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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陷入狱

那两位朋友一面喝着泛着泡沫的拉玛尔格酒,一面竖着耳朵,留神着百步开外的一个地方。那儿,在一座光秃秃的被风雨无情地侵蚀了的小山后面,有一个小村庄,那就是迦太兰人的村庄。迦太兰人是来自西班牙的神秘移民,和马赛人语言不通。他们的一个首领会讲普罗旺斯方言,代表迦太兰人请求马赛市政府将这块不毛之地送给他们,以便他们可以像古代的航海者那样把他们的小船拖到岸上安居下来。当局同意了他们的这个要求。三个月后,在那十四五艘当初运载这些移民渡海而来的小帆船周围,就兴建了一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建筑风格独树一帜,一半是西班牙风格,一半是摩尔风格,别有情趣。现在的居民就是当初那些人的后代,他们还说着他们祖先的语言。三四百年来,他们像一群海鸟似的一心一意地依恋着这块小海岬,与马赛人界限分明。他们族内通婚,保持着他们原有的风俗习惯,犹如保持他们的语言一样。

村里只有一条街,其中一间屋子里有一位俏丽的少女背靠着白板壁站着,她的头发黑得像乌玉一般,眼睛像羚羊的眼睛一般温柔,她那富有古希腊雕刻之美的纤细的手指,正在抚弄一束石楠花,那花瓣被撕碎了撒落在地板上。她的手臂一直裸到肘部,露出了被日光晒成褐色的那部分,美得像维纳斯女神的手臂一样。她那双柔软好看的脚上穿着纱袜,踝处绣着灰蓝色的小花,由于内心焦躁不安,一只脚正在轻轻地拍打着地面,好像故意要展露出她那丰满匀称的小腿似的。离她不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个神色不安的小伙子,他问:

“复活节就要到了,你不认为这个时间举办婚礼正好吗?”

“我已经说过上百次了,费尔南,别再费心思了,你只是在自寻烦恼!我早已心有所属了。”

“我知道你在等那个水手。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会变心,就算他对你的感情始终如一,大海却是无情的。”

“费尔南,你竟然假借上帝之名来助长你的嫉妒!我就告诉你实话吧,我是在等待你所说的那个人;即使他回不来,我知道他爱我会至死不渝,我也不会改变。”泪水涌上了少女的眼眶。

费尔南心灰意冷地站起身,问道:“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除了爱德蒙,我谁也不嫁。”

“你永远爱他吗?”

“我活一天,就爱他一天。”

费尔南像一个战败了的战士似的垂下了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他又抬起头来望着她,咬牙切齿地说:“假如他死——”

“假如他死了,我也跟着死。”

这时屋外有个愉悦的声音在呼唤美塞苔丝的名字,少女激动得满脸通红,她飞快地冲到门口。费尔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爱德蒙和美塞苔丝激动地拥抱着,这一刻他们是如此幸福,以至完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极度的快活仿佛把他们与世隔绝,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地讲话,这是因为他们高兴到了极点,当人们极端高兴时,表面看来反像悲伤。突然,爱德蒙在屋内黑暗的一角看到了费尔南那张苍白愤怒的面孔,这张埋在阴影里的脸带着威胁的神气。那迦太兰青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了按在腰部皮带上的短刀。

美塞苔丝介绍他们两人认识,爱德蒙从费尔南的脸色中看出他对美塞苔丝也有感情,他生气地说:“我马不停蹄地赶来看望你,没想到却在这儿遇到了一个敌人。”

美塞苔丝愤怒地看着费尔南,说:“爱德蒙,如果你说这儿有人对你有敌意,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家,一辈子不再回来。如果你遭到不测,我就投崖自尽。”

费尔南脸色惨白,像死人一样。

“你弄错啦,爱德蒙,”她又说,“这儿没有你的敌人——这儿只有我的哥哥费尔南,他会像一个老朋友那样跟你握手的。”

