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雅倚立在窗前,郁郁寡欢地注视着心爱的花园,花园里的大杨树随风摆动。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离家整整一年了。她感觉就像昨天才离开这个自己童年时就熟悉的地方,今早又乘车回来一样。
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故景依旧。那几排经过修剪的树莓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侧种着妈妈喜爱的蝴蝶花。尽管花园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整齐,但这种生活让冬妮雅感觉沉闷、毫无生气。
她手拿没读完的小说,推开走廊的门,走下台阶,向花园里走去。片刻后,她走出花园,穿过栅栏门,向火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走去。
走过小桥,她来到一条大路上,路的右边就是池塘,一排葱郁的柳树整齐地长在池边;路的另一边也是树木苍翠,这条路就像公园里的林荫大道。
她正准备去池边的旧采石场,忽然看见池面浮有一支小钓竿,于是停下了脚步。
她弓着身子,分开斜垂的柳枝,探过身子,她看见一个黝黑的、裤管卷至膝盖、光着脚丫子的男孩儿,他的身边有一个里面装着蚯蚓、锈迹斑斑的铁罐子。男孩儿全神贯注地钓鱼,他没有发现冬妮雅正注视着他。
“这里有鱼吗?”
保尔一脸不悦地回头看了看。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儿正扶着柳枝,身子微倾向水面。她穿着白色水手服,领子上有蓝色条纹,下身穿着浅灰色短裙;晒黑了的匀称的小腿上套了双绣花短袜,脚穿棕色皮鞋,栗色的头发则扎成一条又粗又大的马尾辫。
保尔的手被钓竿微微地拉动了一下,漂浮着鹅毛的平静水面泛起了一小圈涟漪。
女孩儿的声音兴奋而激动地在他身后说:“上钩了,看,上钩了!”
保尔气坏了,他忽地抽出钓竿,把钩着蚯蚓的钓鱼线一并提了起来,水面随之荡漾起一串串水花。
“真倒霉,现在还钓个屁呀!哪来的冒失鬼!”保尔懊恼地想着。
为了掩饰自己还是个生手,他故意用力将钓鱼钩抛向远远的水面,恰巧钓鱼钩挂在了牛蒡的根上,这正是最不该放钓鱼钩的位置——两枝牛蒡之间。
保尔心知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在他背后的女孩儿,说:“请你不要再吵了,鱼都被你吓跑了。”
话音刚落,一种夹着嘲讽的话马上回敬了过来:“哦,你的模样早就让它们跑了。更何况,有谁会在中午钓鱼呢?哼,好个优秀的钓鱼高手呀!”
保尔努力保持风度,但是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站起身,把帽子朝前额拉了一下——他发火时常这样做,然后他选用了最礼貌的字眼说:“麻烦了,小姐,请你离远一点儿,行吗?”
冬妮雅斜着眼睛,然后笑道:“我真的妨碍你钓鱼了吗?”
这次,她的话语里没有嘲讽的意思,而是充满着友善和温柔。因此,原本满腔怒火的保尔,态度立刻也软化下来,不再和女孩儿敌对。
“嗯,你如果想看,就在这儿看吧。我并不是不让你再待在这里。”他说着坐了下去,又看了看浮漂。浮漂一动不动地挂在牛蒡上,它被牛蒡的根钩住,保尔不能用劲拉扯。“被钩住了,肯定拉不动。这女孩儿又要拿我嘲笑一番了。她要是现在马上离开就好了。”保尔暗自思忖。
冬妮雅坐在微微摇晃的柳树干上,感觉舒服极了。她把书放在双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黑眼睛、黝黑皮肤、粗暴的野男孩儿。他刚才对她一点儿也不友善,现在对她又不理不睬,真是个粗野的家伙。
像镜子一样的水面倒映出女孩儿坐在树干上认真看书的影子,保尔知道她在读书,这才放心地轻轻拉扯钓鱼线。浮漂开始下沉,钓鱼线被拉得紧紧的。
“真的被钩住了,见鬼!”他心想,斜眼看见一张顽皮的笑脸倒映在水中。
水塔旁的小桥上,有两个中学生正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十七岁,他头发颜色浅黄,脸上布满雀斑,大家给了他一个绰号叫“麻子舒拉”。舒拉极其蠢笨而且好生是非,是车厂厂长兼工程师苏哈里科的儿子。他手中拿了一副精巧别致的钓竿,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在他身旁跟了一位高瘦青年,那是娇生惯养的维克多。
苏哈里科微侧着身子,向维克多眨着眼睛说:“你看,多漂亮的女孩儿!这里没有一个女孩儿能和她相比。多美啊,你看看。我跟你说,她才是真正的俏女郎。她现在在念六年级,目前正回家过暑假。她是我们这里林务官的女儿,我妹妹莉莎和她认识。这些都是真的,你相信吗?我曾给她写过一封动人的情书,信中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说我爱她爱得发狂。我满怀期待地在紧张不安中等着她的回音。情书里我还抄了些纳德森的诗句放在合适的地方。”
“那结果如何?”维克多感兴趣地问。
苏哈里科这会儿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当然是摆着一副装腔作势的臭架子,还教训我不要玷污了信纸。”
苏哈里科继续说:“唉,其实也没什么,这种事总是这样的,我看多了。告诉你,晚上去工棚附近,只需花三个卢布,漂亮的美人就到手了,比她这样的货色不知强多少倍,也用不着花心思。我和那个铁路工头瓦里亚·吉洪诺一起去过。”
维克多不屑、轻蔑地说:“苏哈里科,这种卑鄙下流的事你也做?”
