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前在我家补考的人,全都给我站起来!”
胖胖的瓦西里神甫,身着神袍,脖子上戴着粗重的十字架,正瞪大了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全班学生。
六个学生畏畏缩缩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是两个女孩儿和四个男孩儿。
“你们俩,坐下来吧!”瓦西里神甫向那两个女孩儿挥了挥手。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几个小浑球儿,给我过来!”瓦西里神甫起身推开座椅,走到已经缩成一团的四个男孩儿身边。
“你们这几个浑球儿,哪个会抽烟?”
“神甫,我们……都不会抽烟。”四个孩子小声地答道。
神甫气得满脸通红地听他们说完。
“哼!都不会抽烟?那面团里的烟灰是谁撒的?那好,全都给我把口袋翻出来,咱们来好好看看!听到没有?快点儿,赶快都翻过来!”
有三个孩子掏出了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神甫把他们衣袋里的每一条细缝,全部仔细地搜查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他要找的烟灰。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第四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有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身上套着一件破旧的灰色衬衣,和一条膝盖上缝着补丁的蓝色裤子。
“你像根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做什么?”
黑眼睛男孩儿克制着对神甫的怨恨,一边用手捂着已经用线缝起来的衣袋,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我没有口袋。”
“什么?没口袋?你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是谁把烟灰撒在复活节的面团里了吗?你以为学校还会容忍你吗?哼!这回决不能轻饶你这个小浑球儿!上次是你母亲再三请求,才破例让你留下来!这次我非开除你不可!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他用力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同学们吓得低下脑袋,教室里鸦雀无声。
全班只有保尔·柯察金的好朋友席勒沙·布鲁札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六个功课不及格的学生在神甫家等补考的时候,保尔到神甫的厨房里朝做复活节蛋糕的面团撒了一撮烟灰。
被赶出学校的保尔一屁股坐在校门口的最后一磴台阶上。他满脑子都在想:我该怎么回家?如何向在税务官家做厨娘、日夜操劳的母亲交代?
泪水盈满了保尔的双眼。
“我现在该怎么办?都怪那个该死的神甫!我干吗要撒那撮烟灰呢?都是席勒沙出的鬼主意!他说:‘咱们给这个恶魔撒上一把烟灰。’然后我们就撒了。但我现在就要被学校开除了,席勒沙那家伙却没事。”
其实,保尔早就和瓦西里神甫结下了仇。有一次,保尔和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被老师处罚留校查看并且不准回家吃饭。老师担心他一个人在教室里会胡闹,就安排他到高年级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
当时,那个身着黑色衬衣、瘦瘦的高年级教师,正在为学生讲解地球和太阳系的关系。保尔惊讶地张大嘴,满腹疑惑地听着老师大谈:地球已经存在了好几百万年、恒星与地球相似等等言论。他差点儿就站起来问:“老师,为什么你说的和《圣经》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呢?”但由于他害怕会被再次处罚,所以不敢问。
保尔对圣经课里所有的颂词,包括《新约全书》和《旧约全书》,甚至上帝哪天创造了哪些东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倒背如流,神甫每次都给他满分。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问个明白。在上《圣经》课的时候,保尔没等神甫坐好,就迫不及待地举手起身问道:
“神甫,圣经上说地球存在五千年,但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却说是几百万年?”
“混账!满口胡言!你是怎么学《圣经》的?”
瓦西里神甫尖厉的呵斥声打断了保尔。没等保尔解释,神甫就死命地拽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不到一分钟,保尔就被神甫连打带骂地轰到了走廊上。
回到家后,保尔又被母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第二天,保尔的母亲赶到学校向瓦西里神甫再三求情,保尔才得以返校。从这天开始,保尔对神甫是又恨又怕。保尔从不轻易放过欺负过他的人,所以对神甫这顿无缘无故的毒打,他更是怀恨在心。只是,他把这份仇恨藏在心底。
后来瓦西里神甫常常会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当众侮辱保尔,把他赶出教室,有时甚至一连几个星期罚他站在墙角,根本就不过问他的功课。因此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到神甫家,和几个不及格的同学一起补考。就是在这儿,保尔把一撮烟灰撒在神甫家厨房的面团里了。
这件事虽然没人看见,但神甫一猜便猜到了。
下课时,同学们冲出教室围住了保尔。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席勒沙一个人躲在教室里,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懊悔不已,想要帮助他却又无能为力。
校长耶弗列姆·瓦西力耶维奇,从办公室敞开的窗户探出头来:
“让柯察金马上到我这儿来!”
