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古瓦从司法宫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夜幕降临了,这让他非常高兴,这样他就可以任意钻进一条寂寞阴暗的小巷来为自己疗伤。现在哲理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本希望戏剧能够成功,可以从府尹大人那里得到一点儿赏钱好还清房租。可是初涉戏剧的他就遭到如此惨痛的失败。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想要为自己找一个过夜的窝。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迎面遇到了胡闹王的游行队伍,这里面当然包括他的乐队,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他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无疑是给诗人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诗人转身拔腿就跑。
可是到处都是人,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好不容易钻进了一条黑洞洞、寂寞寥落的小巷,他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原来是五月花树。诗人二话没说,爬起来继续向塞纳河边走去。
可是艄公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要快乐一下,可怜的诗人根本渡不了河。
既然无法摆脱狂欢节,干脆就加入其中,于是他就奔向了河滩广场。他心想:“在那里至少可以暖和一下身子,可以捡点面包屑当晚餐。”
格兰古瓦抵达河滩广场时,已经浑身冻僵了。为了避开兑换所桥上的喧闹的人群,他故意从磨坊桥绕道,可是在经过时,主教所转动的水磨轮子溅了他一身水,就连他的外衣都湿透了。因为自己的剧本演出失败,因此感觉比平时更加怕冷,他急忙朝广场中央烧得正旺的圣火走去,但是圣火四周围着许多人。
“这些该死的巴黎人!”他心里想到(身为戏剧诗人的格兰古瓦,独白可是他的拿手好戏。),“我多么需要站在壁炉的角落里暖和一下身子,可他们竟然挡住了我的火焰!我的鞋子已经灌满了水,那些该遭诅咒的磨坊把我浑身上下都浇透了!我想弄明白,磨坊对于主教来说有什么用!难道他想摇身一变成为磨坊老板吗?瞧,这帮游手好闲的家伙,难道他们就不可以挪一下位置吗?我倒想请教一下他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在烤火取暖,他们是多么幸福啊!他们望着熊熊燃烧的圣火是多么壮观啊!”
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人们并不是单纯被火焰的美景吸引而来。
人群与圣火之间留有一大块空地,一个少女正在跳舞。
格兰古瓦枉是怀疑派哲学家和讽刺诗人,眼前那光彩夺目的形象令他眩晕,一时竟不能断定这少女究竟是人,还是天使。
她的个子其实不高,但是身材苗条均匀,因此显得很高。她的肤色略黑,不过可以猜想,若是在白天,她的皮肤必定会映出美丽的金铜色光泽。她一双纤足,套在优雅细窄的鞋子里,曲伸自如。她脚踩一条随意铺在地上的旧地毯,跳舞、旋转、翻飞。每当她青春焕发的面容闪过人们眼前时,她那对黑色大眼睛就会向那人射出一道电光。
围在她周遭的群众,个个瞠目结舌。这也难怪,当她把浑圆而毫无瑕疵的双臂举过头顶,敲响巴斯克鼓,跟着鼓声的节奏翩翩起舞时,整个身段细巧纤弱、灵活如黄蜂;她穿着金色的胸衣,色彩斑斓的长裙迎风飘荡,香肩裸露,裙摆不时掀开,露出秀美的小腿;她的黑发如墨,明眸似火——她不可能是一位平凡的少女。
格兰古瓦心想:“她的确是一个精灵,一个山林仙女,一个女神,一个梅纳路丝山酒神的女祭司。”
恰在此时,少女的一条发辫松开了,原本别在上面的一枚铜币滚到地上。
“错了!”格兰古瓦说,“她是一个吉卜赛女郎。”
一切幻觉统统消失了。
她又重新开始跳舞了。她从地上拿起两把剑,剑尖顶在额头上,随后把剑朝一个方向转动,而她的身子则朝另一个方向转动。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吉卜赛女郎。尽管格兰古瓦已不再有幻觉,但眼前如画的美景的魅力依然不减。那红红的火焰照耀着她,围观人群的脸上闪耀着光芒,少女褐色的脑门上闪耀着光芒,摇曳不定的人影倒映在古老的门上和绞刑架两边的石壁上。
