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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拉穆尔府

他在这儿干什么?他喜欢这儿吗?他想在这儿讨人欢心吗?

——龙萨

在拉穆尔府高贵的客厅里,如果这一切都让于连感到稀奇古怪的话,那么反过来,对那些肯屈尊赏脸注意他的那些高贵者而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同样也透着许多奇特和怪异。德·拉穆尔夫人向他的丈夫建议,当家里宴请一些重要人物的时候,最好是差遣于连出去办事。

“我想把这个试验进行到底。”侯爵答道,“皮拉尔神甫曾经提醒,或许我们伤害我们身边的人的自尊心是一个错误。一个人只能倚靠在有抵抗力的东西上。这个人除了他那张面孔是陌生的之外,其他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况且他跟一个聋哑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摸清这儿的情况,”于连则在内心对自己说,“我应该记下所有来到这个客厅里的客人的姓名,并能用一句话概括他们的性格。”

他在第一行首先记下了这个家庭的五六个朋友。他们认为于连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护,为了以防万一而对他阿谀奉承。这些人在社会上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因而对自己多少还有点儿奴颜媚骨。但是也应该说句公道话,称赞一下儿今天在贵族的客厅里还能够见到的这个阶层的人:他们并非对任何人都是同样地卑躬屈膝。他们中间有的人甘愿忍受侯爵的粗暴对待,然而当德·拉穆尔侯爵夫人对他们说出一句稍微难听的话时,他们也要进行巧妙的反击。

在这家主人的性格深处,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郁闷同时并存。他们为了给自己散心解闷儿,过分习惯于侮辱别人,因而他们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朋友。但是除了阴雨天和那些烦闷不堪的时刻之外(这种情形毕竟是不多的),别人始终觉得他们是热情大方、彬彬有礼的。

那五六个常到侯爵府来参加聚会,并且对于连表现出慈爱友情的奉承者,如果他们不再来拉穆尔府,侯爵夫人就会面临着长时间的孤独。而在像她这样地位的女人的眼中,孤独是可怕的——这是失宠的标志。

侯爵对于他的妻子来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他时常注意保证她的客厅里有足够的客人,当然这些客人不会是那些贵族院的议员们,他认为他的那些新同僚们,作为朋友来他家,还不够高贵,而作为下属接待他们,又觉得缺乏乐趣。

于连是在很久以后才深入了解到这些秘密的。执政者的政策是中产阶级家庭谈论的话题,但在侯爵的家里,只有在困境中才会谈及它。

对于娱乐的需要,即使在这令人郁闷的年代里,仍然具有非常强大的诱惑力,甚至在举行晚宴的日子里,只要侯爵夫人一离开客厅,所有的人便溜之大吉了。只要不将讥笑的对象瞄准天主、教士、国王、有地位的人、受到朝廷保护的艺术家,不讥笑一切有着确定地位的人,只要不赞颂贝朗瑞、伏尔泰、卢梭、反对派报纸,不去赞颂一切敢于仗义执言的人,尤其是只要闭口不谈政治,人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议论所有的话题。

即使有十万法郎的年金,即使有蓝绶带和勋章,也斗不过客厅里的这条规定。哪怕有一丁点儿活跃的想法也会被视做粗鄙的表现。尽管谈吐高雅,礼貌周全,力图取悦于人,但是每个人的额头上仍然显露出郁闷的神情。前来向主人问候致意的那些年轻人,总是谨小慎微,生怕说出什么引起别人怀疑他们有某种思想的话,或者担心暴露自己看过什么禁书,因而寒暄了几句与罗西尼和当日天气有关的漂亮话以后,便都缄默不语了。

于连发现,通常情况下,谈话只有由两位子爵和五位男爵维持时,才不至于冷场。他们是德·拉穆尔先生流亡国外时结识的。这几位先生享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年金,其中的四个人支持《每日新闻》,三个人则支持《法兰西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每天都要讲述一个宫庭里的小故事,他的故事里总少不掉“了不起”这个词。于连还注意到,他已经荣幸地拥有五枚十字勋章,而其他的人一般只有三枚。