校长突如其来的叫唤让保尔愣了一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办公室走去。
上了年纪的车站饭店老板,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他瞥了保尔一眼,问道:“几岁了?”“十二岁。”保尔的母亲答道。
“行,就留下来吧!每个月八卢布的工钱,上一天一夜的班,在家休息一天一夜。当班的时候管饭,不准偷东西!”
“不会!老板,保尔他决不会偷任何东西的!我敢担保!”保尔的母亲诚惶诚恐地保证道。
“好,那他今天就开始干活儿吧。”老板吩咐道。接着,又转身交代站在柜台里的女服务员:“齐娜,把这个小孩儿带到洗刷间,告诉芙萝夏,让他顶替葛里什加。”
女服务员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子,朝保尔点点头,接着就穿过餐厅,径自朝通往洗刷间的侧门走去。保尔紧随其后,他的母亲跟在后头小声地叮嘱保尔:“亲爱的,你要好好工作,可别丢脸哪!”
母亲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保尔走进去后,才朝门外走去。
洗刷间里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女工正用搭在肩上的毛巾,卖力地擦着堆在桌子上满满的刀叉和盘子。
一个年纪比保尔稍大,长着一头蓬乱的棕红色头发的男孩儿,正在清理两只大茶炉。
洗餐具的大锅盛满了滚烫的开水,整个洗刷间弥漫着蒸汽。刚走进屋,保尔无法看清女工们的脸,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齐娜走到一个洗碗女工的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芙萝夏,这是替你们新雇来的小伙计,顶替葛里什加的,你安排他做事。”她又指着这个名叫芙萝夏的女人,向保尔介绍:“她是这儿的领班,她会告诉你应该干什么。”说完,她便返回柜台。
“是。”保尔小声答道,然后就静静地等待芙萝夏的吩咐。
芙萝夏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从头到脚彻底将他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仿佛在估量他能干些什么。然后,她卷起滑下胳膊的袖子,用一种低沉动听的嗓音吩咐道:
“小兄弟,你的工作很简单,不过够你忙的了。每天一大早你得准时烧热这个大铜壶,水要一直开着。木柴要自己劈,那两个大茶炉也归你打理。另外,工作多的时候,你得帮忙擦擦餐具、倒倒脏水。小兄弟,你的事情很多!”芙萝夏说话明显带着科斯特罗马地方的口音,重音总是放在“a”上。再加上她那张红彤彤的脸蛋,让保尔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些。
“看来,这位大婶还不错。”保尔暗自思忖着。于是他壮起胆子问:“大婶,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洗刷间的女工们的哄堂大笑,湮没了保尔的问话。
“哈哈哈!芙萝夏找了个侄子!”
“哈哈!”芙萝夏笑得比谁都厉害。
弥漫的蒸汽让保尔无法看清她的脸。其实,芙萝夏只有十八岁。
窘迫的保尔只好转身问另一个男孩儿:“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啊?”
男孩嘻嘻笑道:“我是临时来帮忙的,还是问问你的大婶,让她告诉你吧!”说完,他转身跑进了厨房。
“来,帮我擦刀叉。”一个年纪偏大的洗碗女工说话了,“不要笑了。这个男孩儿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让你们笑得这么开心?”她递了条毛巾给保尔,说道:“拿着,用牙咬住一头,另一头用手拉紧,把刀叉放在上面,来回用力擦干净,不许留下一丁点儿的污垢。这道手续我们很重视。那些老爷们都很注意刀叉的清洁,要是被他们看到任何污垢,你就惨了,老板娘会立刻让你滚蛋!”
“什么老板娘?”保尔被弄糊涂了:“雇我的那个男人,不就是这儿的老板吗?”
洗碗女工笑了起来:“孩子,你有所不知,这儿的老板只是个傀儡!窝囊废!真正做主的是老板娘。她今天不在。你多做几天就会明白了。”
洗刷间的门开了,三个堂倌各自抱着一大摞脏盘子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有着四方脸、斜眼睛、宽肩膀的嘟嚷道:“十二点的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你们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动作快点儿!”
他看见了保尔,问:“这是谁?”
“新来的。”芙萝夏回答道。
“噢,是个新手。那可要当心!”他用一只大手按住保尔的肩,把他推到那两只大茶炉前,嘱咐道:“你要随时照料好这两只茶炉,你看现在,一只的火灭了,另一只也只剩一点儿火星。今天就先放过你,明天再这样,就赏你耳光!记住了吗?”
