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克己一连两天没有进家门。
有了和韵秋的那次谈话,每次吃饭遇到毓梅时何秀儿都有些嫌恶。三个女人默默地相对,像是三只争食的芦花鸡。对于毓梅,韵秋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热情,她仍旧披散着头发像是有意向诸家人展示。脸上那个手印早已消退,何秀儿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把发髻挽起来。毓梅低了头啜汤,许是有些烫嘴,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团。
吴氏在一旁添汤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大太太,老爷两天没进家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吴氏终于耐不住了性子。
毓梅仍旧低头啜汤,语句有些含糊:“让他去吧,不就是又去城里偷嘴吃嘛,又不是第一次,我哪里管得了。”
何秀儿一阵心悸,却碍着在人前不便多问。
毓梅吃得慢条斯理,何秀儿不住地瞥韵秋,想从她的眼神里窥出些许端倪。韵秋却鬼一样用头发遮了半边脸,看不出一星半点的表情。
一直熬到毓梅吃完出门,韵秋才向何秀儿露出诡谲的一笑。
“你笑什么?”何秀儿问。
“是不是忍耐不住了?”
何秀儿顾不上体面:“大太太说的是什么意思?老爷在哪里偷嘴吃?”
“你理会这些做什么?”毓梅的离开让韵秋又恢复了亲热,她附在何秀儿的肩上窃语,“你现在怀着孕,老爷不能和你亲热,他又吃厌了我和毓梅,偷吃两口腥也正常。”
“你告诉我他在哪儿。”何秀儿压制着火气。
“窑子呗,县城里的窑子。”
何秀儿转身就走,韵秋假意拉住她的衣襟:“你要做啥去,打算去捉奸?秀儿,你可别乱来,咱们只不过是老爷胯下的玩物,你莫犯倔,老爷是不能当作我们的男人的。”
何秀儿甩开韵秋的手径直去了工棚。
她在一群并排躺着的院工中间找到了崇义,提着耳朵一把扯了起来:“莫睡了,走,进城去。”
当晚月光正亮,何秀儿骑着毛驴踏碎了一路月光。
“崇义,知道我唤你做啥吗?”何秀儿问。
“敢是要进城寻老爷去?”
“嗯。崇义,我对你咋样?”何秀儿又问。
“不是奶奶我们娘儿俩早被老日爷(冀南土话:太阳)晒死了。”崇义听出了话里的门道,“奶奶,要我做啥你说!就是让我杀人放火我都愿意!”
“知道城里的烟花巷在哪吗?”
崇义瞬间没了气势:“咋,奶奶要我去捉爷的奸?”
“对,敢吗?”
崇义犹豫不答。
何秀儿一鞭子抽在崇义的脊梁上:“孬种,才还说要替我卖命!”
崇义复又来了精神:“哪个是孬种?奶奶放心,就是你要我打爷我也豁出命去打,我的命都是奶奶给的呢!”
到县城西门时已经三更天,月光静静地泊在城头拢住了漫天纱般的轻烟。何秀儿停了脚,让崇义叫城。
“城上的官爷,我们是诸家堡的,进城寻老爷有急事,给个方便。”崇义扯着嗓子震醒了半边城。
城头回了一声“滚”便再无声息。
崇义才去要踹门,却被何秀儿唤住。她摸出碎银子递给崇义:“你再喊去。”
崇义捧了银子借着月光朝城头喊:“官爷,开门吧,有酬谢的银子呢。”
城门吱呀呀开了半边。半扇月光不及照过来何秀儿的驴就闪进了门洞。
城里万籁俱寂,唯有驴蹄声疾。
进了烟花巷子,窑子的门首大红灯笼高高挂,两扇大门蚌壳般紧紧闭着。
“踹门。”何秀儿跳下驴。
崇义朝手心里啐了两下,一声大喊,一脚踹得大门摇摇欲坠。
“哪个狗×的踹爷的门?!”门内有人喊。
“快开门,报丧的来了!”崇义扯着嗓子喊。
门才闪出半条缝,崇义一把推开大茶壶(旧时冀南对窑子中男仆的贱称)闯了进去。大茶壶才要拦何秀儿,就结结实实地吃了崇义一拳。
“诸家堡的老爷在哪儿?”何秀儿喝问。
大茶壶才一犹豫,又挨了何秀儿一巴掌:“说,不说今夜里就把你送官!”
