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乡村的乐趣

啊,乡村,我何时才能见到你!

——维吉尔

于连在一家旅店里停了下来用早餐,店主过来对他说:“先生,你是要等候去巴黎的驿车吗?”

“是乘今天的驿车还是明天的驿车,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于连说。

正当他佯装着满不在乎的时候,驿车到了,上面还有两个空位。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法尔科兹。”上车之后,他听见一位来自日内瓦方向的旅客对那位和自己一起上车的人说道。

“我想你是定居在里昂近郊的罗纳河附近一个景色秀丽的山谷里去了吧?”法尔科兹说道。

“好一个定居!我现在正逃亡呢。”

“怎么!你在逃亡?就你,圣吉罗!长着这副老实巴交的面孔,难道你犯了什么罪吗?”法尔科兹笑着说。

“说真的,也差不多是这样了。我是在逃避外省那种令人厌恶的生活。我喜欢林中的清新和乡间的幽静,这你是了解的,你常常为此而责备我是个幻想家。我从来就不愿意听人谈论政治,而政治却把我赶了出来。”

“你属于什么党派?”

“我任何党派也不属于,就因为这个,我才被无情地毁了。你瞧,这就是我的全部政治:我喜爱音乐,喜爱绘画,一本好书对我来说就是头等大事。我快满四十四岁了,还指望我能活多久呢?十五年,二十年,至多三十年吧?好吧!我坚信三十年以后的大臣们会稍微聪明一些,而且跟今天的大臣们一样正直。我把英国的历史作为我们未来的一面镜子。将来,总会有一位想不断扩大自己特权的国王。想当议员的野心、成为贵族院议员以及米拉波赚得的数十万法郎,使得外省的富翁们彻夜难眠。他们把这称为参加自由党和爱人民。成为贵族院议员或者内宫侍从的欲望,总会使那些极端保王党分子四处奔波,心力交瘁。在国家这条大船上,人人都想充当舵手,因为那个角色所得的俸禄最为丰厚。对于一名普通的乘客来说,难道就永远没有一个小小的可怜的位置吗?”

“谈正题,谈正题吧,以你这样喜欢安静的性格来说,这一定是很有趣的。是最近那些选举把你赶出了外省吗?”

“我的不幸由来已久了。四年前,我四十岁,我有五十万法郎。而今我增长了四岁,却要减少五万法郎,这是我卖掉那座蒙弗勒里城堡时,蒙受的损失。城堡在罗纳河附近,环境倒真的优美极了。”

“在巴黎,我对你们所谓的十九世纪文明强迫人们扮演的那种无休无止的闹剧,感到厌倦透了。我渴望淳朴而又简洁的生活。我在罗纳河附近的山区里买下了一块土地,也许天底下再也没有比那儿更美丽的地方了。”

“村里的副本堂神甫和邻近的乡绅,六个月来一直向我大献殷勤,说了许多恭维话。我邀请他们吃饭,我对他们说,‘我离开巴黎,就是为了一辈子不再谈论政治,也不再听见别人谈论政治。正如你们所见,我没有订阅任何报纸。邮差给我送的信件越少,我就越感到舒坦。’”

“可是这不符合副本堂神甫的本意。不久我便成了当地人勒索和敲诈的对象,数不清的无礼要求和纠缠接踵而至。我本想每年接济穷人两三百法郎,可他们却要我把这笔款项捐给宗教团体,什么圣约瑟会啦,圣母会啦等等。我断然拒绝了,于是他们便百般地羞辱我。我真蠢,居然因此而自寻烦恼。清晨,我出去享受山里的美景时,总会遇到烦恼来中断我的梦想,令我不愉快地想起那些人和他们的丑恶行径。譬如说举行渴盼丰收的祈祷游行吧,仪式队伍唱的歌我倒是挺喜欢(大概是一支希腊曲子),可是他们不再为我的田地祈祷祝福。因为副本堂神甫说过,这些田地属于一个并不信神的人。一个虔诚的老农妇家死了一头母牛,便说是由于靠近的池塘的结果,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一个巴黎来的哲学家,并且在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我的池塘里所有的鱼全都肚皮朝天,被石灰毒死了。种种烦恼以不同的形式包围了我。治安法官本来是个正派人,可是他害怕丢了职位,而把错误全部归咎于我。宁静的乡村对我来说已成为可怕的地狱。人们一旦看见村里的圣会首脑副本堂神甫抛弃了我,自由党头目——那个退休的上尉也不再支持我,于是大家便对我群起而攻之,甚至那个靠我供养了一年的泥瓦匠也不甘寂寞,就连车匠在为我修犁的时候,也趁火打劫,肆无忌惮地敲我的竹杠。”

“为了有个靠山,当然也是为了赢得几场官司,我加入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所说的,这场倒霉的选举来临了,他们一定要我投票……”

“选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吗?”

