至连海都看不见了——海景在犯人的眼里是这样的令人沮丧。他只能带着痛苦的回忆望着自己眼前那一片浩瀚的海洋了,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纵横驰骋了。
他们在一个四方形的院子里停了下来,院子周围的围墙很高,听得见哨兵们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城堡里点着几盏灯,当哨兵经过那些光柱时,可以看到他们枪口上反射出闪闪的亮光。
他们等候了有十分钟。宪兵确信唐太斯不会再逃走了,便松手放开他。他们像在等命令,而命令终于来了。
“犯人在什么地方?”一个声音在问。
“在这儿。”一个宪兵在回答。
“叫他到我这里来,我带他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走!”宪兵推着唐太斯说。
唐太斯跟在他的引路人后面走,后者领他走进了一个几乎埋在地下的房间,光秃秃的墙壁发出难闻的臭味,像是挂满了泪珠;长凳上放着一盏灯,灯光昏暗地照着房间。唐太斯看清了引路人的面貌,他是一个下级狱卒,衣着十分不整齐,脸色阴沉沉的。“这是你今天晚上的房间,”他说,“时间已经晚了,监狱长先生已经睡了。明天,当他醒来看到关于处置你的命令的时候,他或许会给你换地方。现在,这儿有面包、水和稻草。一个犯人所希望的也就是这些了,晚安。”唐太斯还没来得及看到狱卒所说的面包和水放在什么地方,还不曾向屋角看一看稻草究竟在什么地方,那狱卒已经拿起他的灯走了。
第二天一早,狱卒来到牢房里。唐太斯一动也没动,就这样站了一夜,连目光都没有移开过。狱卒绕着他转了一圈,但唐太斯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
狱卒拍了拍唐太斯的肩膀,唐太斯才回过神来。狱卒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一夜没睡吗?”
但不管他问什么,唐太斯都一律回答不知道。
“你需要什么吗?”
“我想见监狱长。”
狱卒耸耸肩膀,走了出去。
唐太斯看着狱卒离去,痛苦得像被撕裂一般,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他头上?突然间,一个想法惊得他一跃而起:来这儿的时候,在小船上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潜水逃跑,凭他游泳的技术绝对做得到。他可以搭经过的船只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然后写信给美塞苔丝和父亲,让他们到那里去和他会合。但现在,只因为轻信了维尔福的鬼话,他成了伊夫堡的阶下囚,想到这儿真是让人怒火中烧。
第二天同一个时候,狱卒又来了,他问和昨天一样的问题。
“我要见监狱长。”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这里可以允许的事是如果你付钱,生活条件可以改善一些,可以去散步,有时也允许看看书。”
“这些我都不要,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见见监狱长,否则我宁愿死。”唐太斯是认真的。狱卒掐指算了一算,一个囚犯每天差不多能让他赚十个硬币。因此,如果唐太斯死了,他的收入就会少掉一笔,于是他用软化的口气劝道:“我明白地告诉你,监狱长是不可能答应犯人的请求到牢房里来的。不过,如果你听话,到时候我就会允许你出去散散步,也许有那么一天,你能碰到监狱长恰好打那儿经过。不过他愿不愿意回答你的问题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等多久,才可能碰巧遇到这样的情况呢?”
“这就难说了,也许是一个月、三个月、半年,甚至一年。”
“那太久了,我现在就想见他。”
“别那么不切实际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你就会疯掉的。在你之前,有个神父被关在这儿,他不断地提出要求,说如果能把他放出去,他就给监狱长一百万,后来,他果真疯了。现在被关在黑牢里。”
“我现在还没有疯,我知道我没有一百万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百埃居,你下次到马赛去的时候,请你到迦太兰人的村子里,交一封信给一位叫做美塞苔丝的小姐,只是短短的两行字就好。”
“这可是会有让我失去这个工作的风险,这样每年就少了一千利弗尔的收入,还丧失了其他好处和公家俸禄呢,我可不是傻瓜啊。”
“那么,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藏到这个门后,等你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拿这张矮凳把你的脑袋砸个粉碎。”
狱卒说:“好,既然你这么固执,我就去告诉监狱长。”
“好极了!”唐太斯放下矮凳,坐到上面。他的目光变得非常凶狠,看起来真的像是疯了一样。
狱卒走了不一会儿,就带着几个人回来了。狱卒说:“奉监狱长之令,把犯人押到黑牢。”
“是的,我们必须把疯子同疯子关在一起。”士兵们过来抓住了唐太斯的胳膊,唐太斯已经陷入一种虚弱的状态,毫不反抗地随着他们去了。
他向下走了十五级楼梯,一间地牢的门已经打开了,他走了进去,嘴里喃喃地说:“你说得不错,疯子应该和疯子在一起。”门关上了,唐太斯伸出双手向前走去,直到他碰到了墙壁,于是他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等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于黑暗。那狱卒说的不错,唐太斯离完全发疯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