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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蓬莱与神仙

中国人的深层意识,是谁都想长生久视,所谓“好死不如赖活”,而神仙不但不死,还能享尽生命的快乐,最是让人羡慕,所以又有“快活似神仙”、“赛过活神仙”之类的俗语。对这一点外人颇难理解,因为他们的神祇都是高高在上的,只有天国的庄肃,却无凡间的快乐。

这种企慕神仙的观念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渗透到中国人的内心,尤其燕、齐濒海之地,在祷福祈年欲望的刺激下,一批专谋长生不死术的方士出现了,他们被后世统称为“方仙道”或“神仙家”,然细按之,因所主方术不同,实有行气吐纳、服食仙药、祠社炼金、召神劾鬼等各派别 。东汉班固视其与医家一类,同为“生生之具”: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生死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

这是关于神仙观念的最早定义。

在这个定义中,“神仙”是作为一整一的概念使用的。但严格地说,“神”与“仙”两者本有区别,前者指不同于人类的灵威,一种绝对的超越性的存在,如引出万物的天神,它们各有司职,且神灵异类,非可学也;而后者则指靠修炼获得超人能力及永恒生命的人,他通常无所司职,要在一定条件下才能转化成超越性的存在。

当然,神有永恒的生命,仙有超凡的神通,在超越性这一点上两者非常相似,所以两字又常通用。如《史记·封禅书》所载方士公孙卿对汉武帝言:“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这里的“神人”就指仙人。在日常用语中更常连用为一词,由凡登仙的八仙是神仙,永住天宫的玉皇也是神仙。当然,有鉴于追求超越与永恒的总是人,在这个意义上言及“神仙”,重点自不免落在“仙”字上,以至后来葛洪撰《神仙传》,所传皆为历代登仙之人;道教所谓神仙思想,因此也常被人称为仙学。故要追溯古代神仙观念的渊源,必须先从“仙”字入手。

“仙”是后起字,本作“”,《说文解字》段注解作“升高”,加上人字旁,便有“长生僊去”之意,如《庄子·天地》谓圣人“千岁厌世,去而上僊”,即尽天年之寿而升天物化。转化为名词,指长寿升天之人,如《释名》所谓“老而不死曰仙”。这里实际上包含了如下两个观念:一是灵魂永生。在周民族生活的陕原以西,流行着人死火化的习俗,如《墨子·节葬下》明确记载:“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登遐,《太平广记》引《博物志》作“登霞”,即升天之意。《吕氏春秋·义赏篇》也有类似的记载:“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火化是为了让灵魂驾青烟上升,在天国得到永生。时人受原始宗教的支配,对此深信不疑,故不怕被囚禁捆绑,只担心不能往生天国。一是祈求长寿。盖先民最初的生存环境恶劣,时刻受到自然力的威胁。出于本能,常在生活实践中摸索生存之道,基于其时人命大多短促而萌发了祈求长生的意识,并嗟叹之,舞蹈之,故《诗经》中常常可以看到“以祈黄耇”、“黄耇无疆”之类的祝愿之辞。 黄,指黄发,古人以“人少则发黑,老则白,白久则黄” ;耇,指老人脸上特有的色斑,《说文》释以“老人面冻黎若垢”,段注引孙炎语,谓“耇,面冻黎色,如浮垢”,故黄耈就是长寿的意思。

这两种观念结合在一起,表达的是当时人美好的愿望:在地上享尽生命的厚赐后,得以摆脱肉体升天,让灵魂永生,与天地相始终,这便是“仙”最原初的意义。在最早的仙人传说中,这种火化登仙的痕迹时可见到。如刘向《列仙传》记载神农时的赤松子就“能入火自烧”,后常住昆仑山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通过焚烧成了仙人。黄帝时的宁封子也曾得异人传授,“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故刘向称其“铄质洪炉,畅气五烟”。《史记·封禅书》称宋毋忌等“为方仙道,形解销化”,裴骃《集解》引张晏曰:“人老而解去,故骨如变化也,今山中有龙骨,世人谓之龙解骨化去也。”时方士又谓之“尸解”,即解开尸体,放出灵魂,使升天化仙。由司马贞《索隐》引《白泽图》所谓“火之精曰宋无忌,盖其人火仙也”可知,他大概也是经火化尸解成仙的。

那随风雨烟气上下的自然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楚辞·远游》说仙人“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营魄”就是魂魄,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无所依附,到处游动,故又称为“游魂”。仙人的魂魄登霞乘云而上征,在天周流游览就成了游仙。如前及庄子笔下那位令人企羡不已的超凡人物,居住在遥远的姑射山上,“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神人” ,实在就是后世眼中“仙人”的范本。后来描写仙人的辞赋和诗歌都津津乐道他们食天地之气,葆青春之容,超越时空的存在,周游于自由之域的漫游生活,吟咏仙人之诗更多题称作“游仙诗”,大概皆由此而来。