大茶壶摸不清何秀儿的来路,只得捂着脸朝堂屋一间房指了指。
“诸克己,出来!”何秀儿站在天井里喊。
各屋都亮起了灯,衣冠不整的嫖客和窑姐纷纷开了门探头看热闹。
崇福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四奶奶莫嚷,老爷回去就是了,这大喊大叫的让老爷的脸往哪儿搁?”崇福连哄带劝。
“要脸?这里来的哪里都还有脸?!”何秀儿跳着脚骂,“哪个家里没有大的小的,却还吃不够来城里寻婊子。”
“四奶奶莫嚷。”崇福急得要捂何秀儿的嘴。崇义骂一声“狗×的”,一把推得崇福仰面朝天。
何秀儿骂得难听,各屋纷纷关了门,灭了灯。唯有一间屋亮着灯,何秀儿带了崇义大踏步闯进门。
诸克己正躲在屏风后整理衣衫,被窝里是一个噤若寒蝉的窑姐。何秀儿也不言语,径直掀了被子去打窑姐。窑姐的惨叫声惊得连屋顶的月光都抖落了。
在家史中没有提及何秀儿进城抓奸这件足以让诸家颜面扫地的事。此事就如诸家身体上的一块结痂的伤疤,需要时轻轻挠上几把,诸家人会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偷偷议论。一直到百年之后,诸家后人还会时不时把这位女族长抓奸的壮举端出来。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拼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何秀儿带着崇义直接杀进窑子,并且把诸克己和窑姐从被窝里拎了出来。直到诸克己写下一纸文书表示永不再犯后何秀儿才让他穿上衣服。当时,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嫖客,诸克己用长褂遮了脸才硬着头皮出了门。
毓梅和韵秋预期中的惩罚并没有出现。相反,诸克己对何秀儿更生出了几分爱惜——这个女人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这一点与毓梅和韵秋令人生厌的麻木截然不同。这让毓梅和韵秋有些绝望——一个女人居然能让暴虐的诸克己如此驯服。在不长的时间内,这种绝望又变成了憎恨,一种深入骨髓的憎恨。
绣儿在井台汲水时远远看到了崇福。她向崇福莞尔一笑,崇福的心立时荡得像水桶中盛满阳光的井水。他忙跑到绣儿身旁扶住辘轳,井水拍打着布满青苔的井壁微微作响,像崇福的心跳。他哆里哆嗦抢着提水桶时触到了绣儿的手,那手因浸了井水凉凉的。
“昨晚挨打了?”绣儿微笑。
崇福下意识地捂了下腰:“崇义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我拦四太太时他疯了一样把我推了一跤。要不是四太太护着,我早就让人把他扔到坟圈子里乱棍打死了。”
绣儿还是不置可否地笑。
“绣儿,”崇福唤得亲切,“听我的,离二太太远些,咱们诸家的事你还不是太清楚。”
绣儿收敛了笑:“二太太对我好我就对她好,我为什么要看别人脸色?”
“四太太对你不好吗?”
绣儿认真想了一下:“还算好,可她的心思全在棉花地上,像个男人,我有些怕她。还是二太太亲切,说话软绵绵的。”
崇福左右看了一下:“绣儿,二太太心思重着呢。你呀就是太小,还是听我一句话,莫要走得太近。”
正说话间,崇义扛着锄头走到了角门边,看到崇福时脸立时黑了下来。
“绣儿,我去忙了。”崇福瞪了崇义一眼,低骂一声“狗×的”愤愤地向内宅走去。
崇义拄着锄头狠狠地盯着绣儿。
绣儿沉着脸:“你看我做什么?”