苏哈里科吸了口烟,反唇相讥道:“呵,好一个君子。你做过些什么事,我还会不知道吗?”
维克多抢过话说:“行了,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没问题。”
“那快点儿,趁她现在还没走。”
他俩来到冬妮雅面前。苏哈里科扔掉烟卷,恭恭敬敬地向冬妮雅鞠躬道:
“你好,杜曼诺娃小姐。你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雅回答。
苏哈里科拉过维克多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辛斯基,你们现在认识一下吧。”
维克多兴奋地把手伸给了冬妮雅。
“你今天为什么不钓鱼呢?”苏哈里科找话题说。
冬妮雅说:“我忘了带鱼竿。”
苏哈里科马上献殷勤:“先用我这副吧,我马上再回去拿一副过来。”
这正好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离开的理由,他已经把维克多介绍给冬妮雅认识了,趁此机会可以让他俩单独谈谈。
但冬妮雅却说:“不用了,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我们不要打扰别人了!”
“打扰谁?”苏哈里科急问。
“ ,你说那浑小子呀?”他看见了树丛边的保尔。
“我马上叫他滚得远远的。”
冬妮雅还没来得及劝阻,他已经走到正在聚精会神钓鱼的保尔跟前,恶狠狠地说:“喂,马上收起你的钓竿,滚远一点儿!”保尔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又大声吼道:“快滚!快滚!”
保尔抬头瞪了苏哈里科一眼:
“你小声点儿!你以为你是谁?”
“什么?”苏哈里科气坏了,“你这个浑球儿还敢顶嘴?听着,马上滚得远远的!”他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一脚踢向那个装有蚯蚓的铁罐。铁罐被踢到空中,翻了几个身,掉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溅得冬妮雅满脸都是。
“苏哈里科,你难道不害臊吗?!”她大声责备。
保尔被激怒了,他站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的父亲是车厂厂长,而阿尔乔姆就在那儿工作。如果他现在痛打这个“麻子舒拉”一顿,苏哈里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那么阿尔乔姆就会受到牵连。保尔强压着满腔怒火,没有动手。
苏哈里科见保尔满脸怒气地站起来,以为他要打架,便疾扑上去,想把保尔推下池塘。保尔双手一扬,晃了晃身子,保持住了平衡,没有被推进池塘。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爱打架是出了名的。
保尔的胸膛被打了一下,他忍无可忍,便说:“呵,来真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话音刚落,苏哈里科的脸就挨了重重的一拳。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的校服领口已被保尔紧紧揪住,猛地就被拉进了池塘里。
苏哈里科站在深及膝盖的水中,漂亮的靴子和裤管都被水浸湿了,他使尽浑身解数,想摆脱保尔那双有力的手。保尔把他拉进水中后,立刻跳回岸上。怒气冲天的苏哈里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他向保尔反扑过来。
保尔一上岸,迅速转身对付苏哈里科的反扑动作。这时,他想起了刚学会的英国拳法:全身重心放在左脚,右腿稍微弯曲,全身的劲儿由下往上,一拳击向下巴。
他一边想着,手已击向了苏哈里科的下巴。一时间,只听见牙齿咯咯作响!
苏哈里科疼得大叫起来,舌头也咬破了。他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咚”的一声,又跌进了水里。
岸上的冬妮雅见他那副狼狈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好,太好了!”她拍手赞道,“干得好!”
临走时,他听见维克多告诉冬妮雅:“他就是远近闻名的流氓保尔·柯察金。”保尔抓起钓竿,挂在牛蒡上的钓线被他一把扯断,他迅速走上了大路。
车站上开始不平静了。一些消息不断传来,听说铁路工人要集体罢工。
附近一个车厂的工人们已经有所行动。两个司机被德国人抓了起来,说他俩有从事地下工作的嫌疑。
这时,德军和地主们纷纷对农民大肆掠夺,这些行为激起了那些与农村有着血脉关系的工人们的极大愤怒。省内游击队的队伍开始庞大起来,布尔什维克已组织了十多支游击队。
朱赫来在这段时间日夜不停地工作着。自从来到本镇,他做了许多工作。他在铁路上认识了许多工人,并多次参加青年人组织的晚会。在车厂的钳工和本地锯木工之中他也建立起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曾试探过阿尔乔姆的看法,阿尔尔姆回答道:
“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党没有很深的认识。但是,如果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你放心!”
朱赫来听他这么讲非常满意。他知道阿尔乔姆是自己人,说到就能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成熟。“没关系,现在这种时候,这一课很快就会补上的。”朱赫来这样想。
现在,朱赫来已从发电厂调到车厂去了。为了进行党务工作,他暂时和铁路方面断绝了联系。
铁路运输非常忙碌。当时,德国人正在把从乌克兰抢夺来的燕麦、小麦、牲口……装进成千上万的火车里,运往德国。
一天,车站的报务员波诺马连科突然被盖特曼警备队抓走,他被关押在司令部,受到严刑拷打,罗曼因此被供了出来。罗曼是阿尔乔姆在铁路工厂里的同事。
车站司令部的副官和两个德国兵走到正在上班的罗曼跟前,不由分说地挥起鞭子,抽向罗曼的脸。
“畜生,跟我们走!有你好受的!”副官狰狞地冷笑着,并牢牢抓住罗曼的胳膊,“走,你会煽动,到我们那儿煽动去!”
