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填词以营造出“境界”为最佳。有了境界，词的格调自然形成，名句也就相应而出。

五代、北宋时期的词之所以最为优秀，原因正在此处。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

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词的境界有“造境”，有“写境”，这是想象与写实两个流派的分野。

然而，两派实际很难分别，因为杰出的诗人想象出的意境必定契合自然，而其所摹写的意境必定接近想象。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①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②

有我之境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③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④

无我之境也。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①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chēn）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出自东晋诗人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出自元代诗人元好问《颖亭留别》：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词的境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是“有我”的境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这是“无我”的境界。

“有我之境”，是“我”观察万物，所以万物都沾染了“我”的情感。“无我之境”，是以忘我的方式观察万物，所以看不出境界中什么是“我”，什么是物。古人填词，写出“有我之境”的词人较多，然而也不是不能够写出“无我之境”，要点只在于格局宏阔的词人能够自然达成罢了。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无我之境，诗人只能在心思沉静中抵及。有我之境，是诗人心思涌动触及内心深处时才能获得。所以，一种境界优美，一种境界宏壮。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

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自然中的万物，互相关联，又互相限制。然而，如果再现于文学与美术作品中，必然要舍弃它们之间互相关联、限制之处。所以，即便是擅长写实的诗人也会是懂得想象的诗人。

此外，虽然是尽心虚构的情景，它的组成部分也必定取之于自然；而它的内部构造，也必定遵循自然的准则。所以，擅长想象的诗人也会是懂得写实的诗人。

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境”并非仅仅指自然中的景物，人们的喜怒哀乐，也是内心的一种境界。

所以能够生动地摹写出景物，并有真挚的情感流露，称之为有境界。否则就是没有境界。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 ^①

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云破月来花弄影。” ^②

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①出自北宋词人宋祁《玉楼春》（春景）：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hú）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出自北宋词人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红杏枝头春意闹。”

仅用一个“闹”字境界就出来了。

“云破月来花弄影。”

仅用一个“弄”字境界也全部显现出来了。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①

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②

“宝帘闲挂小银钩”。 ^③

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④ 也。

①出自唐代诗人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出自唐代诗人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③出自北宋词人秦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注释②。

境界有大小之分，然而并不能以此来判断优劣。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哪里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

哪里又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呢！

九

严沧浪 ^① 《诗话》谓：

“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 ^② ，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

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 ^③ 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①严沧浪：严羽（1192-1245），南宋诗人、诗论家。字仪卿，号沧浪逋客。福建邵武莒溪人。对盛唐之诗极为推崇，反对苏轼、黄庭坚议论入诗的诗风。其复古诗论对元代、明代以及清代的文艺影响甚远。著有《沧浪集》《沧浪诗话》等。

②羚羊挂角：出自北宋景德年间（1004-1007）成书的佛教禅宗典籍《景德传灯录》卷十七，道膺禅师开示大众：“如人将三贯钱买个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踪迹，气息也无。”其后，北宋学者陆佃（1042-1102）《埤雅·释兽》语：“羚羊夜眠，以角挂树，足不着地，不留痕大迹，以防敌患。”意境超脱之意。

③阮亭：王士祯（1634-1711），清代诗人、政治家。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原名王世禛，因避雍正讳，改名王士祯。山东桓台人。著有《池北偶谈》《渔洋诗集》《带经堂诗话》《衍波词》等。其诗论主张神韵。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

“盛唐的诸位优秀诗人，写诗只讲究兴致趣味，犹如羚羊挂角，没有踪迹可以寻求。所以诗中的微妙之处，清晰透彻，精美玲珑，绝非堆砌词语能够做到的；如同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语表达准确并且意味无穷。”

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如此。

然而，严羽所说的“兴趣”，王士祯所说的“神韵”，仍然只不过是说出了其中的基本问题，不如我概括出的“境界”二字能够探入到诗词美学的根本。

十

太白 ^① 纯以气象胜。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②

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后世唯范文正 ^③ 之《渔家傲》 ^④ 、夏英公 ^⑤ 之《喜迁莺》 ^⑥ ，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①太白：李白（701-762），唐代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生于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长于乐府与歌行体。诗风雄奇飘逸、自然明快，被时人誉为“谪仙人”。有《李太白集》行世。

②出自唐代诗人李白《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③范文正：范仲淹（989-1052），北宋文学家、政治家。字希文，谥号文正，吴县（今江苏苏州吴县）人。文风悲郁宏阔，词风苍凉豪放。有《范文正公集》行世。

④指北宋文学家范仲淹《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⑤夏英公：夏竦（985-1051），北宋诗人、古文史学家、政治家。字子乔，江州德安（今江西九江德安县）人。官至宰相，封英国公。文风典雅藻丽。著述甚丰，有《文庄集》行世。

⑥指北宋诗人夏竦《喜迁莺令》：

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堦曙，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李白的诗词纯粹以气象取胜。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寥寥八个字，就达到了登高怀古的最高境界。

后代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的《喜迁莺令》，勉强可以媲美，然而气象已经逊色很多了。