“完全不是,这个人我太熟悉了,也许是我熟悉得过了头。我拒绝了,多么可怕的轻率之举!从那以后,自由党人也揪住我不放,我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堪忍受。我相信,如果某一天,副本堂神甫想要控告我谋杀了我的女仆,在两个党派里一定会有二十个人站出来作证,发誓亲眼看见了我犯罪。”

“你想享受乡村生活的乐趣,但你对你的邻人却不能投其所好,甚至不愿意去听一听他们的闲聊。这该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这个错误总算得到了纠正。我正在准备出售蒙弗勒里城堡,如果有必要,我情愿损失五万法郎。不过,那样我将会非常快乐,因为我终于离开了这座虚伪和烦恼的地狱。我要去寻找孤独和田园的安宁,在法国唯一个可以找到的地方,那就是在香榭丽舍大街临街的五层楼上。不过对此我还得仔细斟酌,我是否会因为向教会堂区提供圣饼而又要在鲁尔区开始我的政治生涯。”

“如果在波拿巴统治时期,你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了。”法尔科兹两眼闪烁着愤怒和遗憾说道。

“好极了,不过你那个波拿巴,他为什么没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呢?我今天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听到这里,于连就更加关注他们的谈话了。从第一句话开始,便已经让人听得明明白白,波拿巴分子法尔科兹就是德·雷纳尔先生童年时代的朋友,1816年德·雷纳尔先生曾与他绝交,而那个哲学家圣吉罗,则可能是省政府某位官员的兄弟……就是那位官员知道如何通过招租把市镇公房廉价地租到自己手中。

“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造成的。”圣吉罗继续说道,“一个正派人,绝无害人之心,四十岁时拥有五十万法郎的积蓄,却不能在外省定居,无法得到安宁的生活。还让那里的教士和贵族把他赶了出来。”

“啊!你可别这么说他的坏话!”法尔科兹大声说道,“法国从来没有像在他统治的十三年里那样受到各国人民的尊重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非常伟大的、非常值得大家崇拜的。”

“你的那个皇帝,让他见鬼去吧。”四十四岁的那个人继续说道,“他只有在战场上以及1802年整顿财政的时候是伟大的。从那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功绩可言呢?他用他的侍从、他的排场和他在杜伊勒里宫中举行的召见礼,为君主国的一切愚蠢行为提供了新的版本。这个版本经过修订,也许还能流行一两个世纪呢。贵族和教士们曾经想恢复老版本,但是他们缺少向公众兜售老版本所必需的铁腕和策略。”

“这正好和是一个旧印刷厂老板的腔调相吻合。”

“是谁让我失去了享受乡间乐趣的庄园?”印刷厂老板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是教士。拿破仑没有像国家对待医生、律师、天文学家那样对待这些教士,没有把他们仅仅视做公民,用不着去担心他们赖以生存的行业,而是签订了和约把他们又请了回来。如果不是你的波拿巴封什么男爵、伯爵,今天会有那些蛮横无礼的贵族吗?不,那早已过时了。除了教士之外,就是这些乡间小贵族最让我恼火,逼得我很不情愿地加入了自由党。”

他们的谈话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也许这个话题在法国还要延续半个世纪。由于圣吉罗总是翻来覆去地抱怨说他无法在外省安心地生活,于连便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提起了德·雷纳尔先生的例子。

“确实,年轻人,你说得好!”法尔科兹高声说道,“为了不做砧木,他做了铁锤,而且还是一把可怕的铁锤。不过,我看瓦列诺的势力已经超过了他。你认识那个无赖吗?他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坏蛋。当你的德·雷纳尔先生有朝一日看见自己被解职,而瓦列诺将他的位置取而代之时,他又将会有什么感受呢?”

“那时他只有和他的罪恶单独厮守在一起了,”圣吉罗说道,“年轻人,看来你是熟悉维里埃尔的?好吧!波拿巴,让天主去毁灭他,去毁灭他那些君主国的腐朽的玩意儿吧。是他使德·雷纳尔和西朗们的统治成为可能,而他们的统治又孕育了瓦列诺和马斯隆之流的统治。”

这番充满悲观情调的政治谈话使于连感到惊讶,把他从欢欣而缠绵的梦幻中唤醒到了真实而残酷的生活中来。

他远远地望见了巴黎的景物,但并没有因为这最初的一瞥而动情。他刚刚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二十四个小时仍然历历在目,他建筑在未来命运上的空中楼阁,势必还要与这些清晰的回忆进行搏斗。他暗暗发誓永不抛弃他的情人和她的孩子们,如果教士们的傲慢无礼给我们带来了共和国并对贵族们进行迫害的话,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她那几个可爱的孩子。

在维里埃尔的那天夜里,当他把梯子靠在德·雷纳尔夫人卧室的窗子上的时候,如果他发现屋里住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德·雷纳尔先生,事情的发展又将如何呢?

然而,在最初的两个小时里,当他的情人真心实意地想赶他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竭尽全力去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又是多么甜蜜啊!对于连来说,这类回忆会伴随他一生。至于这次会面的其余情节,已经与十四个月前他们的初恋时光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于连从深沉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因为车子停了。此时,车子刚刚驶进让·雅克·卢梭街驿站的院内。“我要去马尔梅松。”于连朝着一辆驶近的双轮轻便马车喊道。

“先生,是这时候去吗?你去干什么?”

“这管你什么事!走吧。”

任何真正的热情都只会使人想到自己。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我们觉得热情在巴黎显得如此荒唐而又可笑。在巴黎,你的邻居总是认为你时常惦记着他。我不打算赘述于连在马尔梅松时的激动心情了,总之,他哭了。怎么!尽管今年修筑了那些讨厌的白墙,把这座花园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他还是流下了眼泪。是的,先生,对于连来说,正如同对于后代人一样,在阿尔科、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言。

当晚,于连在大门之外磨蹭了老半天,才走进了这家剧院。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场所,生出了许多奇特的想法。

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阻止他去欣赏现在的巴黎。唯一能使他感慨和激动的,仅仅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所留下的纪念碑。

“我终于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来到德·弗里莱尔神甫的保护者们统治着的地方!”