在旁边钳台上工作的阿尔乔姆见到这个情况,迅速扔下手中的工作,像头牛似的站在那副官跟前。他强忍心中的愤怒,声音粗哑地问:
“凭什么打人,你这只恶狼!”
副官退后一步,慌忙伸手解开枪套。与此同时,短腿矮个子的德国兵马上从肩膀上拿下带刺刀的步枪,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不许动!”他吼道。只要阿尔乔姆稍有动作,他马上就会开枪。
高大的钳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丑八怪小兵,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阿尔乔姆和罗曼都被抓走了。一小时后,他们放了阿尔乔姆,把罗曼关在地下室。
车厂的工人在十分钟后全体罢工。大家聚集在车站的公园里开会,扳道工和仓库的工人也来参加罢工,群情激愤。他们很快就拟写好了请愿书,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
盖特曼军官领着一群士兵冲进花园,他们手里个个拿着手枪,军官威胁着大家,大声吼道:“迅速解散,否则把你们全部都抓起来!有哪个不服的就枪毙!”
群众们更加愤慨,工人们齐心协力反抗,使官兵们不得不撤回车站。当时,司令部调了一大卡车德国兵开向车站。
车站连值班的工人也一起罢工了。朱赫来前期所做的工作,现在终于见到了成效。群众大示威,这是车站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月台上德国兵架了一挺重机枪。它像一只系着皮带的狗,立在那儿。它旁边蹲着一个德军班长,他的食指按在扳机上,准备随时开枪。
看到德军这样的阵势,车站上的人都跑光了。
晚上,德军抓了很多人。阿尔乔姆就是其中一个,朱赫来因为没回家,所以躲过一劫。被抓走的人全被关在大货仓里,德军给了大家两个选择:一是复工,二是由军事法庭裁决。
由于整条铁路线上的工人几乎都罢工了,在这一天一夜里,没有一列火车发动过。
离这里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地方,红军与德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铁路线被一支强大的红军游击队切断,另外几座桥也被炸毁。这天晚上,车站开来了一列德国军车。一进站,司机、副司机、锅炉工就全都跑了。除了这列军车外,站里还有两列车在等着启动,德军打算利用这几列车把大量的德国士兵送到前线去迎战红军。
沉重的货仓门开了,担任车站司令的德军中尉和副官领着一群士兵走了进来。
副官大声吼道:“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札克,你们三个去开车,谁敢违抗,就地处决!去还是不去?”
三个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被要挟着上了车。接着,副官又把另一辆车上的司机、副司机和锅炉工叫上车。列车带着满腔的愤慨,喷着火星,喘着粗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轰隆隆地迅速前行。
阿尔乔姆把煤填好,用脚把炉门踢上,拿了箱子上的短嘴茶壶喝了口水,转身对那个年老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大叔,我们真的就这样开车送他们走?”
老司机的眉头紧锁,他愤怒地说:
“刺刀抵在你背后,你敢不开吗?”
“我们丢下列车逃跑,如何?”布鲁札克一边小声说,一边偷偷地看坐在煤车上的德国兵。
“想法一致,”阿尔乔姆低声说,“但这个碍眼的家伙在监视。”
“没错!”布鲁札克拖长声音,警惕地把头伸出车外。
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靠近阿尔乔姆,耳语道:
“我们千万不能让车开走。你知道吗?那边还在开战,起义的人把铁路切断了。如果我们把这些狗杂种送过去,他们就会把我们的人全消灭了。你还不知道,年轻人,在沙皇时我们罢工,我也是没开车。如今,我更不愿送敌人去打自己人,这样我下辈子会无法做人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车开过去,你认为呢?”
“好,大叔,你说得对!但我们要怎样处理那家伙呢?”
他边说边瞧着那个德国兵。
老司机双眉紧锁,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气压表,若有所思地用绵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正在想办法。几秒钟后,他又满脸怒容地低声咒骂了一声。
阿尔乔姆又喝了口茶壶里的水。其实,他们两人都在想如何办这件事情,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阿尔乔姆猛然想起了朱赫来曾问过的话:“兄弟,你对我有何看法?”他那时回答说:“如果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你放心!”
“多好的帮助啊!居然把敌人的队伍给他送过去……”阿尔乔姆心想。
这时波利托夫斯基弓着身子,趴在工具箱上紧靠着阿尔乔姆,低声说出了他的想法:“把他干掉,明白吗?”
阿尔乔姆打了个冷战。
这时波利托夫斯基又说:“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有先干掉他,我们才能把调节器和操纵杆丢到炉里烧掉,等列车减速时,我们就跳车。”
阿尔乔姆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拍手叫道:“好!”阿尔乔姆弓着身子把刚才想的办法转告给了布鲁札克。
布鲁札克立刻就明白了。的确,现在他们身陷险境,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还有九口人都要靠他养活。但是,他们也深深地知道,绝不能把火车开过去。
布鲁札克说:“好,就这么办!我没有意见。那么谁去把……”虽然他话没说完,阿尔乔姆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阿尔乔姆转身回去,向调节器旁的老波利托夫斯基点头示意,他们随时可以动手。
问题是如何下手呢?
他挨近波利托夫斯基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下手?”