十一

张皋文 ^① 谓飞卿 ^② 之词“深美闳约” ^③ 。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 ^④ 足以当之。刘融斋 ^⑤ 谓飞卿“精妙绝人” ^⑥ ，差近之耳。

①张皋文：张惠言（1761-1802），清代词人，易学家。字皋文，号茗柯，武进（今江苏常州）人。精于易学，与惠栋、焦循并称“乾嘉易学三大家”。其选编《词选》，以辑录苛严，论断允恰著称。有《茗柯文集》行世。

②飞卿：温庭筠（812-866），晚唐诗人、“花间词派”代表词人。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一生不得志，行止放浪。才思俊敏，精通音律，“叉手而成八韵”，有“温八叉”之誉。其诗词多写闺情，浓艳华丽。有《温飞卿集》《金奁集》行世。

③出自清代词人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④冯正中：冯延巳（903-960），五代南唐词人。又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曾三度为相，官至太子太傅。词风闲逸。有《阳春集》等行世。

⑤刘融斋：刘熙载（1813-1881），清代文论家。字伯简，号融斋。兴化（今江苏泰州兴化）人。其《艺概》六卷，分论文、诗、赋、词、书法与八股文等文体流变、风格技艺以及作品评鉴，灼见纷呈，对后世文艺理论影响甚深。

⑥出自清代诗人、学者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字评语唯有冯延巳可以衬得上。刘熙载说“飞卿精妙绝人”，这才算是接近实际的评价。

十二

“画屏金鹧鸪。” ^①

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

“弦上黄莺语。” ^②

端己 ^③ 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 ^④ ，殆近之欤。

①出自唐代词人温庭筠《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出自五代前蜀词人韦庄《菩萨蛮》（五首）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词擅用白描，风格清丽。

③端己：韦庄（836-910），晚唐五代诗人、政治家。“花间词派”代表词人。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人。曾官至前蜀宰相。有《浣花集》行世。

④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画屏金鹧鸪。”

这是温庭筠的词句，他的词的风格就像这个气息。

“弦上黄莺语。”

这是韦庄的词句，他的词的风格也类似这样。

冯延巳的词之风格，如若从他的词句中寻找一句，那么“和泪试严妆”一句，气息较为接近。

十三

南唐中主 ^① 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② ，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 ^③ 正不易得。

①南唐中主：李璟（916-961），史称南唐中主。字伯玉，原名景通，后改名为璟。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词风清新，不事雕琢。与南唐后主李煜有《南唐二主词》行世。

②出自五代南唐词人李璟《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③解人：善解人意之人。知音。

南唐中主李璟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很有百花零落，美人迟暮的感觉。然而，自古至今都只是欣赏他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因此可知知音之难以获得。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 ^① 之词，神秀也。

①李重光：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从嘉，号钟隐、莲峰居士。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史称南唐后主。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词风真挚，前期绮丽，后期哀婉。与南唐中主李璟有《南唐二主词》行世。

温庭筠的词，词句隽秀；韦庄的词，气脉隽秀；李煜的词，神韵隽秀。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周介存 ^① 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②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③

《金荃》《浣花》 ^④ 能有此气象耶！

①周介存：周济（1781-1839），清代词人、词论家。字介存，又字保绪，号未庵，晚号止庵。荊溪（今江苏宜兴）人。其词论以辨析精审著称。著有《味隽斋词》《词辨》等。其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②出自五代南唐词人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出自五代南唐词人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④《金荃》《浣花》：温庭筠、韦庄二人之词。温庭筠有《金荃词》行世。韦庄的弟弟韦蔼编有韦庄词集《浣花集》，王国维与人合编过韦庄词集《浣花词》。

词的写作到了南唐后主李煜，视野开始变得开阔，感慨更为深沉，把原本伶人助兴的词变成了具有士大夫气质的词。

周介存将李煜放在温庭筠、韦庄之后，可以说是颠倒黑白啊。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温庭筠的《金荃词》、韦庄的《浣花词》哪里有这种气象！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 ^① 之心者也。

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①赤子：心性纯真良善之人。《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所谓词人，乃是不曾丢失其童稚之心的人。

所以，生在宫廷之内，成长在宫女嫔妃之间，是李煜作为帝王的缺憾，但却是他成为杰出词人的长处。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长于理性思考的诗人，不能不多多历练世间，观察人间之事越深入，那么获取的材料便也越丰富，更加敢于变化，《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即是如此。

长于感性思维的诗人则不一定要多观察世事，观察得越少，性情反而越加单纯真挚，李煜就是这样的。

十八

尼采 ^① 谓：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②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 ^③ 《燕山亭》词 ^④ 亦略似之。

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①尼采：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诗人。著有《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偶像的黄昏》等。其哲学思想对后世的弗洛伊德主义、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哲学思潮有重要的影响。王国维写有《叔本华与尼采》等相关文字。

②出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该书徐梵澄1934年译为《苏鲁支语录》：“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的书。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经义。”

