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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兽性的胜利

在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司祭带了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作晨祷。聂赫留多夫和大家一起作完晨祷后,就按照教仪,与司祭和两位姑妈互吻了三次,准备回屋睡觉。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老女仆玛特廖娜和卡秋莎在走廊上的动静,原来她们正要到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的净化礼。他想了一想,决定跟着前往,于是他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摸黑穿过水塘和雪地往教堂跑去。等他到达时,礼拜已经开始了,教堂里挤满了过节的人。

这次晨祷在聂赫留多夫的生命中留下了极为鲜明深刻的烙印。

整个教堂都沉浸在喜悦、庄严、欢乐和美好的氛围里。司祭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佩戴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穿着有金银丝缎装饰的祭服。业余歌手们也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擦得油光闪亮。节日的赞美诗听起来像欢乐的舞曲。司祭们高举着插有三支蜡烛、缀有花卉的烛台,嘴里反复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在读经台右边,地主太太后面站着玛特廖娜,卡秋莎站在她旁边,身穿一件胸前有皱褶的雪白连身裙,腰部系着一条淡蓝带子,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色的蝴蝶结。一切都十分美好。

聂赫留多夫发觉,尽管她没有回过头来,但她一定知道他来了。他往祭坛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她注意到了。他原本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就在经过她身边时,想出了一句:“姑妈说,作完晚弥撒后她就开斋。”

就像每次见到他那样,她那可爱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乌黑的眼睛流露出温顺的笑意,她天真烂漫地从脚到头打量聂赫留多夫。

“我知道。”她笑着说。

此时,一个诵经士手里拿着一把铜咖啡壶,穿过人群,在经过卡秋莎身边时,祭服下摆不小心碰到了卡秋莎。显然是出于对聂赫留多夫的尊敬,那诵经士刻意从他旁边绕过去,结果却碰到了卡秋莎。聂赫留多夫心里诧异,那个诵经士怎么会如此大意,这里的一切、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而存在的呀!他可以忽视世间万物,但绝不能怠慢卡秋莎,因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为了她,圣像才金光闪闪,烛台上的烛火才欢乐地跳跃;为了她,人们才高声歌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为她,为她一个人而存在的。聂赫留多夫注视着她那穿着褶皱雪白连身裙的苗条身材,凝望着她那全神贯注、喜气洋洋的脸,心里这样想着。他还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心里所唱的和他心里所唱的,是同一首歌。

天已经亮了,四周景物都已变得清晰,但太阳还没有升起。聂赫留多夫趁着早弥撒和晚弥撒的间歇走出教堂。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向他鞠躬。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住,乞丐们把他团团围住。他把钱包里的零钱全都分给他们,这才走下台阶,站在门口等待卡秋莎。

人们陆续从教堂里出来,靴底的钉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叮作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前面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此时,出现了玛特廖娜的闪光连身裙和那个戴着鲜红色蝴蝶结的可爱乌黑脑袋。隔着前面过路人的头,她看见了他,他也看到她容光焕发的面孔。

她跟玛特廖娜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站住,施舍一点儿钱给乞丐。一个鼻子烂得只剩块红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面前。卡秋莎从手绢里取出一样东西送给他,然后向他靠近,丝毫没有厌恶的表情,眼睛里仍然闪耀着快乐的光彩,同他互吻了三次。正当她同乞丐亲吻的时候,她的目光与聂赫留多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问:“我这样做好吗?对吗?”“对,对,宝贝,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美,我喜欢这样。”他的眼神这样回答。

他们一起走下台阶,他走到她跟前。他不想按复活节的礼节跟她互吻,只想跟她靠近一点儿。

“基督复活了!”玛特廖娜说。她低下头,微笑着,那神情仿佛在说:今天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接着她把手绢揉成一团,擦擦嘴,把嘴唇凑向他。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多夫回答,轻轻地在她的唇上碰了三下。

