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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法庭上的卡秋莎

玛特维法官终于来了。还有那个脖子细长,身体瘦弱的民事执行吏,下嘴唇歪向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这个民事执行吏为人正直,受过高等教育,但因为酗酒成性,做什么事都做不久。3个月前,他妻子认识的一位伯爵夫人帮他谋得了这份差事,他总算做到现在,因此十分高兴。

“怎么样,先生们,人都到齐了吗?”他戴上夹鼻眼镜,从眼镜上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看样子全到了。”快乐的商人说。

“让我们来核对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开始点名。

少了两个人,其余的都到了。

“诸位先生,现在请出庭!”民事执行吏愉快地指指门口,说。

大家纷纷起身,在门口互相谦让,进入走廊,再从走廊来到法庭。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法官们所坐的高台后面,挂着一张镶着金边框的沙皇像——身着军服,挂着绶带,一只脚跨前一步,一只手按住佩刀柄。高台右边陪审员所在的位子后方,则挂着一个供奉基督像的神龛,神龛前面立着读经台。

陪审员们一坐好,民事执行吏就来到法庭中央,扯开嗓门叫道:“开庭!”

全体起立。法官鱼贯而入:前面是身材高大的大胡子庭长,接着是那个脸色阴沉、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因为他在出庭前遇到在当见习法官的妻弟,妻弟告诉他说,他刚才到姐姐那里去过,姐姐告诉他家里不开饭。

最后上去的法官就是那个经常迟到的玛特维。他留着大胡子,还有一双和善的大眼睛。这个法官长期患有胃炎,他听从医生建议,从今天早晨开始采用新的疗法,才会在家里耽搁了。此刻他走上台去,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因为他习惯用各种不同方式来预测各种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要是从办公室走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3除尽,那么新的疗法一定能治好他的顽疾,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一共是26步,但他把最后一步分成两步走,正好走了27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制服,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己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连忙谦逊地垂下眼睛,坐在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迅速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为审案作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还是第4次。他醉心于功名,一心想往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都得判刑。这个下毒案的性质他大概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数据,此刻正急急忙忙地从卷宗里摘录着。

庭长翻阅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出几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传被告出庭。栏杆后面的那扇门打开了,2个宪兵头戴军帽,手握出鞘的佩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3个被告,前面是一个红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后面是2个女人。那男人穿着一件和他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囚袍,眼睛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却注视着他绕过的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留下空位给其他人坐,然后眼睛盯住庭长,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仿佛在嘀咕着什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同样穿着囚袍。她头上包着一块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眼睛发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镇定。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边,长袍被什么东西钩住,她不慌不忙地把它拉开,然后坐了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卡秋莎·玛斯洛娃。

卡秋莎一进来,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张白嫩的脸、水灵灵的黑眼睛和长袍底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当她在人们面前走过时,就连宪兵也不自觉地用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在凳子上坐下来后,宪兵才突然发觉自己有失体统,慌忙把脸转过去,强打起精神,平视窗外。

庭长等被告们都坐好,就转过去对书记官说话。

法定的审讯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问题,决定他们的罚款,处理请假陪审员的事,在候补陪审员名单中指定陪审员等等。然后庭长折拢几张小纸片,放进玻璃缸里,这才稍稍卷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汗毛浓密的双手,像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张张纸条,打开来,念着纸条上的名字,请司祭带领陪审员们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身材浮肿,脸色蜡黄,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法衣一侧还别着一枚小勋章。他慢慢地挪动法衣里两条肿胀的双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读经台旁。

陪审员们都站起来,往读经台挤去。

“请过来!”司祭用浮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审员们走过去。

这个司祭在任已有46年多,再过3年就要像大司祭前不久那样,庆祝任职50周年了。自从设立陪审法院以来,他就在地方法庭任职,并因此而感到自豪,因为由他带领宣誓的已多达几万人,而且到了晚年还能为教会、祖国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仅能为家人留下一栋房子,还有3万卢布以上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以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却禁止人们发誓,因此这项工作是不正当的,但他却从没发现过。他不仅从来不曾觉得不安,而且还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借此结识许多名流。像今天他就认识了那位有名的律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只办了击败那个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净赚1万卢布。

“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举起每个手指上都有小窝的浮肿的手,五指并拢,像捏住什么东西似的。“大家跟着我念。”说着就领头宣誓:“凭万能的上帝,当着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予生命的十字架,我答应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每说一句,就停顿一下。“手举好,这样,不要放下,”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本案时……”