③宋道君皇帝：宋徽宗赵佶（1082-1135），北宋第八位皇帝。擅长绘画、书法。尊奉道教。著有《大观茶论》《御制道德经解》等。后国亡被俘，受辱而死。元代蔑里乞·脱脱所著《宋史》感慨其才华，说：“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④《燕山亭》词：指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曾何，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尼采说：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李煜之词，真正是所谓的“以血书写”而成的啊。宋徽宗的词《燕山亭》，也约略相似。

然而，宋徽宗不过是自述个人的遭遇之悲戚，李煜却有释迦牟尼、基督承担人类罪恶的意味，其中的境界大小显然是不同的。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 ^① 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 ^② 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①堂庑（wǔ）：正堂与四周的廊屋。庑，堂下的廊屋。

②《花间》：《花间集》，五代时期后蜀赵崇祚编选的词集。所选词人均为蜀人或寓居蜀地之人。王国维或许没有细读欧阳炯的序文，以至于不清楚此书的体例。

冯延巳的词虽然具有五代词的风格，然而其意境格局特别宏阔，引领北宋一代词人的风气。他与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的词都在《花间集》的编选范围之外，《花间集》中确实不应该选录其只言片语。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① ，余谓韦苏州 ^② 之“流萤度高阁” ^③ ，孟襄阳 ^④ 之“疏雨滴梧桐” ^⑤ ，不能过也。

①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②韦苏州：韦应物（737-792），唐代诗人。京兆万年（今西安）人。曾任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诗风恬淡高远。有《韦苏州集》行世。

③出自唐代诗人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

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④孟襄阳：孟浩然（689-740），唐代诗人。字浩然，号孟山人。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诗风清简自然。有《孟浩然集》行世。

⑤出自唐代诗人孟浩然《省视骐骥长鸣》：“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唐代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冯延巳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首名声最大外，像《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之类的词句，我认为即便韦应物的“流萤度高阁”，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也不能超过。

二十一

欧九 ^① 《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 ^② ，晁补之 ^③ 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 ^④ ，但欧语尤工耳。

①欧九：欧阳修（1007-1072），北宋诗人、文学家、政治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族中排行第九。吉州永丰（今江西永丰）人。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宋代诗坛革新领袖。文风简顺自然，反对浮饰。有《欧阳文忠集》行世。

②出自北宋诗人欧阳修《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③晁补之（1053-1110）：北宋文学家。字无咎。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文风温润。苏门四学士之一。

④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上行杯》：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民国学者龙榆生于此有新见，其《唐宋名家词选》有说：“唐王摩诘《寒食城东即事》诗云：‘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欧公用‘出’字，盖本此。”

欧阳修的词《浣溪沙》中有一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说仅这一个“出”字，就是后人所不能表达出的。我认为这一句源出于冯延巳《上行杯》一词中的“柳外秋千出画墙”，不过欧阳修的词句更加工巧精美罢了。

二十二

梅圣俞 ^① 《苏幕遮》词：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②

刘融斋谓：少游 ^③ 一生似专学此种。 ^④

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

“芳菲次第长相续，
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
莫为伤春眉黛蹙。” ^⑤

永叔 ^⑥ 一生似专学此种。

①梅圣俞：梅尧臣（1002-1060），北宋诗人。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诗风简淡蕴藉。有《宛陵集》等行世。

②出自北宋诗人梅尧臣《苏幕遮》（草）：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③少游：秦观（1049-1110），北宋文学家、婉约派代表词人。字少游，又字太虚，别号邗沟居士、淮海居士。高邮（今江苏高邮）人。深谙兵法、精于策论，辞华气古，备受时人赞誉。其词清新妩媚、又富气骨。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等行世。

④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⑤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⑥永叔：欧阳修。见第二十一则注释①。

梅尧臣的词：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刘熙载说，秦观作词一生似乎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我认为，冯延巳的词《玉楼春》：

“芳菲次第长相续，

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

莫为伤春眉黛蹙。”

欧阳修作词似乎一生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二十三

人知和靖 ^① 《点绛唇》 ^② 、圣俞《苏幕遮》 ^③ 、永叔《少年游》 ^④ 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 ^⑤ 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①和靖：林逋（967-1028），北宋初年隐逸诗人。字君复，谥号和靖先生。明州望县（今浙江奉化）人。诗风清冷幽远。今人沈幼征有校注本《林和靖诗集》。

②指北宋诗人林逋《点绛唇》（草）：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③指北宋诗人梅尧臣《苏幕遮》，见第二十二则注释②。

④指北宋诗人、政治家欧阳修《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⑤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人们都知道林和靖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这三首咏叹春草的绝妙词章，但是不知道先有冯延巳的词“细雨湿流光”五个字。这都是能够抓住春草内蕴的词句。

二十四

《诗·蒹葭》 ^① 一篇，最得风人 ^② 深致。晏同叔 ^③ 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④ ，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①《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风人：诗人。原指古代采集民歌的官员。

③晏同叔：晏殊（991-1055），北宋文学家、政治家。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南昌进贤县）人。词风清丽含蓄、闲雅旷达，有“宰相诗人”之誉。有《珠玉词》等行世。

④出自北宋词人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诗经·秦风·蒹葭》这首诗最能体现诗人的深情意蕴。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情致很是接近。只是一首洒脱，一首悲壮罢了。

