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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崇文·崇福

八月十四的大清早,祖坟小院外来了一个衙役,说是曹知县要举子们巳时到县学开会。崇文一听禁不住拊掌大笑:“喜事,喜事,想来是朝廷要开恩科了!”他忙要拿碎银子赏给衙役,那衙役却连连摆手,阴郁着脸打个躬转身走了。

崇文望着衙役的背影暗感奇怪。

“少爷,别是什么坏事吧?”在一旁洒扫庭院的克正说。

“瞎说什么!能有什么坏事?哪朝哪代能离得了我们这些读书人?你快些备马去!”崇文嘴上说着,心里却暗暗打鼓。

天交巳时,崇文进了县学。县学的天井中早已站了十几个秀才举人,看到崇文时众人一通打躬问候。此时落叶正萧萧而下,众人的脚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柔柔的地毯一般。有人开玩笑说,这落叶铺就的地毯比皇上殿试时的地毯还要厚实。众人就笑。崇文却感到了不安。他举头向天,落叶从幽蓝深远的天际扑面而来,它们在空中打着转,簌簌有声,幽魂般无依。

“秋天了。”崇文深叹。一片枯叶落在他的脸上,针扎般生疼。

又有人笑:“诸年兄是我等中的翘楚,只待明年春闱便能高中,倒是我等前途未卜,年兄哪里来的这么多怨叹?”

崇文勉强笑了笑,心却像落叶在冰冷的秋风中百转千回。

谈了会儿时艺,日头升了起来。秋日的阳光也是凉的,泛着淡淡的蓝光。

“怎么候了这么久连个座儿也不给搬?”有人抱怨,举子们随声附和。

“不要吵了,曹大人马上就到。”班头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嫌恶。

举子们的心头俱是一冷。

“真是狗眼看人低,你莫要小看了我们这帮读书人,将来里面是要出朝廷大员的,到时你恐怕得给我们磕头呢!”有举子嘟囔道。

正吵闹间,曹重臣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向举子们草草地一抱拳径直走到香案前,洗手拈香后展开谕本:“宣圣谕!”

举子们连忙跪倒。

曹重臣的声音竟有些抖:“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提倡科学为急务,屡降明谕,饬令各督抚广设学堂,将俾全国之人咸趋实学……”

崇文听到心逐渐裂开的声音,噼啪作响。

“兹据该督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著照所请办理。”

“老天爷啊!”终于有人哭出了声。

曹重臣放下谕本时脸上也挂了泪:“诸位举子,兄弟也是科举出身,今日大家的心境曹某感同身受。奈何天意如此……”

“我等寒窗十年,竟然被朝廷一句话抹了前程,你要我等如何自处?朝廷对得起天下的读书人吗?”举子们一片沸腾,书本笔砚下雨一般砸向曹重臣。

“咱们都到文庙去!”举子们蜂拥而出,崇文行尸走肉般被挟裹在其中,他觉得自己丢了魂魄,像万千落叶中的一枚,轻飘飘地由幽蓝的天空扑向泛着泥土陈腐味道的大地。

八月十五的前夜突然起了风,呜呜地响了个通宵。

何秀儿和诸克己都一夜未眠。

清晨时,风住了。

吴氏迈着小脚在天井里洒扫,嘴里嘟囔着什么。

何秀儿侧耳细听,吴氏说的是“今天这日子凶得很”。

诸克己也听到了吴氏的嘟囔,皱起了眉头:“这老婆子越活越疯了,整天嘴里说些不着调的疯话。”

傍晚时,南城门上的第一盏大红灯笼刚刚挂上,凄厉的哀号声就惊飞了栖息在城楼上的晚鸦。有人披散着头发,赤脚跑过吊桥。头顶晚鸦盘旋,脚下护城壕的水倒映着红彤彤的灯笼,像一团污血,狗开始狺狺不绝地狂吠。那人一直跑到祖祠前才停下脚步,诸家人此时才看清楚这“鬼”竟然是大少爷崇文。

崇文走到石碑前竟然笑起来,窃窃地很压抑。他卸下肩上的书笈,掏出火镰。

“完了,全完了!”崇文点着了满地的书。

火焰升腾间,烧焦的书页蝴蝶般在风中舞蹈。

英子分开人群跑到崇文跟前,一把抱住他:“崇文,你莫吓我,你莫吓我。”