“谁让你跟他说话的?”崇义道。
绣儿倚着辘轳架:“你的架子比老爷还大,我跟谁说话都不犯王法。”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流泻而下,蝴蝶般飞舞,然后安静地落在绣儿的头发上。隔着好远崇义都能闻到绣儿身上混杂着梧桐花的香味。
“反正以后不准和他说话!”崇义顿了一下锄头。
绣儿心里甜甜的。
在“捉奸”后的第三天何秀儿小产了。清晨醒来时她发现身下一摊污血,诸克己疯了般跳起来唤吴氏去叫守拙。吴氏掀开被子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莫去叫守拙了,是小产。”
诸克己掀翻了桌子。
几乎所有诸家人都把这场变故的原因归结于前天那场颇耗体力的“抓奸”。只有吴氏和诸克己知道其中的蹊跷,趁着乱,他们俩把何秀儿的床前床后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有。
命。诸克己想到了那个叫雪娟的女人。
“老爷,别找了,肯定是着了道了。”吴氏把诸克己拉到屋外。“谁做的?”诸克己咬牙切齿。
“你管她谁做的?又没有证据,以后小心就是了。”吴氏说,“老爷,何秀儿这女人自打进门的第一天起就不安分,整天跟着一帮后生在田地里乱跑,出事也是迟早的。你是诸家的族长记得要保存脸面,莫让这女人给你把名声糟蹋了。”
诸克己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他突然想去后花园,去后花园看看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午后的后花园很静。不太暴烈的阳光轻巧地穿过树隙飘落在地,暖暖的昏黄一团,像片片鱼鳞。诸克己在木槿树前站立了半晌,侧着耳朵想听到点动静。
了无生气。
他终于鼓足勇气穿过木槿树,墙角有扇小门,门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而过。诸克己摘下腰间的钥匙,从树隙中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轻轻打开铜锁。
门开了,一片阴暗。
诸克己站在门旁努力使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昏暗,他逐渐看清一团黑色的影子在角落里瑟瑟,像只落魄的小犬。
“雪娟。”诸克己未语泪先流。女人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她微仰着头,眼神在长发间闪烁。诸克己走上前,女人畏惧地向墙角龟缩。
毓梅提了糕点来看何秀儿,脸上仍旧挂着那份不咸不淡的矜持。何秀儿也懒得理会她,两个女人大半时间都在沉默。
“以后还是要看重自己的身子。”毓梅临走前讪讪地说。
何秀儿不答,只是淡淡一笑。跟这个女人没什么好说的,何秀儿对毓梅的嫌恶日增。帘栊尚在晃荡时,韵秋进了屋,眉梢眼角都是关切。
“秀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里带着一丝亲切的责备。
“许是这些天去田里勤了些。”何秀儿倚在床头。
韵秋向外瞟了一眼:“大太太才走?我跟你说什么来,这女人毒着呢。”
何秀儿的眼神在韵秋的脸上停了数秒:“你怎么知道是她下的手?兴许是别人呢。”
韵秋有些慌乱:“咋,你怀疑是我?”
何秀儿一笑:“女人小产有什么稀奇,哪里来得那么多蹊跷?我估计是太累了,你也莫乱想。”
帘栊一挑,吴氏进了屋,和韵秋的眼神撞在一起时阴冷冷的。
韵秋从鼻孔中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声,算是对吴氏眼神的回应。
“四奶奶……”崇义被门槛一绊差点摔进屋。
吴氏突然暴躁起来:“滚出去!还有体统吗?这是太太的内室,哪有半大小子敢进太太房的?现在诸家成什么样子了,疯疯癫癫的都乱了体统!”
崇义红着脸回头便走。
韵秋也跟着红了脸。
何秀儿忙坐起来:“崇义,出什么事了?”
崇义在窗外喊:“王大憨急了,说您把他请来现在又不搭理他,收拾东西要回王家庄。”
“这怎么得了,棉花眼见着就要现蕾。”何秀儿跳下床趿着鞋就走,“快点儿拦住他,我马上就到。”
何秀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屋里只剩下了吴氏和韵秋。两个人的目光又绞在一起,无声地对峙。
“你干的?”吴氏突然发话。
韵秋坐在床沿上把两手攀住膝盖,头仰上了天。
“莫作,给自己留条活路!”吴氏出门前撂下一句话。
“呸!”韵秋一口唾沫吐得叮当作响。
披头散发的何秀儿在官道上截住了王大憨。
“叔,我这两天有事冷落了你,你莫怪我。”何秀儿跳下驴张着胳膊阻住大憨的去路。王大憨不语,只是躲,何秀儿左右遮拦,像老鹰抓小鸡。
田里的农人们都停了手头的活儿,看官道上一男一女对峙。
“太太,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大憨打躬,“你可是诸家的太太。”
“我不管。你跟我回去,工钱好商量。”
“我不图工钱。”大憨说。
“那你图什么?”