二十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① 诗人之忧生也。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② 诗人之忧世也。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③ 似之。

①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出自东晋诗人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③出自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忧叹人生。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此相似。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忧虑世道。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与此相似。

二十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①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②

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③

此第三境也。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玉兰锦鸡（局部）

①出自晏殊《蝶恋花》，见第二十四则注释④。

②出自北宋词人柳永《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③出自南宋诗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往今来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须经过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是第一种境界。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第二种境界。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第三种境界。

这些词句都是如果不是杰出的词人绝对不能写作出来的。然而，如果因此以这个意思解释这些词，恐怕晏殊、欧阳修也不会允许的吧。

二十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① 于豪放之中有沈著 ^② 之致，所以尤高。

①出自北宋诗人欧阳修《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②沈著：深沉执着。

欧阳修的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在豪放中又有深沉执着的情致，所以尤为高妙。

二十八

冯梦华 ^① 《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

“淮海、小山 ^② ，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 ^③ 、方回 ^④ ，未足抗衡淮海也。

①冯梦华：冯煦（1843-1927），清代词学家、书法家。字梦华，号蒿庵，江苏金坛人。官至安徽巡抚。著有《蒿庵词》等。编辑有《宋六十一家词选》。

②淮海：秦观（1049-1100），北宋文学家、婉约派代表词人。见第二十一则注释③。

小山：晏几道（约1038-约1110），北宋词人。字叔原，号小山。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抚州临川（今南昌进贤县）人。其词语浅意深。有《小山词》行世。

③子野：张先（990-1078），北宋词人。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词艺工巧，词风深郁细腻。著有《张子野词》等。

④方回：贺铸（1052-1125），北宋词人。字方回，自号庆湖遗老。卫州（今河南卫辉）人。其词擅豪逸、婉约二派。有《东山词》行世。

冯梦华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

“秦观、晏几道，都是古代擅写哀愁的人，他们的平淡词句都隽永有味，浅显的词句都有深情韵致。”

我认为这句评语只有秦观当之无愧。晏几道矜持典雅有余，可以与张先、贺铸并驾齐驱，还不能够媲美秦观。

二十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① ，则变而凄厉矣。东坡 ^② 赏其后二语 ^③ ，犹为皮相。

①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注释②。

②东坡：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法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其诗、词、书、画与文论均有极高成就。有《东坡乐府》《东坡文集》等行世。

③出自北宋诗论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北宋诗人惠洪《冷斋夜话》：“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秦观的词境界最为凄婉，到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甚至变得凄厉了。苏轼赞赏他最后的两句，不过是流于表面的理解。

三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①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②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③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④

气象皆相似。

①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出自《楚辞·九章·涉江》：

……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

③出自唐代诗人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④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注释②。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些诗词的气象都很相似。

三十一

昭明太子 ^① 称陶渊明 ^② 诗：

“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③

王无功 ^④ 称薛收 ^⑤ 赋：

“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⑥

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 ^⑦ ，略得一二耳。

①昭明太子：萧统（501-532），南朝梁代文学家。梁武帝长子。谥号昭明。主持编撰《文选》六十卷，世称《昭明文选》，对历代诗文分类甄选，对中国后世文学影响深远。

②陶渊明：陶潜（365或372或376-427），东晋诗人。字元亮，又名潜，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曾任彭泽县令，后归隐田园。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有《陶渊明集》行世。

③出自南朝梁代文学家萧统《陶渊明集》序。

④王无功：王绩（585-644），唐代诗人。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其诗文简质旷逸，有魏晋之风。有《王无功文集》行世。

⑤薛收（591-624）：唐代官员。字伯褒，蒲州汾阴（今山西运城万荣）人。

⑥出自王绩《答冯子华处士书》。文中提及薛收的赋文《白牛溪赋》，今已不传。

⑦白石：姜夔（约1155-约1221），南宋文学家。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终生未仕，飘然江湖，以卖字为生。精通音律、词律谨严。风格空灵不群。晚年居于西湖之畔。有《白石道人诗集》《续书谱》等行世。

昭明太子称赞陶渊明的诗：

“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

王绩称赞薛收的赋：

“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很可惜词中少见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略微具备其气象一二。

三十二

词之雅、郑 ^① ，在神不在貌。

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 ^② ，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①雅、郑：源出《诗经》，指雅乐与郑声。郑声指郑、卫两国的音乐，以风格开放、绮丽著称。

②美成：周邦彦（1056-1121），北宋词人。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徽宗时执掌官府音乐机构大晟府。其词多写男女私情，尤重格律。有词集《清真词》行世。

词的雅与俗，在于神韵而不在词句表面。

欧阳修、秦观作词虽然语言绮艳，但底色是有品格的。和周邦彦相比，就有如淑女与娼妓的区别。

三十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 ^① 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①创调：在词的表现方式与格律上的创新。

周邦彦的词深沉悠远的意蕴不如欧阳修、秦观；不过他抒写性情，摹写事物时，极其精致巧妙，所以仍然不失为一流的词人。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他创造的词调多，创意的才华少啊。