保尔不敢多说什么,赶紧点起火来烧茶炉。
保尔的劳动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第一天工作,保尔比任何时候都卖力。他知道这不是在家里,可以不听母亲的话。在这儿,斜眼的堂倌已经很清楚地告诉过他,不听话,就得挨耳光。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罩着炉筒,使劲儿地朝炉膛儿里鼓风。没一会儿,能装四桶水的两只大茶炉下,冒出了旺盛的火苗;他又将一桶脏水倒进了污水池,再将大炉旁堆满了木柴,然后把湿抹布搭在滚烫的茶炉上烤干;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十分卖力。当他精疲力竭地走到下面的厨房时,已是深夜了。那个年纪偏大的洗碗女工阿妮西雅,看着他消失在门后,感叹着:“瞧这怪孩子,发疯似的干活儿。一定是逼不得已,才会到这儿来的。”
“是啊!他是个好员工!”芙萝夏说,“这种人做事不用人催。”
“做久了,就不会这样勤快了,”卢莎反驳着,“一开始,谁都会很卖力的!”
次日早晨七点,一个凶神恶煞的圆脸男孩儿来接班,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他。当他看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保尔做完,水也烧开了,就悠闲地把手往衣袋里一插,从紧咬的牙缝里啐了一口唾沫,翻了翻白眼斜视着保尔,傲慢地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喂,小鬼!明早六点来接班!记住了!”
保尔问:“不是七点换班吗?为什么要六点?”
“谁都可以七点接班,但你得六点!臭小子,刚来就想摆架子吗?再废话,小心我打肿你的狗脸!”
刚接班的洗碗女工们,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个男孩儿的对话。
圆脸男孩儿蛮横的态度和挑衅的语气激怒了保尔。他朝男孩儿逼近了一步,本想一耳光狠狠地抽在男孩儿脸上,但又怕第一天上班就被开除,所以只好忍住。保尔脸色铁青,用低沉的语气警告男孩儿:“说话客气点儿!否则有你好受的!明早七点我来接班!打架我也会,想知道我的厉害吗?那就放马过来!我随时候教!”
保尔强硬的态度,让男孩儿措手不及。他惊诧地盯着怒气冲冲的保尔,慌乱地朝大锅边退了一步,嘟囔着:“那好,走着瞧!”
第一天就这样顺利地过去了。保尔迈着轻松的步伐,踏上了回家的路。保尔想着:“自己现在是个工人了,凭劳力赚钱,再也不是吃闲饭的了。”
清晨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锯木厂后的天空上。保尔的家就在眼前了,就在列辛斯基庄园后面。
“我已经下班了,而母亲应该才刚起床呢!”想到这里,他一面吹响了愉快的口哨,一面加快了步伐。“被学校赶出来也好。反正,可恶的神甫是不会让我专心读书的。真恨不得吐他一脸唾沫!”在推开家门时,保尔又思忖着:“那个黄毛小子,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打肿他的狗脸!”
正在院子里忙着烧开水的母亲看见保尔,急忙问:“做得怎样?”
“很好啊!”保尔答道。
母亲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保尔,但保尔已经明白了。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了哥哥阿尔乔姆宽阔的背影。
“哥哥回来了?”保尔不安地问。
“对,昨晚回来的。不走了。他被调到车厂上班了。”
保尔迟疑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背对着保尔坐在桌旁的庞大身躯转了过来,黑黑的浓眉下,哥哥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保尔:“回来了?偷撒烟灰的小子!了不起,干得好啊!”
“哥哥全知道了?”保尔心里暗想,“一顿打骂是免不了啦。”保尔有些怕阿尔乔姆。
但阿尔乔姆并没有揍保尔,他用手撑着桌子,坐在椅子上,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保尔,问道:“可能是你已经完成了大学所有的学分,毕业了,所以现在去做洗碗工了,嗯?”
保尔低着头,眼睛盯着一块破损的地板,专心打量着冒出来的钉帽。阿尔乔姆起身走进了厨房。
“看来不会挨揍了。”保尔暗自吐了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乔姆心平气和地叫保尔把课堂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现在就这么捣蛋,以后怎么得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唉!如何是好啊?他这副德行到底像谁呢?老天,我因为他受了多少罪呀!”她抱怨道。
阿尔乔姆推开面前的空茶杯,郑重地对保尔说:“听到了吗?弟弟,事情过去就算了,以后要多注意。做事要认真,该做的事情就要做好。如果你再被赶出来,我可要狠狠地教训你!别再让母亲操心,记住了!小鬼,到哪儿都闯祸,现在该收心了。等你做满一年,我再想办法让你到车厂去当学徒,学点儿手艺。做一辈子洗碗工是不会有出息的。你现在还小,等明年我再去求人,也许人家会收你的。我已经调到这儿上班,以后母亲就不用再出去做工赚钱,不用再给那些畜生低声下气了。不过保尔,你要好好争气,得做个有出息的人啊!”
