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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慎独

一、暗室中的自律

《诗》曰:“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礼记·中庸》

(杨)震孤贫好学,明欧阳《尚书》,通达博览,诸儒为之语曰“关西孔子杨伯起”。教授二十余年,不答州郡礼命,众人谓之晚暮,而震志愈笃。(邓)骘闻而辟之,时震年已五十余。累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者!”密愧而出。后转涿郡太守,性公廉,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资治通鉴》卷四十九

中国传统修身理念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词汇:慎独。《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都阐述过这个概念(这两篇文字在宋代以后,与《论语》《孟子》合在一起,被称作《四书》)。经过宋代学者朱熹(1130—1200)及其后学的诠释,“慎独”的含义非常丰富,也可以被解释得很复杂。如果从切合现代人生活、工作的角度对之进行取舍,可能有两个层面的含义是非常关键的:其一,君子独处之际,即便他人无法看到、听到你的言行,也应恪守道德、法纪的准则。故而南宋学者真德秀(1178—1235)解释“慎独”之“独”字说:“独者,人之所不睹不闻也。”其二,君子应该在自身不睹不闻(或因未知,或因没有显性约束力)之时保持戒惧谨慎,恪守规范,不妄言躁行。“慎独”的这两层含义,都值得处于现代文明中的人,结合自身在生活、工作中的行为操守,认真思考,细细品味。

如何从古人的行事中理解“慎独”的意义?让我们从一个发生在东汉时期的著名故事讲起。学者杨震(?—124),贫而好学,笃志不移,久之声望崇高,甚至被当时人誉为“关西孔子”(杨震故乡华阴县属于当时的关西地区)。杨震出仕的时候都已经五十多岁了,由于品行好,名望高,迁升还算顺利,历任过荆州(今湖北、湖南一带)刺史、东莱(属今山东)太守等地方要职。在前去东莱赴任的途中,杨震经过昌邑县(在今天山东省巨野县一带),县令王密恰巧是他之前在荆州刺史任上提拔荐举过的故旧。王密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前去拜谒恩公。在杨震下榻处坐至日暮,王密忽然拿出十斤黄金,要赠送给杨震,以报答杨震的知遇之恩。杨震说,我举荐你,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呢?言下之意是说,我举荐你难道是为了贪图你的回报吗?王密对杨震的品行自然是了解的,但他却对杨震说,现在天已经黑了,此间也无外人,您就收下这些吧,不会有人知道的。杨震回答道,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说无人知晓呢?于是王密羞愧地退了出来。这就是“杨震拒金”的故事。王密后来的行为也很有意思,他受了杨震的教育,并非仅仅止于惭愧,而是将这十斤黄金拿出来建造了“四知堂”,以杨震所说的“天知,地知,我知,子知”来警醒自己和世人,不要因为侥幸人不知而去触犯道德、法纪。

这是一则体现君子慎独的典型事例。我们可以将古人常说的“道”解释为一套价值理念、行为规范。在古人看来,若想成为一名所有行为都合乎伦常规范的君子,就应该让“道”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把它视作外在规范。俗语常说“君子不欺暗室”,这句话正可以作为“慎独”的简易解释。一个正常人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繁华闹市之中作奸犯科,因为他知道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所有不恰当的行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换一个环境,情况就可能大不相同。当一个人处于没有任何监控的环境中(暗室),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或是金玉满匣,或是玉体横陈,他是否还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安分守己?能,还是不能,正是区分一个人是否真正有品德的分界线。

如王密所描述,杨震当时所处的空间,也可以被视作是一个暗室。除他们两人外,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何况王密呈上的黄金含有报恩的成分,还不能算是纯粹的行贿。即便如此,杨震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笔黄金。杨震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有谁监视着他,而是出于道德的坚守。他所说的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无非是为了告诉王密,当一件不道德的事情发生了,不能因为没被人发现而视它为不存在。想做一名人格健全的人,就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纵能欺人,焉能自欺!