留络腮胡的那个高个子、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高高地举起右手,五指并拢。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其他的人则显得有点儿勉强。有些人念誓词念得很大声,有些人只是嘀咕着;有些人使劲地握紧拳头,仿佛怕什么东西掉下来;有些人则是把手指松开又并拢。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别扭,只有小老头司祭满心虔诚,自以为在做一件神圣的大事。宣誓完毕,庭长请陪审员们选出一名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纷纷起立,抢着走进议事室。一到议事室,他们都立刻掏出香烟,吸起烟来。有人提议请那位相貌堂堂的高个子担任首席陪审员,大家都同意。于是他们捻灭烟头,丢掉烟蒂,返回法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毫不拖泥带水,气氛也十分庄严。这种程序化的严谨仪式让所有参与者都很满意,也使他们更加相信自己是在参加一项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这一点聂赫留多夫也感觉到了。

等陪审员们一坐好,庭长就向他们说明陪审员的权利、责任和义务。一边讲话还一边浮躁地不停改变姿势。庭长说,陪审员可以透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可以察看物证。他们的责任是审判必须公正,不准弄虚作假。他们的义务是保守会议秘密,如有违反,将受惩罚。大家都正襟危坐地用心倾听。那个商人满身酒气,强忍住酒嗝,每听到一句话,就点一下头表示赞成。

庭长讲完话,就转身面向被告。

“西蒙·卡尔津金,起立。”他说。

西蒙紧张地跳起来,脸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粗声粗气地急急说道,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词。

“你的出身?”

“农民。”

“籍贯哪里?”

“图拉省,克拉比文县,库比央乡,包尔基村人。”

“年龄?”

“33岁,生于18……”

“宗教信仰?”

“我信俄罗斯教,东正教。”

“婚姻状况?”

“没有结婚,先生。”

“做什么工作?”

“在摩尔旅馆当茶房。”

“以前打过官司吗?”

“从来没有,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以前没有打过官司吗?”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下。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接着叫下一个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旧站着,挡住了包奇科娃。

“卡尔津金,坐下。”

卡尔津金还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但卡尔津金一直呆站在那儿,直到民事执行吏跑过去,感慨良多地低声说:“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来。

卡尔津金像站起来时一样迅速坐下,他把长袍拉了拉,脸上的肌肉又开始抖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庭长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他没有抬头看她,只顾查阅面前的公文。对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

包奇科娃,43岁科洛姆纳城小市民,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打过官司,也从未被法庭调查过,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痛快,那种口气仿佛在说:“是,我叫叶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很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叫她坐,就立刻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当问到第三个被告时,好色的庭长显得特别亲切。“你可得站起来。”他发现卡秋莎坐着不动,便温和地说道。

卡秋莎快速地站起来,胸部高高耸起,用她那双含笑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迅速地说。

聂赫留多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审问,逐一打量被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第三个被告的脸。

“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气鼓鼓地嘟囔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做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姬琳娜。”

“绝不可能!”聂赫留多夫自言自语,但在心里已毫不怀疑,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的女孩,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抛下她离去之后,就再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因为一旦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使他原形毕露,痛苦难堪——他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不仅一点儿也不正派,反而是十足的无耻。

对,就是她!

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特点。那使她自成一格,与众不同。尽管她的脸庞如今苍白且丰满得不像样,但那略微斜睨的乌亮眼睛、笑盈盈且温顺的天真气息,毫无保留地自她身上流露出来。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是个私生子。”

“她做了什么坏事呢?”聂赫留多夫心里七上八下,呼吸也变得急促。

“你姓什么?平常别人都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通常用母亲的姓——玛斯洛娃。”

“出身?”

“市民。”

“信仰东正教吗?”

“是的。”

“职业呢?你从事什么工作?”

卡秋莎不做声。

“你从事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她扑哧一笑,接着迅速环顾四周,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露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旁听席上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默。有人向她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讯吗?”

“没有。”卡秋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卡秋莎就像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曳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一双白净的小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目光仍是一直地望向庭长。

接着书记官起立,开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亮、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他发出来的声音就成了一阵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被告当中,卡尔津金脸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挺直腰杆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偶尔还将手指伸到头巾里面去搔搔头皮。

卡秋莎忽而无动于衷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又全身颤抖、满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进行反驳,但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换了一种姿势,往四周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多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卡秋莎,在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挣扎。 GnQm7dDSOtklvJqtMRiUPf+gWYhvB7Bq6RPpaeuBOMQAd5ZpQrSh5NxIHuoSmX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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