崇文苦笑:“英子,我何曾吓你?我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我。”

诸克己失魂落魄地唤着崇文的名字,提着袍襟一路小跑。

崇文的笑声逐渐变大,肆无忌惮地在夜风中回荡。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诸克己从后面抱住崇文。崇文用力摆脱父亲,跳上赑屃用头猛撞石碑:“端方、袁世凯、张之洞……你们这些国贼害了普天下的读书人哇!”家丁一拥而上按住了野兽般咆哮的崇文。

“儿啊,你告诉爹到底怎么了?”诸克己问。

崇文不答,只是哭。

一天之后,崇福从县城城门口抄到了那份让崇文痛不欲生的上谕: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诸崇文的梦想随着一个时代的毁灭而终结。

老贼杜老庆路过诸家祖坟时英子正在唱曲儿。

杜老庆倚着马,月光澄亮得水一般。英儿的唱曲声比月光更清澈,云翳般在夜风中浮动。杜老庆醉了,好熟悉的武安落子。他用烟袋锅子敲打着马鞍,跟着曲儿在月下兀自陶醉,一时忘了路程。

一曲终了时,他决定弃马进了诸家祖坟。

曲儿又起。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杜老庆带着两个随从站在小小的院落外驻足细听。是他最爱听的《吕蒙正赶斋》,曲很绵,凄切,比秋后的高粱酒还黏人。

曲好人也差不了,杜老庆心想。

月光正好洒在英子的脸上,柔柔地敷上了一层亮亮的光。她站在柳丝下端着身段像一棵挺拔的嫩柳,杜老庆手一软,烟袋掉在了地下。英子停了曲儿,正在喝茶的崇文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壮硕的外乡人。

“俺是赶脚的,走得渴了来讨杯茶吃。”杜老庆讪笑。

神情忧悒的崇文“嗯”了一声让英子斟了杯茶。

“你是武安人?”杜老庆问英子。

“是,王金庄的。你也是武安人?”英子的眼眸亮得压过了月光。

“峭河的。”

“我们是老乡呢!”英子笑得很真诚,牙白得炫目。

杜老庆看看崇文,“他是你家里的?”

英子红了脸粲然一笑:“他是诸家堡的大少爷。”

杜老庆喝了一口茶,心里陡然热了起来。

“这孙食是杵门子(这男的是个挣钱的道儿)。这子孙窑儿真是撮啃(这女孩长得也美)。”身后的随从低声说。

崇文站了起来,他听出了壮汉话中的不善。

“收了吧。”杜老庆拿烟袋锅在鞋底上敲了敲,“两个人都收了!”

月光像煨了火的雪般消融得一干二净,满眼漆黑。

天交三更,克正敲着锣直接闯进了诸家大院,那锣声恓惶不堪,震得月光都碎了一地。

“大少爷被老贼绑了!”克正喊着进了内宅。

各屋的灯相继亮起,诸克己披着大衫忙开了门。

“克正,崇文让谁给绑了?”

“老贼,说武安口音的老贼。”

诸克己脑子訇的一声,险些跌下台阶。毓梅一出门就哭得天昏地暗,她匍匐在地一把抱住诸克己的腿:“爷啊,你快准备银子吧,不管多少好歹也要把崇文换回来,去晚了恐怕就不成了。”

“你就莫添乱了!”诸克己想抽腿却被毓梅紧紧地箍住。

韵秋倚着廊柱在打哈欠,局外人似的一言不发。

“克正哥,你说那老贼说的是武安话?”诸克己问。

“是武安话,跟英子聊得还很热络呢!说是老乡。”

毓梅哭声又起:“了不得了,显见这是英子和老贼内外勾结,崇文就是不听我的话,现在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

“大姐莫哭,这事交给我吧。”何秀儿说话时月光正雾般飘落,她头发上披了一层淡淡的银霜。韵秋心头泛起一股酸水,何秀儿身上洋溢的近乎圣洁的恬淡光泽她永远难以企及。

“秀儿,你莫逞强,这事是诸家男人的事儿。”诸克己说。

毓梅又一把抱了何秀儿的腿:“他四娘,你主意多、胆子大,快救救崇文。”

何秀儿搀起毓梅:“大姐放心,我这就去找赵兰子,他是绿林人,找起老贼来容易些儿。”

诸克己慌了神:“秀儿啊,你还是莫去了。赵兰子是江洋大盗,你去找他不是羊投虎口吗?”