真德秀在解释“慎独”时说,“君子内省不疚而无愧于心”,又说君子必须“处幽如显,视独如众”(《大学衍义》卷二十九)。对于一个真正有操守的人来说,处在幽暗之中,和暴露于通衢大道之中并无分别;独处之时,也与众目睽睽之时没有分别。当人没有被外在约束力束缚着,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道德、法纪,这就是“慎独”。君子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合乎道德礼法,并不是因为有不可抗拒的外在约束力,而是一种自觉意识。故而无论处于众目睽睽之下,还是独处暗室之中,都能表里如一,同出一辙。如果人们仅仅是因为外在约束而不去触犯道德与法纪的禁网,那么当外在约束暂时缺位时,人的欲念就会战胜理智,跨越雷池,做出不合适的选择。更为糟糕的是,一时侥幸可能会激发更大的贪欲,但约束机制不会始终缺位。一旦约束力回归,那些不可挽救的错误如何掩藏?

古人讲“慎独”,并不是要以自我道德约束代替外在的法制约束,而是措意于自我约束与外在约束间的相辅相成。一个没有自我约束力的人,可能在外在约束对他起作用之前,就已经自弊了。尤其是对拥有权位的人来说,时时会受到巨大的诱惑。故而传统智慧中,对于官员的品德要求总是高于对普通人的要求。

二、慎独与现代生活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礼记·中庸》

朱熹之说,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是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

——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二十九

“杨震拒金”的故事,更贴近“慎独”的第一层含义,我们可以称之为“暗室中的慎独”。“慎独”还可以有第二层含义,即并非处于“暗室”的情况下,外在约束力仍然缺位,人们应该如何自我约束?从这个角度看“慎独”,除了官员操守之外,我们还可以引申出一些对现实生活常见现象的思考。

商家时常标榜的“童叟无欺”,与“君子不欺暗室”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强调“慎独”。相同的是,两者都强调硬性(或显性)约束力缺位的时候,人应该如何恰当处理自己的行为。所不同的是,商家无论能否做到“童叟无欺”,他的行为都不是“暗室”里的行为。每个菜贩子都谙熟讨价还价之道,但他不会对每天跑菜场的大妈漫天要价,因为他非常清楚,这样做除了浪费时间和招来大妈一顿训斥之外别无成效。而当一名商贩面对连人民币面值大小都闹不清楚的小孩儿,或是耳聋眼花的老人,他若能做到每笔交易都无愧于心,我们就会评价他为诚实守信。

这些是人人都知的道理,浅显简易。问题在于古人常说的“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尚书·说命》)。知是一回事,行是另一回事。我们把角度切回到生活中常见的,几乎每个人都会碰到的场景。根据生活经验,开车的朋友大半以上怕安装在车行道上的摄像头。那些摄像头可以记录下驾驶违章和道路不文明现象。那么问题来了,假设这名司机无时无刻不严格遵守交规驾驶,把驾驶文明作为一种人格精神,那么他还需要怕摄像头吗?所以把多数驾驶员怕摄像头这个现象反过来理解,其实说明在当下中国,很多人还不愿意自觉遵守交通法规,尚未意识到要把文明驾驶内化成自身素质。

即便没有红绿灯,也应在人行道前礼让行人。即便没有摄像头,看到红灯也应停下来。在没有显性交通监控的约束下,也能做到驾驶文明,不也是一种“慎独”吗?所以《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朱熹解释说,因为“道”就在日用生活之中,故而不可须臾相离。作为现代人,我们不妨把古人所说的“道”理解为对文明规则的遵守,那么对于这套规则的“慎独”态度,就不仅仅是身居高位的官员的事,也是我们每个普通公民的事了。