三十四

词忌用替代字。

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 ^① ，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 ^② 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

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

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 ^③ 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④ 。

①出自北宋词人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②梦窗：吴文英（约1200-约1260），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终身未仕，游幕为生。词风雅致哀艳。有《梦窗词集》行世。

③出自北宋词人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gǔ）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④清代学者沈辰垣等编辑的《历代诗余》卷五引南宋道教学者曾慥（zào）《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作词忌讳使用替代字。

周邦彦《解语花》中“桂华流瓦”，境界极是高妙，可惜用“桂华”二字代替了“月”字。吴文英之后的词人，用代字的更多了。之所以会这样，不是用心入意不足，便是语言不够准确美妙。

因为用心到了极致，便没有心思用替代字，而语言美妙就不必替代。

这正是秦观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之所以被苏轼讥笑的原因。

三十五

沈伯时 ^① 《乐府指迷》云：

“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

若唯恐人不用代字者。

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② 。

①沈伯时：沈义父，南宋词论家。字伯时。作词以周邦彦为宗，持论中正。吴江（今苏州）人。著有《乐府指迷》等。

②《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沈伯时《乐府指迷》说：

“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

好像是唯恐人们不会用代字的样子。

如果真的以为这就是工巧，那么古今的类书都在，沈氏又何必在词语上罗列呢？真是难怪被《四库提要》讥讽啊。

山茶蝴蝶（局部）

三十六

美成《苏幕遮》词：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①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觉白石《念奴娇》 ^② 、《惜红衣》 ^③ 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①出自北宋词人周邦彦《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②指南宋词人姜夔《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③指南宋词人姜夔《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周邦彦的词《苏幕遮》：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这是真正写出了荷之神韵的词句。

我觉得姜夔《念奴娇》《惜红衣》两首词仍然有隔雾看花的缺憾。

三十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 ^① ，和韵而似元唱；质夫 ^② 词，元唱而似和韵。

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①出自北宋诗人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②质夫：章楶（jié）（1027-1102），北宋词人。字质夫。建州浦城（今福建南平浦城）人。苏轼好友。

章质夫有与苏轼同题词作《水龙吟》：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的《水龙吟》咏杨花，虽然是和韵，却像是原唱；章质夫的词，是原唱，却像是和韵。

才华的难以勉强就是如此啊！

三十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 ^① 为最工。邦卿 ^② 《双双燕》 ^③ 次之。白石《暗香》《疏影》 ^④ ，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 ^⑤ 等句何如耶？

①东坡《水龙吟》：见第三十七则注释①。

②邦卿：史达祖（1163-1220），南宋词人。字邦卿，号梅溪。汴（今开封）人。一生未中第，晚年死于贫困。词风奇秀清逸，中有哀倦之气。有《梅溪词》传世。

③指南宋词人史达祖《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④《暗香》《疏影》：姜夔的两首词--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⑤出自唐代诗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吟咏万物的词，当然以苏轼的《水龙吟》最为精妙。周邦彦的《双双燕》其次。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调虽然高古，然而没有一句直接触动内心。看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子，其间的差别又怎样呢？

三十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①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②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③

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 ^④ 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①出自南宋词人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③出自姜夔《惜红衣》。见第三十六则注释③。

④渡江：北宋灭亡之后，南迁长江之南，定都临安。

姜夔抒写景物的词作，如：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虽然格调意蕴高古精妙，然而像是雾里看花，终究觉得隔了一层。

史邦卿、吴文英诸家词人抒写景物的弊端，都是在一个“隔”字。北宋词人的风流蕴藉，南渡之后就消失了。难道每个时代的变革之间真的有风云际会存在吗？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

陶、谢 ^① 之诗不隔，延年 ^② 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 ^③ 则稍隔矣。

“池塘生春草” ^④ ，“空梁落燕泥” ^⑤ 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

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 ^⑥ ，则隔矣。

白石《翠楼吟》：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

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⑦ ，则隔矣。

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①陶、谢：陶，陶渊明。谢，谢灵运（385-433），东晋刘宋时诗人、文学家。会稽始宁（今浙江绍兴上虞）人。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其诗恬静自然，一改魏晋玄言之风。有《谢康乐集》行世。

②延年：颜延之（384-456），南朝宋诗人、文学家。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与陶渊明私交甚笃。诗名甚重，与谢灵运并称“颜谢”。其诗规整凝炼，喜用典故。有《颜延之集》行世。

③山谷：黄庭坚（1045-1105），北宋诗人、文学家、书法家。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生前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词风疏宕秀逸。有《山谷词》等行世。

④出自东晋刘宋时诗人谢灵运《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⑤出自隋代诗人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薛道衡（540-609），字玄卿，今山西万荣人。有《薛司隶集》一卷行世。

⑥欧阳修《少年游》见第二十三则注释④。

⑦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翠楼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p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有人问“隔”与“不隔”的区别。我说：

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稍微有些“隔”。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稍微有些“隔”。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精妙之处，就在于“不隔”。

词的写作也是如此。如果用一个词人的一首词来论证，譬如欧阳修的《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说：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每一句都宛在眼前。这即是不隔。到了“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是“隔”了。

