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经晚唐五代的下行运动日渐走向边缘,及自宋代,便迎来了他们日渐式微的黯淡岁月。
宋王朝是在荡平各路割据势力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唐五代朝廷权威流失,藩镇挟势自重的教训,给了同样靠兵政变起家的宋太祖以强烈的刺激。有感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的形势,他甫登基就着手进行大规模的改革。一是取消由藩镇衙兵演变而来的禁军中最高将领的职位,禁军分隶殿前、侍卫两司,前者最高将领是都点检,太祖本人在后周时就担任此职,后者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可在当年,就因慕容延钊的罢职和石守信去职,取消了这两个职务,同时分侍卫司为马军司和步军司,让地位较低的指挥统帅,调拨权则归枢密院。二是尽收天下精兵,并禁节度使以子弟为衙将。最初,地方兵即所谓厢兵本是各州藩兵,乾德三年(965年),他下令天下长吏择本道兵士骁勇善战者,籍其名送至都下,补禁军之缺。骁勇者既送中央,地方只剩下老弱病残,缺乏训练,成为一种专门服役的兵种。这么一来,禁军将帅丧失了在中央发动政变的可能,藩镇也不可能再得到在地方上蓄势叛乱的机会。
这一系列政策施行的结果是,自五代以来重武轻文的社会风气得到了彻底的改变。本来,唐初因承北朝旧制,文武大员同出一权力集团,出将入相,可兼任而非殊途。唐中叶后开始出现文武分途和彼此相轻的局面,以门第科举进用的文臣集团与以军功得贵的武人集团各不相涉。以后随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武人的实权超过文臣,但文臣的社会地位仍高于武人。到五代时,由于统治者大多出身行伍,靠拥有的兵权由节度使问鼎君位,朝臣中也由武将任枢密使,宰相权力被大大削弱了。一些出身世家望族的文臣经唐末农民起义的打击本已势单力薄,再经武将的凌辱或屠戮,优势丧失殆尽,社会地位随即下降。文臣既不能参与机密,决计人事,只能干一些赞襄典礼、草拟诏令之类的活,列班备员而已。现在,宋太祖继承周太祖郭威和世宗柴荣的做法,除采取上述两项政策外,又规定武将不得实任地方官吏,节度使不得兼领支郡,后来干脆不令归镇,成为遥领的虚衔;兵将又实行彼此分离的“更戍法”,将领无固定的士卒,不易结成腹心。同时建立募兵养兵制度,将刺字等一些折辱士兵的办法定为制度,以抑降武人的地位,又大力尊用文臣,抬高科举地位,扩大进士名额,保证他们顺利进入朝廷,以至领兵打仗也以文臣任方面统帅,枢密使大多由文臣充任。由此,社会上重武轻文的局面被彻底扭转,武人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终于跌到了最低点。
与武人地位下降相伴随,社会尚武精神开始流失,兵疲将弱,不堪大用;民风尚柔,更无狂悍不可屈之气,整个宋朝因此积贫积弱三百年,少有令人扬眉吐气的上国气象。所谓“宋太宗既厌兵,一意安边息民,海内大治。真宗、仁宗深仁厚泽,涵煦生民,然仁文有余,义武不足。盖是时中国之人,不见兵革之日久矣,于是契丹、西夏起为边患,乃不吝缯帛以成和好。”
有宋一代侠的活动并不活跃有多种因素,譬如随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雇佣兵制的推行,收容了许多破产农人,使之不致沦为流民,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除禁军外,朝廷在每一州县设一定数量的厢军和弓手、壮丁,分设总管、钤辖、巡检和捉贼使臣为之统领,专责整治地方,缉捕盗贼;对自西汉以来最易积聚流民或亡命的采矿冶铸处所,专门派出干员任巡检、县尉予以防备,而主要劳动力多由各地重犯担任,以压缩收窄逞强不法者的活动领域;此外,通过科举和恩荫的办法扩大官员数额,使人人有仕进希望,也诱导了许多人努力通过正当途径获得社会承认,等等。