第三天晚上,好奇心终占了上风,他放弃了打算在见到皮拉尔神甫之前什么都先了解清楚的计划。这位神甫冷漠地向他说明,德·拉穆尔先生家等待着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如果数月之后你还不能用行动证明自己确是有用的人才,你就回神学院去吧,不过这次你的境况会比过去好了很多。在那儿,你将住在侯爵府里,他是法国最显赫的贵族之一。你会穿上一身黑衣服,就像是一个服丧的人,而不像一位教士。我要求你每礼拜三次到我介绍你去的神学院里继续深造神学,每天中午,你将待在侯爵的书房里,他打算让你写一些有关诉讼或其他事务方面的信件。侯爵会在他收到的每封信的空白处,写明应该回复的要点。我曾说过,不出三个月你就能应对自如,而你呈送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中,约有八九封信他可以签字。晚上八点钟,你整理他的办公桌,十点钟你就可以自由了。”

“极有这种可能,”皮拉尔神甫继续说道,“某位老妇人或者某位语气温和的先生,会向你隐隐约约地暗示,你将会获得极大的好处,甚至干脆就把钱直接送到你手中——为的是让你给他们看一看侯爵收到的信件……”

“啊,先生!”于连不由得大声喊道,脸涨得通红。

“奇怪呀!”神甫苦笑着说道,“像你这样出身贫穷的人,又在神学院那样的环境里待了一年,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出自道德心的义愤。你不是瞎了眼睛吧!”

“这就是血统的威力吗?”神甫低声地嘟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奇怪的是,”神甫瞧着于连又补充道,“侯爵认识你……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刚开始就付给了你一百路易的薪水。这个人行事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这向来都是他的弱点,他会孩子气地与你作对。如果他满意的话,你以后的薪水还可能长到八千法郎呢。”

“但你必须意识到,”神甫又用尖酸刻薄的口吻说道,“他付给你这么多钱,并非是因为你这双漂亮的眼睛,最重要是你要有用处。如果是我处在你的这个位置,我就会尽量少说话,尤其是绝对不去谈论我所不知道的事。”

“啊!”神甫又说,“我为你打听到了一些也许是用得着的信息,我忘了向你谈及德·拉穆尔先生的家庭。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十九岁,举止极其高雅,但行动毫无计划,他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从不知道午后两点将要做些什么。拉穆尔先生有头脑,有勇气,还曾经参加过西班牙战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你能成为这位年轻的罗伯特伯爵的朋友。我曾经说过,你是一位杰出的拉丁语学者,也许他是想让你教他的儿子一些有关西塞罗和维吉尔的现成句子吧。

“我要是你,我绝不会让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拿我取乐,对于他的主动接近,说的那些彬彬有礼却略含讽刺的话,我非得让他向我重复多遍以后,才去回答他。

“不瞒你说,这位年轻的德·拉穆尔伯爵一开始肯定会蔑视你,因为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平民。他的一位祖先曾在宫廷里供职,并为了一桩政治阴谋,荣幸地于1574年4月26日在沙滩广场被处斩。而你,你是维里埃尔一个穷木匠的儿子,此外你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你只是他父亲雇用的仆人。仔细权衡一下这些差异吧,再研究研究莫勒里著作中有关这个家族的历史。所有那些去他们家赴宴的奉承者,都会不时地提起这段历史,并喜欢将其称之为精致的典故。

“对于罗伯特·德·拉穆尔伯爵的取笑,你要特别注意回答他的方式。他是轻骑兵上尉,未来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你不要冒犯了他之后再来向我诉苦。”

“我觉得,”于连满脸通红地说道,“我甚至不想理睬一个蔑视我的人。”

“你想象不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蔑视,它仅仅是通过夸张的恭维话表现出来的。如果你是个傻瓜,你可能会上当。但如果你想发迹,你就应该自觉地上当。”

“等到有一天这一切对我都不再适合了,”于连说道,“如果我再回到我那103号的小斗室里,我会被视为忘恩负义的人吗?”

“当然,”神甫答道,“这个府邸里所有的谄媚者都会诽谤你。不过有我呢,我会出面的。亲爱的年轻人,我会说这是由我作出的决定。”

于连注意到皮拉尔神甫说话的口气极为严厉,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凶狠。这难免让于连有些感伤,因为这种语气完全破坏了他的心情,将他最后想要回答的那句话也给彻底堵住了。

事实上,神甫自己因为喜爱于连而感到良心不安,他也是怀着一种宗教负罪感如此直接地去干涉他人的命运。

“你还会看见,”他用同样严厉无比的口气继续说道,其神情仿佛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你会看见德·拉穆尔侯爵夫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信教虔诚,性情孤傲,礼节周全,但却又十分庸碌无能。她是德·肖纳老公爵的女儿,那个老头儿的贵族偏见在整个巴黎都是出名的。而这位贵妇,实际上是她那个阶级的女人性格特征的典型缩影。她毫不隐瞒她的祖先中有人参加过十字军东征,这也是她唯一敬重的光荣历史。与这些比较起来,金钱还远在于其次。这使你感到惊奇吗?我们不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在她的客厅里,你将会看见几位在巴黎政界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们会用一种怪异而又轻率的口气谈论我们的亲王。至于德·拉穆尔夫人呢,每当她提起一位亲王,尤其是一位王妃的时候,她就会出于敬意而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劝你当着她的面不要说菲利普二世或亨利八世是怪物。他们曾经是国王,这就给予了他们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力——享有所有人的尊敬,尤其是像你我这样没有高贵出身的人的尊敬。然而,”皮拉尔先生补充道,“我们是教士,因为她会把你也当做教士的。有了这种身份,她就会把我们看做她的灵魂获救时必不可少的仆人。”