在上千张被火光映红的脸庞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所有人更专心注目欣赏这名跳舞的女郎。这是一张严峻、沉着、阴险的脸。他的身体被周围的人挡住,看不出穿什么衣服。从面容看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已经秃顶,仅在发际间有几撮稀疏的花白头发。他的额头既高又宽,而且已有些皱纹;不过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闪烁着不寻常的火花,蕴藏着深沉的情欲。他把目光牢牢地系在吉卜赛女郎的身上。那个少女翩翩飞旋,他心里转的念头却变得愈来愈阴沉。他的唇际不时浮现一丝微笑,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可是那微笑好像比叹息显得更加痛苦。
女郎跳得气喘吁吁,终于停了下来。观众怀着爱怜的心,为她喝彩鼓掌。
“加利!”吉卜赛女郎喊道。
格兰古瓦看到一头娇小的白山羊走上前来,它机灵、活泼,毛色富有光泽,双角和四蹄描金,还戴着一个镀金的项圈。少女跳舞时,格兰古瓦并没有发现这只小山羊,原来它一直静静地趴在地毯的一个小角上。
“加利,”少女说,“该你上场了。”
她坐下来,同时做了个优雅的手势,把巴斯克鼓递给它看,然后接着说:“加利,现在是几月份?”
山羊抬起一条前腿,在鼓面上敲了一下。时令正是一月。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加利,”女郎把鼓面翻转,继续问,“今天是几号?”
加利举起描金的细腿,敲了六下鼓。
吉卜赛女郎又把鼓面转过来,问道:“加利,现在几点了?”
加利敲了七下。正好,柱屋的大钟也敲响七点钟。
观众们赞叹不已。
“这其中必有妖法。”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人正是那个死盯着吉卜赛女郎的秃头男子。
她打了个寒噤,转身去看。然而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这讨厌的声音。
观众不停地欢呼鼓掌,掌声甚至使她立刻忘记了这回事,只顾继续招呼她的山羊。
“加利,城防手枪营长官吉沙·格朗雷米阁下是怎样参加圣烛节游行的?”
加利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一边开步走,一边咩咩地叫。它的步态那么庄重、文雅,惟妙惟肖地模仿手枪营长官利欲熏心的假虔诚,逗得在场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表演十分成功,观众的反应愈来愈热烈,女郎也更加起劲,接着说:“加利,宗教法庭的皇家检察官雅克·沙莫吕阁下,是怎样布道的?”
山羊一屁股坐在后腿上,又叫了起来,同时古怪地挥动前腿,除了学不会雅克·沙莫吕的蹩脚拉丁文,它的腔调、神态可谓活灵活现。
观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亵渎神明!”秃头男子又叫喊了一声。
吉卜赛女郎再次转过身去。
“呸!是这个恶棍!”她说。然后她习惯性地噘起唇,旋转脚步,返身托着手鼓向众人收钱。
只见大银币、小银币、盾币、鹰币纷如雨下。
她走到格兰古瓦跟前,格兰古瓦不经意地把手伸进衣兜,她也站住了。诗人摸到口袋底,才发现真相,原来他一毛钱也没有。“见鬼!”他咒骂了一声,可是那漂亮的少女站定不动,睁着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接着又把手鼓往他面前推了推,等待他给钱。格兰古瓦额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假如他口袋里装着秘鲁全国的黄金,他肯定也会全部交给那少女的。可是格兰古瓦并没有秘鲁全国的黄金,更何况那时候还没有发现美洲呢。
幸亏这个时候出了一桩意外,替他解了围。
“你还不滚开,吉卜赛蝗虫!”从广场最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喊声。
少女受到惊吓,转身去看。这回不是秃头男子的声音,而是女人的嗓门,不但十分恶毒,而且还透着宗教狂热的虔诚。
这声尖叫吓着了吉卜赛女郎,却使广场上东跑西窜的一帮顽童乐不可支。
他们乱哄哄笑成一团,大声叫喊道:“是罗朗塔楼的老太婆,是麻袋修女老婆婆在骂人!她一定还没有吃晚饭,找点剩饭送去给她吧!”