人性是善还是恶,是一个纠缠不清楚的问题。我们当然不能假设人人都坏,但要每个人都做到文明自觉,也的确不容易。发达国家的经验告诉我们,个人自觉文明程度越高,社会管理的监控措施可以越少,社会管理的成本自然也就下降了,可以有更多的钱用于提高民众福利。这是由文明自觉引领的良性循环。相反,文明自觉程度越低的社会,社会管控措施越复杂。而从人性的角度讲,没有人自甘于被监管、控制。对那些管控措施抱怨最多的,恰恰又是不愿意自觉履行文明规则的人群。对于这个群体来说,社会就在管控与抱怨的恶性循环中运转。故而社会是否祥和,不仅关乎每个人,也要求每个人对其尽责。这就是古人“慎独”理念为何直至今天仍有借鉴意义的原因。“慎独”理念要求人们把道德、伦常、法纪不仅仅当作一种外在规范,而是要把它们化作内在精神。对于现代人来说,遵守文明法则也应出于内在需求,而不仅仅是出于对惩罚的畏惧。对此,我们每个人都肩负重任。

三、远离的智慧

右千牛卫将军安平王武攸绪,少有志行,恬澹寡欲。扈从封中岳还,即求弃官隐于嵩山之阳。太后疑其诈,许之,以观其所为。攸绪遂优游岩壑,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太后所赐,及王公所遗野服器玩,攸绪一皆置之不用,尘埃凝积。买田使奴耕种,与民无异。

——《资治通鉴》卷二百零五

上以安乐公主将适左卫中郎将武延秀,遣使召太子宾客武攸绪于嵩山。攸绪将至,上敕礼官于两仪殿设别位,欲行问道之礼,听以山服葛巾入见,不名不拜,仗入。通事舍人引攸绪就位,攸绪趋立辞见,班中再拜,如常仪。上愕然,竟不成所拟之礼。上屡延之内殿,频烦宠锡,皆谢不受。亲贵谒候,寒温之外不交一言。

——《资治通鉴》卷二百零九

关于“杨震拒金”,一般讲到王密惭愧地退出,故事就可以结束了。《资治通鉴》却并未就此打住,继续说道,杨震因品性廉洁,虽身居要职,却家境贫困,子孙平时以蔬食为主,出门甚至没有车,只能靠步行。很多部下故旧都看不过去,劝杨震多积蓄些家财,以留传子孙。杨震却说,与其留财产,不如留给他们一个清白名声,让后人都知道他们是清白廉吏的子孙,那不是更好吗?

人们总是容易被眼前的东西蒙蔽。而最能蒙蔽人眼的,莫过于以物质形式体现出来的财富。一部《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叙述了近一千四百年的中国历史,其中有多少家族仅仅因为成功地积累了大量财富,而能世代延绵、持续保持历史影响力的?一个都没有。相反,因贪于物欲而加速败亡的家族,触目皆是。其他国家的历史,恐怕也都差不多。

那么杨震不选择积累财富,对家族命运又有何影响?事实证明,不重视财富积累的杨震,不仅没让他的子孙冻馁于饥寒,反而创造了一个延绵将近五个世纪的家族神话。杨震留给子孙的不仅仅是清白,还有他的学识和胸怀。杨震的好学、廉洁给子孙留下了榜样。身传言教,家风所及,杨震的儿子杨秉(92—165)、孙子杨赐(?—185)、曾孙杨彪(142—225),都成为东汉一代卓有成就的人物,父子、祖孙相继,先后担任过朝廷的“三公”职位(东汉的“三公”通常指太尉、司徒、司空,是官僚系统中最具荣誉和权威性的职位,而以太尉居首。杨震、杨秉、杨赐、杨彪四代人都做过太尉)。东汉灭亡后,经历魏晋两朝,杨氏家族仍在政坛上发挥着重大的作用。直至隋文帝杨坚开创隋朝,仍以冒认弘农杨氏(杨震故乡华阴县,在东汉时属于弘农郡,故称弘农杨氏)、自称杨震后人为荣。杨氏家族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历经几个世纪,承受了若干个王朝的考验,这样伟大的家族声誉,难道不正是根基于杨震开创的轻货利、重德行的家风吗?