“绿林人守规矩,放心。”何秀儿说。

毓梅复又抱了诸克己的腿:“爷啊,你就让秀儿去吧。崇文可是你的亲骨肉……”

诸克己恨得咬牙切齿:“你这婊子心里最腌臜不过,一边央人办事一边又暗地里害人!”

毓梅顿时息了声。

韵秋听得耳热心跳,脸颊烧得火燎一般。

杜老庆和英子隔着桌子无声地对峙,桌子上的饭菜早已冷得没了一丝热气。

“英子,好歹吃点儿。”杜老庆的语气像是在央求。

“崇文呢?不放俺男人俺就饿死在峭河寨。”英子说得斩钉截铁。

“你男人?俺知道你俩没过事儿(冀南土话,结婚)。”杜老庆躲在呛人的旱烟后回避着英子的目光,“英子,俺不逼你,俺可以让人向你爹提亲,可以邀三村五寨的乡亲做个见证,还可以大红大绿高马彩轿地把你娶回寨子,免得丢了你的脸面。”

英子红了脸:“我和崇文是没有过事儿,可我早就……”

“早就啥?”杜老庆把烟锅浸在茶碗里湮灭,“咋,你们圆房了?”

“嗯。你不嫌俺腌臜?”

“不嫌。”杜老庆话赶话追着英子的话尾,“俺稀罕的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不是黄花闺女都稀罕。”

“要是俺不答应呢?”英子冷了脸问。

杜老庆也冷了脸:“英子,我惦记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别人谁也夺不去。你要是不答应,俺只能把诸家少爷杀了。一天,我只给你一天时间,到明天日头落时,你要还不答应的话就等着收他的尸吧。”

“那俺就自杀。”英子说。

杜老庆又是一声冷笑:“你死诸崇文也得死!俺要亲自把他掼到山下去。”

英子不语,杜老庆复又装上烟丝:“英子,俺杜老庆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可唯独对你狠不起来。你莫犯糊涂,这诸家大少爷是什么身份——将来诸氏的族长,虽然目下失了功名,可将来诸家的财产可都是他的。你呢,武安侉子,山里的丫头,诸家能答应你嫁给他?即便纳你做妾,诸家人能给你好脸色?莫糊涂了!”

杜老庆起身要走时被英子唤住了。

“你先莫走,我留下是不是就能保住崇文的命?”

杜老庆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留下,让他走。”英子说得淡然。

杜老庆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吧嗒着烟,良久抬起头来:“明天你们话话别,下午就让他下山吧。”

峭河寨被疯狂的秋色拥抱着,陷入一片红彤彤的景色中,漫山的秋叶烧灼得天都变成了赤色。英子和崇文坐在海一般浩瀚的天光山影中,女孩显然化了妆,两颊红红的,很隆重的样子。她不说话,只是把嘴吻向了崇文的面颊,崇文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烧灼着他的脸,是泪。他抱了女孩柔软的身体,两个人顿时变成了蛇,舔舐、纠缠、撕咬,他们在光怪陆离的景色中爬行,从云巅、树杪、崖顶一直到满是砂砾的崖石边。天际雷声隐隐,从云端俯冲而下,崇文听到血液的呼啸盖过了雷声,噼啪作响地撞击着身体。

英子揭开了胸衣,肚兜红得烫灼着崇文的眼。

血液在一瞬间冷却下来,又在一瞬间凝结。

雷声戛然而止。

崇文的手停下了,眼泪滴落在肚兜的并蒂莲上,一片殷红荡漾开来。

“你不要我?”英子睁开眼。

“我不能……我要等到娶你的那一天。”

“要是没有那一天呢?”

“等,一直到死。”

“道德文章对你这么重要吗?”英子渐渐松了怀抱,手抵在崇文的胸前,“如果我成了别人的人呢?”

