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的同一时刻,在城的另一边的一栋豪宅里,也在举行盛大的订婚喜宴,但参加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是保王党人士,对拿破仑恨之入骨。
筵席里有位目光冷酷的贵妇,她就是德·圣梅朗侯爵夫人,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她说:“曾经驱逐我们的革命党人,今天也必须承认支持王政的我们是对的;篡权者拿破仑是该下地狱的。我说的对吗,维尔福?”
“您刚才说了什么,侯爵夫人?请原谅,我没有听见您说的话。”
“夫人,夫人!”刚才那个提议祝酒的老人插进来说,“别去打扰那些年轻人吧,他们快要结婚了,他们要谈什么就去谈好了,只是自然不会去谈政治了。”
“算了吧,我亲爱的妈妈,”一个年轻的美人说道,她长着浓密的褐色头发,眼睛水灵灵的,顾盼如珍珠般闪亮,“这都怪我不好,是我刚才缠住了维尔福先生,致使他没有听到您说的话。好了,现在您跟他说吧,而且您爱谈多久就谈多久。维尔福先生,我请您注意,我母亲在跟您说话呢。”
侯爵夫人对少女露出温柔的微笑,然后对着维尔福又说了一遍:“刚才我说,那些拿破仑分子从来就没有我们的信念。”
“噢,但他们用狂热的崇拜代替这一切。拿破仑本身是一个自由平等的化身。他虽然没有杀死国王,但将人民的地位高举到王位之上,所以他一直拥有许多狂热的信徒。”
侯爵夫人叫道:“你说拿破仑是自由平等的化身!你知道这番话有着强烈的革命味道吗?但我原谅你,因为你是吉伦特党人的儿子,他们总是不能丢掉原有的观点。我的父亲一直追随流亡的王室,他死在断头台上;而你的父亲立刻改投新政府。”
维尔福回答:“过去是不能改变的。我的父亲或许现在仍是拿破仑党人,名叫诺瓦蒂埃。但我是真正的保王党人,名叫德·维尔福。让流着革命汁液的残枝干枯在老树干上吧。身为法官,我一定秉公执法。在几件政治案子中,我已经表现了我的决心。”
侯爵夫人说:“拿破仑一定得离开欧洲,你的任务是让那些追随者通通灭亡,巩固王权。”
蕾妮·圣梅朗小姐的一个漂亮女伴说道:“维尔福先生,趁我们现在还在马赛,争取接一个大案来办办。我想看看重罪法庭,听说那是很有意思的。”
维尔福说:“当然很有意思,人生真实的悲剧都在那里上演,小姐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审理大案的场面,而这种场面却让我觉得非常亢奋:这不再是一场诉讼,而是一场战斗。一个检察官以犯罪证据的重压以及雄辩的攻击,让犯人脸色惨白,最后俯首认罪;罪犯低垂的头,过不了多久就会落地。”
听完他激昂的演说,现场的客人们纷纷赞叹他的口才。
“好!”有一个来宾喊道,“这正是我所谓的有意义的谈话。”
“他正是目前我们所需要的人材。”另一个说。
“上次那件案子您办得漂亮极了,我亲爱的维尔福!”第三个说,“我是指那个谋杀生父的案子。说真的,他还没被交给刽子手之前,就已被您置于死地了。”
只有蕾妮小姐脸色苍白地说:“那些政治犯多么不幸……如果我为某人向您求情,您会宽恕他吗?”
侯爵夫人说:“政治犯更是大逆不道,因为君主是万民之父。你只须管好自己的事,让你的未婚夫履行他自己的职责吧。”
蕾妮小姐又说:“我想我倒希望您是医生。”
侯爵说:“我的孩子,维尔福先生会成为这个省里最坚持政治立场与道德的医生的。”
一个仆人悄悄地走进来,附在维尔福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向宾客们表示了歉意后随即离席而去,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满脸洋溢着喜悦的神色。他对蕾妮说:“小姐,刚才你还盼望自己的丈夫是个医生,我现在就发现了相似之处:我永远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甚至在我们的订婚喜宴上,都还有人来打扰我。如果刚才的通报是真的,那可能有人要上断头台了。听说刚刚发现了一个拿破仑党的阴谋分子,已经送到我家中了。”
“多可怕呀!”蕾妮惊叫了起来,她本来因激动而发红的面颊变得煞白。
“是真的吗?”侯爵夫人问。
“告密信就在这儿哪。”维尔福拿出告密信,念给大家听。听完后,侯爵对他说:“那您回去吧,不要因为订婚的事而疏忽国王赋予您的职责。”
蕾妮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说:“维尔福先生,您一定要慈悲为怀,今天是您订婚的好日子哪。”
侯爵夫人对女儿说:“你真是幼稚得让人毫无办法,国家的命运与你的任性和善良怎么能联系在一起!”