另外,在前厅里可以看见十个穿制服的仆人,整个晚上每隔一刻钟就要供应一次冰镇饮料或茶水,而到了午夜则供应一顿带香槟酒的夜宵。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有时会使于连留下来一直待到谈话结束。尽管如此,他几乎还是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一本正经地聆听这种平凡至极的谈话。有时,他注视着那些谈话者,想真正地看一看他们自己是否也认为他们所说的话很可笑。“我能把德·迈斯特先生的著作背诵出来,他说的话要比这些人好上一百倍,”他心想,“就连他我也觉得乏味透了。”

感觉到这种精神压抑的并非于连一个人。为了聊以自慰,一些人在大量饮用冰镇饮料,另一些人则利用晚上剩余的时间,津津乐道地谈论:“我是从德·拉穆尔府出来的,在那里我知道了俄国……”

于连从一个谄媚者的嘴里了解到,就在大约半年以前,德·拉穆尔侯爵夫人让可怜的勒布吉尼翁男爵当上了省长,作为他二十多年来追随其左右的酬谢。此人自王朝复辟以来,一直都仅仅是个专区区长。

这件大事,像在一潭死水里扔下的一粒石子儿,重新激发了这些趋炎附势的先生们的热忱。从前,他们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就会生气,而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会感到气恼了。在这里主人们对客人的怠慢和失敬很少是直接表现出来的,但是于连在席间已经有两三次无意中听见侯爵夫妇的对话,这些对话虽然是只言片语,但对于坐在他们身边的人来说却是残酷的。这些尊贵的人物对于所有没有乘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裔,毫不掩饰他们所怀有的真正蔑视。于连注意到,唯有“十字军东征”这个词,才能使他们面部产生尊敬而肃穆的表情。而这种尊敬,在表现出来时,总是夹杂着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成分。

在这豪华和烦闷的气氛中,于连除了德·拉穆尔先生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天,于连高兴地听到德·拉穆尔先生声称,在可怜的勒布吉尼翁晋升一事中,他没有出过一点儿力。于连明白,他这是在向侯爵夫人献殷勤,自己从皮拉尔神甫那儿知道了事实真相。

一天早晨,神甫和于连在侯爵的书房里为那桩没完没了的弗里莱尔诉讼案忙碌着。

“先生,”于连突然问道,“每天与侯爵夫人共进晚餐,这是我的一个义务呢,还是别人对我的一种厚爱?”

“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神甫说道,显然感到气愤,“N先生,也就是那位院士先生,十五年来一直小心地曲意逢迎,也没能为他的侄儿唐博先生谋得这份荣幸。”

“对我来说,先生,这是我的职务中最难以忍受的部分。在神学院里,我也没有感到如此厌倦。有时我甚至看见连德·拉穆尔小姐都在打哈欠,可是她应该对家里那些朋友们的殷勤习以为常呀。我真害怕我会睡着了。求求你,让他们允许我去某家无名的小客店里吃四十个苏一餐的晚饭吧。”

神甫是一个真正的暴发户,对于与大贵人共进晚餐的这种荣幸非常敏感。正当他竭力让于连懂得这种情感时,一个微弱的声响使他们回过头来。于连发现德·拉穆尔小姐正在听他们说话。他的脸涨红了。她是来找一本书的,他们所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她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这个人不是生来下跪的,”她心想,“不像那个老神甫那样。天主啊!那个老神甫是多么丑陋啊。”

吃晚饭的时候,于连不敢看德·拉穆尔小姐,然而她却亲切地和他说话。这一天家里要接待许多客人,她要求于连留下来。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太喜欢年纪较大的男人,尤其是当他们衣冠不整的时候。于连并不需要很多的洞察力就已经看出,勒布吉尼翁先生的那些留在客厅里的同事已荣幸地成为德·拉穆尔小姐经常取笑的对象。这一天,不管她是否故意做作,反正她对那些讨厌的家伙们是毫不留情的。