“那我只能去死。”

英子的眼神在凋落,一片片像飘洒而下的残羽。她不再说话,静静地把目光越过崇文的肩头投向天际,眼泪冲得胭脂冷成了霜。

傍晚时分,峭河寨才掌灯,喽啰抬回了血肉模糊的英子和疯疯癫癫的崇文——英子跳了崖,又被喽啰从山腰间的树杈上救了下来。崇文失了魂魄,疯疯癫癫地乱喊乱叫,几个喽啰都按不住他。

“敢盘算老子的女人!”杜老庆咬着牙走到崇文跟前,一脚踹向他的脚踝处。

这天夜里,赵兰子真的上了峭河寨讨人。

杜老庆给了赵兰子面子,让他带回了惨叫不绝的崇文,却留下了奄奄一息的英子。

崇文的另一个梦也碎了。

下第一场秋雨时崇文被抬回了家。

马车才到诸家大院的门口,毓梅就哭得晕了过去。崇文已经不再惨叫,只是眼神里没有了魂,白白的空洞,像弥散着一团雾气。

在绵密的秋雨中崇文被院工们抬进了毓梅的屋子。

守拙为崇文搭了脉又查看了腿伤,只是摇头低叹:“脉象尚可,吃些药将养些时日就会好起来,只是这腿……”

诸克己慌了神:“这腿咋了?”

“这腿怕是好不了了。”守拙道,“这骨头都成渣了!”

诸克己一屁股坐下,两眼顿时失了神。

吃晚饭时,毓梅没来。秋雨仍旧在下,雨屑窸窸窣窣地砸着窗纸,让人心绪烦乱。满屋无人说话,唯有韵秋颇为兴奋,她不住地给崇武夹菜,又嘱咐崇武要上进,莫负诸家的威望。诸克己听得心烦,沉了脸不语。韵秋又为诸克己夹菜:“老爷,不如明日把崇武送到县学读书吧。”

诸克己皱眉:“这是为何?”

“哎呀,老爷还不知道吗?现在县学都不学什么时艺八股了!那些东西全无用处。”韵秋大惊小怪地说,“现在学堂里都要学什么新学,都是些天文地理之类的。崇武聪明好学,将来恐怕会是咱们诸家的顶梁柱呢!”

诸克己“啪”的一声把饭碗摔得粉碎:“好你个婊子,你是咋想的我都清楚!你不就是想让崇武当我们诸家的族长吗?可惜崇文没死,即便是死了也不会让崇武去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韵秋愣怔片刻一声号啕,撒起泼来:“好好好,我做小的竟然被人这样不待见(冀南土话:厌恶),就连儿子也跟着我受累。老爷你也太偏心了!”

何秀儿忙把吓哭的崇男揽在怀中,韵秋一把扯过:“何秀儿,不用你做好人!你自己也是做小的,想想自己的孩子!崇武、崇男跟娘走!”她一手拉崇武一手抱崇男回了屋。

诸克己恍过神时何秀儿也不见了踪影。

“反了,都反了!不如一封休书都把你们休了吧!”诸克己敲着桌子喊。

“老爷,四太太敢是去了后院。”吴氏叹了口气,“纸里包不住火,三太太的事恐怕早晚得让她知道。”

何秀儿真的去了后院。

雨很绵,落在身上黏黏的,像无数只小虫拖着冰冷的黏液爬行。何秀儿不觉得冷,她踢踏着浅浅的积水走向深邃的后院。她又隐隐地听到了哭泣声,一声声哀婉不堪,如同地狱中绝望的哀号。何秀儿想看透黑夜的尽头,夜色却与绵密的秋雨纠缠在一起,烟瘴般浓得化不开。游廊的灯光静静地铺陈在水洼中,风吹来时荡成了柔柔的一团,形成一团暧昧的暗红色氤氲。

何秀儿拖拽着湿淋淋的裙裾坐在亭子里,心冷冷地沉下去。哭声就在耳侧,低低的,百转千回,宛若是一种召唤。

韵秋的话很沉,凶巴巴地缀在黏稠阴冷的空气中,也黏在何秀儿的心上。

何秀儿看到诸克己提着灯笼在焦急地寻找自己,他没有带任何人,独自在雨中寻觅。那一点儿橙黄色的灯光在烟雨雾幛中飘曳,如水中的一叶小舟。“秀儿,秀儿!”诸克己唤得急切。何秀儿却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在静静地等待一个谜底的亮相。