“先生,”于连说道,“我想我在巴黎是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当然,什么事情都得由你做主。不过你要注意,对于一个像我们这样穿僧衣的人来说,如果缺少了这些大贵人们的鼎力相助,是根本不可能飞黄腾达的。在你的性格里,有着一种至少对我来说还看不清楚的东西。如果你不能够一鸣惊人而发迹,你将会遭到迫害。对于你,没有任何折中的道路可行。千万不要欺骗自己。那些人会看得出来,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假如他们对你说话,并没有使你感到愉快,这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呢?在这样一个注重社交的地方,如果你得不到尊敬,你就注定要遭到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退一万步讲,如果这次不是德·拉穆尔先生一时心血来潮,你长期待在贝桑松会有什么出息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他为你做的这件事是多么不同寻常。如果你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你应对他本人和他的家庭感激不尽。有多少可怜的神甫,他们比你更加博学多才,他们在巴黎生活了那么多年,就靠着做弥撒挣得十五个苏和在索邦神学院辩论挣得十个苏而生活!……想想去年冬天我向你谈起的红衣主教杜布瓦那个坏蛋的早年情形吧,难道你的自负就可以使你认为自己比他更有才干吗?

“就拿我来说,我这个人生性沉静,才能平庸,我本打算就这样在修道院里终老一生。我曾经如孩子般地依恋于它。好吧!当我提出辞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快要被撤职了。你知道我有多少财产吗?我不多不少仅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稍微熟一点儿的人。德·拉穆尔先生,我与他从未谋面,是他把我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他只用一句话,我就得到了一个本堂区,该区的居民都是些富裕人,而且没有粗鄙的恶习。而我目前的收入说出来令人惭愧,它与我付出的劳动是那么地不相称,和过去相比,简直是多得过了头。我之所以和你谈了这么长时间,归结起来,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谨慎行事。

“还有一句话:我这个人脾气暴躁了一些,说不定哪一天你我之间也会反目为仇。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和他儿子的恶意戏弄使你在这个家里确实不堪忍受,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去巴黎三十法里外的某个神学院完成你的学业,最好去北边,而不要去南边。因为北边有较多的文明和公正。并且,”他压低声音补充道,“应该承认,由于离巴黎的报纸较近,那些小暴君们不得不有所收敛。

“如果我们乐意继续往来而侯爵的家庭对你又不合适了,我就任命你为我的副本堂神甫,这个本堂区的所得收入我和你平分。这是我对你的报答,甚至这还不够呢!”他打断于连感激的话语,又补充道,“因为你在贝桑松曾对我作出那种异乎寻常的帮助。但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五百二十法郎,而是身无分文的话,你即使想救我,也是不可能的。”

神甫那严厉的表情已经消失了。于连觉得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内心感到十分羞愧,他恨不得一下子投入朋友的怀抱。但他尽量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情不自禁地对他说道:“我自幼就在父亲的无端辱骂和毒打之下生活,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但是我不会再抱怨命运,先生,我在你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慈爱可亲的父亲。”

“好啊,好啊。”突然之间,神甫神情窘迫地说道。接着,他又非常适时地说了一句与神学院院长的身份相符的话:“永远不要说命运,我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说天意。”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叩响了一扇巨大的门上的铜质门环,德·拉穆尔府到了。为了引人注目,那几个字刻在大门上方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

这种矫饰使于连感到略微不快。“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党人!他们在每一道篱笆后面都看见一个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死囚押送车。他们的这种情形常常能让人忍俊不禁;然而,他们又是如此地喜欢炫耀他们的府邸,以便使暴民们在骚乱时能够准确无误地进行抢劫。”他把自己的这一突发奇想告诉了皮拉尔神甫。

“啊!可怜的孩子,你眼看就要成为我的副本堂神甫了。怎么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念头?”神甫叹道。

“我认为再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了。”于连说道。

看门人的庄严表情,尤其是庭院的清洁整齐,仍然使于连赞叹不已。这一天,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格外明媚。

“多么宏伟壮丽的建筑啊!”他对他的朋友说道。

这是在伏尔泰逝世前不久,建于圣日耳曼区的富豪人家的典型府邸之一,它在正面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淡无奇,从来没有一幢建筑物在时髦和华美方面是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 pOAqnjUzUrLnfyDxHCRuarRKRVyX238qXDN99ZraEviX9NLdV+xzLbOnTEJd3fx1



第二章

初入上流社会

可笑而又动人的回忆:十八岁的时候,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地第一次出现在贵族沙龙里!一个女人的轻轻一瞥就足以使我惶恐不安。我越是想要讨人欢心,就越是显得笨拙。我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是极端错误的。我不是无缘无故地倾吐心曲,就是把一个人当做了敌人,只因为我觉得他看我的时候目光太过严厉。但是那时候,在我的羞怯造成的那些可怕不幸中间,一个美好的日子是多么美妙啊!