“仁义,我只图仁义。”
何秀儿一把扯下王大憨腰间的酒葫芦,半葫芦酒眨眼间下了肚:“叔,仁义吗?”
诸家人和佣工们目睹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无论如何,这个举动都令彼时的诸家人难以接受。几乎所有的诸家人都为此羞愧,甚至愤怒。只是数年之后这种愤怒变成了理解,十数年之后变成了赞许,数十年之后变成了敬佩,百年之后变成了敬仰。
这段往事被家史用了很大篇幅记述。写史者的笔触有着史家特有的超然与冷静,甚至连彼时的细节都写得清晰:“何氏拦大憨于道旁,往来遮拦多时……旋解大憨腰中酒壶饮之,饮毕狂咳不已,倾吐于道侧。田畔农人皆见之……大憨为之动,遂与之归。”
端午节时崇文回来了,带着英子。崇文背着行李,英子的手里空空如也。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诸家堡的大街上,走过饭场,五月炽热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拖拽得很长。两个人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涉水觅食的鸟。
诸家人看出了两人的亲昵——女孩扯了扯了崇文的衣角,好让他走得慢一些,崇文回头时眼神暖暖的。
族人们一直目送两人进了诸家大宅才收回目光。
——临回诸家堡时,崇文把英子叫进了屋。
“我要回去了。”崇文说。
“噢。”女孩淡淡地答。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话。崇文对女孩的回答有些失望,只得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女孩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帮着崇文收拾。崇文第一次离女孩这么近,他嗅到了英子的发香,淡淡的,不像何秀儿身上的香味那么馥郁,倒像山坡上成片开放的山花,散漫而肆意。
两个人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起,崇文顺势抓住了英子的手,女孩突然掉了泪。
“不舍得让我走?”崇文问。
女孩点头,眼泪洇湿了衣襟。
“那就跟我走。”崇文手上用了力。
听到崇文回家的消息,诸克己特地从田里赶回家。崇文携了女孩站在院子当中,男的高挑,女的俏丽,一对璧人。连诸克己都看呆了。毓梅有些夸张地唤着崇文的名字,好让韵秋和何秀儿听到。韵秋隔着门缝向外看了几眼,“婊子!”她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后,又舒眉展眼笑语盈盈地走了出来:“呦,崇文回来了?”
“爹,娘,二娘,这是英子。”崇文说。
英子站在天井中的皂角树下,风痒痒地吹过,她有点羞涩地抬起头粲然一笑,牙齿炫目的白。诸克己猜不出女孩的身份,只得矜持地点了下头。
崇文期待着何秀儿能看到这一幕,他希望看到何秀儿脸上能出现一丝丝嫉妒。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何秀儿没有出现。
午饭用到一半时,何秀儿才从地里回来。
崇文听到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心有点怦怦然。何秀儿摘下斗笠挂在饭厅门口,看到崇文时她有些吃惊。
“崇文回来了?”何秀儿努力地笑。
“四娘。”崇文忙站起来。
满屋人都有些尴尬。
“这是英子。”崇文有些迫不及待地介绍。
英子忙站起来手搭在髀间,眼神有些局促不安。
何秀儿点点头算是回应,心里有些冷。
饭后众人散去,诸克己唤住了崇文。
“这女孩是谁?”诸克己阴沉着脸。
“我房东的闺女。”
毓梅险些叫出来,她忙掩了饭厅的门。“崇文,你是要她做你的丫头还是?”崇文垂了首不语。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着一场事关人生的抉择。
午后,天色突然变得隐晦,何秀儿躲在幛帷中如一只孤独而警觉的猫。她侧耳听着窗外,听着窗外关于崇文点点滴滴的信息。突然,饭厅的门砰的一声,何秀儿的心一紧。接着是毓梅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天光晦暝,轻雷滚滚而至,适时地压制住了毓梅的哭声。
何秀儿叹了一口气用薄被蒙了头,缓缓地滑进梦境。
梦很深。
何秀儿在逼仄的梦里独行,太阳龟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流泻着黑色的光。那光奇冷,吹得她如一片枯叶。她想喊,却没有了一点儿力气,脚慢慢地陷入了泥淖。她挣扎,热乎乎的泥浆却蛇般缠裹而来。何秀儿在绝望中仰望,黑色的太阳光逐渐剥离,一层层洒下、飘落,渐渐变得通亮。她的手在光线中触摸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体,那男人的肉是硬的,不像诸克己松垮垮的样子。他在半空中浮游,如一尾强壮的鱼。
那尾鱼衔起何秀儿,在光影中快速地浮动。
何秀儿的手慢慢地拢住男人。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却觉得这个人很熟识。
男人的浮动越来越快,何秀儿慢慢升到了半空。
云翳残絮般在周遭飞舞,恍惚间有不知名的鸟在飞舞。何秀儿的魂突然散了,她呜呜低啜,像一头受惊的母兽。
绣儿摇醒了何秀儿:“太太,做噩梦了?”