但当时尚武精神的丧失与民气的萎疲,显然对侠的消歇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当然,说侠不存在也与事实不符。“宋代诸将,率奋自草野,出身戎行,虽盗贼无赖,亦厕其间,与屠狗贩缯者何以异哉” 。如彰德节度使、西京留守焦继勋少读书,有大志,尝谓人曰:“大丈夫当立功异域,取万户侯,岂能孜孜事笔砚哉!”遂弃其业,游三晋间为轻侠,以饮博为务。后投晋高祖石敬塘。宋初应召为右卫上将军,代向拱平盗,不出两月,京城便被整肃一新。 侍中李穀“勇力善射,以任侠为事,颇为乡人所困”。后举进士,历仕晋、汉、周三朝,入宋受太祖遣使就赐器币的恩遇,但仍一副游侠作派,“人有难必救,有恩必报” 。保静军节度使杨美“武力绝人,以豪侠自任”,曾杖策诣军求见周太祖,太祖壮其行,留帐下。他与赵匡胤是旧交,故赵匡胤一登基,即任他为内殿直都知,后不断升迁。“为人任气好施,凡得予赐及俸禄,尽予亲戚故旧。死之日,家无余财” ,有汉游侠之风。云州观察使、西山巡检郭进早年“倜傥任气,结豪侠” 。后往晋阳投刘知远,历晋至宋,为西山巡检,河东道、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曾奉太祖命招徕流民三万多口。幽州刺史、京城巡检元达负膂力,善射击,为农家出身,但不耐耕种的劳苦,弃锄慨叹而去,“事任侠,纵酒”,“尝从少年数十百人欲起为盗,里中父老交戒之,乃止” 。后投效赵匡胤,因善射补御龙直队长,累官至京城巡检。
不过,与隋末唐初的侠一样,这些人大多由五代入周,只因易代之际的特殊形势才得有施展怀抱的机会,加上赵匡胤本人有侠性,冯梦龙《警世恒言》言其未发迹前,“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吴璇《飞龙全传》对其豪杰与无赖兼具的个性更有形象生动的刻画。人以群分,游侠在其时得以勃兴,或许与他这种喜好有些关系。但至登基后,就再不喜欢看到这种任张个性、夺权朝廷的人与事。所以此后三百年中,侠的活动一直处于低潮,即使存在,也被抛散在社会主潮之外,处江湖之远,成为闾巷乡曲的豪士,其下焉者乃为市井中的游手,黑道上的盗匪。
今依史书记载,太宗朝杨允恭、王延范,真宗朝刘平,仁宗朝曹偕,神宗朝陈慥,皆慕朱家、郭解为人,好气任侠。不过,他们大多只得闾里人徒追仿,而无太大的社会声势。宋江为人“勇悍狂侠,其党如宋者三十六人” ,出没青齐草濮一带,行事在正邪之间,不久也为朝廷剿灭。而一些文人,如张景“以古学尚气义,走河朔,与冀州一侠少游,后侠者不轨,事败,景亦连继,捕之甚急,遂改名李田,遁窜四海” ,则可见其时游侠的放失与官府对他们的戒惕已到何种程度。当然,有时激于时变,也有一些侠作出惊人豪举并青史留名。如钦宗朝的王伦“家贫无行,为任侠,往来京洛间,数犯法” ,年过四十,仍整日与市井恶少群游汴中,为侠邪无赖。某日,钦宗因金兵南侵,逃至宣德门,都人恨朝廷庸弱,群聚围哄,是他自荐其才,领一班恶少抚定众人。以后又出使金国,不屈而死,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和李彦仙、孙益两人奋死效力于地方抗金斗争,或不忍见生灵涂炭而投河自尽,或奋勇当先至战死为止,其志节也都不逊色于古忠烈之士。但是大部分侠沉沦于市井乡里,有的与浮闲游手相结交,和乡奸里豪互为援手,常不免干一些不体面的歹事,则与汉唐大侠已不可同日而语。
元统治者对侠的戒惕一如宋代,故侠者大多仍落魄里社间。如至正年间,有一“博鸡者”即赌棍“素无赖,不事生产,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后居然能为一受豪民构陷丢职的地方官鸣冤,并“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数十人”,将豪民痛打一顿,游街布众 ,无奈真实姓名已不可考知。有的侠则等而下之,贩私盐,造伪钞,其时铅山有吴友文,史称“豪民”,实逞强任侠之徒,“奸黠悍鸷,固伪造致富,乃分遣恶少四五十人,为吏于有司,伺有欲告之者,辄先事戕之,前后杀人甚众” 。有的则武断乡曲,横行不法,如高邮张提领为非作歹,最后遭到官府“杖百徙之”的惩罚,一时“人以为快” ,已无多少道德信誉可言。