诸克己在雨中站立了片刻,然后提着前襟急匆匆向木槿花丛走去。

木槿花落了一地,软软的如地毯一般。没了花的遮护,枝丫扶疏间墙角处的小门隐约可见。诸克己开了锁,窄窄的小门透过一线灯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在小屋的一角,乱发遮住了脸。

“雪娟。”诸克己微微佝偻的影子弥散在雨雾氤氲中,又残絮般被风扯碎。

雪娟把头埋在两膝间。

“雪娟,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诸克己走上前,俯身去摸女人的乱发,女人开始剧烈地抖动,诸克己的心咯咯作响地裂开,“你知道我的心意吗?我知道韵秋小产是毓梅做的手脚,可那时崇文刚中生员,又是嫡长子,他是我们诸家未来的族长。有母如此,你让崇文如何做人?我又能怎么做呢?所有的罪过只能找人代替,不然崇文就会有一个歹毒的母亲。他的亲娘做了这等腌臜事,将来还如何在诸家站得住脚?雪娟,你何尝又没有过错?出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你说话,又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告你的状……雪娟啊,这盆脏水不泼到你身上又能泼到谁身上呢?”诸克己撩开女人的长发,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依旧让他心动。

“雪娟,认命吧。”诸克己说。

他看到眼泪从女人的脸颊滑落,沉沉地砸落尘埃,砸得诸克己心隐隐地疼。

诸克己突然听到了身后低低的啜泣声,回头时却发现何秀儿正站在秋雨中。

诸克己抱住了何秀儿,女人却不回头,安静得像一株静开的花。诸克己忍不住俯了身去看女人,女人闭着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他伸手帮女人拭泪时,却被一把打掉。

“秀儿。”诸克己轻轻摇晃何秀儿。

“你不是要休我吗?”何秀儿也不回头,梦呓般含混地说,“正好,我走了让雪娟从黑屋里搬出来。”

诸克己叹一口气,倚在床头挽了何秀儿的手:“秀儿,我知道今天韵秋的话伤了你,可你和她不同。”

何秀儿冷笑:“有何不同?当初雪娟不也是你的掌上明珠?到了有一天需要保护儿子时就把她抹布一样扔掉。难道做小的就不是人吗?”

诸克己苦笑:“秀儿,雪娟和你不同,人太孤傲了,到头来却被这秉性伤了。”

何秀儿回过头来:“这事你为什么瞒我这么久?”

“本是丑事,你知道它又有什么好处?”

何秀儿闭了眼不再说话,她轻柔的鼻息精灵般在静谧中游走。背后的手伸过来轻轻搭在她的乳房上,何秀儿不语,心里却百般的苦涩。那个雪娟何尝不是自己的影子?自己一旦触碰到诸家的底线诸克己会怎样对待自己?

她心绪烦乱地掀开诸克己的手,转过脸来:“把雪娟放出来。”

“你说啥?”诸克己一惊住了手。

“把你的三姨太放出来。”

诸克己忙坐起:“秀儿,你莫发疯。雪娟触了家法,再说她疯疯癫癫的,放出来诸家的脸面……”

何秀儿不待诸克己说完就翻过身去,满头青丝乱云一般堆在枕上。

第二天早晨,何秀儿才出门毓梅就迎上来作势要拜,何秀儿吃了一惊,忙架住毓梅的胳膊。

“秀儿,”毓梅顺势挽了何秀儿的手,“昨日里慌了手脚,忘了向你道谢。秀儿啊,为了崇文你不顾性命老贼窝都敢进,以后咱们就是亲姐妹,秀儿,不管你说啥我都听你的。”

韵秋正在花盆前漱口,听了毓梅的话恨恨地把一口水喷了出去。何秀儿静静地站在稀疏的树影中:“那好,就把三太太放出来吧,这件事得你说话。”