何秀儿睁开眼,脸红得像挂在门首的灯笼。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里还没有掌灯。窗外雷声渐行渐远,梧桐叶上的残雨跌落在门前的石阶上,滴滴答答让人惆怅。
何秀儿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她在黑暗中拉了绣儿的手,把头枕在了绣儿的大腿上。
“奶奶,大少爷和老爷闹翻了。”绣儿说。
何秀儿大惊:“是因为那个丫头?”
“嗯,大太太哭了一下午。”绣儿说。
何秀儿在黑暗中不语。
“太太,灯油没有了,我去倒些来。”绣儿说。
何秀儿“嗯”了一声把头移到枕上。绣儿去得正是时候,何秀儿正想一个人独享这份黑暗。对于那个梦何秀儿不想再去回味,这会让她感到强烈的羞耻。现在想来,崇文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这个过客来去匆匆,如落到沙滩上的雨点般寂静无声,转眼就渗入了沙砾中,不留丝毫痕迹。而那个叫诸克己的男人才是她心灵的常客,不管自己愿意与否这个男人都将长久地在她的心中停驻,直到有一天她老去才休。
算了,算了。
何秀儿把脸埋进枕中。
绣儿在角门遇到了崇义。崇义突然从柱子后面闪出来,把绣儿着实吓了一跳。
“绣儿,你去哪儿?”崇义为绣儿撑起油纸伞。
绣儿躲开雨伞:“去崇福那儿打油。”
崇义复又把伞撑在绣儿头上:“你把油碗给我,我替你打去。”
“不用。”绣儿不理崇义走进淅淅沥沥的残雨中。
崇福倒油时闻到了绣儿身上的清香,那香味锐利得像刀划过崇福的鼻腔。
“绣儿你身上有荷包?”
“嗯。二太太给的。”
“快摘了吧。”崇福神情紧张地说。
“为啥?”
崇福的眼神在躲闪:“莫多问。快些摘了扔掉,免得惹祸上身。最好扔到寨壕里让水冲走。”
将近三更天时诸克己才进屋。何秀儿听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又小心翼翼地上床。男人很小心地脱衣、掀被,然后滑入锦被。何秀儿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男人抱住了何秀儿。何秀儿反抱了男人把他拢在怀中,她感到男人在战栗。男人的头抵在何秀儿的胸前,蜷缩了身体像一只受了伤的困兽。何秀儿睁开眼,发现诸克己正望着她,何秀儿复又闭上眼,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如消融的雪,渐渐地变得松软,直至化成一摊清水。何秀儿的手在诸克己羸弱的脊背上轻轻摩挲,想把这个男人冰冷的心暖热。
诸克己的眼泪静静地滑落到何秀儿的胳膊上,烫烫的,火一般。
“睡吧。”何秀儿轻声说。
诸克己叹息一声,松开了手。
“秀儿,你恨我吗?”
“恨过。”
“现在呢?”诸克己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觅食的猫一般晶亮。
何秀儿摇头。
诸克己如释重负:“秀儿,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秀儿在黑暗中等待。
“给我生个孩子,必须是个小子。”
“你有了崇文和崇武何必再强求?”
“不,”诸克己又抱住了何秀儿,“秀儿,我就要和你有个孩子。”
“崇文不好,你不是还有崇武吗?”