姜夔的词《翠楼吟》：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这便是“不隔”。

到了“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就是“隔”了。

然而，南宋的词人虽然也有“不隔”的词句，但比较前人，还是有“浅深”“厚薄”的差别。

四十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①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②

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③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

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④

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①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②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③出自东晋诗人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五。见第三则注释③。

④出自北朝将领斛律金吟唱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服饰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抒写情感到这个程度，才是“不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描写景物到这个程度，才是“不隔”。

四十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古往今来的词人，论格调的高超，没有人超过姜夔。可惜他没有在意境上用力，所以给人的感觉缺乏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究不能进入第一流的词人境界。

四十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 ^① 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 ^② 者，唯一幼安 ^③ 耳。

近人祖南宋而祧 ^④ 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

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

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 ^⑤ 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①剑南：陆游（1125-1210），南宋诗人、文学家。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风格平易晓畅。著有《剑南诗稿》《渭南词》。

②颉颃（xié háng）：不相上下，互相抗衡。原意为鸟儿上下翻飞之貌。《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③幼安：辛弃疾（1140-1207），南宋诗人。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与苏轼并称“苏辛”，又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词风高旷悲壮。有《稼轩词》《辛稼轩诗文钞存》行世。

④祧（tiāo）：承续。原意为祭祀先祖。

⑤横素波、干青云：南朝梁代萧统《陶渊明集·序》：“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南宋的词人，姜夔有格调但没有真情，陆游有豪气但缺少意蕴。其中能够与北宋的词人相抗衡的，只有辛弃疾罢了。

近代以来的词人精研南宋的词人而放弃北宋的词人，是因为南宋的词容易学习，北宋的词很难学习啊。

学习南宋的，不师法姜夔，则师法吴文英，是因为姜夔、吴文英容易学习，辛弃疾很难学习。学习辛弃疾的人多数仰慕他的粗犷、豁达，认为他的粗犷、豁达之处容易学习，深曲佳妙之处难以学习。

辛弃疾的佳妙之处，在于他有性情，有境界。即便是用传统的“气象”标准评价，也有“横素波”、“干青云”的豪迈气概，哪里是后世的那些虚假促狭的脂粉小生能够模仿的呢？

四十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① 。

①东施之效捧心：东施效颦。《庄子·天运》：“西子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苏轼的词风旷达，辛弃疾的词风豪迈。

如果没有两人的胸襟，便去学习他们词的写法，就会像东施效颦一样见笑于众人。

四十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 ^① 、柳下惠 ^② 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①伯夷：古代隐逸君子。商末孤竹国（今秦皇岛一带）君之子。姓墨胎，名允，字公信。伯夷为谥号。以品行高洁著称。

②柳下惠：展获（前720-前621），春秋时期鲁国柳下邑（今山东平阴）人。字子禽。曾任鲁国士师，因直言屡被免职。“惠”乃谥号。

读苏轼、辛弃疾的词，必须体会他们旷达的气量、高尚的情致，是有古代君子伯夷、柳下惠的风韵的。姜夔虽然看似不俗，如蝉蜕出于泥土，然而终究没有去除拘谨之处，如牛马受制于车辕。

四十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

若梦窗、梅溪、玉田 ^① 、草窗 ^② 、西麓 ^③ 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 ^④ 而已。

①玉田：张炎（1248-1319），南宋词人。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临安（今浙江杭州）人。一生落拓，卖卜为生。风格凄清宛转。著有词集《山中白云词》和《词源》等。

②草窗：周密（1232-1298），南宋词人、文学家。字公谨，号草窗、萍洲，又号华不注山人。祖籍济南，出生于吴兴（今浙江湖州）。与吴文英（梦窗）并称“二窗”。词风秀雅、精美。著述甚丰，有词集《草窗旧事》《萍洲渔笛谱》等，笔记《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等。

③西麓：陈允平（1205-约1285），南宋词人。字君衡，号西麓。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入元之后，曾北上大都，后又辞官归隐。词风和雅凄恻。有词集《西麓继周集》《日湖渔唱》等行世。

④乡愿：作伪者。指貌似忠厚，实际与恶俗同流合污之人。《论语·阳货》：“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苏轼、辛弃疾，是词人中的自由不拘者，姜夔的风骨仍然不失为狷介。

至于吴文英、史达祖、周密、陈允平之流，面目虽然各有不同，不过都是些媚于世俗的人罢了。

四十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 ^① 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②

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①《天问》：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的作品。以发出问题的方式写就。全诗三百七十三句，以四言为主，兼有三、五、六、七、八言。想象卓绝，形式错落有致，气势跌宕起伏。

②出自南宋词人辛弃疾《木兰花慢》：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辛弃疾的词“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中写道：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想象力，直接说出了月亮绕地球转动的道理，与科学家的研究完全吻合，可以说是心神相通。

四十八

周介存谓：

“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 ^①

刘融斋谓：

“周旨荡而史意贪。” ^②

此二语令人解颐。

①出自清代词论家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勾勒即薄者。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②出自清代词论家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周济说：