他回头望了卡秋莎一眼。她满脸绯红,同时向他靠拢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三次,接着两人相视而笑。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时候,那一刻既没有自觉和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多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每当他回想起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他看见她的其他情景。那个头发乌黑光滑的小脑袋、那件束住她苗条身材的雪白连身裙,那张泛起两朵红晕的脸蛋,那双由于一夜未眠而略带斜睨的乌黑眼睛,以及她那纯洁无瑕的少女的爱,不仅献给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献给世上所有的人、事、物,不仅献给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还包括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他同时感受到,正是这种爱让他们融为一体。

从教堂回来后,聂赫留多夫跟姑妈们一起开斋。为了提神,他依部队上的习惯,喝了点儿伏特加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和衣而卧。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他听出是卡秋莎,就揉揉眼睛,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他下了床说。

她把房门稍微推开一点儿。

“请出来吃饭吧!”她说。

她还是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身裙,满脸笑意,仿佛是来传递一个天大的喜讯。

“我马上来。”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梳子梳头发。

她站在那里没走。他一发觉,就丢下梳子,向她走去。但就在此时,她敏捷地转过身,像往常那样,轻快地走开了。

“我真傻,”聂赫留多夫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把她留住?”

他追上前去,却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不过他想,刚才她走进房间,他应该像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那样,对她做些什么,可是他没有。

“卡秋莎,等一下。”他说。

她回过头。

“怎么了吗?”她停住脚步说。

“没什么,不过……”

他鼓起勇气,想到一般男人处在这种情况会有的举动,就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了,望着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别这样,”她急红了脸,带着哭腔说,同时用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推开聂赫留多夫的手。

聂赫留多夫放开她。那一瞬间,他不仅感到十分羞愧,而且觉得自己相当可耻。他应该相信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羞耻心正是他高尚情感的自然流露,他反而认为自己愚蠢,他应该像一般人那样做才对。

他再一次追上她,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次的吻同前两次——那次在丁香花坛后面情不自禁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接吻——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吻是可怕的,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做什么?”她惊叫起来,仿佛他打碎了一个无价之宝,再也无法补救似的。她拔腿从他身边跑开了。但聂赫留多夫心里却是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心里装的全是卡秋莎。他身上那个兽性的人,如今不仅占了上风,而且把他刚到这里时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还存在的高尚的人踩在脚下了。

接下来的时间,聂赫留多夫一直想找机会和卡秋莎单独会面。但她已经开始在逃避他了。直到傍晚,她刚好到他隔壁房间为客人铺床。一听见她的脚步声,聂赫留多夫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跟着她进去,仿佛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她回头看见了他,脸上的微笑却带着恐惧和可怜,这笑容仿佛在提醒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突然愣住了,内心开始挣扎。他试着考虑她的感受、她的生活,但是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别错过享乐的机会,别错过自己的幸福。后者大获全胜。他利落地走过去将她搂住,按捺不住的疯狂兽性控制了他。

“好少爷,求您放手!”她哀求说。

“玛特廖娜来了!”她一边叫,一边挣脱身子。门外果真传来了脚步声。

“那我晚上去找你,”聂赫留多夫说,“你不是一个人睡吗?”

“您在说什么啊?千万别这样!”她嘴里这么说,但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却是兴奋慌乱的神态。

门外那个人果然是玛特廖娜,聂赫留多夫只好先离开。此时,他甚至不觉得羞耻。尽管他从玛特廖娜的脸色上看出责备之意,但原先被他纯洁爱情压制着的兽性完全征服了他,他只想着要怎么做才能满足这种兽性。

黄昏就这样过去,夜幕降临。大家都睡了。聂赫留多夫听见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的声音。他知道,玛特廖娜此刻正在姑妈卧室里,女仆屋里只有卡秋莎。室外漆黑、潮湿、温暖、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雾很浓,离开房子五步就看不见窗子,只见一团漆黑的影子。房子前面百步之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从那边传来一种异样的声响,那是冰层破裂的声音。在附近浓雾弥漫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啼叫起来,然后从远处村子里也传来遥相呼应的一片鸡鸣。不过,除了小河那边,四下还是一片宁静。