前及齐景公尝酒酣问晏子:“古而无死,其乐如何?” 历代载籍中也有许多“不死”的传说。如《山海经》的《大荒南经》中有“不死之国”,《海内经》有“不死之山”,《海外南经》更有“不死之民”,“不死国有人爰处,员丘之上,赤泉驻年,神木养命,禀此遐龄,悠悠无竟”。如果稍加注意可以发现,这些传说大都发生在被视为黄河之源的昆仑山附近。黄河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古人对它的源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信仰。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他们相信昆仑山就是连接天地的天柱,“日月之所道,江汉之所出”的“中央之极” ,巍巍的山巅是天庭,而屈原《天问》所谓的“昆仑县圃”是悬在天上的花园。所以,昆仑山在《海内西经》中被描绘成“百神之所在”的“帝下之都”,那里山高万仞,有身大类虎、九首人面的开明兽把守天庭大门;庭内聚集了许多神禽异兽,奇花珍草,更有不死树和不死药。到了《淮南子·坠形训》中,它直接成了登天的天梯:登上昆仑之丘,有“饮之不死”的白水;上有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再上有悬圃之山,凡人到此,“能使风雨”;再往上攀登,就是“太帝之居”的天庭了。

其实昆仑神话起源甚早,先秦典籍如《穆天子传》就曾记周穆王“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又“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竹书纪年》也载穆公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除前及《海内西经》外,《山海经》之《西次三经》和《大荒西经》都曾述及其地理形貌。至汉代,《淮南子》及诸谶纬书对其也有许多描绘,魏晋南北朝所出之《博物志》、《拾遗记》、《神异记》、《十洲记》等都不断增饰神异之,而道书如《上清外国放品青童内文》、《洞真太霄隐书》等更极而言之,大肆张皇,故登上昆仑山,似乎也就等于升上了天。因此又出现了一个古仙字——“仚”,非常形象地表明人登上山就可能成仙。以后它被写作“仙”,故《说文解字》曰:“仙,人在山上貌,从人山”,《释名·释长幼》也谓:“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制人傍山也。”而据《说文》的解释,这“迁”也是登的意思。如果说“仚”字还带有原始宗教灵魂升天的意味,那么“仙”字所代表的“择灵山以养性,处深山以修道”,显然更切合后世道教徒的游仙活动。由于仙与山有这样的不解之缘,两者的关系又是如此的密切,以致人们总认为仙人都是生活在深山中的,而道教的洞天福地,也确实无一处不在山中。

由升天化仙到升高成仙,造字的变化暗寓了人对肉体长生的认知和措置。此外,那里还有许多不死之药的传说,它的功能也由起死回生变为长生不死。《山海经》多次提到不死之药,如《大荒南经》说巫山有“帝药八斋”,郭璞认为此“帝药”就是天帝神仙药。《大荒西经》谓灵山有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突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据郭璞注,“距”即救治之意。突窳是蛇身人面的神,遭谋害后天帝命群巫救之。这里,由郭璞注引《世本》之“巫彭作医”,《楚辞·招魂》之“帝告巫阳”,称其“皆神医也。” 可知这种不死之药是由兼任医师的巫掌管的。

昆仑山想必也是如此。同是上面这段记载还提到了羿,说他能攀上昆仑山的八隅之岩,以后此事被演化成上山求药,所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西王母是主掌灾疫刑罚之神,又主婚育,为女仙之首,羿向其求取不死之药,不料被嫦娥偷吃,只好怅然等死。类似的故事也见诸《韩非子·说林上》,有人向楚王进献不死之药,谒者拿着药进宫,一宫中侍卫问可不可以吃,当听说可以,便一把夺来吃了。楚王得知后怒欲杀之,侍卫于是托人前去游说:“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楚王听了这段巧辩,无可奈何地免了侍卫的罪。羿的不死药被妻子偷服,怅然若丧,楚王的不死药被侍卫抢吃,愤然大怒,全是因为失去了长生成仙的机会。而楚王不杀侍卫尤可玩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愿看到自己的美梦变成泡影,因为倘杀了侍卫,不死之药便成了死药,若由此名不副实再治献药者之罪,往后还有谁敢继续进献?而自己不能赖此长生,这荣华富贵岂不变成了过眼烟云?所以尽管他操有生杀之权,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不死之药可以使人的肉体像灵魂一样得到永生,这反映了神仙观念的一种变化:仙本来是肉体死灭后登霞乘云的灵魂,它虽能漫游天国,却不免孤寂落寞,现在它可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死的肉身,用闻一多的话,成了“因灵魂不死观念逐渐具体化而产生出来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 ,安处人间,享尽佚乐,这对人自然是极大的诱引。并且,较之前面说的火化登仙毕竟外在于人的直观经验,无证可验,服食不死之药是有术可求,更使人趋之若鹜。于是到战国,就出现了一种专以求药成仙为目的的方仙术。据《史记》记载,当时在赵有乐巨公,在魏有石申夫,在韩有侯生,在齐有徐福、韩终,燕地就更多了,有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等人。 这说明求仙热潮由西向东,席卷整个黄河流域,从源头昆仑山,中经三晋大地,涌向濒海的燕、齐。