“莫提那贱种!”诸克己突然提高了声调,“今后莫和韵秋走得太近,记住!你这次小产以为是动了胎气……”说到紧要处诸克己突然住了口。
“那是因为什么?”何秀儿伏在诸克己胸前盯着他的脸。
诸克己用目光做着回应。
两个人在无声地交谈。
何秀儿惊出一身的冷汗。
云翳才散去,月光就来了。
月色惨白得不甚真实,却亮,晃人的眼。
肆无忌惮漫溢的白光被诸家坟环绕的柳树挡住了去路。看坟的老院工克正取了短笛对着祖坟开始呜呜咽咽地吹。祖坟很安静,像是一群在静听的头颅。英子和崇文也在听——他们站在庭院的松树下一动不动。
那笛声悲切得很,像是在哭诉。英子止不住掉泪。
“俺得走。”英子说,“天一亮就走。”
崇文忙一把扯住英子:“你要是走了,我的魂就没了。”
克正一曲终了,风也跟着静了下来。
英子站在被枝叶割得支离破碎的白光中看着崇文:“俺做不得你的丫头,如果你能让俺在诸家有一副碗筷,俺就死心塌地跟着你。”
“我答应你。”崇文说。
克正又换了一曲,笛声婉转低回,仍旧悲悲切切。
英子摇头:“不难为你,你是诸家的嫡子,是背着功名的人……”
“那又怎样?”
英子复又低头:“俺不耽误你的前程,做小的也行,但俺不做丫头。”
崇文一把牵了英子的手走进坟圈。他折了三根节节草走到老祖的坟前跪下,执草为香:“不肖诸家子孙崇文,今日对着列祖列宗发誓,崇文愿娶周英子为妻,日后若变心当同此草!”崇文一把折断节节草。
英子也忙跪下:“崇文,你怎么发这么重的誓?”
呜咽一声,克正一曲终了。
没有了柳幛的遮拦,月光倾泻得有些放肆,崇文清楚地看到了英子脸颊上的泪。
夜里绣儿出门倒水时,觑见吴氏正在送守拙,两个人在角门处的皂角树下驻了脚。
“守拙,你觉得四太太这事儿蹊跷不?”吴氏问。
绣儿连忙端着盆躲到角门后。
过了好大一会儿守拙才说话:“依我看是有些蹊跷,显见是着了别人的道。”
吴氏的声音越发低了:“难道和雪娟一样被下了药?不能——”吴氏自言自语般,“自打上次出了雪娟那档子事宅子里就立下规矩,除了我和厨子外,其他人一律不许进入厨房,就是有人想害四太太也不会有机会。”
“吴奶娘,这些闲事我们就莫议论了。”守拙显然很警觉。
“怎是闲事?这事关老爷的子嗣和诸家的香火,是天大的事体。守拙,这事上你莫犯糊涂、做好人。明着告诉你,今天让你来看病是幌子,是老爷让我问你的。”
守拙犹豫片刻:“吴奶娘,除了吃药之外百合和麝香的气味也能让人小产……”
吴氏摇头:“何秀儿小产之后我和老爷床前床后搜了个遍,啥都没有发现。”
“许是人挂在身上呢。”守拙道。
吴氏拍腿:“对啊。”
绣儿身子一颤,手中的铜盆险些掉下。
吴氏送守拙出门后,绣儿丢了魂魄般坐在井台上发呆。她无意间参与了一件足以让她丢掉性命的事儿。绣儿把腰间的荷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时间心像浸入了井水。她团弄着荷包,眼中的泪滴滴答答地溅得夜色都浓了。
这个世上除了爹再也没有人真正疼爱自己了。绣儿想起韵秋的种种虚情假意。
露水从井台上渗出来,慢慢地爬上绣儿的裤脚,小虫般咬噬。
韵秋的窗子亮着,瞅上去像只恶狼的眼。
绣儿下了决心,她拿着荷包走到韵秋屋前。窗子里传来韵秋的轻声哼唱,显是在哄崇武和崇男睡觉,那声调夜岚般轻柔。
绣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中。
“武儿,你快些长,长得高高的赛过你崇文哥,娘可指着你长脸呢。”从窗纸的破处可以影绰觑见韵秋拿着蒲扇为孩子驱蚊蝇,她的身子被红肚兜衬得莲藕一般红。
绣儿急促地敲了几下门。
“谁?”韵秋的声音颤颤地。
绣儿不语,把荷包放在了门槛上,转身走进了夜色。
韵秋顾不得唤刘杏儿,忙披了衣打开门,门槛上的荷包比鬼符还扎眼,她忙捡起来,看左右无人赶紧掩了门。
躲在荷花缸后的吴氏一声不响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天光一亮何秀儿就带了绣儿和崇义下地去了。诸克己一觉醒来时身边是一具空枕,他心里的烦闷又添了一层。何秀儿小产之后只休息了数日便又把心思放在了棉花上,早出晚归和一群佣工农妇混在一起。听崇福说,前些日子雨旱(冀南地区对棉蚜的俗称)闹得凶时何秀儿干脆混在后生中给棉花抹油除虫。
诸克己恼归恼,对这个女人却无丝毫的恨意。
他坐在床沿上趿了鞋,披衣走出户外。毓梅的丫头小艾正在走廊里浇花,觑到老爷忙丢下喷壶进了屋。诸克己唤了几声,小艾不应。诸克己怒气冲冲地跟着进了屋,床上的毓梅手忙脚乱地藏着什么。诸克己推开毓梅,从枕头下搜出一把烟枪和一块福寿膏。
诸克己冷笑:“我们诸家真是家门大幸啊,儿子忤逆,娘老子不守妇道!”