——康德

于连停在了院子中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你要表现得理智一些,”皮拉尔神甫说道,“你的脑子有好多可怕的念头。况且,你还只是个孩子啊!贺拉斯所说的‘绝不动心’到哪里去了?认真地想想看吧,这儿的一大群仆人,看见你想要在这儿站稳脚跟,会千方百计地愚弄你的。他们只是将你看成是同等地位的人,却被不公正地置于他们之上。他们表面上善良敦厚,为你好心地出一些主意,乐意指点你,可是暗地里却会使绊子,让你出尽洋相。”

“那就让他们走着瞧吧。”他边说边咬着嘴唇。从这一刻起,他又感到自己对一切都不能信任了。

在去侯爵的书房的路上,这两位先生经过了二楼上的几间客厅。啊!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大概会觉得它们既是那么的豪华又是那么的沉闷,如果有人把这样的客厅奉送给你,你一定会拒绝居住的。这儿是滋生慵懒的哈欠和沉闷的议论的温床。然而它们却让于连更加为之心醉神迷了。“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他心中想道,“怎么会感到不幸呢?”

最后,这两位先生来到这幢豪华的住宅中最丑陋的一间。这个房间几乎没有光亮。在这里,他们遇上了一个身材矮瘦的人,他目光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神甫朝于连转过身作了介绍。这就是侯爵先生。于连看见他是那样地彬彬有礼,简直认不出了。这不再是布雷·勒奥修道院里的那位神情十分傲慢的大贵人了。于连觉得他的假发太厚实,凭借这样一种感觉,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一开始,他觉得亨利三世朋友的这个后代外貌举止显得有些猥琐。他太瘦小,而且总是动个不停。但是,他很快又发现侯爵所表现出来的礼貌比起贝桑松主教本人来,更使交谈者感到愉快。整个接见过程前后持续不到三分钟,出来的时候,神甫对于连说道:“先前你看着侯爵的时候,就像是在欣赏着一幅有瑕疵的油画似的。对于这些人所谓的礼貌,我并不很了解,不久你就会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是,你那过分大胆的目光总使我觉着有点儿失礼。”

他们又重新登上了出租马车,车夫将它在林荫大道附近停下来。神甫带着于连走进一幢布置豪华的住宅,在走过一个个客厅时,于连注意到,那里面没有一件家具。他看着一座华美的镀金座钟,他认为这座钟的造型表现了一个极为猥亵的主题。这时候,一个十分文雅的先生笑着迎上前来,态度和蔼可亲。于连受其感染,自觉地微微向他鞠了一个躬。

那位先生面带微笑,将手轻轻地抚在于连的肩膀上。于连惊得浑身一哆嗦,向后跃开了一步,随即气得满脸通红。皮拉尔神甫尽管一向很严肃,是个不苟言笑之人,此时也禁不住笑出了泪水。原来这位先生只是个裁缝。

“我给你两天的自由,”出来时神甫对他说道,“只有到那时候,你才可以被介绍给德·拉穆尔夫人。在你住到这个现代巴比伦的最初的日子里,假如是变成了其他人,也许会像对待一个年轻姑娘一样紧紧地看守着你的。如果你要堕落,就立刻去堕落吧,我也就能摆脱时刻惦记着你的劫难了。后天上午,这位裁缝会给你送来两套裁剪得体的衣服,你得交给为你试装的那位伙计五法郎小费。此外,别让那些巴黎人听出你说话的乡下口音。如果你开口说话,他们就会寻到嘲弄你这个外省人的秘诀了。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事。后天中午再来我这儿……去吧,去堕落吧……我还忘记告诉你了,你按照这个地址去订购靴子、衬衣和一顶帽子。”

于连注意地瞧着书写那些地址的笔迹。

“这是侯爵亲笔写的,”神甫说道,“他是一个做事非常努力和勤奋的人,凡事都预先计划好,而且宁可亲自动手,也不喜欢随便交给身边的其他人。他花钱把你请到他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尽可能地替他省去这类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人性格急躁,行事简练。你有足够的智慧去把他用三言两语交待的事情办妥吗?这就要等以后才能知道了,你可要当心啊!”

于连按照指定的地址,独自来到了那家店铺。尽管他没有说一句话,但仍能明显地感觉到这儿的工匠们在接待他时的恭敬态度。那个靴匠将他的名字记在登记簿上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雷尔先生。

在皮埃尔·拉雪兹公墓,于连遇见了一个待人殷勤的热心人。从他的言谈看来,他更像是一个自由党人。他主动上前将奈伊元帅的墓指给于连看,并说是由于一项英明的政策,使这座坟墓失去了树碑立传的荣幸。在分手的时候,这个自由党人热泪盈眶,几乎把于连紧紧拥抱在怀中。但是从那儿回来之后,于连便发现他的表不翼而飞了。第三天中午,增长了一番见识的于连去见皮拉尔神甫时,神甫久久地打量着他。

“你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花花公子了。”神甫神情严肃地对他说道。从外表看,于连活像一个正在服重丧的年轻人。确实,他长得是一表人才。但是,善良的神甫本人太土气了,不可能看出于连还具有那种在外省被视做是文雅而又尊贵的耸动肩膀的习惯性姿势。侯爵刚看到于连时,对于他那优雅的风度的评价就与善良的神甫的看法截然不同,他一看见神甫就问道:“如果让于连学跳舞的话,你会不会反对呢?”