德·拉穆尔小姐是一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这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特大的安乐椅后面。其中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的军官,他们不是罗伯特的朋友,便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一端,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矮小的草垫椅子上,他的对面,就是光彩照人的玛蒂尔德小姐所坐的那把椅子。这个不怎么起眼儿的位置却让所有献殷勤的人感到羡慕无比。罗伯特十分得体地将他父亲的这位年轻的秘书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并不时地跟于连说上几句话,或者每个晚上都提到一两次这个漂亮乡下人的名字。这天,德·拉穆尔小姐向于连问起,贝桑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究竟有多高。于连从来就说不准这座山比起蒙玛特来到底是哪一个更高。这群人的谈话常常使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竟然不能想出一句类似的话来加入到他们的谈论之中,这就像是一种外国语言,他能够听懂,能够欣赏,却说不出来。

这一天,玛蒂尔德的朋友们,对于来到这间豪华客厅里的人们始终采取敌视的态度。这个家庭的那些朋友自然是首先被当做目标,因为对他们最熟悉。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于连有多么专心致志。因为一切都使他感兴趣,无论是事情的本身,还是对这些事情嘲弄的方法。

“啊!德库利先生来啦!”玛蒂尔德说道,“他居然没有戴假发,难道他想靠着他的才华当上省长吗?他似乎在故意炫耀他的秃头,据他说,他那脑袋里装满了崇高的思想。”

“这个人自称认识全世界的人,”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道,“他也常去我叔叔红衣主教那儿。他能够在他的每个朋友面前编造一个谎言,却连续数年不败露,而他的朋友有两三百人。他擅长增进朋友间的友谊,这是他的特长。冬天的早晨,每天七点钟,就像你们见到的这副模样,他已经浑身溅满了泥,守候在一个朋友的家门口了。

“他不时地与人争吵,为了争吵,他要辛苦地写上七八封信。之后他又与人言归于好,为了热情洋溢的友谊,又写上七八封信。然而,他最为拿手的本领还是像一个心胸坦荡的上流社会中有教养的人那样,坦率而真诚地向人倾诉衷肠。每当他有求于人时,他就使出这个惯常的伎俩。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谈起德库利先生在王朝复辟以后的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改日我带他来。”

“得了吧,我可不相信这些话,这是小人物之间的职业性嫉妒。”德·凯吕斯伯爵说道。

“德库利先生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侯爵又说,“他同德·普拉德神甫以及塔列兰和波佐·迪·博尔戈两位先生一起,参与了王朝复辟。”

“这个人曾经拥有过几百万的财产。”罗伯特说道,“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来这儿受我父亲的那些挖苦,那常常是令人难堪的。‘你出卖过多少次朋友,我的德库利?’一天,我的父亲在餐桌的这一端朝着另一端的他大声嚷道。”

“他真的出卖过朋友吗?”德·拉穆尔小姐说道,“谁没有出卖过朋友呢?”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对罗伯特说道,“森克莱尔先生,这个著名的自由党人,也来你们府上了?见鬼,他来这儿干什么?我应该接近他,去跟他谈谈。也让他谈谈,据说他可风趣了。”

“不过,你母亲将会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道,“他的一些想法是那么荒谬,那么大胆,那么独立……”

“瞧,”德·拉穆尔小姐说道,“这就是那个独立者,他在向德库利先生鞠躬,都挨着地了,他握住了他的手。我几乎以为他就要把那只手送到他的唇边了。”

“一定是德库利与当局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又说。

“森克莱尔来这儿,是为了进法兰西科学院。”罗伯特说道,“克鲁瓦泽努瓦,你瞧他在怎样向L男爵鞠躬的。”

“他即使下跪,也没有这么卑贱。”德·吕兹先生接着说道。

“我亲爱的索雷尔,”罗伯特说道,“你很有才智,但是你来自山区,你要努力做到,千万不要像这位大诗人那样鞠躬,哪怕是面对天主。”

“啊!又来了一位才智超群的人,我们亲爱的巴东男爵先生。”德·拉穆尔小姐说道,多少有点儿模仿刚才通报他到来的时候那位仆人说话的声音。

“我相信,甚至你府上的仆人们也在嘲笑他。多么奇怪的名字,巴东男爵!”德·凯吕斯先生说道。

“‘名字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会这样对我们说,”玛蒂尔德说道,“‘请你们大家好好地想一想,第一次通报德·布荣公爵的名字时的情形吧,据我看,大家缺少的仅仅是一点儿习惯……’”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那些人。他对于一句轻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种微妙动人之处,还无法彻底地领悟,他认为一句玩笑话必须合情合理,才是值得一笑的。在这伙年轻人的话语中,他听到的只是一概诽谤的口气,因而内心稍感不悦。他身上固有的外省人或者说是英国式的那种过分拘谨的性格,甚至使他从他们的谈话中看出了嫉妒。关于这一点,当然是他看错了。

