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晚清民国那么多学者,我们反复言及赞叹的只有王国维?
在仰望高原的夜色时,那群星闪耀的璀璨之美,令人心动不已。但对于资深的天文爱好者,他把我们对星辰的认知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由绚丽的光芒,导向具体的轮廓——他发现了星座。这是更高境界的美的发现。而对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他走得更为遥远,他发现并熟知每一个星座的组成,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它的运行规律。
王国维就是中国古典美学上的星座与宇宙秩序的发现者。
中国文艺美学,自刘勰《文心雕龙》之后,几无锐意创新。作为中国古典美学巨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十卷五十篇,从文学的“体、质、承、革”几个方面细致、系统地论述了文学创作的美学规律,对后世的诗论、文论、艺术综论,乃至园艺美学,均有覆盖式的倾轧,使得此后的相关著述,全部降为风格的赏议。
清代学者何文焕编辑的《历代诗话》,收录南朝钟嵘《诗品》至明代的著名诗话二十七部。主题多重在对意趣的品鉴,妙悟的采撷,轶事的节录,逸格的赞慕,而在坊间传播更多的则是对于字词的辨析。这符合中国传统文人波动于儒道思想之间的游戏心态。著名的贾岛的“月下僧敲”,朱庆馀的“画眉深浅”,宋祁的“红杏枝头”,王安石的“春风江南”等等,都是炼字锻句的“典范”。
虽然此类诗话笔记都可归于性灵一脉,但罕有学者梳理出它们的美学脉络。
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于诗体流变,着力甚著,但依然滞于主题与风格之议。具体到词的美学,刘熙载《词概》也涉及词的体制流变、特征技艺与作品判断,但属于泛论,并无系统的美学贯穿。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美学的核心是“感兴”“托寄”,并无新意,且风格有所偏执。晚清学者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多醇思良见,也力倡“真”与“性灵”,渐成体系,然而依然未能脱去古人的寄托道统。
只见繁星满册,难觅一线相系。而王国维用六十四则中国古代学者传统的笔记,梳理出了中国唐末五代以来渐为大端的词这一文体的美学。
掌握了一件事物的本质,我们才能更好地领会它的意义。
王国维的卓异之处,不仅体现在词的美学研究上,还体现在众多中国古典文化领域中。结识罗振玉是他人生与学问的转折。受罗氏资助,留学日本东京物理学校期间及归国后的数年,其翻译的教育学、心理学、哲学等众多领域的国外著作,均有导流开径之誉。但王国维显然不满足于此绍介之功,他最为沉醉的是为每一个陌生淆乱的领域梳理出它们的脉络,凝结出方法。
他旅居日本京都期间,于1912年完成的《宋元戏曲考》(1913年以《宋元戏曲史》刊行)是中国戏曲研究领域的奠基之作。为写作此书,自1908年起,他先后发表了《曲录》《戏曲考原》《优语录》《唐宋大曲考》《录曲余谈》《古剧脚色考》等多部专业的研究著作。1914年他与罗振玉合著的《流沙坠简》在日本京都出版,该书是中国古代简牍研究史上的高峰。1915年罗振玉的《殷墟书契考释》出版,该书由王国维手书石印,并撰写序文,条分缕析,洞见颇多。而其于1917年发表的甲骨文研究三论《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与《殷周制度论》,轰动整个国际汉学界,直接促使甲骨文研究成为一门学科、国际显学。
梁启超在《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词》中说:
……通方知类四字,能够表现他的学问全体。
他观察各方面都很周到……本来凡做学问,都应如此。不可贪多,亦不可昧全,看全部要清楚,做一部要猛勇。
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都有新发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学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极大。
词的领域,戏曲领域,古简牍领域,甲骨文领域,以及敦煌学领域,古金石器物领域,乃至服饰史与蒙元史学领域,王国维均为车马前驱,万人随后。即便其早年在叔本华哲学、康德美学的影响之下写作的个人第一篇系统长文《红楼梦评论》,也是近代中国第一篇以崭新的视角和思想解读中国经典的典范之作。