阿尔乔姆站起来,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挺直了魁梧的身躯,匆匆地对母亲说:“我出去一个小时,办点儿事。”他弯腰走出门,到了院子里,隔着窗户又对保尔说:“我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刀,等会儿妈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饭店的生意昼夜不歇。
有六条铁路通到这个枢纽站。车站里总是人满为患,只有夜里两班列车间隔开的两三个小时才稍稍清净一点儿。上百列火车在这个车站日夜不停地穿梭。一批批的伤兵残将被运了回来,一批批穿着整齐灰色军大衣的新兵,又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
保尔在这儿一待就是两年。两年来,他看到的就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被当做厨房的宽大地下室里干活儿,工作异常繁忙。二十多个工人在里面忙碌,十个堂倌在餐厅和厨房间马不停蹄地来回穿梭。
保尔的工钱已由原来的八卢布涨到十卢布,人也长得高壮、结实了。两年来他吃了不少苦。给厨师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又被有权有势的大厨赶回了洗刷间。因为大厨经常用耳光教训桀骜不驯的保尔,因此常常担心保尔会在背后捅他一刀,如果不是因为保尔很能干,早就被赶走了。保尔的工作最多,但从不喊累。饭店生意红火的时候,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干活儿。从厨房火速跑到餐厅,端着盘子三两步就跨过楼梯,又跑回了厨房。
夜幕低垂时,喧嚷的两个餐厅逐渐安静下来。闲下来的堂倌们便聚在地下室的厨房贮藏室里开始赌博。保尔经常可以看到大把大把的钞票堆在赌桌上。他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客人们每次都会拿出半卢布或一卢布给堂倌作为小费。每趟班下来,这些堂倌们就会有三四十个卢布的进账。他们便拿着这些钱,狂饮烂赌。保尔很讨厌他们。
“这帮该死的畜生!”他想,“阿尔乔姆是一级钳工,一个月也才赚四十八卢布,我一个月才只有十卢布;但他们只需要来回端上二十四小时的盘子就能赚到跟阿尔乔姆月薪一样多的钱,凭什么?也就是把盘子端来端去,他们竟把这些钱都用在喝酒、赌博上了!”
保尔认为,他们和老板是同一路货色,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畜生在这里伺候别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城里,却像有钱人一样过着耀武扬威的生活。”
他们时常会把因养尊处优而长得又肥又胖的老婆和身穿中学制服的儿子带到这儿来。保尔想:“那些被伺候的绅士们,说不定还没有这帮畜生有钱呢!”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还发现,所有的洗碗工和女服务员,若想要在这儿长久做下去,就得把自己以几个卢布的价钱,卖给饭店里有权有势的人玩乐。从此,他对每晚发生在贮藏室和厨房暗室里的事就再也不觉得惊讶了。
保尔早就见识了社会最底层、最阴暗的一面,他渴望认识新鲜事物,以带给他全新的体验,但迎面而来的却是社会底层那散发着阵阵腐败和掺杂着泥沟湿气的腥臭味。
保尔日夜盼望着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到车厂那幢被烟熏黑了的大石头房里做事。虽然阿尔乔姆努力了很多次,但都没有成功,因为车厂不收十五岁以下的童工。
空闲时,保尔就会到阿尔乔姆那儿去,尽量帮他忙,一起检查车辆。
芙萝夏离开饭店后,保尔感到日子过得格外的愁闷。那个爱笑、活泼的女孩儿已经离开了。这时保尔才发现,他和芙萝夏结下了多么深厚的友谊。现在,每天早上来到洗刷间,听到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工们的喧闹声,保尔便会有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孤独感。
晚上休息的时候,洗刷间通常只剩下他一个人。保尔给大锅加好柴火后,就蹲在炉火前,眯着双眼看着火苗。旺盛的炉火烤得他全身暖洋洋的。他的思绪不经意间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来,他想起了芙萝夏。那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休息的时间,保尔沿着楼梯到下面的厨房。在拐角处,他好奇地爬上了柴堆,想看看贮藏室里正在聚赌的那些人。
他们赌兴正浓,庄家札利瓦诺夫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这时,楼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头一看,是普罗霍尔下来了,他连忙藏到楼梯下方,好让普罗霍尔走到厨房去。楼梯下漆黑一片,所以普罗霍尔看不到他。
普罗霍尔转弯时,保尔看到了他宽阔的肩背和硕大的脑袋,紧接着,楼上又传来匆忙、轻快的脚步声,保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等等,普罗霍尔。”
“干什么?”普罗霍尔转过身望着上面,不高兴地问。
楼上的人走了下来,保尔认出是芙萝夏。
她拉住普罗霍尔的衣袖,吞吞吐吐地轻声问:“中尉给你的钱呢?”