老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尔乔姆,命令道:“你去,你的气力大。拿根铁棍朝他头上狠敲一下就行了。”
阿尔乔姆皱起眉头:“这个嘛,我狠不下心。其实这个兵也没罪,他还不是被刺刀逼着才这样做的。”
“他没罪?”波利托夫斯基惊讶地瞪着眼睛反问他。
“我们难道有罪吗?我们不也是被逼才来开车的。我们送的可是反革命军队,这些没罪的家伙,他们要去攻打我们红军的游击队啊!这么说来,游击队有罪了?唉,小伙子,看你长得跟头熊似的,却分不清这个道理!”
“你说行就行吧!”阿尔乔姆说着就去拿铁棍。
波利托夫斯基这时小声喊住他:“不,我来吧。这事我比你有经验。你去拿铁铲到煤车上去扒煤。万一有什么闪失,你再给他一铲。我先装做要去敲煤块的样子。”
“一切听你的,大叔。”布鲁札克站到了调节器旁。
德国兵两腿夹着步枪,戴着无帽檐的灰色红边呢帽坐在煤车边上抽烟,不时抬头看看列车里的人们。
阿尔乔姆到煤车上扒煤,德国兵没有留意他。波利托夫斯基装做准备砸碎煤车边上那些较大的煤块的样子,他示意德国兵让一让,德国兵顺着他的手势移到列车门旁。
忽然,阿尔乔姆和布鲁札克听到一声短促沉闷的钝物撞击声——德国兵的头骨被铁棍击碎,整个身子像个软袋子似的,倒在煤车与列车间的通道上,没有帽檐的灰色红边呢帽立刻浸透出鲜血。他的步枪“铛”的一声,随着身体掉在铁板上。
“成功了!”波利托夫斯基的脸抽搐了一下,接着把铁棍扔在一边,平静地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列车内的气氛显得沉闷而抑郁。
突然,他打破这种气氛喊道:“快,马上把调节器扯下来!”
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十分钟后,无人操作的列车缓缓地前进着。
路边的树木映在列车车灯的光束中,忽隐忽现。车灯的光束极力想拉开夜的黑幕,但却仅有十公尺远的亮光。慢慢地,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跳吧,年轻人!”阿尔乔姆听见身后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的指示,便松开了手。只见他强壮的身躯因惯性作用而朝前飞去,当两脚触到不断后退的地面时,他朝前跑了两步,接着就栽了两个跟头,摔倒了。
接着,波利托夫斯基和布鲁札克也分别从列车两边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布鲁札克的家人忧心如焚。
席勒沙的母亲安东妮娜·瓦西里耶夫娜这四天来神不守舍,心乱如麻,因为丈夫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丈夫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三人被德国兵抓去开一辆火车了。
昨晚,她家突然闯进三个盖特曼德国兵,将她审问了好一阵子。从他们的审问中,她直觉地意识到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当德国兵一走,她就扎起头巾,偷偷地跑去找柯察金的母亲打听消息。
她的大女儿正在厨房收拾,看见母亲要出门,马上关心地问:“妈妈,你要出去吗?”
安东妮娜眼里噙着泪水对女儿说:“我去柯察金家打探一下你爸爸的消息。席勒沙要是回来了,你让他去车站问问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
懂事的瓦莉亚用力抱了抱母亲,然后送她到门口,安慰地说:“妈妈,你不要太担心!”
保尔的母亲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安东妮娜。两个妇人都抱着想从对方那儿了解到一点儿消息的想法,但很快的,大家都失望了。
昨夜,柯察金的家也被搜查了,柯察金的妈妈也被审问了一番,他们要抓阿尔乔姆。临走时还命令保尔的母亲,当她的儿子一回家,就马上向司令部报告。德国兵夜里的搜查行动使保尔的母亲坐卧不安,因为家里只剩她一人,保尔一向在发电厂上夜班。
清晨,保尔回家了。当他听到母亲的述说后,忧心忡忡,他担心着阿尔乔姆的安危。
他们性格迥异,虽然哥哥表面看起来十分严肃,但兄弟感情却相当深厚。因为血缘的关系,这种爱并不表现在外,这是一种深层的爱。保尔已暗下决心:只要能帮上哥哥,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他片刻也没有休息,马上去车厂找朱赫来,但却不见他的踪影。从那些认识的工人口中没有得到关于那几个失踪了的人的任何消息。在波利托夫斯基家的院子里,保尔遇见了他的小儿子鲍里斯。他告诉保尔,德国兵昨晚也到他家搜查过,目的是要抓他父亲。
保尔没有为母亲探听到任何消息。他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不安地进入了梦境。
瓦莉亚听见敲门声立刻转过身子,问道:“谁?”
她将门拉开,红发蓬乱的克立姆卡站在门外。他涨红着脸,气喘吁吁,显然是跑来的。
“你妈在家吗?”他问。
“她出门去了,不在。”
“去哪里了?”