明清是中国古代专制统治最为严苛的时代。鉴于历代政权更迭的教训,非常注意裁抑豪强以巩固皇权。如明太祖一即位,就改变中央到地方的政权机构,废去施行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和七百多年的三省制,分其权于六部,使直属于皇帝。又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分掌兵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分典刑狱,使之互相牵制,由此揽军政兵刑大权于一身。在地方则设布政、按察和都指挥使三司,在都察院下设监察御史,出则为巡按御史,上可弹劾官员,下以监察民情。又设通政司处理诉讼,平息纷争。为强化国家武装,还创设卫所制度,使遍布国中。同时颁布《大明律》,规定国家有权逮捕逃户,凡有谋反大逆必凌迟处死,有妖言惑众必治死罪,即劫囚者也要斩首,是为历代法律所未设。此外,明政府还设立里甲制、关津制等办法加强对人的控制。通过人口普查,造册备案,每年审定,又防止豪强隐匿土地、户口,针对性地在一些地区推行迫其迁徙乃至抄杀的政策,更还有锦衣卫之设。至明成祖继位,削减藩王势力,设立内阁制,六部以下皆无所统属,机要之任悉归内阁,而内阁干脆只作为皇帝的顾问,摆设而已。
清中央机构基本沿用明朝旧制,但在内阁外别设国议,即由满族王公贵族组成议政王大臣会议,权力在内阁六部之上。同时在宫内设南书房,负责拟进谕旨。雍正时又设军机处,作为处理全国军政大事的常设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这样国议的权力削弱,皇帝的权力得到了加强。清政府还吸取明朝太监专政的教训,裁撤了宦官二十四衙门,大臣所立奏章皆不再委诸宦官,而改由皇帝亲审。在地方,增设总督或巡抚,直接听命于皇帝,八旗军与绿营则到处驻防,监督各地保甲法的施行。所颁《大清律》集历代刑法之大成,其中对一切有碍专制集权的行为都有明确的惩罚措施。谋反等重罪当施极刑自不待言,即如集会、聚众、罢市和喧闹公堂也在违禁之列。所以在清前期,即使有各种矛盾纷争,也只在小范围、以较小的规模出现。嘉庆以后,随统治的失效,遂不断有民众暴动,这种暴动许多是假秘密结社的方式发动的,但最终都遭到严厉打击而归于消亡。
与强化专制集权相联系,明清两代统治者还十分注重对儒家礼义的强调。如朱元璋用刑部尚书钱唐、侍郎程徐之言,认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固为圣人,但发挥三纲五常之道,使载之于经,以仪范百王师表万世,以致世道愈降而人心不坠者,全赖孔子之力。为使天下人皆读孔子书,行孔子教,他诏令通祀孔子,以收拢人心。先前他读《孟子》,对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的说法十分不满,认为此“非臣子所宜言”,诏议罢孟子配享孔庙,以后重又恢复。他还与耆儒论讲道德,兴起教化,制科取士也一以经义为先,非圣人之言不纳,非朱子之言不采。康熙也尊孔子,夙好程朱,曾命人编《太极图论》,亲制《四书解义序》,以《理学真伪论》试士林。他还命人刊定《性理大全》、《朱子全书》,尊朱熹配祠十哲之列,又重用李光地、陆陇其、汤斌等理学名臣。对传统经学也十分重视,以为可依此正人心,厚风俗,并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进行大规模的经籍传注编纂,希望藉此宣扬忠君思想和纲常伦理。可以说,与在政权建设上贯彻专制皇权,使之达到顶峰相一致,其对思想的钳制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
