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下面要着重提及的侠的人格与行为的复杂性,这里还必须指出,这一人群之所以无代不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与侠义理想不相涉的现实功利的驱使。
与春秋、战国时期刚崛起挺生的侠不同,当时游侠先驱多为义而任侠,为君臣之义,友朋之义,为名节荣誉,耿介特立,立意皎然。然至两汉以降,许多人修行砥名,刻意自励,乃至敛己讳饰,虽阴贼著于心,而外行含蓄亲厚、温良泛爱之举,其行侠就多了一份功利色彩。由于行侠在攫取社会声望之外,还可以获得现世种种实利,遂使上至朝廷大僚下至细民百姓纷起效仿。这种为利所驱、任纵自放给侠带来的影响是多重的,以至后人从中既可以看到许多直臣烈士,血肉兼备,声色毕具;也不难遭逢一些强梁权奸,顽悍轻果,放诞无所忌惮。
当然,原因仍要归于那些动乱的时代。看看秦汉、汉末魏晋及隋唐易代之际侠者蜂出的情形,便可明了这一点。汉初张良、陈平、张耳、陈馀等人尚气任侠,显非因为生存受到威胁,或生计发生困难。他们广施财货,结客养士,与“长者”交,和“天下俊杰”游,所属意者均在权力和声势。汉末,经黄巾起义打击,朝廷力量削弱,一批拥有私人武装的州郡大僚和豪强地主羽翼渐丰。其时如右车骑将军、钱塘侯朱儁,河内太守王匡等人“好义轻财” ,“以任侠闻” ,其目的也非专为侠义理想。最典型的例子是袁绍,“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皆为奔走之友” 。藉此爱养士人,倾心折节相待,一时远近争赴其庭,车骑相接,填塞道路,以至中常侍赵忠告他“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为”。后范晔据此指出:“袁绍初以豪侠得众,遂怀雄霸之图,天下胜兵举旗者,莫不假以为名。及临场决敌,则悍夫争命,深筹高议,则智士倾心,盛哉乎其所资也。” 道出他为侠的目的是为自抬身价,招引同类,准备有朝一日问鼎中原,争夺天下。而围绕在袁绍这样的公侯豪侠周围,更多人既度人势之广狭,又量其德之厚薄,指望投靠英主,建立功业,常常不免以行侠为迎合。换言之,侠在社会上的出现和急剧增加,是与这些“怀雄霸之图”者的导向密切相关的。
如隋末天下大乱,李渊父子趁势在河东、晋阳一带潜结英俊,密招豪友,一时“鬻僧博徒,监门厮养,一技可称,一艺可取,与之抗礼,未尝云倦” 。占领长安后,又发文号召“五陵豪侠”与“侠少良家之子弟”从其投唐,并“縻之好爵” 。由于如李世民本人喜蒲酒博戏,藏亡匿死,大有平原、孟尝之风,这些来投效的人尽管多罪亡之余,乃至有一些为躲辽东之役而隐匿为盗的,便不免诳称任侠,甚至以侠者自居。《旧唐书·太宗纪》谓:“时隋祚已终,太宗潜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群盗”与“大侠”连言,是因两种人在其时实在太难分别清楚了。刘弘基“少落拓,交通轻侠,不事生产”,后因事亡命,靠盗马维生,只是一个盗贼。他投奔李世民后,大受器重,“出则连骑,入同卧起” ,就是以盗充侠的。至于如柴绍“矫捷有勇力,任侠闻于关中”,为李渊识赏后妻以平阳公主 ,丘和“少便弓马,重气轻侠”,李渊“引入卧内,语及平生,甚欢” ,李神通性喜任侠,“与京师大侠史万宝,河东裴 、柳崇礼等举兵以应义师”,李渊闻之大悦,授光禄大夫,后又封淮安王 。这些人纷纷被重用,轰轰烈烈地干出了一番事业,对社会上怀才使气、任强有力之人的吸引无疑是巨大的,他们当中有些人因此奋起效仿。侠在唐代风生水起,进可列班朝堂,退得入北衙禁军,又得驰才于边关藩府,肇成古代历史上这一人群最后的辉煌,与此实在大有关系。
倘再作进一步的考察,则不独易代乱世,即在平世,游侠人群的生成并聚合成规模,也与权豪鼓励及现实功利的驱使有关。班固《汉书·游侠传》在论述战国四公子“皆藉王公之势,竞为游侠”,“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后,论列汉兴以来游侠的情况,指出“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所谓众庶荣名慕迹,实际指出了其时社会上一大批人因贪羡侠魁的声名势力,不惜触犯法禁也要过一把侠瘾的事实。
如当时著名大侠郭解能暗地打通官府,让他们在征发徭役时免了某些人的差发,这种即刻兑现的实惠是颇能吸引一些人的。甚至,基于并不是所有的侠都企望跟定一位豪杰成就不世的功名,这种现世实惠之于他们的吸引力可能更加实在而强烈。而游侠本人碰到麻烦,有一大批贤豪长者出为救护,几乎不稍用力就可化解灾难,逍遥法网之外,更使他们怦然心动。
当然,这些侠魁的豪举也可能给他们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如汉成帝时大侠原涉为报季父被杀之仇,主动去官以伺机行事,后亡命他乡,遇大赦才得回家。由于他一生侠气难忤,在赈施穷困、赴人之急方面不亚于朱家,以致自己衣服车马才具,妻儿老小生活都发生困难,所以得到时人普遍的敬重。其时王莽垮台,原先王莽的属官有不少赖他苟活,反王莽的各路豪杰也愿与他结纳,“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 。这些“诸豪”和“为气节者”本身血气贲张,天性中就有一段不能隐忍的激烈在,受此感召,自然会有一些人从此踏上为侠的道路并义无反顾。这样的情形汉唐后历朝历代还可以见到,如元人史天倪的曾祖史伦“以侠名河朔,大为诸郡所重”,死后河朔人立清乐社祭祀之。史天倪凭借先人的侠名,因此建立起一支有壮勇万人的“清乐军” 。这万名壮勇显然是受到史伦侠义精神的感召,才甘受史天倪驱策的。由此足可一觇人格力量的感人之深与化人之速,真如长风偃草,无往而不受其被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