毓梅惊得呆了。

“放了三太太成就你大房的名声,也攒了阴德,或许崇文能好起来。”何秀儿说得和风细雨,毓梅却听得惊心动魄。

毓梅尚不及作答,何秀儿便带着绣儿款款地顺着游廊走了。韵秋侧耳听得明白,忍不住心里把何秀儿的祖宗骂了个遍。

霜叶红时刘杏儿的心也红了。

刘杏儿站在皂角树下打水,心却在计算着时间。每日的这个时辰,那个人应该从这里经过,他会脚步匆匆地顺着游廊一直走到影壁前,跟门房聊上几句后又会脚步匆匆地出门。

刘杏儿是阖府上下公认的最有心计的丫头。

在她的想象中,这次偶遇应该是自己和他情史的发端。这次偶遇将会再自然不过——她在打水——当然,她必须在他经过时把水桶掉进井里。自然,他会及时地发现并伸出援手——这就让她和他有了说话的机会。

刘杏儿坐在井台上,手指轻敲着井台,在心里暗数,一、二、三……到一百时,游廊拐角处有了脚步声,咚咚地踩着刘杏儿的心跳。

崇福终于出现了。

他肩上搭着褡裢,步履轻快地踩着青石板,像匹伢马。崇福从刘杏儿的身边路过,目光比皂角树的叶子还轻柔,缓缓地落在刘杏儿身上,刘杏儿的饱满如要裂开的石榴。

“崇福哥,哪里去?”刘杏儿扶着辘轳。

崇福笑笑:“去县城给大少爷抓药。”

预谋中的动作做得不温不火。刘杏儿一声惊叫,辘轳飞快地倒转,水桶掉到了井中。

“姑娘家到底没力气。”崇福说着话,接过辘轳摇得飞快。水桶晃碎了一泓井水,晃得刘杏儿的心也差点碎掉。她的一只手搭在了崇福的手上,帮着摇辘轳。

崇福闻到了刘杏儿身上的香气,心一动,水桶碰上了井台,溅出的水湿了棉裤。刘杏儿忙拿出手绢蹲下身为崇福擦拭,刘杏儿的体香让崇福有些发晕,他不敢低头看刘杏儿,只能抬头看天,头顶落叶纷飞,蓝天之下,皂角树叶紫红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刘杏儿不错,只是比不上绣儿好看。崇福莫名其妙地想。

“杏儿,算了,我得赶路。”崇福说得语无伦次。

刘杏儿有些失望,她摸不准崇福的脉。女孩突然想到了绣儿,她在窗子里几次看到崇福和绣儿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笑,那笑近乎谄媚。

刘杏儿的心有点发凉。她把手绢塞进了崇福的褡裢:“把这个带上,天冷,莫要在外丢了丑。”崇福“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到底还是对绣儿好。刘杏儿有些失望,如果是绣儿的话崇福一定会帮她把水倒进缸里去,如果是绣儿,他一定会把手绢捂在心口上。

刘杏儿站在皂角树下,一直看着崇福消失在游廊的拐角处。桶中焦躁不安的水渐渐安静下来,映着自己的脸,红红的,比红叶尤甚。

第一场霜雪下来时诸家堡外的油坊开始忙碌起来。耀眼的霜雪一夜间染白了诸家堡外的林梢屋顶,只有油坊的屋顶袒露着黑青色的瓦片,缕缕白烟漫不经心地袅入天际和霜雪混沌成一体。炒棉籽醇香的味道从升腾而起的白烟中满溢出来,一直弥漫得通天彻地,仿佛把整个天地都浸在了炒锅中。

掀开油坊厚重的棉门帘,热烘烘的气息会把人拱得踉踉跄跄,赤膊着短裤的后生们在湿漉漉的白烟中看到了何秀儿。她穿着薄薄的团锦小袄像年画上的仙女。有青皮后生忙丢了铁锹转身去穿裤子,王大憨跑去在后生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娘的,就你的腚香?”后生们哄堂大笑,何秀儿也扭过头掩了口笑。

绣儿在人堆里发现了崇义,后生停了手中的铲子向绣儿痴痴地望。绣儿一沉脸,崇义却报以讪笑。趁着何秀儿和王大憨说话,崇义悄悄转到绣儿身后把一件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绣儿差点叫出来,心不住地鹿撞。崇义在她的拳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头钻进缭绕的烟雾中。

