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出土的甲骨文字,其内容多属殷代王室卜问天象对农业生活影响的记载。从中可以得知,宗教信仰的世界观在他们的思想领域中占了统治的地位。
(一)上帝信仰为自然界现象的权力之象征
天上的神是人间状况的反映,具体地说,是政治状况及经济状况的反映。
殷代自盘庚迁都之后,至武丁而达于极盛,强盛之下,它征服与融合周围许多大小部族,使王权逐渐扩张,有了这种背景,王者也就自称起“余一人” 来了。“余一人”的称呼,表示出以天下之大,惟王者一人为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王权的崇高,反映在神的世界里,便有了一个至尊的上帝。
“卜辞中的上帝或帝,常常发施令,与王一样。上帝或帝不但施令于人间,并且他自有朝廷,有使、臣之类供奔走者。”(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第572页)上帝的至上独尊以及帝廷的状况,正是人间政治的倒映。
殷人的生活以农业生产为主,气候的变化对农业生产有莫大的关系。风雨调顺,有助于农作物的收成,若遇自然的灾害,人力便难以抗拒,在那种情况之下,很容易对自然力产生崇拜感。因而,卜辞中卜问降雨的记录特别多。卜辞中的上帝成为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上帝的赐风雨、降祸福是以天象示其恩威,而天象中风雨之调顺实为农业生产的条件。所以,陈梦家说:“商人之帝为有权势之大自然,凡诸生活之供给咸依赖之。故商之帝为生活上(或生产上)之主宰。”(《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燕京学报》第19期)于此可见,殷人的上帝亦为经济状况的反映。
殷人意识形态中的上帝,祂的威力以天象垂示为多。费尔巴哈就说过:“雷和电是给人以最威严最可怕印象的那种自然界现象,于是就成了最高最有权力的神底动作,神底权力仍旧不外是感性的权力,自然界的权力。”(《宗教本质讲演录》)卜辞中的上帝亦然,祂不是纯粹精神性的,只是自然界现象的权力之象征而已。
(二)龟筮的决定力
人类在对于外在世界缺认识的时代,容易对于大自然产生迷惑畏惧的心理,因而产生对自然力的崇拜。在这种对外力的崇拜中,自身的行为失去自信力与自主性;殷室的处处问神,事事占卜,便是这种宗教信仰的产物。
《尚书·洪范》虽被近人疑为后人之作,但它在追述中所保存的原始资料,应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篇中卜问疑惑(“稽疑”)一段,正是殷朝官方思想行动的描述。它说:
你(国王)如遭遇到重大的疑难,自己先考虑,再和卿士商量,和民众商量,和卜筮商量。如果你自己赞同,龟卜赞同,占筮赞同,卿士赞同,民众赞同,这就是“大同”。这样你的身体就会康强,你的子孙也一定旺盛,这自然是吉祥的。如果你自己赞同,龟卜赞同,占筮赞同,卿士反对,民众反对,这还是吉利的。如果卿士赞同,龟卜赞同,占筮赞同,你自己不赞同,民众不赞同,这也是吉利的。如果民众赞同,龟卜赞同,占筮赞同,你自己反对,卿士反对,那么做内事吉利,做外事不吉利。如果龟卜、占筮的结果和所有人的意见相反,那么安静不动就吉利,有所行动就凶险了。
从这里,可以知道龟筮有多大的决定力。要做一样事情,即使国王、卿士和民众一致同意,但是只是龟筮的结果不同意,就得停止行动。上述卜问疑惑的几种情况,充分反映了殷代官方行动的受制于宗教迷信。
(三)统治阶层内礼制的新旧派之争
从大量的卜辞和一些古籍中,可以看出历代殷商王室还停留在浓厚的宗教迷信的气氛中。然而,根据董作宾的研究,以为“信仰一至于此,只有武丁时代为然,到了有科学头脑、革命精神的祖甲时代,却把这一类卜事,一概取销了”(《甲骨学五十年》)。董先生进一步的研究,发现了自盘庚迁殷至于帝辛之亡,这二百七十三年间经过了礼制上四次大的变动,其中所谓保守派和革新派的互为起伏,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 旧派(遵循古法) 盘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
第二阶段 新派(改革新制) 祖甲、廪辛、康丁。
第三阶段 旧派(恢复古法) 武乙、文丁。
第四阶段 新派(恢复新制) 帝乙、帝辛。
旧派以武丁为代表,从武丁时代的卜辞,可以考见旧派的礼制,一般来说,就是恪守先王的成规。新派以祖甲为代表,从祖甲时代的卜辞,可以看出他继位之后实施改革礼制的计划,在祀典的订定、历法的改革、文字的更易、卜事的整顿上,都和旧派有显著的不同 。
董先生这一项研究成果,显示了殷代统治阶层内部在礼制上的“保守派”和“革新派”之争。革新派在祀典、历法、文字及卜事上,都作了重大的改革。革新派代表祖甲的作为,必然会被守旧史臣们视为乱了成汤之法(见《国语·周语》韦昭注)。周公提到祖甲时,曾说:“他认为自己作君王是不合理的,到民间做了很久的平民,等到即位时,他就了解人民的痛苦,能够保护爱顾老百姓。”(《尚书·无逸》)这样看来,祖甲的能够改革旧制,显然是由于他长期接触人民,从民众中得到了启发。
武乙被董先生列为旧派,但在《史记》的记载中,他却是个戏弄天神的“大逆不道”者。《史记·殷本纪》记:“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这样看来,武乙显然是位坚决的无神论者。他这般僇辱“天神”,怪不得会被史学家目为“无道”。然而,《史记》留下这一段记载是很珍贵的。这是现存典籍中所保存的最早的一段反神论史料;在现存史迹中,武乙是最早的一位反迷信的帝王。
(四)民间一丝反天意的讯息
宗教思想成为殷代统治阶层的主导思想。虽有武乙这样突出的人物,毕竟是例外。整个统治阶层还沉迷在浓厚的迷信气氛中。至于民间的思想状况,则不得而知。《尚书》是官方的政治文献,卜辞为王室问卜的记录,从这些资料里,只能获知一些官方思想活动的概况,而无法窥见民间思想活动的情形。
在统治阶层“率民以事神”的思想教育下,一般民众恐怕是很难免疫的。幸而,《尚书·高宗彤日》透露了一项稀罕的消息。篇中记述某一统治阶层人士的讲话:“惟天监下民,典厥义。……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这就是说:“老天监视着世民,主持正义。……人民之中有不顺从‘德’,不听从所谓上天惩罚的;上天发出命令来纠正他们的行为,他们却说:‘天能把我怎么样?’”官方一向把不听他们话的人民称为“不若德”(不顺从德),并且抬出所谓天意来吓唬人。但是,人民之中却有不受欺蒙的,抗言说:“天能把我怎么样?”
“其如台?”——“天能把我怎么样?”这一声反诘,在史籍的记载上,它首创记录地否决了统治阶层运用宗教迷信的威吓,也揭露了统治者利用神意欺瞒民间反天意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