“罗伯特伯爵,”他心想,“我曾看见他为了给他的上校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竟然打了三次草稿,如果他这辈子能写出一页像森克莱尔先生那样的文字来,一定会感到欣喜若狂的。”

于连连续走近好几群人,由于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因而在经过时也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他远远地尾随在巴东男爵的身后,想听听他说些什么。这位才智超群的人似乎局促不安。于连看见他在想出几句风趣的话以后,才稍微恢复了正常。于连觉得此类的才智需要适当的场合,才能尽施妙用。

男爵不说短句子,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他每次说出四五句话,每句写下来都会长达六行。

“这个人像是在做论文,而不是在闲谈。”于连身后的一个人说道。他转过身去,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叫夏尔维伯爵的名字,他高兴得脸都涨红了。这是当代一位聪明绝顶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经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说起话来简洁明了,他的俏皮话犹如一道道闪电,准确、生动,有时还很深刻。如果他开口议论一件事,人们立刻就会深切地感受到,围绕着这件事的讨论又将向前迈进一大步。他在议论中会引证许多事实,听他说话的确是一种乐趣。但是尽管如此,他在政治上却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

“我,我是独立的。”他对一位佩戴着三枚勋章的先生说道,显然他是在讥讽这位先生,“为什么要我今天的立场和六个星期前的立场一致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的观点岂不就成了我的暴君了?”

四个神情庄重的年轻人围在他身边,板着一副面孔,显示出极其不满的样子,这些先生似乎不喜欢这类玩笑。伯爵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过火了。幸而他瞥见了老实巴交的巴朗先生,那个公认的貌似诚实的伪君子。伯爵开始找他搭腔时,人们又都围拢过来,大家知道这个可怜的巴朗该倒霉了。巴朗先生尽管相貌极其丑陋,但是依仗他的道德和品行,在他踏入社会迈出了难以描述的最初几步后,他娶到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而在她去世之后,他又娶了第二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不过人们从来没有在社交场合见她露过面。他极其谦卑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资财,周围也不乏一些奉承者。夏尔维伯爵向他谈起了这一切,一点儿不留情面。一会儿工夫,他们周围已有三十来人围成了一个圈子。所有的人都露出了微笑,甚至连法兰西本世纪的希望——那几个神情庄重的年轻人也不例外。

“他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地来德·拉穆尔先生的家呢?他在这儿显然成了被人取笑的目标。”于连心想,他走近皮拉尔神甫,打算去向他问个明白。

巴朗先生找个机会溜走了。

“好!”罗伯特说道,“瞧,我父亲身边的一个密探走了,只剩下那个小跛子纳皮埃了。”

“这难道就是谜底吗?”于连想,“但是,既然是这样,侯爵为什么还要毫不介意地接待巴朗先生呢?”

遇到这样的场合严厉的皮拉尔神甫向来都是板着脸将自己藏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听仆人通报来客的姓名。

“这里简直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他像巴斯勒那样说道,“我看到这儿来的都不是正儿八经的人。”

事实上,这位严厉的神甫自己并不是很了解上流社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通过一些约翰逊派的朋友,对这些人已经形成了非常清晰的概念,他们只是靠着他们为一切党派效劳的极其狡黠的手腕,或者是靠着他们的不义之财,才走进这个客厅里的。这天晚上,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了于连想迫切知道的问题,但是几分钟以后,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为自己总是议论别人的缺点而大感不值,并把这看做是自己的罪过。他本来就脾气暴躁,信奉约翰逊派的教义,并且相信基督徒负有仁爱为怀的职责,因而他在上流社会的生活就要成为一场战斗。

