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梦幻追求还受到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的深刻影响。读《老子》一书,印象最深的恐怕要数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它几乎成了道家的标签。不过这个“道”字本非道家专利,其最初指道路,后辗转引申出道理一义,及其所阐发的思想和所包含的规律,如《易·说卦》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故诸子百家之说皆可称为“道”,也各有其所谓“道”。孔子就说“吾道一以贯之” ,儒家的君子之道多循人伦日常之用,有强烈的道德色彩法家以治国之道为经邦理民之本,实践理性的色彩更浓。将“道”上升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并赋予其形而上意义的是老子。尽管《老子》一书中“道”有不同的含义,但这种本原性的指涉是最根本的,所以后世理所当然地给信奉老子的学派贴上“道家”的标签。
道教游仙文化受多方面思想的影响,如墨家的天志明鬼,杨朱的贵己养生,稷下学派的阴阳五行等等,但最大的影响不能不说是来自于道家及其所主张的“道”。老子可谓中国古代第一个哲人。当人们还在凭藉幻想,借助经验描述眼前的世界,老子就已经带着思辨的眼光寻求宇宙万物的本原。日月经天,星汉灿烂,山川行地,草木欣荣,万物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一切是谁创造的?在老子看来,它不可能是物本身,因为物自身也是被创造者,且有质有形,可识可扪。所以,在物之上应该另有一超越性的存在,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在老子的冥想中,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说是一种物质,却“复归于无物”;说是一种精神,却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它不可捉摸,独立存在,运行于天地之间,孕育着万物而永不衰竭,老子将其称为“道”。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明言它就是创造万物的原动力。
然而,老子对道的描述又是神秘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就拿“有物混成”来说,令人想到《庄子·应帝王》中的一则故事: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前两人常聚集在浑沌之地并得浑沌善待,于是商量着报答其恩德:“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他们本意是想替浑沌凿出眼耳嘴鼻,好让他得到感官的享受,有以观看斑斓的色彩,聆听奇妙的声音,品尝美味的食物,呼吸新鲜的空气。哪知道待七窍凿成,浑沌却死了。这个故事大概来自远古的创世神话,浑沌就是非无非有的意思,指称的是先于一切事物而存在的广袤虚无的空间,意同英文“chaos”之指向宇宙的本源及其初始状态。老子正是通过这个若有若无的混成之道,来说明“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的道理。
先民头脑中的神话扑朔迷离,老子所谓的道恍惚窈冥,两者都试图解释世界的成因,之所以在思理上有惊人的相似,是与中国人的原始宗教意识密切相关的。如果说神话是这种意识的形象化,那么道就是它的抽象化。“哲学最初在意识的宗教形成中形成,从而一方面它消除了宗教本身,另一方面就它的积极内容来说,它自己还只是在这个理想化的、化为思想的宗教领域内活动” 。老子以自己的天才智慧,设想道为宇宙的本原,并创设以此为核心的本体论哲学,超越了原始宗教的宇宙观,但他对道的描述不可能彻底摆脱宗教的影响,因此其道论仍可看到许多宗教神话的痕迹。
其中最主要的恐怕就是对生命永恒的信仰与追求了。前面已经说过,先民对生命现象有着本能的关注,向上天祈祷长寿不死,并幻想灵魂飞升,实际上是企望个体生命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又由于生命来自母体,人类在初始阶段只知有母不知其父,信仰并追求生命永恒的宗教意识,在母系社会就很自然地幻化为女性创世神话。其中最著名的是女娲传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抟黄土造人,故《说文解字》说她是“化万物者也”,即生命的创造者。无独有偶,瑶族至今还保留着女神密洛陀创造生命的神话:在开天辟地之后,密洛陀设计造人,她起先用泥土、米饭、南瓜、红薯为材料,都没有成功,想到应该先择一好地,遂遣各种鸟兽去寻找。最后鹰找到了一温暖如春、鲜花盛开的山谷,有许多蜜蜂在树上作巢,密洛陀将蜂巢背回来,昼夜各炼三次后装进木箱,九个月后,有哭声从箱内传出,打开一看,所有蜜蜂都变成了人。 可以认为,原始宗教对女性尤其是女性生殖力的崇拜,是被注入生命终极关怀的意味的。