年轻姑娘说完最后这句话,便用她那威严的眼光盯住费尔南,后者则像被那眼光催眠了一样,慢慢地向爱德蒙走来,伸出了他的手。他的仇恨像一个来势汹猛却又无力的浪头,被美塞苔丝所说的一番话击得粉碎。刚一触到爱德蒙的手,他就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便一下子冲出屋子去了。

半路上听到有人喊他,四下寻找后他发现了坐在树荫底下的卡德鲁斯和腾格拉尔。费尔南极不情愿地朝着他们走过去。

卡德鲁斯说:“哎,你看起来真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费尔南强作镇静,但拳头却握得紧紧的。

腾格拉尔假惺惺地为费尔南抱不平:“可怜啊,情敌突然回来,真是令人难以接受呀。不过你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吧?”

这时卡德鲁斯已经有些醉意了:“就让他娶美塞苔丝为妻吧,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费尔南不发一语。

这时唐太斯和美塞苔丝从远处走来,卡德鲁斯叫住他们:“喂!唐太斯,到这儿来,你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固执的费尔南先生不愿意告诉我们。”

“你别嚷好吗?”腾格拉尔故意阻止卡德鲁斯,后者却带着醉鬼的拗性,已把头探出了凉棚。“为人要公道一点儿,让那对情人安安静静地去谈情说爱吧。看咱们的费尔南先生,向人家学习一下吧,人家这才叫通情达理!”费尔南气得浑身发抖。

这对情侣走过来时,卡德鲁斯还戏称美塞苔丝为唐太斯夫人。美塞苔丝庄重地点头示意说:“现在请先别这么称呼我,在我的家乡,人们说,对一个未结婚的姑娘,拿她未婚夫的姓名称呼她,是会给她带来噩运的。所以,请你还是叫我美塞苔丝吧。”

唐太斯说:“没有关系的,卡德鲁斯说得也没有错。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将在这个瑞瑟夫酒店举行订婚晚宴,希望大家都能来参加;我诚挚地邀请你们两位。请费尔南也一起来,如果你不来参加,美塞苔丝和我都会觉得非常遗憾。”

“今天准备,明天举行婚礼!你也太急了点儿吧,船长!”

“腾格拉尔,”爱德蒙微笑着说,“我也要像美塞苔丝刚才对卡德鲁斯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一遍,请不要把还不属于我的头衔戴到我的头上,那样或许会使我倒霉的。”

“对不起,”腾格拉尔回答,“我只不过是说你太匆忙了点儿。我们的时间还很多——法老号在三个月内是不会再出海的。”

“人在追求幸福时总是这样的。婚礼过后我要去巴黎完成忠厚的勒克莱船长最后的委托。你放心,我不久就会回来。我们先告辞了。”

腾格拉尔一直看着这对情人转过圣尼古拉堡的屋角消失后,才转过身来。他冷笑着低语说:“到巴黎肯定是去送那封信。我想到一个精彩绝伦的妙计!”费尔南脸色惨白地瘫在椅子上,而卡德鲁斯则恍惚地唱着一首饮酒歌。

腾格拉尔故意激道:“费尔南先生,迦太兰人都是像你这样窝囊吗?”

“有什么办法?我恨不得杀了唐太斯,可是美塞苔丝说,如果她的未婚夫遭遇不测,她就会跟着自杀。”

腾格拉尔嘀咕道:“只要能阻止唐太斯当上船长,她是不是要自杀我才不在乎呢。”

腾格拉尔告诉费尔南,他有一个拆散这对情侣,但又不将唐太斯置于死地的妙计。费尔南表示只要腾格拉尔想得出办法,他就去执行。卡德鲁斯现在对唐太斯的印象已渐转好,听了腾格拉尔的计谋,便打算阻止。腾格拉尔向店家要了纸笔,正准备动笔。这时卡德鲁斯按住纸说:“用这些东西杀人真是阴险,比真枪实弹还更叫人害怕。”