“可能是柯察金家。”
克立姆卡正要离开,瓦莉亚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有重要的事找你母亲,你不知道的。”克立姆卡说。
“什么事?”瓦莉亚抓住他的衣袖不松手,“快说,红毛熊,快说呀!我快急死了。”瓦莉亚焦急地说道。
慌乱的克立姆卡忘记朱赫来的嘱咐,朱赫来曾严肃地命令他只能把纸条交给安东妮娜本人,但他不小心忘了。他从上衣摸出一张皱皱的、有点儿脏的纸条递给瓦莉亚。席勒沙的姐姐瓦莉亚有一头浅色金发,模样可爱、美丽。每次克立姆卡与她在一起时,总会神不守舍,难以控制住自己。但是老实的他一点儿都不肯承认他爱上了她。瓦莉亚接过纸条,急忙读了起来:
亲爱的安东妮娜,不要担心,一切很好,我们大家都安然无事。你将会知道越来越多的消息。请你向另外两家人报个信。勿念。看完请烧毁纸条。
——札哈尔·布鲁扎克
瓦莉亚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扑到了克立姆卡肩上:
“亲爱的红毛熊,哪儿弄来的纸条?快说,哪儿弄来的,你这只小笨熊!”她恳求地问着手足无措的克立姆卡。
他在无意间又做错了一件事。
“车站的朱赫来给我的。”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补充说,“不过,他嘱咐我千万不要交给别人。”
“好,好!”瓦莉亚笑了,“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哦,亲爱的红毛熊,快去保尔家吧,我妈妈在那边。”她说完轻轻推了两下克立姆卡的后背,克立姆卡那红色的头发转瞬间便在瓦莉亚面前消失了。
波利托夫斯基等三人一直没回家。当晚,朱赫来去了柯察金家,告诉保尔的母亲有关列车上发生的事情。他极力安慰保尔的母亲。朱赫来说,他们三人现在在偏僻的乡下,住在布鲁札克的叔叔家,他们很安全,没有危险,只是暂时不能回家而已。另外他又补充道,德国人快支持不住了,局势即将扭转。
经过这件事后,三家的关系变得更友好,也更亲热了,每当拿到送来的纸条,大家都高兴不已,但是少了成员的家里,还是比以前冷清、寂寞了许多。
一天,朱赫来假装路过,探望了波利托夫斯基一家,还给他妻子一点儿钱,并告诉她:“钱是大叔给你们的,请小心,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老妇人感动地拉着他的手说:“真感谢你,我刚才正愁着呢,孩子们已经快没粥可吃了。”
这钱其实是从布林贾柯夫留下的经费中提出来的。
“以后大家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这次罢工虽然没有成功,工人们被逼又复工了,但既然星星之火已经点燃,那它将永远也不会熄灭。他们三个真是条汉子,真是了不起!”
朱赫来离开老妇人时这样想着。
沃罗比约夫巴尔加村村外有一家破烂的铁匠铺。铺子坐落在大路边,四周黑漆漆的。
此时,波利托夫斯基正站在燃着熊熊大火的炉边,眼睛微眯,手里捏着一把长钳子,翻弄着一块烧红了的铁。
从横梁上吊下来的杠杆,直通风箱,阿尔乔姆用力拉着杠杆朝炉里送风。
长胡子的老火车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和蔼可亲,他微笑着对阿尔乔姆说:
“在农村,只要有点儿技术,工作就会很多,日子也过得不错。我们在这儿做个一两周,就可以给家里带些腌肉和面粉回去了。年轻人,农民向来很尊敬铁匠的,再继续下去,我们应该可以吃一点儿好的啦!哈哈!札哈尔和我们有些差别,他骨子里就有农民的味儿,难怪喜欢和他大叔去耕作。只是,阿尔乔姆,我们俩既没房子也没田,全靠双手吃饭,是名符其实的无产阶级呀!札哈尔呢,他以前可以开火车,现在可以种庄稼。”他把红铁又翻弄了一下,沉思片刻,说道:“年轻人,我们现在的处境可是非常糟,如果一直没办法把那些德国人赶走,我们就得继续逃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或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挖空我们的腮帮子,像晒鱼干似的把我们吊起来。”
阿尔乔姆赞同道:“是啊!”“不知道家里的人还好吗?那些强盗德国兵不会天天去欺负他们吧?”“唉,大叔,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就别太担心家人了。”
老司机熟练地从炉子里夹出已经烧得通红的铁,放在铁砧上。
“来,用点儿劲儿,敲吧!”
铁砧旁有把沉重的大锤子,阿尔乔姆迅速抓过来,抡得高高的,猛地敲了下去。铁屑的点点红星四处溅落,黑暗的屋里瞬间有了亮光。铁块每被锤打一次,波利托夫斯基就翻转一下铁块,铁块就像是软化的蜡一样,被锤子敲得平平的。
敞开着的门外,吹来阵阵夹杂着热气的夜风。
下面是水色墨绿的大湖,环绕在四周的苍松的树梢,像在点头似的上下摇晃着。
“这些树真像人!”
冬妮雅的心里突然这样想着,她惬意地躺在花岗石岸边的低洼草地上;洼地后面是一片松林,下方的悬崖下是一潭湖水。四周的悬崖峭壁笼罩着湖水,投下了一片阴影,使碧绿的湖水带着一种水墨般的黑色。
这里是冬妮雅的小天地,她常到这儿来。车站距这儿有一公里。洼地处在废旧的采石场边,在这儿有几口泉眼不断地往外涌着泉水,慢慢地便形成了今天的三个活水湖。
突然,下方湖边传来阵阵拍水声。冬妮雅抬起头,拨开树枝,俯身往下看。一个黝黑的人正从岸边向湖心游去。冬妮雅只能看见他黝黑发亮的脊背和乌黑的头发。他的泳姿像极了海狮,一会儿自由式,一会儿侧游,有时还潜水,等到累了,他又改为仰泳。他仰躺在水面,眯着眼睛,舒展双臂,享受着灿烂的阳光。
冬妮雅这样看着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便松开树枝坐回原地,专心地看起书来。
一会儿,有人来到了洼地与松林之间的岩石上,那人突然无意踩到一块小石头而使石头滑落到了冬妮雅的书上。她吃了一惊,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保尔。在这里遇见冬妮雅,保尔惊羞参半,他想躲开。
“刚才游泳的人是他?”看着保尔湿漉漉的头发,冬妮雅立刻猜到了。
“哦,我打扰你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不是有意来吵你的。”保尔认出是冬妮雅,他一边说,一边攀住岩石。
“你根本没有打扰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一会儿。”
保尔半信半疑地看着冬妮雅。
“我们可以聊一会儿?”