毓梅忙跪在床头:“老爷,我也是一时犯糊涂。为崇文的事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就拿出这劳什子来偷抽两口……”
“崇文,崇文,要不是崇文你现在恐怕和雪娟一样早就变成疯子了!你做的那些不要脸的事难道我不知道吗?”诸克己发一声狠把烟枪投向毓梅,毓梅哎呀一声捂住了头。
正喧闹间,宅子外传来阵阵锣声。
诸克己指着瑟缩成一团的毓梅:“败家的婊子,等日后闲时再和你算账!”
才离开毓梅的屋子,知县曹重臣就进了院。
诸克己忙换上笑脸,抱拳降阶。
数月未见,曹重臣显得越发憔悴,脸色焦黄像是被黄鼠狼喝了血。
“拜见老父母。”诸克己作势下拜,曹重臣连忙搀住诸克己的胳膊:“兄弟这次下乡巡查,正好路过诸家堡,数月未见先生,便来讨杯茶吃。”
“老父母能来寒舍实在是克己的荣光。”诸克己嘴上说着,心里却暗骂混账。
客厅落座后,曹重臣不及喝茶就说明了来意:“兄弟此来一是讨杯茶吃,二是即将征收今岁的秋赋,关于棉花一事兄弟先行来看看。”
诸克己心中不悦,脸上却仍旧光风霁月:“老父母,既然广种棉花是朝廷的旨意克己如何敢违抗?我已经按照老父母吩咐的亩数铲麦种棉,克己为此也受了诸家族人不少的埋怨……”诸克己啜了口茶,“只是本地的棉花种子委实低劣,今岁恐怕……”
曹重臣摆手:“诸先生,兄弟适才专程到田间转了一下,棉花长势颇为喜人,依弟之见今岁秋赋不成问题。”曹重臣啜口茶,“先生,广种棉花可是朝廷的旨意,据兄弟所知是老佛爷的圣裁,此事上先生可莫要犯糊涂啊。一旦有事,弟只是七品的小员,纵有开脱之心,恐无回天之力啊。”
几句话说得诸克己心惊肉跳。
放下茶盏时曹重臣的脸色却又一派和悦:“好了,诸先生啊,兄弟也知道诸家堡数百年来为朝廷贡献良多。此次秋赋,先生就当是帮忙,无论如何让弟过了此关。”曹重臣又放低声音,“不是兄弟放肆,这老佛爷可厉害得很,一怒起来必定要查问到底的。兄弟长了几个脑袋?”
诸克己听得满头是汗。
说话间,曹重臣突然哈欠连连,眼神迷离,显然是犯了烟瘾。
诸克己忙命崇福去毓梅的屋里拿了烟枪和福寿膏。
曹重臣一口烟后立马来了精神:“诸先生莫笑话,成安虽是小邑,可目下朝廷吃紧,我这七品小员也跟着吃紧,要是每日不抽上两口我是饭也吃不下的。”
诸克己心里暗骂:这大清的天下算是烂透了。
下晌的时候,绣儿端着水盆去井台旁洗衣服。韵秋独自一人坐在皂角树下,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见到绣儿,韵秋站了起来:“绣儿,快来。”韵秋招手。
绣儿站住脚,瞪了韵秋一眼,转身欲走。
“站住。”韵秋变了声调。
绣儿停住脚却并没有转身。
“荷包是你扔在我门口的?”韵秋压低声音,“你不理我也罢,不过荷包的事你最好别乱说,出了事我不好你也痛快不了!”