绣儿心不在焉地跟在何秀儿的身后,手心是一掬温热。

她回头找寻崇义时,发现他正站在炒锅前向自己凝望。后生光着上身,肩膀宽阔得能跑得下两头牛。绣儿忙转回头。

天地一片冷色的白,通天彻地的白。

雪娟被白天白地炫得睁不开眼,她把手搭在眼眉上,躲避着刺目的光。身后是一个十二三左右的小丫头,丫头把手套在棉衣的袖子中不住地跺脚,小脸被冻得通红。雪娟只穿了薄薄的对襟小袄,在霜雪中瑟瑟成一棵冬树。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袅袅浮起的白色烟雾幻化成了一个男人,很瘦,宽大的锦缎棉袍下摆拖拽在地上。白烟散尽,男人越来越清晰。他的手里拿着一件披肩,脸上微有嗔怪,却令雪娟心醉。

“你倒不怕冻着。”男人为雪娟整理着披肩。

雪娟那冻成一坨的心被男人嘴中呵出的白气融掉,化成了温热的泪。

泪太烫,幻象被消融成烟。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三奶奶,咱回吧。”丫头扯扯雪娟的衣襟。雪娟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谁。

日头昏昏沉沉浮上万里霜天时,油坊的门开了。热烘烘的烟滚滚流泻,雪娟看到一个女人从弥散的白烟中走出。女人很美,贴身团锦小袄让她显得越发娉娉婷婷。女人走出白雾,如落入凡尘的仙子。

“雪娟。”何秀儿有些惊喜。

两个女人在白天白地中如两朵斗妍的花。

“雪娟,你认得我吗?”何秀儿微笑,握住了雪娟的手。

雪娟望着何秀儿,女人的眉眼俊俏得让人妒忌。何秀儿一直带着笑,嘴角微微翘着,鼻翼俏俏地扬起,让雪娟莫名地心悸。

“妖精。”雪娟的眼神瞬间湮灭了光芒,暗暗的没了光彩,“我认得你,你是妖精……在祠堂里你穿着红袄……”

“妖精——”雪娟叫得凄厉无比。

霜变成了雪。

大清光绪三十一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绣儿心头的鼓敲了一上午,直到何秀儿回堡用饭时她才得空。女孩像是做了一件背人的丑事,一路疾走,直到踏进后花园的门槛才迫不及待地摊开手,手心里汗津津的——是一枚雕着双鸾的银镯。尽管她早就忖度出了大约是这类物件,但她还是醉了,心麻酥酥得像是被煨了蜜。

绣儿走到亭子里坐下。天空中飘着雪糁,粗大如盐粒,落地有声,簌簌地响亮。绣儿却顾不得冷,颤颤地把银镯戴上,皓腕银镯,亮得晃眼。

绣儿的心温热得像是能融化整个冬天。

雪糁被风吹进了亭子,在绣儿的脸上才一停留就化成了水。院子里一片炫目的白,印着她来时的脚印,一步步恓惶而孤独。绣儿哭了,泪水模糊间满眼都是崇义宽阔的肩膀。

崇福来了。

“绣儿,你咋在这儿?”崇福的辫子又粗又亮,显是抹了油。

绣儿忙擦了泪。

“又想你爹了?”崇福站在雪地里。

“没事,风眯了眼。”绣儿说。

“我去找守拙去。”

“回来。”

崇福站住脚。

“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一个丫头哪里有那么娇贵,莫让人笑话。”绣儿说,“你去忙吧,省得被人说闲话。”

崇福答应一声却迟迟不去,手局促地笼在袖子中。

“崇福哥,你还有事?”

崇福红了脸,从袖子中掏出一个荷包:“给你的。”

绣儿一愣:“给我这个做啥?”

崇福声音低得压不住雪落声:“上次你把那荷包丢给了二奶奶……女人腰里空了就穷了半截,我赶集时让隆庆祥老板专门做了荷包……”

绣儿看到荷包上绣了两只交颈的鸳鸯,立时红了脸。

“这荷包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能要。”绣儿递过荷包时,藏在袖子里的银镯滚了出来。

崇福的血顿时冷了。

入夜,雪下得大了。快用完饭时何秀儿才披着大氅进门。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是崇文的。座位却是空的,崇文自打被抬下峭河寨就一直躲在毓梅的屋里,像是蒸发了一样不曾露面。