聂赫留多夫走下台阶,踩着被冰雪覆盖的水塘,来到女仆屋外的窗口。女仆屋里点着一盏微弱的灯光。卡秋莎独自坐在桌旁沉思,眼睛瞪着前方。聂赫留多夫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他很想看看她在没有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只见她微微一笑,摇摇头,仿佛在告诫自己什么,然后换了个姿势,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小河破冰的声响,看着卡秋莎因内心激战而显得苦恼的脸庞,一方面同情她,却又因这种怜悯心加强了对她的欲念。

他完全被欲念控制住了。

他敲敲窗户。像触电似的,她浑身哆嗦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她没有看是谁在敲,就从屋里跑出来。等在门廊里的他,立刻默默地把她搂住了。她紧偎着他,抬起头,嘴唇凑过去迎接他的吻。他全身被尚未满足的欲望折磨着。突然大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玛特廖娜怒气冲冲的声音:“卡秋莎!”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女仆屋里。一切又归于寂静。窗里的灯光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声响。

聂赫留多夫失望地回到屋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脱下靴子,光着脚又回到原处。起初他听见玛特廖娜有节奏的鼾声,时而咳嗽、翻身,弄得床铺嘎吱作响。他屏住呼吸,等一切又安静下来,才走到她的房门口。屋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卡秋莎显然没有睡着,因为听不见她的鼾声。他低声唤了一下“卡秋莎”,她立刻跳了起来,走到房门边,气呼呼地——他感觉到——请他走开。

“这算什么呢?唉,不行,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里这样说,但整个人仿佛在告诉他,“我是你的。”

这一点只有聂赫留多夫懂得。

“喂,开开门,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说。

她不回答,却听见她把门锁拉开的轻响,接着他侧身闪进屋里,猛地把她抱起来。

“哎呀!您这是做什么?”她喃喃地说。

他毫不理会,一路把她抱到自己房里。

“哎呀!别这样,您放手。”嘴里虽然这么说,身子却紧紧地依偎着他。

等她浑身颤抖,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他,默默地从他屋里离开之后,他才独自走到台阶上,站在那里,努力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

“这种事很平常,每个人都这样。”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便回房睡觉去了。河流上冰块儿的迸裂声、撞击声更响亮了。

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地到聂赫留多夫姑妈家来找他。申包克以他的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聂赫留多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但姑妈们根本想不到这个申包克还在外面欠了20万卢布的债。

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前一夜的事在聂赫留多夫脑子里盘旋不去。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性所引起的情欲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也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他在想,要是别人知道他对她做的事,会怎么看待他。他丝毫没有想过,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发生什么后果,毕竟这次离开后,两人应该不会再有瓜葛了。他甚至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此外他也认为,应该给卡秋莎一些钱,并不是因为她可能会需要钱,而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通常都是这么做,以显示某种正派的形象。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手里握着装有100卢布钞票的信封,这个数目,以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这是我……”

她猜到了是什么,没等他说完,便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不,你拿去。”他低声说,把信封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像被火烫到似的,皱起眉头,跑回自己房里去。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浑身抽搐,大声叹息,仿佛身上有什么痛楚似的。

“我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这样。申包克和家庭女教师就发生过同样的事,他亲口跟我说的。既然大家都是这样,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行为很卑劣、残忍。可是,他必须维持对自己的正派看法,才能活得快乐、有信心。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投身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对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到最后,他真的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一次,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听姑妈家的人说卡秋莎当时怀了孩子,到外头去分娩了。按分娩的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很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两位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因为她跟她母亲一样生性放荡。姑妈们这一席话让他原本自责的情绪完全消失,也不再认为她的堕落与他有关。

但是现在,这种出乎意料的重逢让他想起了一切,事实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良心,承认自己残忍卑鄙。而他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7年!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太早,目前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守住这个秘密,免得传出去让他颜面尽失。 qYqI1D+EaEHXC2Rvzj+n8VS3IjMwo4we51fdx6HscJylyBm1av5lMGsO/MfiRXG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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