“这个皮拉尔神甫有一张多么丑陋的面孔啊!”当于连走近长沙发的时候听见德·拉穆尔小姐在说。

于连听了很不舒服,但是又觉得她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皮拉尔神甫毋庸置疑地是这个客厅里最正直的人,但是他那张长有酒糟鼻的脸,此刻由于备受良心的谴责而抽搐不止,更使他在此刻显得异常难看。“有了这样的切身感受之后,我们怎么还能以貌取人呢?”于连心想,“品德高尚的皮拉尔神甫,由于一点儿小事责备自己时,相貌才显得如此可怕;而纳皮埃,这个尽人皆知的密探,人们在他的脸上看见的却是一种纯洁而恬静的幸福神情。”然而,皮拉尔神甫出于职业的需要,目前已经对自己作出了很大让步,他雇用了一个仆人,并且穿戴得十分整齐。

于连注意到客厅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客厅的门口,喧哗声也骤然降低了一半。仆人通报大名鼎鼎的德·托利男爵光临。他引起世人广泛的注意,是因为最近的一次选举。于连走上前去,把他看了个真真切切。男爵负责了一个选区,他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即把某党派用于选举的那种小方纸片偷出来,同时用其他相同的小方纸片替换补足原有的数目,这些纸片上都写着他原来定下的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具有决定性的阴谋被几个选民发现了,他们立即将此事捅了出来,迫使他就此下台。出了这件大事后,他的脸一直到现在还是苍白的。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甚至提到了“苦役”这个词。德·拉穆尔先生态度冷漠地接待了他。可怜的男爵没有得到热情的接待,最终只得匆匆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这么快就离开我们,一定是为了去孔特先生家。”夏尔维伯爵说道,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有几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大贵人,还有一些阴谋家,其中大部分人都已声名狼藉,但全都是些机智俏皮的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德·拉穆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人传闻他要当首席大臣了)。小唐博在他们中间初次上阵,虽然他的见解还不够精辟,但是他的发言倒也铿锵有力,我们将会看到,这足以弥补他的缺点。

“为什么不判这个人十年监禁?”他说这话时,于连正好走近他所在的这群人,“应该在地牢里禁锢这些毒蛇,让他们在黑暗中慢慢地死亡,否则他们的毒液会更加剧烈、更加危险。判他一千埃居的罚金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穷,是的,那好极了,但是他的党派会替他付钱。应该判他五百法郎的罚金和十年地牢的监禁。”

“仁慈的主啊!他说的这个怪物究竟是谁?”于连心中想。他很欣赏他的这个同行慷慨激昂的声调和急促而不连贯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儿的那张瘦削的小脸盘,此时显得非常难看。于连很快便知道,他们谈论的竟然是当代一位最伟大的诗人。

“啊,你这个坏蛋!”于连喊出声来,愤怒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眼眶。“啊,小无赖!”他心想,“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为这番话付出代价的。”

“不过,”他又想,“这些人就是侯爵他们领导的政党的敢死队!他诽谤的这个著名的人物,如果他出卖自己——我并非指出卖给德·内瓦尔先生那个庸碌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曾经看见接二连三走马上任的那些勉强还算正直的大臣中的某一个人——他有多少十字勋章,有多少美差得不到手呢?”

皮拉尔神甫在远远地向于连招手,德·拉穆尔侯爵刚刚才和他说了一句话。但是于连此刻正两眼低垂,聆听一位主教的哀叹。等到于连终于能够脱身,快步走到他的朋友身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朋友被那个可恶的小唐博纠缠上了。这个小怪物正因为神甫是于连得宠的根源而对他怀恨在心,但是他仍旧还是心怀鬼胎地走过来向神甫献殷勤。

“死亡何时才能为我们摆脱这个老朽呢?”这个小文人当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以《圣经》所具有的力量来谈论那位可敬的霍兰德勋爵的。他的才华完全集中于熟知许多活人的生平,他刚刚对那些可能奢望在英国新国王统治下获得某种权力的人,毫无保留地作了一番简洁的评论。

皮拉尔神甫走进隔壁一间客厅,于连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去。

“我得提醒你,侯爵不太喜欢拙劣的作家,那是他唯一反感的一类人。你要懂拉丁文、希腊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通晓埃及、波斯的历史,只有这样他才会像对待一位学者一样尊敬你,保护你。但是,你不要用法文写一页文字,特别是不要触及到与你的社会地位极不相称的那些重大问题,否则,他就会把你称为拙劣的作家,让你一辈子走霉运。你住在一个大贵人的府上,怎么会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关于达兰贝尔和卢梭的那句名言:这种人对什么都要议论,可是竟然没有一千埃居的年金!”