神甫真的一下子愣住了。

“不反对。”他终于答道,“于连并不是教士。”

侯爵一步两级地登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把我们的主人公安顿在一间漂亮的小阁楼里,阁楼的窗户正朝着府邸的大花园。他甚至还询问了于连在裁缝店的女老板那儿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于连答道,他见这样一位大贵人居然屈尊过问这类琐事,深感惶恐不安。

“很好。”侯爵表情严肃,用语简洁,话中带有某种命令的生硬口气,这引起了于连的沉思。“非常好!再去买二十二件衬衣吧。这是你第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从小阁楼上走下来之后,叫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阿尔塞纳,”侯爵对他说道,“今后由你负责照顾索雷尔先生。”几分钟之后,于连已独自待在一间豪华的书房里了,这一时刻对他来讲是美妙绝伦的。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激动情绪,他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从那儿,他欣喜若狂地凝视着那些闪闪发光的书脊。“我可以读这里所有的书,”他说道,“我待在这儿怎能不愉快呢?德·拉穆尔侯爵刚才为我所做的事,德·雷纳尔先生哪怕只做了其中的百分之一,也会一辈子都觉得丢脸的。”

“不过,还是先让我来看看需要抄写的信件吧。”这项工作完成以后,于连才大胆地走近那些藏书。当他发现了一套伏尔泰全集时,他几乎高兴得发了狂。他快步跑过去打开了书房的门,免得被人突然撞见。然后,他一卷卷地翻阅着这套八十卷的书,尽情享受着其中的快乐。这些书籍装帧精美,是伦敦最好的装订工的杰作。其实用不着如此精美就足以让于连叹为观止了。

一小时之后,侯爵走了进来。他看了抄件,惊奇地发现于连在书写cela这个词时,多写了一个l,因而变成了cella。“神甫有关他的学识的全部介绍,难道仅仅只是无稽之谈吗?”侯爵的内心因此感到大失所望。但是他仍然和颜悦色地对于连说道:“你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的吧?”

“确实如此。”于连说道,他压根儿没有考虑到这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损害。侯爵的宽厚深深感动了他,不禁使他想起了德·雷纳尔先生傲慢的说话口气。

“对于从弗朗什孔泰省来的这个小神甫进行试用,简直是浪费时间。”侯爵不禁在心里想,“但是,我多么急需一个可靠的人啊!”

“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道,“当你抄完信件时,对那些凡是没有充分把握拼写正确的词,请你查阅一下字典。”

第二天早六点钟,侯爵差人来请他。当他看见于连的长靴子时,流露出明显的不快:“都怪我一时疏忽了,我没有告诉你,每天五点半钟你就应该穿戴整齐了。”

于连仍然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眼光里充满了疑问。

“我是说要穿上长袜子,往后阿尔塞纳会提醒你的。今天,我先原谅你吧。”

德·拉穆尔先生说完这些话,便领着于连来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在类似的情况下,德·雷纳尔先生总是加快步伐,荣幸地第一个跨入门内。他的前主人的这种小小的虚荣心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上,侯爵痛得钻心,因为他患有痛风病。“啊!真没想到他还是个笨拙的家伙。”侯爵心里想。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女人。这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有点儿像维里埃尔专区区长德·莫吉隆的夫人,当时她参加圣查理节宴会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客厅里极尽奢华,使于连有点儿心慌意乱。他甚至没有听清德·拉穆尔先生都说了些什么。侯爵夫人勉强屈尊看了他一眼。客厅里有几个男人,于连从中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以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举行宗教仪式的时候,这位主教还屈尊与他说过话呢。于连怯生生地注视着他。这位年轻的主教,显然是对于连那温柔的目光感觉非常惊讶,而他根本就不会想起这个外省人。

在于连看来,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男人们,多少有点儿拘谨和郁郁寡欢。在巴黎,人们低声说话,而且不把小事无端地加以夸大。

六点半左右,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材瘦长,脸色苍白,蓄着小胡子,他的脑袋非常小。

“你总是让别人等着你。”当那人吻着侯爵夫人的手时,夫人说道。

于连明白,他就是德·拉穆尔伯爵。第一眼看见他,于连觉得他天生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这可能吗?”他心里想,“就是这个人会用那令人难堪的玩笑,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吗?”

于连仔细地观察罗伯特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长靴,还带着马刺。“而我似乎必须得穿上鞋子,显然是被当做下等人看待的。”大家入席就餐时,于连听见侯爵夫人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并略微提高了声音。同时,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到他对面坐下。她的头发呈浅栗色,身材非常匀称、非常动人。然而,于连觉得她一点儿也不能讨自己喜欢。但是在他细细打量她之后,他又认为自己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一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无比美丽的眼睛,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这双眼睛似乎隐露着一颗极其冷酷的心灵。随后于连又发现,这双眼睛里有一种郁闷烦躁的神情,它们在敏感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但又时刻不忘记保持令人敬畏的威严。“德·雷纳尔夫人同样也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他心想,“人人都赞美她那双眼睛,但是那双眼睛与这双眼睛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于连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分辨出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眼睛里突然闪现的是机智的光芒。而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则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由于听到某件邪恶行为而引起的义愤的光芒。这顿饭快要结束时,于连才找到一个词组来形容德·拉穆尔小姐那双美丽的眼睛:“它们闪亮发光。”他心中这样想着。除了上述这些之外,这位小姐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于是也就不再看她了。与之相反,他感到罗伯特伯爵各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没有因为他比自己富有、尊贵而想到去嫉妒他、憎恨他。

