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中山村村口的长亭,一名弱冠少年长身而立,唇红齿白,面如玉耳如轮,额头宽广而白净,一袭青衫衬托得他如柳树般挺拔。
长亭内,和他对面而立的是一位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穿洗得泛白的长衫,头戴方巾帽,瘦脸横眉,三分书生气七分威严相。
中年男子身边,站立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女子眉眼如画,春衫,轻腰,蛾眉,双眼如雾如月,妩媚天生。
少年淡然而立,手持一根柳枝,神情毅然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受教先生三年,深感先生才学冠绝天下,不逊于当朝泰斗司马饰,为何不北上京城,向司马先生递上一纸文章,赢一个功名或是博一个名声,想必易如反掌。”少年微抿嘴唇,神情坚定,“先生也一再教导学生,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我辈读书之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当今正是盛世,应当上报朝廷下不负黎民,才不枉饱读圣贤书。”
李鼎善手中折扇打开,轻轻摇动,微微一笑:“司马先生确实提携过许多后进,只不过我已无心于仕途,只愿一生忘情于山水之间,修身齐家足矣,至于治国平天下的大任,就由你们年轻人担当了。”
女子接过夏祥的柳枝,在手中轻捻几下,肃然说道:“先生并非不受圣贤教诲无心仕途,也不是不上报君恩,何况说来先生也不需要司马饰的提携,他和司马饰……”
“不必说了,葭儿……”李鼎善摆手制止肖葭继续说下去,朝她使了个眼色,离别在即,心中既高兴又隐有一丝担忧,他合上折扇,目光扫过折扇上的“风雅”二字,在落款之上停留了片刻。
落款题名赫然是司马饰。
司马饰不但为当朝文坛泰斗,也是翰林院学士兼龙图阁学士,他在任礼部贡举的主考官、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时,曾录取了连车、连易兄弟二人。司马饰曾说读到连车文章之时,不觉汗出,以他的才学也应当退让三分才能避其锋芒。连氏兄弟后来文名名扬天下,司马饰提携后进慧眼识珠之名,由此传遍大江南北。
“你我就此别过。”李鼎善微一拱手,转身离去,大步流星,竟不回头,“不必再虚礼,也不必折柳相送,他日若有机缘,自会再次相见。切记,你进京之后,不要贪玩,也不要惹是生非,只管考试就是。”
肖葭微一迟疑,将手中柳枝递还夏祥,依依不舍地看了夏祥一眼,想说什么,摇了摇头,也紧随李鼎善而去。
“先生……”夏祥知道李鼎善去意已决,想起三年来的教诲和相处,不觉潸然泪下,朝李鼎善的背影长揖一礼,“山高水长,此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见,愿先生不负平生所学,德行天下,桃李满园。”
三年前,李鼎善和肖葭来到中山村,当时的他犹如乞丐,衣衫褴褛不说,还形容憔悴。好心村民收留了他们二人。李鼎善和肖葭以父女相称,却并非同姓。二人只是自称从京城而来,是何身世,为何而来,皆不回答。好在中山村民风淳朴,村民只当二人是一对落难的父女,并不疑心他们。
李鼎善父女二人先是住在村西废弃的草房之中,忽一日狂风大作,草房被吹成废墟。二人没了容身之处,无奈之下想要离开中山村时,宋定娘将自家的房屋腾出两间,收留了他们。
宋定娘是夏祥之母。
说来夏祥和母亲宋定娘也并非土生土长的中山村人,夏祥三岁之时,跟随母亲来到中山村,从此定居于此。爹爹是谁,是生是死,母亲讳莫如深,从来不提,也不许夏祥问起。中山村村民久居大山深处,虽也遵循孔孟之道,却并不迂腐,对于来历不明的夏祥和宋定娘既不排斥也不怀疑,坦然地接纳了他们。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山村的生活安稳而平静,夏祥和宋定娘也完全融入村民之中。夏祥自幼聪明,只是奈何家贫,读不起私塾,宋定娘就以柳枝为笔沙地为纸,教他识字。夏祥也算争气,在大地的纸张上博览群书。等他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学有小成,母亲已然无力再教他什么。
夏祥家中并不富裕,李鼎善父女入住之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李鼎善和肖葭也不愿在夏家白吃白住,就提出可以开设私塾教书,以补贴家用。