当人们都在追逐一样东西的时候,你能保持冷静,看透其本质,也是一种高境界的“慎独”。杨震对财富积累与名誉积累孰轻孰重的观点,体现了一位远见卓识者面对浮躁社会风气的“慎独”。人的时间、精力、智慧总是有限,若人们过于注重对财富本身的追求,往往会失去很多在其他领域获得更大成就的机会。这正是杨氏家族注重文化传承,坚守德行,不追逐财富货利,而能立足长久的奥秘。当一个个唯财富是重的家族纷纷倒下的时候,弘农杨氏,依然门庭鼎盛。

人人都在追逐一样东西的时候,离它远一点,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杨震远离财富追逐,是一个典型事例。在《资治通鉴》中,读者同样可以找到远离权势追逐的长远意义。

武攸绪(655—723)是武则天(624—705)的堂侄,他祖父武士让(生卒年不详),乃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577—635)之兄。武则天在掌握朝政后,为巩固自身地位,大量提拔武氏家族成员担任要职,并封爵。武攸绪也被封为安平王。然而在扈从武则天封禅嵩山(695)回来之后,武攸绪却萌发了弃官归隐的念头,并向武则天提交了辞呈。武攸绪的官职、地位,多少人梦寐难求,他却想放弃,这让武则天也难以置信。继而武则天答应了武攸绪的请求,目的在于试探其真伪。蒙得武则天的许可之后,武攸绪毅然踏上了归隐嵩山的道路。

辞去了官职,武则天堂侄的身份还在。故而隐遁嵩山的武攸绪,还是经常收到武则天的赏赐和王公大臣们馈赠的物品。为了表示绝世的决心,武攸绪从不使用这些珍贵的物品,任由它们埋没在尘埃之中。冬天居住在用茅草搭建的屋子里,涂抹花椒粉以御寒,夏天则干脆居住在岩洞里,就像一个真正的隐士。为解决生计问题,也无非买些田地,雇人耕种而已。

武攸绪辞官归隐那年四十一岁,正当壮年,也是从政的黄金年龄。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他为什么放弃这么精彩的人生,过起苦哈哈的隐士生活,实难理解。如果我们熟悉历史,知道武氏命运在历史变迁中的跌宕起伏,就会明白,武攸绪选择离开,是一种智慧。

武氏家族与李唐皇室的博弈,残酷而血腥。武则天的另外几个侄子,武懿宗(641—706)、武三思(649—707)、武承嗣(658—698)等人深深地卷入了这场斗争。李武两家这盘棋的收官阶段,李唐王朝几位文武大臣突然发力,废黜并幽禁了年已垂暮的武则天,并迎接唐中宗(李显,656—710)复辟。紧紧围绕武则天追逐权势的几位侄子,武承嗣早在武则天在位时即因政争失败忧愤而死,武懿宗在唐中宗复位的第二年便被贬死在怀州(今河南沁阳一带),武三思则在中宗复位后第三年的一场政变中被杀,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武崇训(?—707)。唐睿宗(李旦,中宗之弟,662—716)继位后,甚至还将武三思开棺戮尸。

权势的代价是斑斑血迹。唯独当年远离了权势的武攸绪,也远离了李唐复辟后的这场杀戮。直至武则天去世,武攸绪整整十年时间,足迹未曾下嵩山。公元708年,即武则天去世后的第四年,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被杀的次年,发生过一段小插曲。武崇训之妻安乐公主,是唐中宗的女儿。崇训死后,又改嫁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710)。中宗希望年德俱高的武攸绪出席这次婚礼,并为他的到来准备了特殊礼节。或许是迫于武氏家族的危机,心静如水的武攸绪这次也不得不下山,然而推辞了所有中宗为他准备的特殊礼遇。与朝中亲贵相遇,寒暄之外不发一言。又过了两年,武延秀也在李隆基(即后来的唐玄宗,685—762)发动的政变中被斩于宫门。武氏家族的危机仍在延续。

武攸绪无法拯救这个家族。但他的超脱淡然,至少让这个家族的血脉仍在延续。唐玄宗继位后,也不得不对这位表叔深表敬意,多次命州县长官慰问,不许外人侵扰他的清修。最终史书对武攸绪有这样一段评价:“及三思、延秀等构逆,诸武多坐诛戮,唯攸绪以隐居不预其祸,时论美之。”(《旧唐书·外戚传》)帮助武攸绪躲过这一场场劫难的,正是善于“慎独”的智慧。