在老子那里,道也被赋予一种母体的特征,它化育万物,生生不息,此所谓可“以为天下母” 。他又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神”略同于宇宙变化莫测永恒不灭的元气,是道的一种比喻说法。 道之所以永恒不灭,就因为它如“玄牝”,即最原初的女性生殖器官,它隐藏在人体深处,能创造出绵绵不断的生命,这正是道最好的象征。老子透过天地万物构成的现象世界,在其根极处找到道这个宇宙之本原,它幽远深眇,具有无限的创生能力,万物由它孕育,有生有灭,而它自己却弥天彻地,无始无终。所以,“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他一方面要人以道观物,认识瞬息万变的现象世界;另一方面又主张由物返道,把握永恒长在的宇宙本体。认为只有皈依宇宙本体,与道同一,个体生命才会超越现象界,回归初始的虚寂,才会充溢生机并获得永恒,所谓“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在这里,复归于天地之根一如复归于创生万物的母体,是复归于生命最重要的基础。
由此可知,老子的道同样充满了对生命永恒的追求。甚至可以说,对生命永恒的思考是他最根本的兴趣。人因死亡的存在愈益体悟到生命之可贵,又因生命的价值而更加意识到死亡之可悲,生死之念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每一个人,此所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以探索宇宙人生为职志的哲学家如何回避得了这个生死问题?孔子抱定“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欲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人的价值,是努力探究所谓的“为人之道”;而老子力图让人的价值绵延于无限的生命中,最究心的是“为生之道”,所以对生死问题就比孔子投入更多的关注。
那么,如何使生命不死呢?老子提出摄生之说: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据《韩非子·解老篇》说,出世为生,入地为死,人之身三百六十节,所谓“十有三”指人的九窍(上七窍、下二窍)与四肢,只有它们起作用,人才有生的意味,不起作用则表明死的来临。“凡民之生生而生者固动,动尽则损也,而动不止,是损而不止也,损而不止则生尽,生尽之谓死,则十有三具者皆为死死地也。”即人生而有食色等欲望,在欲望一次次得到满足的同时,其先天禀赋的生命力在一点点被损耗,以致最后寿命缩短。而善摄生则可以超越各种域限,获得长生。
摄生并不等于简单的养生,今人陈撄宁曾特别发扬摄之于生的四种功用:“一,摄持自己身心,勿使妄动;二,收摄自己精力,勿使耗散;三,摄取外界物质,修补体内亏损;四,摄引天地之气,延长人的寿命。” 老子所论显然偏重在第一义而兼有其他三者。万物皆如虎兕,心妄念身妄动就会招致犀角虎爪之害。如出行无常受风露之害,犯事无禁受刑法之害,爱憎无度受争斗之害,嗜欲无节受疾病之害。所以他提倡“守静”,“夫兕虎有域,动静有时,避其域,省其时,则免其兕虎之害矣。”即种种招灾惹祸的根由便会自然消失。这些祸根彻底消除,长生不死也就自然达致了,“是以圣人爱精神而贵处静”。
摄生是老子从道的永恒中体悟出来的诀窍。他探究“天长”与“地久”的原因,称“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道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故能生生不息,流衍大化。人的生命既然得自于道,也应该体道无为,坚守本原,而不要过于执著生命的享受,“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这便是老子的长生辩证法。众人求生、贪生、溺生,结果只是加速死亡,“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从道的母体中吮吸永不枯竭的生命乳汁,从而与道长在而共存。
如果说“食母”是老子摄生之大法,那么其欲达致的境界就是“复归于婴儿” 。在老子看来,婴儿生长母怀,吮吸乳汁,将自己融入母体,从而获得充沛的生命力,个体生命与道的关系也应如此。而且,婴儿象征着最旺盛的生命,“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朘”即男孩的生殖器官,其勃然直起表明精气充盈;长时间号哭而嗓子不哑,都基于真气的充沛与纯厚。他完全顺应自然,依天性而为,外物也就无所害之了,此正食母抟气、体道无为的最好表现。因此,摄生就是要使自己永远保持赤子的状态,“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人一旦脱离母体走向成熟,实际上就意味着走向衰老,由于这违反了永恒之道,结果必然导致快速的死亡。
老子通过对“道”的论述,将追求生命永恒的思想升华为一种生命哲学,常问“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抟气致柔,能婴儿乎?” ,是因为婴儿以阴魄守阳魂,能使两相合一,抱神以静。又称“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而“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将之推展到社会政治,是要说明道既生生不息,只要善于摄生,与道同体,生命也会长生不死。这就是老子道论带给后世游仙思想的启迪,它使后世崇道者、特别是文人士大夫的慕真修道行为获得了一种深湛的义理支撑,并因此求之深而行之久。