冬妮雅笑了。
“你干吗还站着呀?来,坐这儿。”她指了一下旁边那块石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保尔·柯察金。”
“我叫冬妮雅,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了。”
保尔不自然地揉着他的帽子。
“你叫保尔吗?”冬妮雅打开话匣子,“干吗叫保尔?不好听,干脆叫鲍夫鲁沙 吧。以后我就这样叫你,鲍夫鲁沙。你经常来这儿……”
她原想说:“游泳吗?”但是她不想让保尔知道她看见他游泳,于是改口说成了:“散步吗?”
“不,不常来,只是偶尔来。”
“那么,你在哪里工作呢?”冬妮雅又问。
“在发电厂烧锅炉。”
“你能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学会格斗技巧的吗?”冬妮雅突然提起这个有意思的问题。
“跟你有什么关系?”保尔不悦。
“请你不要生气,好吗,鲍夫鲁沙?”
冬妮雅察觉保尔的不满,道歉后又说:
“我只是对这件事挺有兴趣,你打的那一拳真的好厉害!不过,下手重了点儿。”
她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同情他吗?”保尔问。
“不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你说的没错,苏哈里科本来就应该挨揍。你上次的那一拳,我喜欢极了。听人说你喜欢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地问。
“维克多。他说你打架是远近闻名的。”
保尔一脸不悦:“是他?这个浑球儿、寄生虫!他应该要好好感谢我,因为我当时没有揍他。其实我已经听见他骂我的话了,不过,打他会弄脏我的手,所以我是不会动他的!”
“你为什么骂人呢?鲍夫鲁沙,这样不好。”冬妮雅打断他的话说。
保尔紧锁着眉头,心想:“我为什么和这个小妖精聊天呢?看她那样子!一会儿说保尔不好听,一会儿又说骂人不好!”
“你为什么特别讨厌维克多?”冬妮雅问。
“那个不男不女的公子哥儿,没心没肺的家伙!我看见他就想揍他一顿。他仗着有钱总是胡作非为!这些有钱人,我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他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让他趴在地上找牙!对付这些人,只有让拳头说话。”
保尔义愤填膺。
冬妮雅后悔提起维克多。她看得出,保尔和娇生惯养的维克多肯定有不寻常的过节。于是冬妮雅转移话题,询问起保尔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冬妮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保尔不知不觉中都一一作了回答,想走的念头也就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多读几年书呢?”冬妮雅关心地问。
“我是被学校开除的。”
“为什么?”
保尔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把烟灰撒进了神甫的面团里,因为这件事我被他赶出来了。神甫凶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受过他的惩罚。”
保尔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告诉了冬妮雅。
冬妮雅认真地听着。保尔轻松、自然了许多,和冬妮雅谈话,就像和老朋友闲聊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把哥哥阿尔乔姆还没回家的事也告诉了冬妮雅。两个人亲切愉快地聊着,一晃眼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突然,保尔想起该去接班,他猛地跳了起来:“我该去工作了。尽在这儿闲聊,我得马上回去烧锅炉了,也许达尼洛已经在念叨我了呢。”他急急忙忙地告别,“小姐,再见啦!我得赶快回镇上去了。”
冬妮雅跟着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也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你跟不上我的,我是要跑步进镇的。”
“谁说跟不上?来,比一比,看谁行!”
保尔自以为是地看了她一眼。
“比一比?你比得过我吗?”
“当然。不信走着瞧!走出这儿就开始。”保尔跳过岩石,转身把手递给冬妮雅,拉她跳了过去。他们来到松林外,在车站旁的那条宽敞平坦的大道上。冬妮雅站在路中央,喊道:“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追我吧。”她像风一样跑了出去。她靴子的后跟迅速地一闪一闪,蓝色外套被风吹了起来。保尔在后头拼命猛追。
“马上就会追上她!”保尔心想。他很努力地跑着,但却一直没能追上冬妮雅,到了大路尽头快到车站的时候,他才终于赶上了她。他冲过去,紧搂她的肩膀。
“抓住了,你这只小鸟,终于让我给抓住了。”他气喘吁吁,高兴地喊着。
“快松手,弄疼我了!”她掰开他的手。
他们俩站在那儿,气喘吁吁、心口咚咚地跳着。刚才跑得太快,冬妮雅累极了,她无意地轻轻靠在保尔的身上,两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亲密了。虽然这只有一瞬间,但两个人却深深地铭记在心,难以忘记。
“以前还没人能追上我呢!”冬妮雅说着,放开了保尔的双手。
分手时,保尔朝冬妮雅挥了挥帽子,转身向镇里跑去。
保尔一推开锅炉房门,忙得不可开交的老锅炉工达尼洛就转过身来,生气地说:“你再晚点儿来更好!那样,你还可以让我帮你生火!”保尔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头,高兴地说:“别急嘛,大叔,火一会儿就生起来了。”他说着便向柴堆走去。
午夜,达尼洛已打着呼噜熟睡过去,保尔也上好发电机各处的油。他把手用棉纱团擦干净,从抽屉里拿出《朱泽培·加里波第》 第六十二卷。
这是一本扣人心弦的传记小说,那不勒斯“红衫军”传奇式精神领袖加里波第的冒险故事让他读得津津有味。
“她那美丽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她也有这样一双蓝眼睛。”保尔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她的影像。
“她和那些有钱人的女孩子不一样,她有点儿特别,而且她跑得好快!”