“宽恕她吧,我答应您,一定认真履行代理检察官的职责。”但维尔福悄悄地向他的未婚妻使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放心好了,蕾妮,为了得到你的爱情,我会从宽处理的。”蕾妮对他的眼神报以甜蜜的一笑,然后维尔福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他的心里快乐得像上了天堂。
一到外头,他立刻拉下脸来,这次是认真的,他可不能走上父亲的老路。一个不小心,眼前拥有的幸福都会变成泡影。警察局长在门口等他,向他简单报告了一些嫌犯的基本情况。他往议会街走去,有个人好像在那儿等着他,刚走到转角处那人就迎了上来,原来是莫雷尔先生。
这个耿直的船主看见代理检察官,大声招呼说:“维尔福先生,很高兴见到您,我要跟您澄清一件事,他们居然抓走了我船上的大副爱德蒙·唐太斯。这一定是误会,他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诚实的人了。”
维尔福冷冷地说:“再怎么善良,都可能在政治上罪大恶极。”莫雷尔自知难辩,因为唐太斯曾悄悄地对自己说过他与元帅会面的情况。不过他还是非常关切地说希望法官能秉公执法。
维尔福大声回答道:“你放心,我当然会主持公道。但是,如果他真的犯了罪,我只能依法行事,尤其是在这非常时期。”
这时,他已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的家就在法院隔壁,他态度冷淡地向船主行了个礼便进去了。船主呆呆地立在维尔福离开他的地方。客厅里挤满了警察和宪兵,在他们中间,站着那个罪犯,他虽然被严加看管,却很镇定,而且还带着微笑。维尔福穿过客厅,瞥了唐太斯一眼,从一个宪兵手里接过一包东西,一边向里走,一边说:“把犯人带进来。”
维尔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在办公桌前坐下来,翻阅刚才警察递给他的那些卷宗。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爱德蒙·唐太斯,法老号货轮的大副。”
“几岁?”
“十九。”
“被捕时你正在做什么?”
“我正在举行订婚喜宴。”检查官顿了一下,这个巧合唤起了他的同情心,这个男人跟他一样在准备结婚。
“听说,你有狂热的政见?”
“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政见。我只知道三件事:我爱我的父亲;我敬重莫雷尔先生;我深深爱着美塞苔丝。”
维尔福凝视着他,凭自己审查罪犯的丰富经验,他知道唐太斯是无辜的。这时他想起了蕾妮替这个犯人求了情,这次若是完成情人的嘱咐,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了。想到这些甜蜜的事情,他笑了起来:“年轻人,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因此我愿意破例帮你查明事实真相。你认得这个笔迹吗?”
维尔福把口袋里的信掏出来,递给了唐太斯。唐太斯认真地辨认了一会儿。他的心里满是疑窦,一点儿也想不出这样陷害他的人会是谁。信中的指控是不实的,唐太斯把实情告诉了维尔福,包括船长的病、船长生前的嘱托等。维尔福喃喃地说:“我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但你要答应我,一旦起诉,你就必须立即出庭。”
唐太斯欣喜不已,就在他正准备离去时,代理检察官突然喊住他,问道:“那封信是要给谁的?”
“是给诺瓦蒂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
一听到这个名字,维尔福跌坐在椅子上,浑身战抖。即使是一个霹雷炸响,也未必能使他维尔福如此震惊,如此意外。他焦急地翻起那堆文件,终于找到了那封信,眼神中充满恐惧,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唐太斯紧张得不知所措。看完信后,维尔福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喃喃自语道:“如果他看到信的内容,就知道诺瓦蒂埃是我的父亲,那一切就完蛋了!”
维尔福终于克制住了自己,他以坚定的语气说:“得知你与最严重的罪行有关后,我暂时不能作决定;你明白我已经把你当成朋友看待,我会尽快释放你。不过你还得被拘留一阵子。”维尔福走到壁炉旁,把信丢到火里烧成灰烬,说:“我把唯一对你不利的证据烧了。”
“噢,您实在是太仁慈了!”
“你该知道可以信赖我了吧。我要拘留你到晚上,那时也许是另一个人来审问你,有关信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提,这是为了你好!”
“好的,我知道了。”唐太斯没有听出,维尔福其实是语带恳求。
维尔福拉响了铃。警察局长走了进来,维尔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唐太斯就跟着警官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好险,如果刚才他们叫的是预审法官而不是我,那我就完了。啊!父亲大人,您为什么总是我的绊脚石呢,难道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您的过去吗?”
突然一个新奇的想法闪过,他立即振作了精神:“这封信差点儿让我身败名裂,但它也能让我飞黄腾达!我要立即采取行动!”他向四周看了看,确信犯人已经离开以后,就赶快向他的新娘家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