“什么钱?我没给你钱吗?”普罗霍尔猛地甩开衣袖,厌恶地说。
“但他给的是三百卢布啊!”保尔听到芙萝夏的嗓音里压抑着许多的悲愤。
“三百卢布?”普罗霍尔挖苦道,“全都给你吗?我的大小姐?一个洗碗女工,了不起值个五十卢布。你好好想想吧,你已经够幸运的了!那些比你干净、有气质的年轻太太还赚不到这么多呢!你应该知足了!陪人睡一晚就能赚五十卢布,上哪儿找那么多的傻瓜?好吧,我顶多再给你二十卢布。以后放聪明点儿,我会再帮你介绍客人赚钱的。”普罗霍尔转身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无赖!混蛋!”芙萝夏边追边骂着,但才追了两步,就无力地倚着柴堆,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切都被躲在楼梯下的保尔听到了,当他看到芙萝夏悲愤的哭泣着,使劲地用头撞击着柴堆,保尔的心情实在难过极了。保尔并没有走出来,只是沉默地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楼梯的铁栏杆,脑子里想着:
“这帮该死的畜生,把她也出卖了!唉,芙萝夏啊,芙萝夏啊……”
保尔恨透了普罗霍尔,连带对周遭的一切都怀着仇恨的敌意。“哼!要是我是个大力士,我非揍死这个畜生不可!唉,为什么我不像阿尔乔姆那样高大、健壮呢?”
炉子里的火焰跳跃着,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合成了一股长长的蓝色火焰旋转着,仿佛在向保尔吐舌头,嘲笑他。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火炉里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最后一只平底锅也被克立姆卡擦得发亮,放在架子上。值班的厨师和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累得睡着了,厨房空无一人,还有三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这个时候,克立姆卡喜欢到洗刷间和保尔一起打发时间。这个厨房的小学徒,已经和黑眼睛的保尔结成了好朋友。他来到洗刷间,看到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保尔看见了墙上蓬乱着头发的熟悉身影,他埋着头低声叫道:“克立姆卡,坐吧!”克立姆卡躺在柴堆上,看了看坐在那儿闷声不响的保尔,笑着问道:“怎么,在给火炉施魔法吗?”
过了好一会儿,保尔才将目光从火光中挪开,他发亮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克立姆卡。克立姆卡从没见过保尔这样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藏在眼底。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保尔,出了什么事吗?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保尔坐到他身旁,闷声闷气地答道:“没什么事,克立姆卡。我只是痛恨这个地方。”他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用力地握成拳头。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生气?”克立姆卡用双手撑着身子,接着问道。
“今天?!从到这儿来做工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来没有开心过。我们像骆驼似的拼命工作,得到的,却是任何人都可以揍我们,连一个护着你的人都没有。老板雇我们来是干活儿的,可是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揍你,只要他有劲儿。你就是再分身有术,也不能同时侍候好所有人啊!稍有差池就得挨揍,就算是拼了命把所有的活儿都做得仔仔细细的,你也得挨揍。因为总会有一些不够妥帖的地方,可以让他们挑出刺儿来……”
“别大声嚷嚷!进来的人会听见的。”克立姆卡惊恐地打断了保尔。
保尔跳了起来:“让他们听见吧!反正我也不想待在这儿了,到马路上扫雪去,都比在这儿强!什么鬼地方?根本就是地狱!全是一帮有钱的流氓、骗子!他们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畜生似的,肆意摆布、玩弄着这儿的姑娘们,要是哪个漂亮点儿的姑娘稍有不从,马上就会被赶走。她们能到哪儿去?来这儿的都是些无家可归、饿着肚子的女人们,为了能有口饭吃只好留在这儿,任由他们玩弄!”