“史达祖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

刘熙载说：

“周邦彦旨荡而史意贪。”

这两则评语令人欢笑不止。

四十九

介存谓：

“梦窗词之佳者，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迫寻已远。” ^①

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 ^② 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③ 二语乎。

①出自清代词论家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②《梦窗甲乙丙丁稿》：吴文英词集。

③出自南宋词人吴文英《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周济说：

“梦窗词之佳者，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

我阅读吴文英的词集《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在没有能衬得上这般赞誉的词句。勉强选择的话，难道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两句吗？

五十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

“映梦窗，零乱碧。” ^①

玉田 ^② 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

“玉老田荒。” ^③

①出自南宋词人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

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shà）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cān）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②玉田：张炎。见第四十六则注释①。

③出自南宋词人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荫，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吴文英的词，我如若从他的词作中选择一句评价他，可以用：

“映梦窗，零乱碧。”

张炎的词，我如若从他的词作中选择一句评价他，可以用：

“玉老田荒。”

五十一

“明月照积雪。” ^①

“大江流日夜。” ^②

“中天悬明月。” ^③

“长河落日圆。” ^④

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

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 ^⑤ 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 ^⑥ 、《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⑦ 差近之。

①出自东晋刘宋时诗人谢灵运《岁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②出自南朝诗人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③出自唐代诗人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见第八则注释②。

④出自唐代诗人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⑤纳兰容若：纳兰性德（1655-1685），清代词人。字容若，号饮水。词风哀感婉艳。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晚清词论家况周颐《蕙风词话》称之为“国初第一词手”。有《纳兰词》行世。

⑥出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⑦出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如梦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明月照积雪。”

“大江流日夜。”

“中天悬明月。”

“长河落日圆。”

这样的境界，可以说是千古奇观。

如果在词中寻找这种境界，唯有纳兰容若写于边塞的词作，如《长相思》中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稍稍接近。

五十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性德用真实自然的眼睛观察事物，以真实自然的词语抒写情感。这是因为他初入中原，没有沾染中原文化的习气，所以能够如此真切。北宋以来的词人，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做到这样啊。

五十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

“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①

《提要》 ^② 驳之，谓：

“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

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 ^③ 之言，曰：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④

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①出自南宋词人陆游《花间集·跋》。

②《提要》：《四库提要·花间集》。

③陈卧子：陈子龙（1608-1647），明末诗人。字卧子、人中，号大樽、海士。南直隶松江华亭（今上海）人。明末抗清将领。诗词俱佳。诗风或悲郁，或典雅。被誉为“明诗殿军”“明词第一人”。有《安雅堂稿》等行世。

④出自明末诗人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挚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表，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狷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惊露取妍，实贵含蓄不尽，时在低徊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宋人专事之，篇什既富，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陆游在《花间集》的后记中说：

“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四库提要》反驳他的观点说：

“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

这句话很是强辩。然而，说词的写作比诗容易，我不敢同意。陈子龙的话说得很好，他说：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五代的词之所以独树一帜，也正是这个原因。

五十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

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

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四言诗衰落之后有楚辞的兴起，楚辞衰落之后有五言诗的兴起，五言诗衰落后有七言诗的兴起。古体诗衰落后又有律诗、绝句的兴起，律诗、绝句衰落后有词的兴起。

大概一种文体流行久了，弊端就多了，自然成了常见的套路。即便杰出的诗人，也很难以此写出新意，所以就放弃这种文体而去开创新的体例，以便从中获得思维的愉悦。一切文体之所以开始兴盛最终衰落，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此说后代的文学不如前代的，我不敢同意这种论调。但是仅就一种文体而言，这种观点当然是确凿无疑的。

五十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 ^① 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

自《花庵》 ^② 《草堂》 ^③ 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

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①无题：《诗经》以首句的前两字为题目，《古诗十九首》以首句为题目，五代与北宋的词均是以词牌为题目。

②《花庵》：《花庵词选》，南宋词人黄昇编选。共二十卷。选词一千两百多首。前十卷为唐宋诸贤之词，后十卷为中兴以来各词家之词。所选各家均注有字号、籍贯，选词精审，每首附有简洁中肯的评语。历代学者对此版本赞誉颇多。

③《草堂》：《草堂诗余》，南宋何士信编选。共四卷，三百六十七首。以宋词为主，兼收唐与五代。选词不以词调与作者分类，而是以主题分为春夏秋冬四景、节序、天文、地理、饮馔四用、花禽等十一个类别。后世将此书与《花间集》并称。

《诗经》《古诗十九首》中的诗，五代和北宋的词，都没有题目。并非没有题目，而是诗词中的意旨，不能用题目涵盖而已。

自从《花庵词选》《草堂诗余》两书开始为每个词调添加了题目，连古人署名“无题”的词作也添加了题目。如果观赏一幅上佳的山水画作，就说这是某山某河，可以这样吗？

诗有题目诗衰亡了，词有题目词也衰亡了。然而中等才华的文人，很少能明白此中道理并自觉振奋而出的。

五十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诗词大家的作品，抒写情感必定沁人心脾，描写景物必定逼真灵动；用词句脱口而出，没有多余的修饰。这是因为他观察得真切，体悟得深入。诗、词的写作都是如此。用这个标准来判断古往今来的文人，应该不会有大的差错。