道家另一位哲人庄子对“道”的描述更有近似宗教的神秘性。《庄子·大宗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接着讲了一个故事:南伯子葵见女偊年老而色若孺子,问其奥妙,女偊回答说是闻道的结果,并历述自己的求道过程,守道三日能够遗忘天下,七日能够遗忘外物,九日后竟能够遗忘生命。而一旦遗忘了生命,人就如朝阳初启,豁然开朗,是为“朝彻”;然后就勘破了生死,把握到独立存在的道,是为“见独”,由此与之俱往而无古今之异,最后竟至于独往独来,入于“不死不生”的永恒境界。
守道而与道合一能使童颜长驻,生命永存,这是庄子对老子生命哲学的继承。在老子那儿,守道的过程是体道无为的摄生,忘掉一切乃至自己去顺应自然,在庄子则进而主张勘破生死,如此死生一观,物我兼忘,就能体悟道的存在。他认为“道无终始,物有死生” ,人的生生死死是永恒的道在流衍生化中的短暂现象,生命的原始形态不过是气的表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 正因为生与死只是气之聚散,所以生不足惜,死不足悲。可笑的是,人们蔽于自己肤浅的知见,反而忽略道的存在,执著于生命的外在形式,悦生恶死,这种虚妄的心理是得道的最大障碍。只有破除这种蔽障,超越生死的形式,使生命融化于无始终之大道,才能获得无生无死的永恒。这种对生死的彻底勘破,表面上似乎是对生命的漠不关心,其实是有高扬主体本位的内在自觉的。
庄子笔下的“神人”、“真人”和“圣人”都很能体现这种追求。他们“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即能驾驭气的变化,完全超越生死利害,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其无端崖的浪漫思维,将老子生命哲学演绎成一幅令人神往的与道俱在、无限绵延的图景,进一步激发了后世对得道求仙的热衷。当然,其间也包括对游仙生涯的不懈追求。
由于老庄的道充满了对生命的执著,带着一点几于荒诞的神秘与近乎玄微的缥缈,由此具有一种特别的“仙意”,闻一多怀疑它前身“很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并因为其“在基本性质上恐怕与后来的道教无大差别”而称其为“古道教” 。这虽然不无见地,不过因注意道家与道教的渊源关系,特地从原始宗教的浑沌集合中分离出“古道教”似乎大可不必,因为就实有情形而论,没有不富于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道教是土生土长的本土化宗教,其对原始宗教的承袭是整体性的,这种神秘思想的核心就是对生命的迷狂与信仰,老庄的道论将它哲学化了,升华为一种理性的追求,但在追求生命永恒的模式上仍留有其所从脱胎的痕迹是很自然的事情。也因为此,后来道教神仙之说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神秘之“道”。
神仙理论可以说就是围绕着“长生久视之道”展开的,它把老庄的道论奉为最玄妙的摄生修炼之法。比如,对前引《老子》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神仙家和道教徒就多沿用之 ,乃或将之阐释为胎息养生之术,称“天地之门,以吐纳阴阳生死之气”,而“谷”则象征空虚深藏的腹部,也即丹田,“谷神”便是丹田的元气。认为若善于导引,徐徐呼吸,缓缓出入,使气绵绵不断,若存若亡,流于五脏,润及四肢,人便“如山纳云,如地受泽,面色光涣,耳目聪明,饮食有味,气力倍加,诸疾去矣” 。再证之《庄子·在宥》篇所说的“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还有《刻意》所谓“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传彭祖活了八百岁,道教也将之列入《神仙传》,则既然吐故纳新能长生成仙,神仙家就更相信“谷神不死”的玄妙道机了。
再有,老子礼赞精气充盈、真气纯厚的婴儿,以象征一种“抟气致柔”的生命境界,神仙家们也无不崇尚备至,以至“婴儿”在以后成为道教一个重要的意象,既指无名无欲,又指无为守一。后世炼丹卫生之术更多以能致“婴儿”为养性修真之首务,外丹派固然借以隐指铅,以与隐指汞的“姹女”相对 ,内丹派则以此指人之神之气,至于鹤发童颜则几乎成了他们心目中仙人的标志形象。炼就谷神不死之身,长生久视,返老还童,就此成为人们游仙的终极目标。克里斯蒂安·乔基姆(Christian Joachim)称道教“把自身所追求的神圣目标设想为一种孩提般单纯的生活,并用‘童’或‘婴’作为表达超脱境界实质的象征” ,确实捕捉到了道家生命哲学对道教神仙思想影响的踪迹。如将一般宗教意义上使用的“神圣”改为道教所追求的“神仙”,那这种影响就更醒豁了。
总之,从创始初期对老子的神化,到成熟时期对老庄的扬弃和再神化,老庄道论所开辟出的永恒至境因与道教所追求的长生久视多相契合,使其玄之又玄的超越性叙说获得了被无穷推衍和神化的可能。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道教的信仰本质也在“自然”两字,以为“夫道者,乃无极之经也”,“道已毕备,便成自然” ,所以它被道教引为资源,并获得广泛的影响几乎是必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