通方知类,蔚为大观。学术拓展之广博,研究之深入,百年唯此一人而已。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素来是道统之议,简繁之争,新旧之变。文体形制的变迁,与其说是求新求异,毋宁说是时人对表达力准确性的诉求。“易”字正是中国哲学的核心。每个时代均有每个时代的语言特征,文体形制因时而异,正是中国文化的生生之力。到了唐末五代,词这一文体愈加成熟,入题、用字、节奏、结构、韵律都是革命性的,极具表达力与形象感。然而相应的词论仍然处于前代诗话的品评状态,缺少对其美学进行总括挈领的著作。
以宋词之豪迈、婉约两派为例,常被论家议为高下之分。其实两种风格并非对立,而是一种融合。凡诸体兼善者,便是人生之从容达观者,否则容易陷入一种困窘。
以风格界定词的美学鉴赏,便陷入了狭隘之见。王国维则跳出了这个思维的惯势,从更高的层面上概括词的美学。本书上卷,第二十六则: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境界”一词,并非王国维独创,然而学问的渐进,与审美的渐进自此乃成一途,正是自王国维“境界”美学提出开始。
相较而言,意象、意境与境界最大的区别是“境界”一词的立体性与审美层次的清晰。“境界”说更为立体而饱满了。
中国古典美学的脉络,具体到诗词的格局,绝非皎然《诗式》类研究。《诗式》重在诗学的方法,“四不”“二要”“四离”“六至”,均是如此。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虽然强调“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意外之象”“景外之景”,但依然处于平面。
相反,在绘画领域却有更高格局的判断,从谢赫六法,到五代荆浩的“神、妙、奇、巧”,黄休复的“逸、神、妙、能”,以及金圣叹论散体文字的“奇、变、妙、神”,都是关于审美阶次的梳理。
词的写作异于前代所有文体,作为新的表情达意方式,它的标准最初便是才子的,鲜亮夺目的,音韵的讲究有甚于前朝,是形式主义的最佳状态。因为它的崭新性,即如王夫之、叶燮,对它的判断,也未能跳出《文心雕龙》的风格界分。两宋至晚清,词之写作有近千年的历史,然而姜夔之外,关于词的概述,一无足观。
王国维的词学研究,避免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思维惯性(堪称恶习),又绕开了性情如袁枚、博赡如章学诚也未能免俗的“才学识”三论,直取人性之本真。王国维冀图以上古与中古之诗的“简”与“真”约束词之写作的过度形式化,又以“境界”构成词之品鉴的阶次,再以“格局”丰满词之美学的表达力,实在是真率如儿童的远见卓识。
为什么晚清民国那么多学者,我们反复言及赞叹的只有王国维?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北京颐和园昆明湖后,陈寅恪给出了他的答案。在梁思成设计、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由他撰写的碑文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
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所赞叹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真正的知己之言。对于王国维而言,他沉醉于学术研究,热爱学问的发明,正是因为这项工作可以使其在保全人格独立的前提下,还有思想的自由之美。所以中年之后,面对北大、清华的屡次邀约,他均有婉拒,只是不想自己的“独立空间”被打破与中断而已。及至上海哈同夫妇的大学倒闭,他才应邀北上。
顾颉刚说:“他的大贡献都在三十五岁以后,到近数年愈做愈邃密了,别人禁不住环境的压迫与诱惑,一起变了节,唯独他还是不厌不倦地工作,成为中国学术界中唯一的重镇。”
纵观王国维研究履历,处处开学术研究之先河,处处树巅峰,民国知识阶层为之侧目的“四大导师”另三人,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无一不对其深湛学养赞誉有加。其短暂一生五十一年,所受诟病者,仅有入幕“国中小朝廷”溥仪一事。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死也并非“殉清”。
清廷有什么可殉的呢?他晚年学术研究,发力最甚的正是蒙元地史。从奠定当世伟大学者荣耀的华夏文明源头的甲骨文研究,到几乎无人问津的蒙元史学,其间学术心路几人能知?再问遍民国学人,又有几人能比他更加熟悉中国文明的脉络呢?