五十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 ^① 之篇，不使隶事 ^② 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①美刺、投赠：美，誉美；刺，讽刺；投，干谒之类的功利诗文；赠，虚假客套的应酬。

②隶事：以故事连缀。指用典故。

诗人如果能做到不写作誉美、讽刺、功利、应酬的篇章，不过度使用典故，不过于雕琢、修饰文字，那么对于如何写出沁人心脾、逼真灵动的诗词要领也就体悟过半了。

五十八

以《长恨歌》 ^① 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 ^② 四字，才有余也。

梅村 ^③ 歌行 ^④ ，则非隶事不办。

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长恨歌》：唐代诗人白居易写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的叙事长诗。以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为主题。

②小玉双成：典故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其中句“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转教小玉报双成”句为隶事用典。小玉，吴王夫差之女，名紫玉；十八岁时爱上家仆，被吴王所拒，郁结而死；后来成为西王母的侍女。双成，即董双成，善吹笙，是西王母的侍女，蟠桃仙子。

③梅村：吴伟业（1609-1672），明末清初诗人。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今江苏苏州太仓）人。与钱谦益、龚鼎孳（zī）并称“江左三大家”。长于七言歌行，世称“梅村体”。著有《梅村诗余》，传奇《秣陵春》，杂剧《通天台》《临春阁》等。

④歌行：此处指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圆圆曲》。起笔即用典故隶事。

以《长恨歌》的壮丽美妙，诗中采用典故，也仅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这是作者才华富足啊。

吴伟业擅长的歌行体，却是没有典故就难以成篇。

白居易、吴伟业二人的优劣，从这一点即可以看出来。不仅作诗要这样要求，填词之人也不可以不知道啊。

红白山茶（局部）

五十九

近体诗 ^① 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 ^② 最下。

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

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①近体诗：今体诗或格律诗。讲究平仄、对仗与押韵。是唐代出现的律诗与绝句的统称。

②排律：即长律。律诗的一种。长律的写作以五言居多。

近代诗的体制，以五言、七言绝句最为尊贵，律诗差一些，排律等而下之。

因为排律这种诗体对于托情寄怀、抒写情意，都不是最合适的，几乎成了有韵的骈体文了。

而词中的小令像是绝句，长调又像是律诗，诸如长调中的《百字令》《沁园春》等，已经近似于排律了。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对于宇宙人生，必须深入其中，又必须跳出其外。

深入其中，所以能够准确写出；跳出其外，所以能够理性观察。深入其中，所以才能灵性生动；跳出其外，所以才有清高雅致。

周邦彦能够深入其中，但不能跳脱而出。姜夔以后的词人，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两点了。

六十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诗人必须有傲视万物的心境，才能以奴仆般使用清风明月。又必须有重视万物的心境，才能够与花鸟心灵交融。

六十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①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②

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

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

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 ^③ 之病也。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而子曰：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④

恶其游也。

①出自《古诗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

③游词：虚假、浮夸的言辞。

④出自《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为“说明没有真心想念，不然有什么遥远的呢？”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可以说这是淫鄙到极致的诗句了。然而没有人认为它们是淫邪、鄙俗的，这是因为其中的情感真挚啊。

五代与北宋的优秀词人，也是如此。他们不是没有那种淫邪的词作，只是读上去觉得真切感人。也并不是他们没有鄙俗的词作，只是感觉到他们精力饱满。

因此可以明白，淫词与鄙词的缺点，并不是淫邪与鄙俗，而是因为太过虚假浮夸。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然而孔子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这是厌恶它的虚假啊！

六十三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此元人马东篱 ^① 《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①马东篱：马致远（约1250-1324），元代杂剧家。字千里，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元曲四大家”。有“曲状元”之誉。著有杂剧《陈抟高卧》《汉宫秋》等。有散曲集《东篱乐府》等行世。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这是元代人马致远的《天净沙》小令。寥寥几句，深得唐代诗人绝句的美妙境界。整个元代的词曲作家，都不能抵达这种高度啊。

六十四

白仁甫 ^① 《秋夜梧桐雨》 ^② 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

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戌③九月
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
国维记

①白仁甫：白朴（1226-1306），元代杂剧家。字仁甫，号兰谷。其词自然诚朴，情意深切。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等杂剧，词宗《天籁集》等行世。

②《秋夜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白朴所著杂剧。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题目得自剧中的“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诗句。

③宣统庚戌：1910年。清宣统三年。宣统，清逊帝溥仪年号。

白朴的杂剧《秋夜梧桐雨》，沉雄悲壮，乃是元曲中的最佳剧本。然而他所写的《天籁词》，甚是粗糙浅陋，为辛弃疾做奴仆也不称职。

难道开创新体容易达到上佳状态，而因袭传统就难以出彩吗？还是因为每个人各有擅长与不擅长呢？读者阅读欧阳修、秦观的诗远不如他们的词，足以解释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