克立姆卡慌忙起身关上了通往厨房的门,他担心有人会听见他们的谈话。保尔继续发泄心中所有的不平和郁闷:“就说说你吧,克立姆卡,挨揍时总不还口,你为什么就不敢吭声呢?”保尔无奈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无力地用手支着头。克立姆卡往火炉里加了点儿柴火,也在桌旁坐下。
“咱们今晚不读书了吗?”他问保尔。
“书摊没了,”保尔回答,“没书可读了。”
“书摊没了?为什么?”克立姆卡惊讶地问。
“宪兵在书摊搜到了一些东西,摊主被宪兵抓走了。”
“为什么呢?”
“听说跟政治有关系。”
“什么是政治?”克立姆卡困惑地盯着保尔。
“天晓得!听说只要有谁反对沙皇,就叫做政治。”
克立姆卡吓得打了个哆嗦,又问:“真有人会反对沙皇吗?”
“我不知道。”保尔回答。
洗刷间的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了进来。
“孩子们,怎么不睡觉呢?去睡吧,火车还没来,还能再睡一个小时。保尔,我替你看着火炉吧!”
保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饭店的工作,起因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那是正月里最冷的一个早上。保尔下班的时间到了,准备回家,但接班的伙计却没来。保尔找到老板娘,说他要回家,但老板娘没答应。疲惫不堪的保尔只得再继续工作一个昼夜。
夜里,保尔累到极点,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但他还得将几口大锅装满水,然后烧开,为三点到站的列车作好准备。他打开水龙头却没水,大概又是水塔忘了送水。精疲力竭的保尔实在是太困了,一头就栽倒在柴堆上睡着了,水龙头也忘了关上。
几分钟后,水哗哗地从水龙头里流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漫出了水池流到地砖上。洗刷间里空无一人,根本没人发现。水越积越多,漫过了地砖,从门缝里流向餐厅。
水汩汩地流过了熟睡旅客们的行李,没人发觉。后来,积水浸湿了躺在地板上的一位旅客,他跳了起来,一阵大呼小叫,旅客们这才惊醒过来,纷纷抢救着自己的行李。
水仍不断上涨着,餐厅里乱成一团。旅客们的惊叫声吓坏了还在隔壁收拾餐桌的普罗霍尔,他连忙跑了过来,越过积水跳到门前,用力推开门。原本被门挡住的积水,一下子全都流进了餐厅。
惊叫声更响了,值班的堂倌们冲进了洗刷间,普罗霍尔向保尔扑了过去,按住还在酣睡的保尔就是一顿狂打,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
保尔醒了过来,他被打得眼冒金星,感到浑身剧痛,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遍体鳞伤的保尔忍受着浑身火辣辣的伤痛,一步步艰难地回到家里。
次日早晨,阿尔乔姆铁青着脸,皱着眉头,听保尔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谁打你的?”阿尔乔姆嘶声问道。
“普罗霍尔。”
“知道了,你睡吧。”阿尔乔姆穿上皮外套,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堂倌普罗霍尔在吗?我想见他。”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他一会儿就来,请您稍等一下。”格拉莎回答。
“好,我等着。”这个身材魁梧的人靠在门框上。
洗刷间的门被踢开了,普罗霍尔抱着一大摞脏盘子走了进来。
“他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介绍着。
阿尔乔姆一步跨到这人跟前,硕大的手铁钳般牢牢地按住了普罗霍尔的肩,目光炯炯地逼住了他。
“你凭什么打我弟弟保尔?”
普罗霍尔还没来得及从阿尔乔姆的大手中挣脱出来,就被一拳重重地打倒在地。他想爬起来,但阿尔乔姆一拳比一拳更有力,把他打翻在地上,动弹不得。
被吓坏了的女工们全躲到一边,不敢吭声。
一顿狠揍之后,阿尔乔姆转身离开。
剩下满脸是血的普罗霍尔在地上四处乱滚,杀猪般地惨叫着。
当晚,阿尔乔姆没有从车厂回家。
焦急的母亲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被宪兵队抓走了。
第六天的晚上,阿尔乔姆回了家。母亲已经睡了,他走到坐在床上的保尔面前,亲切地问道:
“怎么样,好点儿了吗?”他挨着弟弟坐了下来,“比这更倒霉的事也有得是。”沉默片刻,他又说:“没关系。我在发电厂给你找了份工作,你到那儿上班,也可以学点儿功夫。”
保尔感激地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哥哥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