保尔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不自觉地沉浸在回忆中。
他没有听见发电机因为气压太大而发出越来越大的轰隆声;大飞轮快速旋转,水泥底座震动了起来,气压表指标也越过红色警戒线。
“哎呀,糟了!”
保尔跳下箱子,扳开排气阀,转了两圈儿,于是,锅炉房后面传出阵阵嘶嘶声,气流被放到了河里。接着,保尔关上龙头,把皮带套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看了看达尼洛,他睡得正酣,张着大嘴,鼻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半分钟后,气压表指标归到原位。
冬妮雅与保尔分手后,向家里走去。
一路上,她回想着刚发生的事情。与这个黑眼睛少年不期而遇的聊天,让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他多么热情,多么倔犟!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粗野少年,而且,他和那些无能、幼稚中学生相比,更是个性十足!”
他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让冬妮雅感觉到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可以让他听我的,”冬妮雅心想,“这样一定很有趣!”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雅看见莉莎·苏哈里科、妮莉和维克多正坐在花园里。维克多看着书,他们在等她。
她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坐在长凳上。
他们的谈话无聊极了,东拉西扯,这时维克多突然挨近冬妮雅悄悄地问道:“那本小说你读完了吗?”
“那本书……”冬妮雅这才猛地想起那本书忘在了湖边。
“我把它……”她差点儿说出把书忘在了湖边。
“那本书,你喜欢吗?”维克多殷勤、关切地问。
冬妮雅想了一会儿,她用靴尖在一旁的沙土上缓慢地随意乱画着,隔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了维克多一眼,说:“不喜欢,我已经在读另外一本了。这本小说比你那本有意思得多 。”
“是吗?”维克多有些失望,话音也拉长了些。
“作者是谁呢?”他不安地问。
冬妮雅明亮的眼睛闪着亮光,她嘲弄地看了看维克多,说:“没有作者。”
“冬妮雅,请客人进屋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母亲在阳台上喊着。
冬妮雅挽着两个姑娘的手朝屋里走去,维克多紧随其后,心里则反复思索着冬妮雅刚才所说的话。
一种美妙、甜蜜、难以形容的情感,悄悄在保尔的心中萌芽。保尔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感,这份情感就这样牵绊住了保尔。一向倔犟好斗、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现在却坐立不安、心神恍惚。
冬妮雅的父亲是林务官。保尔认为,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同类人物。
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有钱人在他的眼里就跟敌人一样。现在面临这份感情,他有些犹豫、害怕,另外也带着一丝抗拒,他知道冬妮雅不像石匠的女儿嘉莉娜那样单纯。她和他不是同一类的人,他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她,如果这个漂亮的、有知识的姑娘对他稍微有点儿嘲笑或者态度轻蔑,他就会给予强烈的回击。
他和冬妮雅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今天,他准备去湖边。他故意经过冬妮雅家门前,希望能够看见她。他沿着花园栅栏慢慢地走着,忽然,他看见在花园尽头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捡起栅栏旁的一颗松果,朝那白色的水手服扔过去。
被松果掷中的冬妮雅迅速转过身来,她看见是保尔,便立刻跑到栅栏前,满面笑容地向保尔伸出一只手来。
“你终于来了。”她兴奋地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我去过湖边,我的书那天忘在那儿了。我以为你会去那里。来吧,到花园里来。”
保尔摇摇头说:“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非常惊讶地挑起双眉。
“不为什么,只是你父亲知道了,他会生气,到时你会因为我而挨骂。他会骂你为什么把这种野孩子带到家里来。”
“保尔,你别胡说了。”冬妮雅生气了,“立刻进来!我父亲不会这么说的,等会儿你就会知道了。进来吧!”
她说着便跑去打开花园门。保尔犹豫地走在她身后,他们在花园的圆桌旁坐下。
冬妮雅问:“你喜欢看书吗?”
“非常喜欢。”保尔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最喜欢看哪本书?”
保尔想了一会儿,说:“《诸泽培·加里波第》。”
“是《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雅纠正他,继续说道,“你很喜欢这本书吗?”
“是啊,这本书我已经看到第六十八卷了。每次领了工钱,我就会马上再去买五卷。呵!加里波第,真了不起!”保尔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我非常喜欢他!每次和敌人交手,他都会获胜。他还乘船周游无数个国家!哎,如果他现在仍然活着,我一定会去投奔他!他把有能力的人组织在一起,总是替穷困的人民谋出路。”
“你想看看我家的藏书室吗?”冬妮雅说着便拉起他的胳膊。
“不,我不进去了。”保尔坚决地拒绝了。
“干吗这么倔呀?你害怕吗?”
