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就侠这一人群在中国历史中首度亮相,寻绎其如何崛起挺生的轨迹。在这方面,东汉荀悦《汉纪》中的分析虽颇保守,仍不失清晰与中肯。他在列举了世有三游——“游侠”、“游说”和“游行”,并称其为“德之贼”后,有如下一段分析:
凡此三游之作,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纲纪废弛,以毁誉为荣辱,不核其真;以爱憎为利害,不论其实;以喜怒为赏罚,不察其理。上下相冒,万事乖错,是以言论者计厚薄而吐辞,选举者度亲疏而举笔。善恶谬于众声,功罪乱于王法。……是以君子犯礼,小人犯法,奔走驰骋,越职僭度,饰华废实,竞趋时利。简父兄之尊而崇宾客之礼,薄骨肉之恩而笃朋友之爱,忘修身之道则求众人之誉,割衣食之业以供飨宴之好。苞苴盈于门庭,聘问交于道路,书记繁于公义,私务众于官事。于是流俗成矣,而正道坏矣。
他详细列述了周秦以来末世风俗的种种情状,言下之意,以为在如此无序的社会与如此规矩荡失的氛围中,有一群漠视法则,以自己意愿行事的游侠产生,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透过荀氏激切得有些情绪化的言辞,来看这个所谓“制度不立,纲纪废弛”的季世,一切似乎肇因于历史运转的无形之手。春秋末、战国初,因着周天子天下共主地位的丧失,奴隶制度迅速瓦解,随之而来的是封建生产关系的壮大和确立。那些伴随着新的生产关系甫登历史舞台的新兴地主阶级,为谋求天下霸主地位,开始纷纷礼贤下士,广揽各种人才以为辅政之需,以致一般敢任善任、不次提拔十分习见,布衣拜相之事也时有见到。而在另一边,那些原为低层贵族的士阶层也开始骚动活跃起来。本来,这种被称作“士”的人拥有一定数量的食田,接受过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教育,平时为卿大夫家臣,战时则充任下级军官,“大抵皆有职之人”。 待春秋末社会急剧转型带来的社会成员的结构性变动,一下子把他们抛散向社会的各个角落,许多士再无田可食,也无原职守可奉,剩下的只有一肚皮知识和还可以一用的勇力。凭借着这种知识和勇力,他们热衷于垂直的向上流动,或讲学授徒,或襄赞典礼,当然,也有人投身政治,谋求改变自身地位的新一茬奋斗。所以,当各国君主急揽人才辅政之际,他们是乐于为君所用的。他们连同新兴地主阶级和一般平民中新涌现的知识者,即吕思勉所谓“有才知觊为士者” ,共同构成了战国时期新的士阶层,并进而成为各国君主重要的依靠力量。
以知识见长的士人多被用为说客与使者,即荀氏所说的“游说”。此种人专靠说辞耸动人主,以求进用,所谓“谈说之士贵在于口” ,有时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安社稷,利国家,在国与国的攻战会盟中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与此相联系,为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一些人或从师问学,以伺进机;或交友结党,用为援手,想方设法弄大自己的名声,求取人主的垂顾,这又是一种进身之法,荀氏称这种人或现象为“游行”。一部《左传》为后人留下许多宝贵的史料,使人们据此得以想见他们昔日的风采。
与以知识见长的士人相对,还有一批人是以勇力擅胜的。前者在当时称“通士”、“直士”、“志士”、“善士”、“修士”(大抵以德义著称),“辨士”、“法士”、“察士”、“巧士”、“文学之士”(大抵以才学著称);他们则被称作“农战之士”、“列阵之士”、“持戟之士”(大抵以勇战著称),或“烈士”、“劲士”、“勇士”、“勇敢士”(大抵以情怀激烈著称)。其投身到人主麾下,持高节,爱名誉,仗义行侠,为知己献身,也为自己作为一个侠者立名。本来,古代所谓士大都是武士,如前所说,平居为卿大夫家臣,统驭百姓,战时执干戈以卫社稷,并无严格的文武之分,都要习“六艺”,“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在庠序接受全面的培养和锻炼。然而依各人的情况,总有长于文章辞令和射御攻战的区别。前者发挥所长,宣扬礼义教化而成儒,主张兼爱非攻而成墨,鼓吹现时功效以干时主而为纵横家;后者发挥所长,则为奋死无顾忌的勇士,乃或替人打仗、任气尚义的侠士,是很自然的事。
对此,苏轼《东坡志林》有过精详的论述。他认为“智”、“勇”、“辨”、“力”四者是天地间最杰出的人才,大多不能“恶衣食而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先王倘能分天下之富与此四者共,使其人皆有职可守,自然就能安其心,其他人因此也不易谋反作乱。六国之君能注意蓄养这批人,使不失职,结果“少安而不即亡也”。而秦始皇初欲逐客,亏得有李斯谏阻;既并天下,又以客为无用,任法而不任人,这批杰出人才既不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又耐不住“辍耕太息以俟时”的寂寞,自然要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联系前述春秋奴隶时代封建全盛,井田未坏,所谓士者都为主上所养,百姓则安于耕凿,很少浮游无食之人,及封建、井田制崩坏,诸侯大夫亡国败家之事接连发生,已无力顾及养士,有的则骄奢淫侈,根本无意恤士,最终致使士人“降在皂隶”,“于今为庶”,成为流离失职之人,而一般平民有才智者纷纷觊为士的实际情况,及以后王夫之所谓“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行于天下” ,他的论述显然可以成立。在文中,他分士为上述四类。“智”、“辨”即“辨知之士”,属于偏尚用文的一类;与之相对,“勇”、“力”则属偏尚用武的一类。再结合荀悦所论“三游”,毋庸置疑,这“游说”、“游行”之士出于前者,而“游侠”则出于后者,出于那些不甘息声田亩、老死沟渠的豪纵不羁的勇力之士。
顾颉刚据此,曾在《武士与文士之转换》一文中推衍其意,指出战国时人“慷慨赴死之精神且有甚于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混。以两集团之对立而有新名词出焉,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儒重名誉,侠重义气。……古代文武兼包之人至是分歧为二”。冯友兰《原儒墨》也称从贵族政治崩坏中分化出来的“文专家”变成了儒士,而“武专家”则变为侠士。 两人指出战国时代随社会急剧变动,士的角色有大转换无疑是正确的,但截然将尚文者指为儒则有失全面,不如吕思勉《秦汉史》称“好文者为游士,尚武者为游侠”来得允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