八月十五未到,诸家堡的棉花就一片银白了。从城头向南放眼,满是白茫茫的棉田,吐絮的棉花像一堆堆肥硕的雪。棉花一吐絮,何秀儿的心就慌了,她带了诸家堡各家的妇人揣了单子(采摘棉花的布包)整日在田里忙碌,像一群觅食的蜂。
漫天遍野的油绿银白间,诸家祖坟却安静得像万顷碧涛中一只搁浅的舫,何秀儿累时就不由自主地向祖坟方向张望。祖屋青砖碧瓦,和周遭的松柏柳槐混成一色,静静的如写意小品般可人。坊间柳下,要是能和一个翩翩少年徜徉其间才算是应景。
棉花摘到祖坟周遭时,何秀儿遇到了英子。
女孩正在哼唱着小曲追逐蝴蝶,看到何秀儿时才收住了脚,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涩。
“四奶奶。”女孩垂首。
何秀儿解下花包招手让女孩走近些。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怪好听的。”何秀儿笑道。
“我们山里的小曲,武安落子。”
何秀儿又笑:“早就听说过武安落子好听,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听呢。”
英子笑笑仍旧垂首不语。
“英子,你能教我吗?”何秀儿问。
“嗯。”英子抬起头,眼睛清澈得像一泓水,“奶奶想听什么?”
何秀儿想了一下:“就唱你觉得最好听的吧。”
“那就给您唱一段《吕蒙正赶斋》吧。”
何秀儿点头。
唱曲时女孩没了刚才的羞涩。她拿起身段唱了一曲,那曲儿少有的妩媚,满地的农妇后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旷野的风也在一瞬间停了。
一曲终了,何秀儿竟然出了神。她莫名地幻化出一幅场景:英子在树下唱曲儿,崇文持卷倾听。何秀儿不由得红了脸,冷了心。
“英子,有时间你做我的先生,教我唱武安落子如何?”何秀儿说。
英子复又恢复了羞涩的神态:“我哪里敢做奶奶的先生。听说奶奶先前是梨园行的,什么时候能听您唱上一曲。”
一旁的绣儿红了脸:“你瞎说什么?”
何秀儿却不恼怒,脸上仍旧挂着笑:“等有空儿时吧。我教你一出《游龙戏凤》。”言毕,咯咯地笑。
诸克己此刻正站在城墙上向东南方向遥望。天色瓦蓝,看守祖坟的小院落险些被淹没在无边无垠的白色棉海中,只有在起风时才见白茫茫中一点儿摇曳的绿。诸克己无法看到儿子的身影,他有些焦急地计算着时辰。等到明天八月十五,自己将和崇文有两天的团圆时间。他异常渴望这次短暂的相聚,崇文是他的嫡长子,是他意属的诸氏家族未来的族长。对崇文看似刻薄的惩处不过是在释放族人的怨恨,他确信时间是最好的化解方法。崇文已经在那座被坟茔和松柏包围的阴森院落里度过了数年光阴,只待明年春闱崇文高中后就可以带着荣耀走出小院。以诸克己的推想,诸家人虽然表面杀气腾腾地捍卫着祖制,但内心却异常渴望着能摆脱早已不合时宜的家训,接受更多的荣耀。一朝崇文金榜题名,功名带给诸家人的现实荣耀足以消弭对传统丢失的愤懑。至于英子,诸克己打算妥协,让她做小。
诸克己被自己的盘算鼓舞着,生发了些许精神。
更让他兴奋的是何秀儿的五百亩棉海。这个女人足以让诸家应付过今年的秋赋,他暗自庆幸上天眷顾让自己得了这样一个人间尤物。
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残絮般的唱曲声。
硬生生的武安腔调竟然吴语般软侬。
诸克己听出了英子的声音,心突地也变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