私塾开办之后,前来上学者寥寥无几,也是中山村与世隔绝,村民追求功名之心并不强烈。除了夏祥之外,只有二人,一人名夏来,一人名夏去。三人的私塾,李鼎善倒也认真教学。夏来和夏去顽劣成性,不求上进,勉强识得几个大字之后,就无心再学了。
李鼎善也不在意,夏来和夏去所交的学费减轻了夏家的负担,也算是莫大的欣慰了。当然,让他最惊喜也最满意的是夏祥的聪慧,堪称神童。他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夏祥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全部融会贯通。
见夏祥学有余力,李鼎善便改变了主意,本来以他所想,只让夏祥饱读圣贤书即可,其他杂家,不必一观。但见夏祥之才可以海纳百川,他就拿出轻易不示人的藏品书籍,交与夏祥。
夏祥如获至宝。
又一年后,夏祥上至天文,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古今兴废,圣贤经传,无所不览。在李鼎善看来,夏祥就算不是百年不遇的大才,也是数十年才有的奇才,至少不比十九岁高中进士的苏确差上多少。
大夏立国以来,十八九岁高中进士者,不下十余人,其中尤以苏确最为引人注目。倒不是苏确最为才高,而是苏确最为刚正。为官之后,数次当面顶撞皇上和王爷,固执己见,从不因对方的皇权或王权身份而让步半分。
“爹爹,为何我们不同夏祥一起进京,他一人进京赶考,谁来照顾他的起居?”站在一处山头之上,俯视群山环抱的中山村,肖葭微蹙眉头,一时心忧,“此去京城,山高水长,诸多艰难,他一人万一有个闪失,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鼎善折扇遥指北方:“他一人前去京城,确实路途艰难,但总好过我们的陪同。京城有人发现我们的踪迹了,说不定不日就会来到中山村。如果现在不及时离开,会让夏祥大祸临头。”
肖葭轻叹一声:“若是让人知道夏祥是爹爹的门生,别说高中进士,怕是连命都不保了。他此去京城,凶多吉少。其实让他安稳一生,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平安,不也很好?”
李鼎善却是摇了摇头:“大夏太平百年有余,虽无外患,却有内忧。以夏祥的才学,只当盛世一小民,就太可惜了。眼下,朝廷会有一场风波,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当顶天立地,迎难而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肖葭轻轻一拢额头散落的头发,神情有几分茫然:“让他从中山村直接迈入凶险的京城,是不是太难为他了?”随后目光迷离而失落,“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葭儿……”李鼎善脸色一沉,语气严厉了几分,“夏祥和你只能是兄妹!”
肖葭俏脸微微一红,随即失落了几分,微一低头:“知道了,爹爹,葭儿不敢。”
见肖葭如此,李鼎善未免心软,摇头叹息:“不是爹爹为难你,也不是爹爹有意如此,实在是你的身世原因,不能长伴夏祥左右。”
“我今后该何去何从?”肖葭双眼迷离,眺望三年来朝夕相伴的山水,心情莫名沉重了许多。
“大夏虽然重仕,但并不轻商,也不抑制经商。”
“我一女流之辈,如何经商?”肖葭并无主见。
“我已有打算,不必多虑。”李鼎善话刚说完,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跃上旁边的一块石头,朝远处张望,“来得好快。”
远处的山路上,几匹快马奔跑如飞。马上几人,一色的短衣干练打扮,面色冷峻,目光凌厉。
一共五人五马,穿过山间小路,越过小溪,直奔中山村而去。
肖葭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爹爹,他们是?”
“是他们。”李鼎善点了点头,毫不慌乱,淡淡一笑,“幸好先走一步。他还是贼心不死,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既然如此,我如果为了避祸南下泉州的话,岂不是显得太胆小怕事了?走,北上京城!”
“真的?”肖葭一时惊喜,南下泉州距京城数千里之遥,和夏祥天各一方,也许再难有相见的机会,而北上京城,说不定会和夏祥有意外重逢之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鼎善哈哈一笑,豪气陡生,“他想赶尽杀绝,我就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