基于上述政治情势,作为个体的侠虽始终存在,有时还颇活跃,如明人王泽一家“兄弟五人,皆好任侠”,他本人以后居然也致高位。 元末农民大起义中侠的活动尤其活跃。郭子兴、张士诚、陈友谅等人皆“任侠喜宾客” ,“喜游侠,乡人畏服之” 。他们手下即多游侠与事。以后如正统年间,江西人邓茂七“豪侠为众所推” ,曾聚众起事,自号“铲平王”,接连攻下福建二十几个州县,设官建政,声威大振。明代文人任侠也常见于史载,如林鸿、王恭和越世显等人早年均好任侠,至晚年仍念念不忘,津津乐道。佘翔号为诗人,却一生浪迹江海,“任侠好义”,并“义声高于长安” 。而商人与山人为侠更成风气。前者如许谷“少以技击豪,即壮硕,益轻捷”,“比入少年场,则比竹投壶,讴歌蹴鞠,无不中节……诸三老豪杰争以牛酒劳之” ,俨然侠的做派。汪长公“即务重积,顾独以廉贾闻”,“既艾,日从诸侠少游,近声伎博弈,终日无倦”,“日置高会,召诸故人而为平原欢” ;郑作“家本商贾,读书苦吟,且为人负气任侠” ,呈现出一种较为复杂的人格面貌。后者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列有山人身份的百余位文人,近一半与侠有关。他们不仅“少年为侠游”(如陆治),“性慷慨,通轻侠”(如朱察卿),“禀性强直,乡里有不平事,奋袂剖陈,不避权贵”(如吴梦旸),还“能挽强驰骑”(如宋登春),“把酒说剑谈兵”(如王寅),平时“跅弛放迹,使酒纵博”(如何璧),既负乡民重望,又多人格魅力,乃至有州府交辟官其地者。万历年间,有潘之恒纂类书《亘史》凡九百八十六卷、七十九目,其中迻录或创作的各类反映侠者的作品达七卷四十二篇,有的甚至以女侠女剑客为主题。就内容而言或有杜撰,但许多有本是确然无疑的。
尽管如此,甚至其时也有不少游侠挺身而出,为国家民族尽匹夫之责,如明嘉靖年间,慈溪人杜槐“倜傥任侠”,带领县民在余姚一带力敌倭寇,负伤堕马而死 。福建谢介夫“好勇任侠”,阴结死士,偷袭倭寇营地,复又率兵讨倭,力战之下,因援兵不到被害。 有些游侠未留下姓名,如隆万年间,李成梁督辽事,抗击鞑靼插汉儿部的数次入侵,他“收召四方健儿,给以厚饩,用为先锋” ,这些“健儿”中就多游侠,故陈子龙《辽事杂诗》称“昔年游侠满辽阳”。他们为保卫大明边防作出的贡献似可与唐代赴边的游侠同列。然作为一特殊的社会群体,已不再享有秦汉时的隆盛地位,甚至也没有隋唐五代的赫赫声势。
他们大部分逐渐远离社会中心,作为一种“非正式群体”,甚至日渐丧失人格上的独立和道德自律,虽不时仍有仗义疏财、扶危持颠的豪举,更多的则投入到行险犯禁、擅作威福的行列。一些人投身为豪强权贵的门客或家奴,便习弓马,喜好斗杀,依仗主家势力横行乡里,欺压族党,甚至起灭词讼,凭凌儒绅,成为危害地方的罪魁祸首。明人谈迁的《避暑漫笔》对此多有贬斥,称此种人不灭,“则郭解之暴,将起于今日矣。”顾起元《客座赘语》论当日社会各色人等,其中有一段话说:
又有一等,既饶力气,又具机谋,实报睚眦,名施信义。或殢财役贫,以奔走乎丐贷;或阳施阴设,以笼络乎奸贪。遇婚葬则工为营办以钓奇,有词讼则代为打点以罔利;甚则官府之健胥猾吏,为之奥援,闾巷之刺客奸人,助之羽翼。土豪市侩,甘作使令。花鸨梨姏,愿供娱乐。报仇借客而终不露身,设局骗财而若非动手。有术必遂,无事不干,徒党至数十百人,姓名闻数千百里。如曩之崔二、龚三,概可睹矣。此尤良民之螟螣,而善政之蟊贼也。
这批人也即谈迁所说的“郭解之暴”,他们是侠沉沦市井、自主自律意识日渐淡薄的体现者,是秦汉以来以温良泛爱振穷周急为务的游侠的末流。