燕、齐一带人因海上交通便利,思想本就活跃,以至能发创奇谲的阴阳五行说,它对各种方术乃至后来的道教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天方奇谈,海外异闻,在人们头脑中形成各种奇思异想;而旭日东升,晚霞西映,湾海弥漫的雾气和幻妙的海市蜃楼,更使人对广远的大海充满了幻想,最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岛屿都被想象成了海上仙山。其中最神奇的莫过于蓬莱、方丈、瀛洲三山,据说山上的宫殿全用黄金白银砌成,飞禽走兽与奇物珍品则一色素白,远远望去如一团缥缈的云锦,等到山前它却神奇地没入水中。更重要的是那儿住着许多仙人,持有不死之药,是为“群仙缥眇,餐玉清涯……翔天沼,戏穷溟,甄有形于无欲,永悠悠以长生” 。但那些仙山不是凡人可以到达的,只有方士“依于鬼神之事”,才具有这种能力。他们的职能与上古的巫相似,被认为是能够往来天地沟通神人的媒介。不死之药传说中掌握在巫手里,现实中自然要靠他们才能找到,所以那些幻想长生的君王屡屡派其入海往求。

由此求仙热潮的东渐,人们信仰的仙乡也从西方的昆仑转移到东方的海上。那些海上仙山为什么如此神秘,在人即将抵达时即没入水中?人们相信水府中一定有更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一切,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想象: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个深不可测的巨大壑谷名“归墟” ,虽天下万水流归于此而不见增减。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山上金台玉观庄严,素禽缟兽杂处,奇树丛生,果实食之皆可令人永寿,居住在山上的都是仙圣之种,日夕御风而行,不可胜数。这五座山因其根无所连着,是天帝命禺疆使十五巨鳌分作三班,举首负驮,每六万年轮换一次,所以常随海波,上下浮动。后有龙伯国大人到此钓走六鳌,于是岱舆、员峤因失负托,流至北极后沉没,只剩下方壶、瀛洲和蓬莱三山浮于海上。

正如把昆仑当做仙乡是来自于对黄河源头的崇拜一样,想象归墟是仙乡也源于人们对黄河入海的神秘信仰。古人见滔滔黄河水日夜不停地东注入海,而海水并不见涨溢,自会感到神奇,屈原就在《天问》中发问:“东流不溢,孰知其故?”对此,《庄子·秋水》是这样回答的,“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所谓“尾闾”,就是排泄海水的地方,据说在碧海之东,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因居百川之末,为众水所聚,故称尾闾。这个神秘的众水所聚之处,就是被居住在黄河入海处初民想象为仙乡的“归墟”

东西方两个仙乡由浩荡的黄河连成一脉,游仙的天地就此得到极大的拓展,是为“览观县圃,浮游蓬莱” 。试看《楚辞·远游》中的描写:诗人因“闻赤松之清尘兮”,“羡韩众之得一”,而“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因羡慕其人得道成仙,清静恬愉,也欲“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沆瀣”为夜半之气,“正阳”为日中之气,“朝霞”为日出之气,均属“六气”,食气可使人去浊存清,身体变重为轻,如此“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就能轻举升天,“顺凯风以从游兮”。诗又说“朝发轫于太仪兮”,“太仪”是天帝之庭,即昆仑之墟,早晨从天上仙乡出发,过勾芒(东海之神),遇蓐收(西方之神),历祝融(南方之神),从颛顼(北海之神),一路上驾八龙,载云旗,驱役百神,前有飞廉导路,后有文昌掌行,左有雨师服侍,右有雷公护卫。游毕四方,“夕始临乎于微闾”,“微闾”即尾闾,晚上就下到海中仙乡。“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列缺”指昆仑山上列仙的宫阙,“大壑”就是归墟。从出天之上寥廓无垠的昆仑,到居海之下深不可测的归墟,这种“经营四方,周流六漠”在后人看来就几乎是游仙。 也因此,其“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的祈愿,成为历代人心向往之的追求。 IXN8fp27DSn73kFqP1IHk8dapXzH0/m92kIYB31OnR/mla+v4CUjZgTqLXvJfh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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