“这家伙看来并不像他外表那样醉得厉害,”腾格拉尔说,“再灌他几杯,费尔南。”

费尔南又给卡德鲁斯斟满酒,后者原是一个酒徒,一看见酒,便放开了纸,抓起了酒杯。那迦太兰人一直看着卡德鲁斯,直看到他在这次进攻之下毫无招架之力,把酒杯像掉下来似的放到桌上为止。

“好了!”那迦太兰人看到卡德鲁斯最后的一点儿理智也消失在这杯酒里了,才又继续说道:“唐太斯刚出航归来,途中去过那不勒斯和厄尔巴岛,如果说他是拿破仑党的成员,有人到检察官那儿去告发他……但是那样的话就必须上法庭对质,就会暴露了身份。所以,最好是寄一封匿名信。只要用左手写告发信,这样笔迹就无法辨识了。”腾格拉尔一边说,一边示范,用左手写的字歪歪斜斜,与他平时的字体迥然不同。

他拿给费尔南看,费尔南低声念道:“检察官阁下,我是王室和教会的朋友,现在向您报告,今天早晨抵埠的法老号,途中曾在那不勒斯及费拉约港停泊。船上大副爱德蒙·唐太斯受缪拉的委托,送信给那些篡权者,然后又听命于篡权者,替巴黎拿破仑党党羽传递书信。接下来只要找到那封信,就能取得他的罪证。信如果没有在他身上,就是在他父亲的家中,要不就是在法老号的船舱内。”

“好极了,”腾格拉尔说,“这样你报仇就不会被人知道了,这封信自可生效,而且肯定追究不到你的头上来。没什么别的事了,只要像我这样把信折叠起来,写上‘呈交皇家检察官阁下’,一切就都解决了。”腾格拉尔一面说着,一面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都写在了上面。

“不错,一切都解决了!”卡德鲁斯喊道,他凭着最后一点儿清醒已听到了那封信的内容,知道如果这样去告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不错,一切都解决了,只是这样做太可耻了,太不名誉了!”他伸手想拿那封信。

“是的,”腾格拉尔说,一面把信移开了,使他拿不到,“我刚才所说所做的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假如唐太斯,这位可敬的唐太斯遭到了什么不幸,我会第一个感到难过的,你看。”他拿起了那封信,把它揉成一团,抛向凉棚的一个角落里。

“这就对了!”卡德鲁斯说,“唐太斯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能让他被人陷害。”

“哪个鬼家伙想陷害他?肯定不是我,费尔南也不会!”

腾格拉尔说着便站了起来并望了一眼那个青年,青年依旧坐着,但眼睛却盯在那被抛在角落里的告密信上。

他们大约向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腾格拉尔回过头来,看见费尔南正在弯腰捡起那张揉皱的纸,并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冲出凉棚,向皮隆方面奔去。

卡德鲁斯看到,还以为他跑错方向了,急忙在他身后喊道:“喂,费尔南,你走错路啦!”

腾格拉尔说:“你看错了,他正走在老诊疗所街上呢。”

“我明明看到他是往右边那条路走的,酒这个东西可真会骗人。”

“哼,”腾格拉尔心里想,“这件事我看开端还不错,现在只待静观它的发展了。”

隔天中午,这对新人的订婚典礼就在瑞瑟夫酒店举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盛装参加,船主莫雷尔先生也来了。现场气氛很热烈,但奇怪的是,筵席进行到一半不见了费尔南的人影。原来他一个人躲到了餐厅外面的大厅,不久腾格拉尔和卡德鲁斯也离席来找他。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一个佩着肩带的警官和四名士兵强行进入订婚喜宴中,他们不顾老唐太斯的哀求,硬是把爱德蒙带走了。卡德鲁斯的脑中浮现出前一天晚上的可怕景象,他嘶哑地喊道:“难道你昨天所说的玩笑都是真的?”