保尔看着自己那双脚,实在太脏了,他抓着后脑勺儿不好意思地说:“你父母会把我赶出来的。”
“别胡说!我真的要生气了。”冬妮雅一脸不悦。
“我不是胡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列辛斯基是不会让进他屋的,如果有事也只能在厨房谈。有一次我有事找他们,他女儿妮莉无论如何都不许我进屋,也许是怕我把他家的地毯踩脏了吧!鬼才知道!”保尔勉强地笑了笑。
“走吧!走吧!”她双手推着他的双肩,非常自然地带着他向阳台走去。
她带着他走过餐厅,到了一个很宽敞的屋子,里面摆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橡木书柜。冬妮雅打开书柜,书柜里整齐陈列着数百本书。保尔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书,心里开心极了。
“我们马上为你找一本最好看的书,但你要先答应我,以后经常来这里借书,好吗?”
保尔兴奋不已地回答:“我就爱看书!”
他们非常愉快,开心地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冬妮雅让保尔认识了她的母亲。其实,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并不像保尔想的那样糟糕,她的母亲留给保尔的印象很好。
冬妮雅还把保尔带到自己的房间,给他看她的图书以及学校的课本。
梳妆台旁立着一面不大的镜子。冬妮雅把他推到镜前,笑着说:“你的头发这么乱、这么长,你从来都不剪、不梳吗?”
“头发长了,我就理一次,不然怎么办?”保尔不好意思地说。
冬妮雅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木梳子,熟练地把保尔那头乱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瞧,现在这样多好。”
她打量着保尔,满意地说:“头发应该梳理整齐,你以前那个样子真像个猿人。”
冬妮雅用挑剔的目光看着保尔破旧的黄衬衫和长裤,保尔看着她的眼神,觉得非常不自在。
临走时,冬妮雅再三嘱咐,请他常来玩,并约他两天后一起去钓鱼。
保尔直接从窗子跳进花园,他不想经过那些屋子,他怕再看见她的母亲。
自从阿尔乔姆没回家后,保尔的工资入不敷出,家里生活越来越困难。
保尔的母亲听说列辛斯基家要雇一个厨娘,因此她和保尔商量着要去接这份工作,但保尔没有答应。
“妈妈,你不要去。我会再做一份工作。锯木厂现在急需搬运工,我可以每天去做半天,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不会有问题了。你绝对不能再去工作了,如果阿尔乔姆知道,他会生我的气,说我不想办法,还让你出去受苦。”他心疼地对母亲说。保尔的母亲反复劝说显然没有奏效,保尔坚决不同意。最后,她也无话可说了。
第二天,保尔去了锯木厂上班,工作就是把木板搬到晒木场。在那里,他遇见了两位熟人,一个是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尼亚·库列绍夫。保尔和米什卡做的是计件工,工钱也还算合理。就这样,保尔白天在锯木厂工作,晚上又去发电厂上班。
第十天晚上,保尔把领的工钱全都交给了母亲。交钱时保尔有些犹豫,最后他鼓起勇气说道:
“妈妈,帮我买件蓝衬衫吧。就是我去年穿的那种,你有印象吗?你别担心会用去一半的工钱,我以后会赚的,这件太旧了,你看!”他向母亲解释,但保尔为自己的请求感到很歉疚。
“好,亲爱的,我今天去买布,明天就做好。”母亲心疼地答应道:“说真的,你现在连一件新衬衫也没有。”
保尔站在理发店前,他摸摸衣袋里那个卢布,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进去了。
理发师年轻又开朗。见有顾客,便习惯性地点点头,手指着椅子说:“请坐。”
保尔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理分头吗?”理发师问。
“是的,哦,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这样大致剪一剪就好了吧。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意思,只好再加上手势。
“我明白了。”理发师会意地笑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
保尔浑身是汗地跑出理发店,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幸好头发理得还算整齐。其实,他那头乱发还真难为了理发师,不仅用了很多水,连梳子都差点儿梳断几根齿儿。
理完发,保尔顿时轻松了许多,走在大街上,他把帽子拉了拉,心想:“妈妈看见了,会说什么呢?”
保尔失约了,他没有去钓鱼。冬妮雅为此有些不高兴。
“这个小锅炉工,太不守信了!”她气呼呼地责备着。
保尔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找她,因此,她更加寂寞烦闷了。
一天,她正打算外出,忽然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冬妮雅,有朋友找你,要请他进屋吗?”
门口站着的是保尔,冬妮雅差点儿认不出他来。
保尔穿着全新的蓝衬衫、黑裤子,靴子也擦得发亮。冬妮雅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头发,已经理得整整齐齐,不再像以前那样乱蓬蓬的。呵,这个黝黑的小锅炉工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冬妮雅很想开他玩笑,但是看到他害羞的样子,便装做没有注意到。
冬妮雅故意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为什么没去钓鱼?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你是这样守信的吗?”
“这几天我去锯木厂做工,没办法来。”
他无法说出,为了这身衣服,这几天他一直努力工作,十分拼命。
其实冬妮雅已经猜到了,因此,几天来对保尔的埋怨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们到水池那边吧。”她建议说。他俩一起穿过花园,上了小路。
保尔这时已把冬妮雅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冬妮雅——他是如何偷走中尉的手枪,另外他还答应过几天带她去森林里放枪。
“你要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冬妮雅坚定地保证道:“我绝不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