武攸绪的智慧或许影响了武氏另一位后生武平一(生年不详,卒于唐玄宗开元末)。武平一的父亲武载德(生卒年不详),也是武则天近支亲属(关于武载德与武则天的辈分关系,诸书所载不一,此处从略不究),被封为颍川郡王。武平一应该比武攸绪更年轻,却也在武则天当权时期躲进嵩山,过起了隐居生活。唐中宗复辟后,或许是为了调和李武两家关系所需,让武平一下山重新出仕。然而在《资治通鉴》中,武平一仅出过两次镜,一次是要求唐中宗降低武家的待遇,另一次是和唐中宗讨论如何建设“和谐家庭”。或许是对激烈的权力斗争心有余悸,本性恬淡的武平一虽然不得不入仕,却对权势十分忌惮,始终保持低调。史书对武氏家族的命运有这样一段总评:“诸武属坐延秀诛徙者略尽,独载德子平一以文章显,与攸绪常避盛满,故免。”(《新唐书·外戚传》)李隆基于公元710年发动的宫廷政变,是对武氏家族的最后一次全面打击,围绕诛杀武延秀,武氏族人再一次遭到清洗。武则天时代最强盛的几支武氏力量,从此都一蹶不振。反而是平静淡然、远离权势的武攸绪、武平一两支得到了保存,武平一的孙子武元衡(758—815)还在唐宪宗时期出任了宰相。

通观历史,不禁令人唏嘘。利益总令人眼馋,尤其是当巨大的利益,以“天上掉馅饼”的形式,毫无预期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更能激起人们非理性的贪欲。多少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奋臂哄抢,而不问这样获得利益是否正当。然而时间总会让非理性回归理性。等权势的高温冷却后,再看看那些奋臂哄抢的人都得到了什么?冷静,慎独,选择了远离的人,不曾在争斗的漩涡中激起半点浪花,却能让自己的生命平静绽放。哪一种人生更值得追慕?

四、作为公德的慎独

(来)俊臣方用事,选司受其属请,不次除官者每铨数百人。俊臣败,侍郎皆自首。太后责之,对曰:“臣负陛下,死罪!臣乱国家法,罪止一身;违俊臣语,立见灭族。”太后乃赦之。上林令侯敏,素谄事俊臣。其妻董氏谏之曰:“俊臣国贼,指日将败,君宜远之。”敏从之。俊臣怒,出为武龙令。敏欲不往,妻曰:“速去,勿留!”俊臣败,其党皆流岭南,敏独得免。

——《资治通鉴》卷二百零六

庚申,以杨国忠为右相,兼文部尚书,其判使并如故。国忠为人强辩而轻躁,无威仪。既为相,以天下为己任,裁决机务果敢不疑;居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颐指气使,莫不震慑。自侍御史至为相,凡领四十余使。台省官有才行时名不为己用者,皆出之。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国忠,曰:“见之富贵立可图。”彖曰:“君辈倚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遂隐居嵩山。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六

还是发生在唐代的故事。武则天为巩固统治、打击异己,任用过一批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出名的酷吏,其中一个叫来俊臣(651—697)。来俊臣因善于罗织罪名,帮助武则天翦除政敌而大受青睐,从一名告密的囚徒高升至朝廷要员。他曾一度担任御史中丞,成为执法官员的领袖。为了武则天的事业,来俊臣网罗了数百名无赖,专事告密,并大兴刑狱,发明了种种酷刑。来俊臣靠捏造罪名、酷刑逼供等手段,枉杀了数千家宗室、大臣。还和他的同党编写了一部《罗织经》,传授罗织罪名以置人死地的诀窍。同时代还有个酷吏叫周兴,几乎与来俊臣齐名。然而周兴在一场内讧中,死在了来俊臣手上。著名典故“请君入瓮”,就是来俊臣用来对付周兴的。由此可见,来俊臣的确是这批人中的佼佼者。