腾格拉尔大声反驳说:“我没有!你亲眼看到我撕掉了那封信。”

卡德鲁斯说:“你没把信撕掉,你只是把它扔在角落里了。”

“闭嘴,你那时醉得一塌糊涂。”

“费尔南去哪儿了?”卡德鲁斯问。

“我怎么知道?”腾格拉尔回答,“大概是处理他自己的事情去了吧,先别管他在哪儿了,我们赶紧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一下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

他们谈话的时候,唐太斯已经从容地随士兵上了车,留下伤心的未婚妻和老父,以及满脸错愕的宾客。莫雷尔先生即刻起身前往马赛打探消息。

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其中有个人问腾格拉尔的看法,腾格拉尔假装说:“我认为他可能带了些违禁品回来。”

“噢,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可怜的老爹说,“我的儿子昨天告诉我,说他带给我的一小盒咖啡和一点儿烟草在船上!”

“你看,这就对了!”腾格拉尔说,“现在祸根找着了,一定是海关关员当我不在的时候上船去搜查,发现了可怜的唐太斯藏着的宝贝了。”

美塞苔丝根本不相信她的爱人被捕的这种说法。她一直努力克制着悲哀,现在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老人说,“我可怜的孩子,事情会有希望的!”

“会有希望的!腾格拉尔也说。

“会有希望的!”费尔南也想这么说,但他的话却哽住了,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始终没发出声音来。

一个站在栏杆旁眺望的宾客看到莫雷尔船主的马车回来了,美塞苔丝和老唐太斯立刻冲出去,他们看到莫雷尔先生面如死灰。他悲观地摇头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百倍。有人指控他……说他是拿破仑党的成员。”

听了这话,美塞苔丝惊叫一声;老人跌进了一把椅子里。

卡德鲁斯轻声说:“不是这样的,我要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腾格拉尔死命地拉住卡德鲁斯的手,说:“笨蛋,你想被当成共犯吗?等一等,如果他是无辜的,自然会被释放;如果他真有罪,我们就不用连累自己了。谁能说清楚唐太斯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船的确停靠过厄尔巴岛,他的确曾离船在岛上待了一整天。现在,假如从他身上找到什么有关的信件或其他文件,到那时凡是帮他说话的人都会被看做是他的同谋的。”出于自私的本能,卡德鲁斯立刻感觉出了这番话的分量。他满脸恐惧和忧虑地望着腾格拉尔,然后连忙采取了进一步退两步的态度,于是就与他一同离开了。

莫雷尔先生追上了腾格拉尔,询问道:“你相信这件事吗?”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他曾在厄尔巴岛靠岸,这点实在让人起疑,不过我不曾向人提起。您的叔叔波立尔·莫雷尔曾为拿破仑效力,因此有人怀疑您仍效忠拿破仑,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这是一个下属分内的事情。”

船主改口说:“事实上,船长的人选我也考虑过你。在他出事期间,法老号没有船长。如果三个月后他还没有被释放的话……”

“还有我呢!也好,等到爱德蒙被释放的时候,他还是当他的船长,我也会回到我的会计岗位。”

“这是最好的办法。我现在要去请德·维尔福先生为犯人说说情,我知道他是保王党员,但是,我想他还不至于不通情理。你先到船上去看看,待会儿我去找你。”

“这件事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卡德鲁斯问。

“就算有什么麻烦,也是针对费尔南。”

两人说完后,卡德鲁斯就朝自家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摇头,一派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走远后,腾格拉尔自语道:“一切正如我计划的一般:我成了代理船长,只要卡德鲁斯这个傻瓜坚守诺言,这个船长我就当定了。”腾格拉尔跳上一只小船,吩咐船夫载他到法老号去,船主吩咐要他在这艘货轮上等他回来呢。 i0b5Ki7n/efXq8RC2Pvs7KpoAdxZwhvEk5EHO33ZNRmQUqo7uQlBRNuWfZepbx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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