于连发现侯爵的神情显得厌倦和无聊。

在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侯爵对他的儿子说道:“罗伯特,我要你好好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刚聘请他加入我的办事班子,而且我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人才,如果有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又对他旁边的人说道,“他拼写cela这个字时,写了两个l。”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于连的身上。他正在向罗伯特点头致意,不过头低得夸张了一些。但总的来说,大家对他的眼神和仪表基本感到满意。

一定是侯爵曾向人谈起过于连所受的那种教育,因为有一位客人就贺拉斯的问题盘问起于连来。“正是由于谈到了贺拉斯,我才在贝桑松主教面前获得了成功,”于连心想,“显然他们只知道这一位作家。”从这一时刻起,于连能够驾驭自己了,这个转变并不困难,因为他刚刚作出决定,德·拉穆尔小姐在他眼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女人。自从进神学院之后,他就把男人视做最坏的东西,很难被他们所吓倒。如果餐厅里的摆设不是那么豪华,他或许会感到更加镇定自如。事实上,是那两个八尺高的的大镜子使他感到有一丝敬畏,当他谈论贺拉斯时,他从里面不时地看见那个交谈者。对于一个外省人来说,他的语句并不太冗长。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当他回答得精彩时,那眼中流露出的战战兢兢或快乐而羞涩的神情,更增添了它们的光彩。他被认为是讨人喜欢的人。这种考试给严肃的晚宴带来了一些乐趣。侯爵示意于连的交谈者再进一步考考他。“难道他真的可能有点儿真才实学吗?”他心想。

于连根据自己所具有的见解去回答问题,他也就不再那么羞怯了。这当然不是卖弄自己的聪明和博学,对于不擅长使用巴黎的语言的人来说,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确有一些独特的见解,尽管表达起来还不够优雅,也不够恰当,然而人们看得出来,他确实精通拉丁文。

于连在席间的辩论对手是法兰西文学院的一位院士,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个挺不错的人文学者,就不再担心他会因为窘迫而脸红了,于是这位院士也就真的想竭力难倒他。在激烈的舌战中,于连终于忘记了餐厅里豪华的陈设,陈述了一番有关拉丁诗人的见解,这些见解是对方在任何一本书中都无法读到的。那位交谈者是一位具有严谨学术思想的人,因而也就对这位年轻的秘书大为赞赏。幸而这时大家开始了一场争论,争论的问题围绕着贺拉斯是穷还是富;是一位和蔼可亲、喜欢享乐、无忧无虑,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那样以写作为乐趣的人,还是一个像告发拜伦勋爵的骚塞那样追随宫廷,为国王生日写颂歌的桂冠诗人。人们还谈到奥古斯都和乔治四世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在罗马,贵族眼看着麦赛纳夺去了自己的权力,而那人的出身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骑士而已。而在英国,贵族迫使乔治四世几乎处于威尼斯的一个大公的地位。这场争论似乎使侯爵暂时摆脱了烦闷慵懒的无聊状态,因为从晚宴一开始,他就似乎陷入了这种委靡的状态之中。

于连对于所有现代人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即便是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他也是第一次听人们说起。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注意到,凡是涉及到有关罗马方面过去的历史,可以从贺拉斯、马夏尔、塔西佗等人的作品中了解到的事件,于连便具有毋庸置疑的优势。他毫不客气地引用了贝桑松主教的一些观点,这些观点是他在和这位高级圣职人员的那场著名的讨论中学到的,这些观点在晚宴上颇受欢迎。

当大家对谈论诗人的兴趣在一点点萎缩,侯爵夫人才赏脸看了于连一眼。这位夫人曾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凡是她丈夫高兴的事情,她都赞赏。“在这个年轻神甫笨拙的举止下,也许掩藏着一个有学问的心。”坐在侯爵夫人身边的院士对她说道。于连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这种客套话倒是挺合女主人的胃口。她赞同这句评论于连的话,并对邀请这位院士来吃晚饭感到满意。“他至少为德·拉穆尔先生解除了烦闷。”她心里想。 1xxC/OATqfYvgYLCVB37SNEzYx1YIwKTQ8JQU1qObNGt35P1hYkK1e89W9ukKiPv



第三章

最初的几步

这巨大的山谷,灯火辉煌,人山人海,令我眼花缭乱。没有谁认识我,人人都在我之上。我晕头转向了。

——雷纳律师的诗

第二天清早,于连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抄写信件,玛蒂尔德小姐从一扇用书脊遮掩得很好的小门走了进来。当于连对这种巧妙的设计惊叹不已时,玛蒂尔德小姐也感觉异常吃惊,在这儿碰上于连,似乎令她很不愉快。于连觉得这位头上卷着纸卷儿的小姐,态度严厉,神情高傲,几乎有一种阳刚之气。玛蒂尔德小姐有办法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书而不留下半点儿痕迹。于连的意外出现,要使她今天早上白跑一趟了。使她尤为气恼的是,她这趟来寻找的是伏尔泰的著作《巴比伦公主》的第二卷。这部著作是圣心派作家的杰出代表,它对于君主制和宗教的卓越教育来说,的确是非常适宜的补充读物!这位可怜的姑娘,只有十九岁,就已经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刺激,才能使她对一部小说产生兴趣了。