此外,由于养客之风虽历千年不绝,但经魏晋南北朝到唐宋,毕竟日益衰替并向部曲、家兵,乃或“私客”、“奴客”、“僮客”、“田客”转化,他们不被作为独立户看待,单独建立户籍,而仅附属于主人门下成为“客户”,这多少使一些为侠者失去了秦汉游侠平交公侯的机会,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格独立的现实可能,前及有侠沦为家奴便是显例。而有些不喜为人笼养,性情更狂放一些的侠者,既不愿勤力田亩,以养身家,又不能槁项黄馘,老死牖下,为了生存就不免要投入一些非正当的活动。明人姚旅《露书》论当日生民类别,很可以说明问题:“《枫窗小牍》载王禹偁上疏称古有四民,今有六民。……余以为今有二十四民。”他之所谓“二十四民”,是指除士农工商僧兵之外的社会各色人等,凡道家、医者、卜者、星命、相面、相地、奕师、驵侩、驾长、舁人、篦头、修脚、修弄、倡家、小唱、优人、杂剧、响马巨窝等十八类。其论“响马巨窝”一类谓:“游闲公子,侠骨豪民。家藏剑客,户列飞霞。激游矢若骤云,探囊金如故物。里羡其雄,官何敢问。廿三民之外,响马巨窝又一民也。”“响马”指于道途劫掠他人财物者,因这些人在行劫前必先施放响箭,故称。“巨窝”则指那些匿藏盗贼亡命及其非法所得的巨头。而所谓“侠骨豪民”,互文见义,实兼指游侠和豪猾两者而言的。故当初明宪宗因锦衣卫上报京城有恶人行奸,以为“昔汉郭解一豪侠之雄耳,武帝因公孙弘之言,杀之以惩不逞,论者谓其有关治体。今群恶少相倚为奸,恐将来效尤者无所不至,宜榜禁之” ,直以游侠与盗匪相提并论。要之,明代的侠少有追随人主,凭一刀一枪建不世奇功,而多沦为绿林劫掠者,是侠日益远离政治乃至社会中心的明显表征。
清代侠的情况大抵与明相似。他们没有了战国、秦汉甚或唐五代时侠置身于社会中心的显赫地位,在一般平民眼里可能依然是英雄或救世主,但总体而言非但不再是统治者依靠的力量,相反却成为这一集团不能容忍的对象。故大多沉浮民间,分布在广大的社会底层,赖所操的各种职业为生。当然,什么正业不务的也大有人在。明末清初以来,社会上多闲散人员,据清末朱泽澐说是十人中就有六个。 后经整治,情况有所好转。但乾隆以后又渐渐多了起来,“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 ,这些人当中就多有游侠活动。他们有的依人为客,如清初颜元设馆讲学,授人文事、武备、经史、艺能诸科,门下就有侠,其中商水人李子青还是当时大侠。有的则一无所主,虽不乏才华,但坎坷一身,终不得进用。如乾隆时秀水县举人王昙,文名与名诗人舒位相埒,因好游侠,又喜言兵,慷慨悲歌,不可一世,被目为狂人,但终身潦倒。清初另一大儒孙奇逢讲学夏峰,“自野夫牧竖以及乡曲侠客胥商之属,有求见者,必诱进之” 。既称“乡曲侠客”,可知已与活动在都邑闾巷甚至权倾一方的汉唐游侠有别。
《清稗类钞·义侠类》为后人留下许多“乡曲侠客”活动的踪迹。如康熙年间,有通州汤公子“豪侠自喜,结交当世知名士”,因受“庄廷明史狱”牵连,被投入囚牢。燕山大盗邹飞虎是一位大侠,时在牢中,得知汤被人构陷牵涉成罪,便联络狱外同道将其救出秘藏,以后嫁以甥女,让他们远赴南洋,在自己购下的别馆平静过活。雍正年间,深州伶人王四喜“性豪迈,有幽燕侠士风”,尝倡助百金解救与自己素不相识、因不善理财亏空官帑的甘肃某邑令。乾隆年间,亳州人杨威“性奇鲁,读书数年不能识一字”,好从屠沽游,父数责之不听,待父一死,乃径为屠沽,为人“尚气力,使酒任侠,横于亳。亳之恶少年尝伺其独行,群掩而踣之,具水火炮烙,惨毒甚,终闭口无一言,众由是服之,奉为魁”。道光时,又有太素道人奕绘“任侠,负文武才”,看不惯市井无赖趁上元节庆侮辱妇女,“张怒髯叱咤辟易,以缚弓鞋之铁械狙击众无赖,乃皆长跪乞贷死,崩角有声”,都可见侠者风范。当然,没身为盗,“以行劫为长技,窝匪徒为任侠”的也有不少。
总之,在其时社会各个角落,各种职业,皆有乡曲布衣之侠在活动,他们中虽也有急人所难、敢于任事的豪杰之士,但犹多横行不法的奸人与豪猾,所谓“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 ,故较之唐律,明清两代刑律多了治地痞流氓的条款。清人全祖望尝谓:“游侠至宣元之后,日衰日陋,及至巨君之时,遂已一无可称矣” 。这“日衰日陋”四字虽不免绝对,但大抵与事实相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