对于一位以“境界”美学肇端,以甲骨文研究立命的学者,“殉清”之论委实看低了他的“境界”与格局。这是对他的深深误解。
他的死,只在陈寅恪的赞叹之处。
长子王潜明的病殁,挚友罗振玉的断交,学者叶德辉的惨死,章太炎的财产被籍没,凡此沧桑云变,世事种种,都使他逐渐感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空间的渐趋逼仄。
他死于心死。
民国以来,《人间词话》的版本之多仅次于有“晚清小红楼梦”之誉的《浮生六记》。自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初刊于《国粹学报》、民国十五年(1926年)北京朴社首次刊行标点本,迄今已有一百六十余种版刻。
如同《浮生六记》的日光流水之美予人的婉叹,《人间词话》的“境界”美学对后世学人的启迪如雨润万物。近几十年来,虽然学界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朱光潜的《诗论》、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并称“百年三大美学经典”,然而《诗论》与《美学散步》无一例外均深受王国维美学理论的直接影响。
这也使得该书近年来的出版趋势愈加浮乱。因为王国维手定稿的古意、简隽,令人有一览之下意犹未尽之慨,各家编者便努力从王氏文集中摘编论评诗词章节,集汇附录,以彰显版本的“全”与“原始”。孰不知,王国维关于词之美学的系统理解,在初刊之前即已完善,成为谨严的体系;“全”与“原始”仅对于研究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与学术体系的变迁、形成有专业上的意义,一味贪多图巨,便会对理解王国维的美学思想构成困扰与障碍。
在目前已知的资料中,我们可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发表之前的“前期手稿”,即资料稿,共二十页,一百二十五则;而发表于《国粹学报》第四十七、四十九、五十期的六十四则,乃是王国维在这份“前期手稿”上选取了六十三则,且经过了修改,另补充一则而成“手定稿”。后世所辑录的“未刊稿”“删稿”均为王国维弃用。而诸家收录的“人家词话附录”均辑录自王氏文集,已与《人间词话》并无关系,且时有抵牾。
有鉴于此,本版依据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王国维手定稿,参校民国十五年(1926年)朴社定本,同时参考了学者周锡山的《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与佛雏校辑的《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年谱的整理受益于赵万里的《王国维先生年谱》、陈鸿祥的《王国维全传》与刘烜的《王国维评传》。刘烜此书重在王氏心路与学术思想的变迁,梳理甚是清爽,堪称王氏评传最佳。
在保证注释与译文的简约、准确的基础上,汲取叶嘉莹先生《人间词话七讲》的启发,尽力避免复杂与晦涩,毕竟王国维的美学初心是对“真”,即尼采以血书写之心,与对“简”的推崇。所谓“简”的美学,即是个人审美感受力更加纯粹、准确、感性与自由。
感谢我的助理“作家榜致敬经典名著小组”编辑赵如冰女士。她专业而苛刻的态度,使我得以用更高的标准完善此书的校订与译注。感谢导演贾樟柯先生的宽阔,在如冰联系封面画作授权时给予的帮助。感谢画家陈家泠先生的慷慨,一幅名动杭州G20峰会的《清荷》,锦上添花,有无言点睛之相契。感谢作家韩寒的妙译与授权,没有一句更好的诗比“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更适合以三句情诗概括词之美学境界的王国维了。他们都是有民国风范的智者,善意、诚恳而真实的人。
至诚即是趋真,至真即是至善。而美就在“真”与“善”之间。向他们学习。
二〇一七年六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