众人一齐冲向柱屋。
趁着跳舞女郎一时惶惑,格兰古瓦赶紧脱身。顽童们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还没有吃晚饭,于是便跟着大家向餐厅奔去。可是小鬼们跑得比他快,等他来到时,他们已把餐厅洗劫一空,连点心也没剩下。剩下的东西只有墙上挂着的马蒂厄·比泰纳一四三四年画的夹杂着几株玫瑰的苗条的百合花,拿这个当晚餐未免也太让人心寒了。
不吃晚饭就去睡觉是件令人讨厌的事,如果没有晚饭吃,而且不知到哪儿睡觉,更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格兰古瓦落到没有面包吃、没有床铺睡的田地,他需要赶紧想个法子来应付眼前的燃眉之急。他认为,朱庇特创造人类只是因为一时的兴起,但这位圣人的一生都在遭到哲理的围攻。他发现这样一条真理有好长时间了。而对他格兰古瓦来说,从来没有遭到这么严密的封锁,他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肚子也在敲鼓,好像这是马上就要投降的信号。用饥饿这种手段来惩罚自己,厄运也未免让自己太没有面子了吧!正当他忧郁烦恼不能自拔时,一曲古怪却又带着柔情万种的歌声突然把他唤醒。是那个吉卜赛少女在唱歌。
她的歌喉与她的舞蹈和美貌如出一辙,同样无法形容,令人迷醉。这是持续不断的如鲜花怒放的旋律,是出其不意的华彩乐章,继之穿插尖厉、带气声的简单乐句,然后是一连串令夜莺也自愧不如,却又始终保持和谐的跳跃音阶,就像那少女起伏的胸部那样,她把高八度音也唱得那么缠绵悱恻,时起时落,忽高忽低。随着歌声的千变万化,她那俏丽面容上的表情也变幻莫测,从最放荡不羁的情欲直至最贞洁的尊严。她彷佛一会儿是癫狂疯子,一会儿是圣洁女王。
她唱的歌词,用的是格兰古瓦根本没有听见过的语言,不过好像她自己也不懂这种语言,因为她的表情与歌词的内容联系并不大。因此,她在唱下面的四句诗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快活。
一只箱子价值连城,
在一个水槽中发现。
里面还有新的旗帜,
饰着一些吓人的图案。
过了一会儿,她又唱了下面的这节诗:
骑着马的阿拉伯人,
剑在手,支架在肩,
投石器连成一整片,
切莫相互厮杀摧残。
格兰古瓦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其实她的歌声只不过是表现了欢乐。就像鸟儿一样,是由于宁静和无忧无虑才唱歌。
吉卜赛女郎的歌声搅乱了格兰古瓦的沉思冥想,就像天鹅把平静的水面给搅乱了。他满心欢喜地听着她歌唱,忘记了其他一切的不如意。几个小时以来,只有这一刻他不觉得自己在受苦。
可是好景不常。
“你还不闭嘴,你这地狱的知了?”声音依然来自广场最阴暗的角落,还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可怜的吉卜赛女郎戛然噤声。格兰古瓦赶忙堵住耳朵。
他叹道:“唉!该死的缺齿锯子锯断诗琴了!”
同时,其他观众也与他一样嘀咕起来。不只一个人喊道:“麻袋修女快滚开!”此时若不是胡闹王的游行队伍到来,分散众人的注意力,这个藏头缩尾的老怪物难保要为她恶意攻击吉卜赛女郎而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