武天则虽靠着来俊臣这批人压制了异己者,但也使得朝廷上人心惶惶,内部矛盾急剧上升。最终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武则天不得不把来俊臣抛出来,以平息众怒。在公元697年发生的另一场内讧中,来俊臣被武则天下令处死,其党羽都被流放岭南。《资治通鉴》讲到来俊臣之死时,添了非常有意思的一笔。司马光在此处讲了两个小故事。其一,负责官吏考核迁升的官员在来俊臣死后受到了审查,因为之前他们在考核官员的时候看来俊臣眼色办事。每次全国性的官吏大考核时,来俊臣都会拟一张多达数百人的名单,要求关照。负责官员不敢得罪来俊臣,所以这些名单上的人都会得到破格提拔。来俊臣被杀后,这几个官员跑去向武则天自首,坦白罪行。武则天责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官员回答得非常坦率,说:他们当然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是触犯国法的死罪,但他们触犯国法,不过自身领罪受罚,若违逆来俊臣的意思,很可能马上遭灭族之灾。权衡利弊,他们选择宁犯国法,而不愿得罪来俊臣。武则天沉思之后,决定赦免他们。

这个故事透露出武则天这样的“非常”统治者的统治悖论。作为“非常”统治者,她需要非常手段维护统治,来俊臣成为她的得力工具。但来俊臣这一类人,虽身为执法官员,但他们所要维护的并不是法制本身的尊严,而是掌权者的统治利益。这就决定了这类人不可能是真正知法、守法的司法官员。恰恰相反,他们必须歪曲法律以达到目的。愿意这样做的人,其品德可想而知,故而往往是私德败坏、率先违法的人。“二十四史”中,很多都有《酷吏传》,就是专门用来记载这类人的。存在于这类人身上统一的悖论就是,君主利用他们维持了统治,但他们对真正法制的破坏又会伤害到国家更为长远的利益。

第二个故事讲述一位女性的智慧。来俊臣炙手可热的时候,自然有大量低级官吏想依附他以获得提升机会,京城小官僚侯敏是其中一个。尽管侯敏百般谄媚来俊臣,侯敏的妻子董氏却是位颇有远见的女性。董氏劝说丈夫远离来俊臣,因为所有不正常的事物都不可能维持太久,更不可能带来永久的利益。来俊臣获得权势的途径,显然属于不正常与非理性这一类。侯敏似乎还蛮听妻子的话,逐渐开始疏远来俊臣。这自然让来俊臣不高兴,于是把侯敏贬到外地当官。这下使得贪恋京城繁华生活的侯敏很不舒服,不愿意出京赴任。董氏却催促他,赶紧走,不要做任何停留。来俊臣被杀后,他的党羽全被流放到岭南。唯独侯敏,靠着妻子的智慧,早一步离开了是非之地,未被算作来氏党羽而躲过此劫。侯敏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大概就是娶了这么一房贤惠而有远见的妻子。董氏虽为女子,却能在众人皆醉的时候保持清醒,看清形势发展必然的归宿,帮助丈夫和家人躲过劫难,令多少须眉自叹不如。《资治通鉴》的告诫之意,往往就隐含在这些大势过后的小故事里。

把前面几个故事作些小小的总结。杨震拒金,体现的是高尚的私德。武攸绪、武平一的恬淡,也是一种倾向于私人性的品德。董氏劝丈夫远离来俊臣,可能是基于德行的判断,也可能是基于更长远的利害计较。这几个故事里的人物,或崇高,或普通,其“慎独”都体现在私德的层面。每个人都认真砥砺私德,当然也就提高了整个社会的公德水平。那么古人的事迹里,是否有完全出于公德而作出的“慎独”选择?中国历史这么丰富,相应的案例自然也是找得到的。

杨国忠(?—756)是唐玄宗时代的名人。他是贵妃杨玉环(719—756)的堂兄,俩人同一个曾祖父。杨贵妃得唐玄宗宠爱,杨家门里鸡犬升天,杨国忠也扶摇直上,这个年轻时只会喝酒赌博、遭族人唾弃的无赖之徒,最后居然能做到宰相。这就是中国古代皇权政治最大的问题,往往分不清权力的公和私。