“什么都隐瞒不住,”于连心想,“这儿和神学院一个样!”他曾经写过八到十页相当夸张的文字,那是对老外科医生的历史性的颂扬,依照于连的观点,是这位老外科医生将自己培养成人的。“那个小本,”于连叹道,“一直都是紧锁着的啊!”于是他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烧了他的手稿,又重新回到客厅里。那些名声显赫的坏蛋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戴勋章的人。

仆人们刚刚搬来摆满食品的餐桌。桌子周围坐着七八位夫人,她们显得非常高贵,非常虔诚,也非常做作,年龄大都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左右。艳丽照人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一边走进来,一边为自己的迟到而向大家表示歉意。这时午夜已过,她走到侯爵夫人的身旁坐下。一时间,于连感到内心格外激动,因为她竟然有着德·雷纳尔夫人一般的眼睛和神态。

德·拉穆尔小姐的那一群人仍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她正忙着和她的朋友们嘲弄不幸的德·塔莱伯爵。据说,他是那个著名的犹太人的独生子。这个犹太人因富有而出名,那些钱财都是靠着借钱给国王向人民发动战争赚来的。这个犹太人刚刚去世不久,给自己儿子留下了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好姓氏。啊!一个大名鼎鼎的姓氏。这种特殊的境遇需要一个人具有单纯的性格或者坚韧不拔的意志力才行。

然而不幸的是,伯爵只是个老实人,心中充满了被奉承者们的马屁声陆续激起的种种欲望。

德·凯吕斯先生声称,有人曾促使他产生了向德·拉穆尔小姐求婚的念头。(此时,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也在追求她,这位侯爵今后有可能成为公爵,并拥有十万利弗尔的年金。)

“啊!不要责备他曾经为此而立下宏愿。”罗伯特怜悯地说道。

这位可怜的德·塔莱伯爵最缺乏的或许就是意志力了。就他的性格而言,即便当一个国王也无愧于心。他不断地向所有的人征求意见,但却没有勇气听从任何一种意见,然后再去贯彻始终。

德·拉穆尔小姐说,单是他那副相貌就足以引起她无穷的兴趣了。那是惶惑不安和灰心失望的奇异混合,但是人们间或也能够在这张引为谈资的脸上清晰地看到阵阵傲气,以及法国最有钱的人尤其是仪表堂堂而又不满三十六岁的时候应有的那种专横的派头。“他既傲慢又怯懦。”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道。德·凯吕斯伯爵、罗伯特和两三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在随心所欲地挖苦和嘲弄他,而他对此却毫不介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察觉。最后,当墙壁上的钟声敲响凌晨一点的时候,他们将他打发走了。

“这样的天气,在门口等着你的是你的那些阿拉伯名马吗?”罗伯特对他说道。

“不,这是新买的两匹拉车的马,价格便宜得多。”德·塔莱先生答道,“左边那匹马我花了五千法郎,右边那匹马只值一百路易。不过请你相信,我通常只有到了夜间才套上这匹马。他跑起来步子和另一匹完全合拍。”

罗伯特的问话使伯爵想到,像他这样身份的人,爱马是合情合理的,他不应该让他的马淋雨。他走了,不一会儿那些先生们也走了,他们一边离去,一边仍然在嘲笑着他。

“这么说,”于连听见楼梯上传来他们放肆的笑声,心里就在想,“我终于有机会看见和我的处境相反的另一个极端!我每年的收入不到二十路易,而我却跟一个每小时有着二十路易收入的人处于几乎相同的地位,而他们公然嘲笑的竟然是他……这样的场面,对人们的嫉妒心倒是一个极其奇妙的治愈良方。” E8FYq9iiPYXgSSaLwWSIs9PQ5q6DJzN5xO27Sc8RLI9Nn1xW+ymTvAkmwRNs8L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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