“秀儿啊,快来吃饭。”毓梅热情地招呼,“油坊的事儿有崇义他们呢,你一个女人家莫太辛苦。”

韵秋却皱着眉只顾扒饭,才三两口就把饭碗一撂出了门。

何秀儿道声“不辛苦”,眼睛却在四下里瞟。

诸克己知道她在找雪娟,便假意咳了一声算作提醒。

回屋后何秀儿歪在床上闷声不语。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让雪娟上桌?”诸克己问,“一个疯女人让她上桌做啥,要是做出疯事坏了诸家的清誉不说,伤了人怎么办?听崇福说,她晌午把你的手背挠出血来了。”

何秀儿仍旧闷闷地不说话。

男人当然无法洞察她的心。

何秀儿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雪娟是自己的一个影子,一个可以窥见自己未来的影子。那个影子和自己一样美丽,甚至比自己更倨傲。“影子”有倨傲的资本——雪娟的父亲是外放的道台,后因支持新政被杀。雪娟被官卖时恰好遇到了诸克己。到诸家后,雪娟贵胄小姐的脾气并没有多少改变,不但对下人颐指气使,即便对毓梅也没什么好颜色。以至于韵秋被人投药堕胎时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把矛头对准了雪娟,只有吴氏和诸克己知道这件丑事是毓梅做的。但母以子贵,诸克己为了保护崇文自然要想法嫁祸于人。那时他也恰被雪娟的小姐脾气磨得烦了,正要给她些教训,因果种种,三千宠爱眨眼间化为严苛的家法。雪娟被关进黑屋的第三天就魔怔了,疯疯癫癫地叫骂哭喊,一个月后只剩下了凄惨的哭泣。

何秀儿窥见了自己的内心。

她对雪娟上桌这件事上莫名的执拗恐怕来自于两人相同的境遇——诸克己的宠爱。但这种宠爱能维持多久?自己会不会重蹈雪娟的覆辙?何秀儿不敢想象,不敢追问。想到此,她不觉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依赖诸克己的宠爱?这种依赖究竟是福是祸,何秀儿一时想得头昏脑涨。

“唉,你莫这样,明日让雪娟上桌就是了。”诸克己终于拗不过何秀儿。

崇福把崇义从油坊里叫了出来。雪后初霁,太阳光亮得扎人眼。崇义裹紧棉大氅躲避着阳光,眼睛被刺得生疼。崇福走在厚厚的雪糁上,脚印一直延伸到棉柴地里。

“啥事?”崇义站住了脚。

崇福也站住了脚,他回过头时脸上恨恨的:“银镯是你给绣儿的?”

“嗯,咋了?”崇义回答得生硬,像油锤砸在油饼上咚咚作响。

崇福盯着崇义看了会子,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

“啥意思?!”崇义问。

崇福冷笑:“你也不瞅瞅你啥样子,怎么打主意打到绣儿身上了?”

“你想咋样?”崇义问。

“你以后少打绣儿的主意,她是我的。”

“我要是不答应呢?”崇义的头抵住了崇福的前额。

“那就你死我活!”崇福抓住了崇义棉袄的前襟。

阳光温吞吞的没有热度,风也懒得很,连卷起雪糁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有腔无调地呜呜低吼,像作势咬人的狗。两只公牛抵在一起,雪地被盘出了黑黑的土渍。青皮后生们远远地坐在油坊的墙角下看热闹。

崇义打得兴起,跳出圈外摔掉了棉大氅,白天白地中袒露着一身腱子肉。崇福也不示弱,三下五除二去掉了棉袍,只是腰身纤细得像个女人。后生们忍不住大笑。

“笑你娘个脚!”崇福冲后生们吼。

后生们一齐为崇义助威,崇福顿时失了气势,才一交手就被崇义掀翻在地。

“服不?”崇义骑在崇福身上。

“服你娘个脚!”崇福在身下左支右绌躲避着巴掌。

“说,绣儿是谁的?”崇义骑在崇福身上问。

“我的。”崇福在崇义身下答。

“再说!”崇义的巴掌比冬日的风更劲。

“我的,绣儿是我的!”崇福喊。 x5OxEAWnkPCQugorZjjr5VlY0f5CvUIyBeN8n5zY5GYAa2UQ3rwdBv6mBoamOc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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