杨国忠做到宰相的时候,身兼四十余个使职,不禁让人感慨,貌似天下的官让他一个人做尽了。权势煊赫的杨国忠,平时非常盛气凌人,对公卿大臣尚且颐指气使,其余百僚自然莫不震慑了。当时中央政府要害部门的官员,若有才行时名却不能为他所用者,一一罢免放黜。官员们都在杨国忠面前屏气噤声,却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有个进士叫张彖(生卒年不详),陕州人(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唐代时,并不是一中进士就能当官,从中进士到入仕,还有个复杂的过程,也得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就有人对张彖说,你赶紧去拜见杨国忠,只要巴结上杨相爷,可以富贵立至!张彖却回答说,你们找杨国忠做靠山,以为杨国忠的地位稳若泰山,在我看来,杨国忠不过一座冰山而已,太阳出来之后,随时有可能倒塌。到时候你们去靠谁?于是张彖归隐嵩山,既然不走杨国忠的门路当不了官,张彖就干脆不当官了。

这个故事出自一部唐末五代人撰写的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开元、天宝都是唐玄宗的年号,这是一部专门采择唐玄宗时代遗闻轶事的笔记小说。针对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引用这个故事,后世有学者提出了批评。野史笔记中的故事未必靠得住,《资治通鉴》作为一部正规的史学著作,援引野史笔记,似乎有失严谨。

我们看《资治通鉴》不能老挑这些小毛病,更应该把握它思想的精髓。这个故事有道理吗?能说明问题吗?安史之乱(755—763)爆发后,杨国忠跟随唐玄宗逃亡西南。半路中,情绪激愤的将士认为杨国忠是误国误民的罪魁祸首,将杨国忠杀死。一路紧跟杨国忠的人,到这时候会是什么下场?从这个角度看,把杨国忠比喻作冰山不对吗?太对了!如果真有张彖这样不屑于巴结杨国忠的人,在杨国忠得势时虽然没有吃香喝辣的份,在杨国忠失势也不必陪着他赴枉死城。与一时的享乐相比,总还是性命重要吧。当然,从《资治通鉴》的角度看,讲述张彖不依附杨国忠的故事,并非是为了宣扬精致的利己主义,其中还有更深更大的道理,留待下文分析。总之张彖不依冰山的故事,能深刻地说明一些道理,至于这个故事出自正史还是野史,相对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家要注意《资治通鉴》重在“借鉴”,司马光通过它告诉世人一些正确、值得借鉴的道理。张彖讲了一个朴素却充满辩证的道理,靠山往往也是冰山。古代官场上一心想找靠山,却因抱错大腿而引来尴尬的故事,俯拾皆是。

如上文所述,张彖的行为其实不是单纯的利己主义。张彖不会是一个无心世事的人,否则他不会去考进士。但中进士之后的张彖,看清了朝廷形势,毅然归隐。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张彖远离杨国忠,和董氏劝丈夫远离来俊臣,似乎有些微妙的区别。董氏最重要的目的在于保护家人。而张彖一开始就不打算投靠杨国忠,是基于一种“政治正义”的判断。他认为杨国忠的成功本身就暴露出现有机制具有严重问题,投靠杨国忠虽然可得一时美官,却不得不依附这腐朽的机制运转。纵然人微言轻,无力改变它,但可以选择不共同作恶,于是张彖选择了放弃。放弃需要勇气,很多本性不恶却不具备勇气的人,很可能会被挟持到共同作恶的轨道上去。这大概类似于汉娜·阿伦特(1906—1975)所说的“平庸之恶”(指在“二战”期间,那些没有主见,为基本的生存利益协同纳粹的普通人的恶行)。从这个角度看,张彖的选择是对“平庸之恶”的公然挑战,是一种基于公德的“慎独”。 sCy2y90p8BMi+1Xe3vk09vXE/WOSLWk5CSp8bB0La4rs0e0nZ2u26RkyuTYN8N9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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