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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再度拜访姑妈家

就这样过了三年,而这时的聂赫留多夫早已彻底改变了。

三年前他是个热血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愿意为一切高尚的事业献身;如今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贪图享乐。以前,在他看来上帝创造的世界是个谜,他饶有兴致地力图解开这个谜;现在,一切事情都再简单不过,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以前,亲近大自然、亲近前人——在他之前活过、思考过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很重要的;而现在,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交际应酬。以前,他觉得女人神秘而迷人,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十分明确:她们是他享受过的最好的玩乐工具。以前,他不太需要用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完,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农民;现在,母亲按月给他1500卢布仍不够用,他还为此跟母亲吵过。以前,他认为精神生命才是真我;现在,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兽性才是他自己。这种种可怕的变化,是由于他原本内心坚守的原则,随着外在的社会压力而渐渐瓦解了。

他也曾经挣扎过,但很难抗拒。他心目中好的信念、好的理论,在别人眼里都是可笑而不切实际的。譬如,聂赫留多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相关书籍并和亲友谈论这些事,但他的母亲和姑妈就偶带恶意地取笑他;若他选择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滑稽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生活节俭、衣着朴素、不碰烟酒,大家就觉得这是怪癖,是刻意标新立异;他打猎挥霍,大家就夸他不同凡响,还送给他价值不菲的礼物。他认为土地私有制是不合理的,把父亲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让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无法谅解;等他进了禁卫军,跟上流社会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赌博输钱,弄得母亲不得不动用存款帮他还钱,她反而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还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经历些磨炼,是件好事。他原来保持着无瑕的处子之身,想维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此忧心忡忡,难以置信;后来母亲知道他从朋友那儿横刀夺爱,并成了真正的男子汉,竟感到欣慰不已。不可否认,儿子可能和卡秋莎结婚的消息,一直让公爵夫人忧虑不已。

于是聂赫留多夫屈服了。他知道要是坚持自己的原则,日子就充满矛盾,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一旦遵行别人的理论,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尽管刚开始时这样的自我否定充满痛苦,但很快地,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沉溺于广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这种变化从他来到彼得堡后开始,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旅生涯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一旦进入军界,就整天无所事事,脱离适度而有益的劳动。他们不必承担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只须穿上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们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调教的骏马,去参加练兵或检阅,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在这些活动结束以后,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事,便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豪华的饭店里去大吃大喝,纵情挥霍来路不明的金钱;然后进剧场、逛舞会、玩女人……如此循环。这一切换来的是军人的荣誉和无限权力,而他们在长官面前却装做卑躬屈膝、唯命是从的样子。

“我们随时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及时行乐的生活不但应该被理解,而且是不可或缺的。”

这批人很容易变成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自从聂赫留多夫担任军职,开始像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他就落入了这种疯狂的利己主义泥淖里。三年后,他顺路探访姑妈时,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这次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所属的部队正要远征,中途会经过她们的庄园,两位姑妈盛情邀请,加上他很想见见卡秋莎。也许在灵魂深处,他已被那如今无法约束的兽性所控制,对卡秋莎产生了邪念,但这一点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想到他曾快乐生活过的地方旧地重游,看看两位一向疼爱他的姑妈,看看让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那天到达的。当时冰雪初融,道路泥泞,还下着倾盆大雨。他浑身湿透,身子冻僵,但还是活力十足、精神焕发——在那个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她还在吗?”马车到达姑妈家那熟悉的旧式地主庄园时,他心里想。庄园院子里堆着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周围砌着一道矮墙。他满心希望,她一听见他马车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台阶上,让人失望的是,他只看见两个赤脚女人提着水桶从侧门出来,正要擦地板。正门入口处也没有她的身影,只有听差吉洪一人出来,看来也在打扫房子。

“啊,你终于来了,这太好了!”苏菲雅姑妈身穿丝绸连身裙,来到了前厅,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雅姑妈有点儿不舒服,她刚从教堂回来,累坏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你,苏菲雅姑妈,”聂赫留多夫吻了吻苏菲雅姑妈的手说,“对不起,我把您的衣服弄湿了。”

“快到房间里去。你简直成了落汤鸡。瞧,你已经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端杯咖啡来。”

“我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悦耳声音。

聂赫留多夫兴奋得心跳加快。“她还在!”好像阳光穿透乌云,将阴霾一扫而空。聂赫留多夫兴高采烈地跟着听差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多夫刚要穿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他从脚步声和敲门声中听出是谁来了。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他披上湿衣服,走到门口。

“请进!”

果然是她,是卡秋莎。她还是老样子,但更加温柔可爱了。那双纯洁而略带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含情带笑地从脚到头打量他。她仍然系着洁白的围裙。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拆封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不论是没有用过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毛巾,还有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干净、新鲜、纯朴,惹人喜爱。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气喘吁吁地说,满脸通红。

“你好……您好,”聂赫留多夫一时激动,不知道要称呼她“你”好还是“您”好,像她一样,也是满脸涨红。“身体好吗?”

“还不错……您瞧,姑妈叫我送您最喜爱的玫瑰香皂来了。”她说着,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手巾披在椅子扶手上。但其实聂赫留多夫的大梳妆箱里什么都有: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其他化妆用品。

“替我谢谢姑妈。来到这里,我真高兴。”聂赫留多夫说,觉得心里就像以前那样开朗和温暖。

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就走了。

如同一般人,聂赫留多夫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所追求的是所有人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并且为了个人利益而不惜损害他人的幸福。被彼得堡生活和部队生活唤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发作,使得兽性的人占了上风。不过,当他又见到卡秋莎时,精神的人似乎又站起来了,并且重新支配着他的行动。

聂赫留多夫原定在姑妈家停留一天一夜,但见到卡秋莎,他立刻改变主意,决定多待两天,在这里过复活节。他发现自己坠入情网了,但不像从前那样觉得恋爱神秘,并且认为人的一生只能恋爱一次;他再度恋爱,也隐约明白爱情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虽然他自己不敢承认。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在姑妈家逗留太久,也知道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暂时不想去正视这种危险。于是他发了封电报给他的朋友兼同事申包克,请他也到姑妈家来。他们约好在敖德萨碰头。 U3ELxhI5AA7qqGQAM1bItKFrvIKSnzFz6icVYj+rcfac8ukbAraCbG06UO6nUs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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