将近三点钟,罗伯特伯爵也来到了书房。他来阅读一份报纸,以便晚上可以谈谈政治。他见到于连很高兴,尽管他早已经忘记了于连的存在。在于连的心目中,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还邀请于连一同去骑马。

“我父亲给我们放假,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于连懂得,“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这个词挺受用。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于连说道,“如果是伐倒一棵八十尺高的大树,把它劈得方方正正,再锯成薄板,我敢说,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应付自如。可是对于骑马来说,我这辈子真的没超过六次呢。”

“好吧,这将是第七次。”罗伯特说道。

实际上,于连又回想起国王驾临维里埃尔的那次巡游,他相信自己骑马会骑得很棒。但是这一次和罗伯特一同从布洛涅树林回来,走到巴克街心时,他为了迅速避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还是从马上跌了下来,弄了一身泥。幸亏他有两套礼服,吃晚饭的时候,侯爵想和他说说话,问起他们骑马外出散心的情形,罗伯特急忙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几句。

“伯爵先生对我很是照顾。”于连接着说道,“我在心里非常感激他,并珍惜他的厚意。承蒙他让人给我牵来那匹最温顺、最漂亮的马,但是他终究不能把我拴在马上,正是由于缺少这个防范措施,在走到离桥不远的那条特别长的街道中心时,我还是被摔了下来。”

玛蒂尔德小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她又冒失地询问了于连摔落事件的详细情形。于连对她所有的提问都直言不讳地作了真实而又详细的回答。他风度优雅,甚至连他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这个小神甫准会有出息的。”侯爵对那位院士说道,“一个普通的外省人,竟然能在这样的场合应付自如!这种事情过去还从来没有见过呢,将来也不容易见到的,况且他还是当着女士们的面讲述他的不幸!”

于连让他高贵的听众们如此愉快地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一直延续到晚餐结束。有几次,谈话的主题转移到一旁去时,玛蒂尔德小姐仍然向他的哥哥询问这个不幸事件的详情。她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于连有好几次与她的目光相遇,他大着胆子直接回答她,尽管她没有问他。最后,他们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就像住在树林深处村庄里的三个年轻的农民。

第二天,于连去听了两堂神学课,回来以后又抄写了二十来封信。他发现在书房里距他不远处坐着一个年轻人,尽管这个人穿着非常考究,但是外貌却显得异常猥琐,脸上似乎流露出非常嫉妒的神情。

恰在此时,侯爵走了进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唐博先生?”他口气严厉地对那个人说道。

“我原以为……”那年轻人说道,脸上堆起奴颜婢膝的微笑。

“不,先生,你不必原以为。这是一次试用,不过,它只是一次不幸的试用罢了。”

年轻的唐博怒气冲冲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他是侯爵夫人的那位院士朋友的侄子。他本打算做个文人,那位院士也早已得到侯爵的同意,让他担任秘书。唐博在另一间偏僻的房间里工作,他得知于连受到宠信,便想与他分享,于是上午就把他的文具搬进书房里来了。

四点钟,于连经过片刻的犹豫之后,大着胆子来到罗伯特伯爵的住处。伯爵正打算去骑马,他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他十分注重礼貌。

“我想,”他对于连说道,“你应该去练马场学习一下骑术,几个星期以后,我便可以愉快地和你在一起骑马了。”

“我希望能荣幸地感谢您对我的厚爱。请您相信,先生,”于连神情十分严肃地说,“我知道应该怎样来感激您对我的恩典。如果您的马没有因为我昨日的笨拙而受伤,如果它正好空闲的话,我希望今天就能骑上它。”

“毫无疑问,一切风险由你自己承担。不过,我亲爱的索雷尔,我认为,你似乎是在自找麻烦。你就假设,出于谨慎的需要,我已向你提出了各种反对意见。事实是现在已经四点钟了,我们没有时间可耽搁了。”

于连刚一骑上马,便向年轻的伯爵问道:“应该怎样做才能不摔下马呢?”

“办法很多。”罗伯特伯爵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比如说,把身体向后仰。”

于连策马快步向前,不久他们就来到了路易十六广场。

“啊!莽撞的年轻人,”罗伯特说道,“这儿车辆太多,并且赶车的都是些冒失鬼!一旦摔倒在地,他们的马车就会从你的身体上碾过去。他们绝不会冒着勒伤马嘴的危险使马猛停下来的。”

罗伯特约有二十次看见于连险些摔下马来,但是这趟出游最终还是平安地结束了。回来后,年轻的伯爵对他的妹妹说道:“我向你介绍一位勇敢的冒险家。”

吃晚饭的时候,他又在餐桌的一端,隔着餐桌和坐在另一端的父亲说话,他对于连的大胆作了极为公正的评价,这也正好是于连的骑术值得赞扬的地方。年轻的伯爵早上曾听见刷马的仆人们在院子里谈论于连坠马的事,并听见这些仆人对这位新来的年轻秘书的肆意嘲讽。

尽管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关照,但是在隔了不久之后,于连仍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十分孤独的。这里的一切习惯在他看来都显得古怪异常,他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要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差错。他的这些过失可以使所有的随身男仆幸灾乐祸。

皮拉尔神甫已经去了他的新教区。“倘若于连是一株柔弱的芦苇,就让他灭亡吧。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就让他独自闯过困境吧!”他想。 1xxC/OATqfYvgYLCVB37SNEzYx1YIwKTQ8JQU1qObNGt35P1hYkK1e89W9ukKiP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