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生平第一次独自负笈远游。
他的身边并没有什么年兄弟,只有他和时刻追随的影子。
崇文想逃离诸家堡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专门用来忘记一个叫作何秀儿的女人的。那女人是父亲的小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名义上的“长辈”。
崇文的脚步很快,影子却牢牢地黏住他的脚,亦步亦趋,一步不离,像他对何秀儿黏稠的惦念。
他必须忘掉这个女人——别无选择。
第二天日落时分,崇文止步于一处小山坳。夕阳下,草色被染成了一片醉醺醺的红,芜杂的树影中稀稀落落地卧着几座土房,有土狗站在树下向远处呆望,看到崇文时不咬也不叫,只是草草地摇了几下尾巴。崇文正犹豫着是不是在这里落脚,就看到了一个女孩正背着草篓踩着霞光向自己走来,女孩在哼唱着什么,歌声婉转悦耳。
看到崇文,女孩停止了哼唱。她卸下草篓,崇文放下书笈,两个人在暮色中注视。
“来山里读书的?”女孩粲然一笑,牙齿很白,“我们这里来过好多的读书人。”
“嗯,可以借住吗?”崇文问。
“行,两个月一两银子,管吃。”女孩声音很动听。
看到女孩过来,土狗得了势可仗,象征性地狺狺叫了几声,随即又卧倒在树下懒懒地打盹。崇文的心一下子就迷了,这山这人这狗如此熟识,像是前世恍惚的迷梦。
中午吃饭时,诸克己在地里忙着铲麦种棉,三个女人猫一样默不作声地依次而坐。毓梅悄悄瞄了几眼何秀儿,这女人虽然挽着发髻但神态举止仍旧未脱女孩的稚气,面容姣好,吃相恬静,完全不像跑江湖的女儿,倒像是一个大家闺秀。毓梅暗叹也难怪老爷会喜欢上这个女人。
“秀儿,”毓梅鼓足勇气开了口,“咱们姐妹三人可全指着老爷呢,你看他最近忙得又黑又瘦,这精气神可是男人的宝贝,要是在女色上沉溺得深了会要性命的。你今后要多体恤着点儿他,在那事上面莫要太贪。”
何秀儿漫不经心地夹菜:“太太,我可是经常劝老爷去你和二太太那儿的,人家不去我也没有办法。”
毓梅脸一红,忍了忍没有发作。
韵秋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而问毓梅:“姐,昨儿听说有人来为崇文提亲了?”
毓梅自然懂得韵秋说话的用意:“嗯,是个把总的姑娘。据说知书达理,相貌也很出众。可老爷嫌把总的官职太低,将来配不上崇文,现在还在犹豫。”
韵秋瞟了何秀儿一眼:“咿呀呀,你和老爷可别再迟疑了,咱们崇文人长得好,又有学问,谁知道有多少女人惦记着呢!还是快点定下亲的好,省得那些狐狸黄狼子流口水。”
何秀儿红了脸,低头只顾扒饭。毓梅怕她过于难堪也就不再搭腔,韵秋却借题发挥说个不停。
入夜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何秀儿披着衣裳独坐床头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风飒飒雨淅淅,间或有隐约的哭声掺杂其中。何秀儿心烦意乱地临窗侧耳细听,哭声时断时续,断线的纸鸢般在雨中摇曳起落。
“绣儿,绣儿。”何秀儿失魂落魄地喊。
没人搭腔,只有哭声在风雨的间隙胡乱冲撞。
天交三更时何秀儿发起了烧,朦胧中有披头散发的女鬼在云霞明灭间恸哭。何秀儿吓得魂飞魄散,她在梦中尖锐地惊叫,躲避着女鬼的利爪。
诸克己被绣儿从韵秋的房中叫醒,听到何秀儿生病,穿着单衣就蹿到了雨中。跑到何秀儿门口时,诸克己又折回去让韵秋的丫头刘杏儿去找郎中诸守拙。在雨中这样一折腾,诸克己也湿了个精透。韵秋大呼小叫地拿了毛巾跑到雨中,却被诸克己一把打在地上。
一直到翌日午时何秀儿都没有苏醒,诸克己一时慌了神。问郎中时,守拙只是摇头:“似乎不是实症,敢是外症?如果是感染风寒,我这一剂药就能令她退烧,依我看还是寻些和尚道士做场法事吧。”
诸克己忙唤吴氏:“奶娘,你快去让人到县城城隍庙把韩道长找来。”
吴氏拉着诸克己的手到外屋:“老爷,我看这事儿不用去找韩道长,你还是让崇福到咱们祠堂前的石碑下找找看吧。”
诸克己吃了一惊:“你是说有人要害秀儿?”
吴氏压低声:“先找找看。”
诸克己一时心乱如麻。祠堂前的石碑是诸家先祖落户成安时镌的,高丈余,十足的泰山石。碑文隐晦地记述了诸家先祖由京师颠沛至成安落足的历程。乡老们秘传:碑文怨气太重,若嫉恨某人时就把此人的名字和八字写在纸上,然后塞进石碑与驮碑赑屃之间的石缝中,受诅之人必受怨气纠缠,或大病,或中邪,甚至一命呜呼。诸家族人谓之“压小人”。三百年来,诸家人争吵发狠时往往会说“咱们到石碑前盟誓去”。有人得病家人往往也会先到石碑处摸索一番,确定是实症时才会去请郎中。
诸克己亲自去了一趟祖祠。
他枯瘦的手指探进石碑的缝隙时碰触到了高丽纸冰冷锋利的边缘,像刀刃。诸克己觉得心被冰碴般的血液挤压得咯咯作响,他把纸抽出来,上面果然用红笔写着何秀儿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诸克己揣了纸急急忙忙地回到宅子,把崇福唤进内屋。
“四太太的生辰八字都有谁知道?”诸克己问得咬牙切齿。
“怎么,还真有人……压小人?四太太的生辰在娶亲的拜帖上出现过,头天夜里咱们诸氏各家的家长都曾看过拜帖。”
诸克己铁青着脸烧掉高丽纸:“莫再说了,肯定是克俭家的在搞鬼。克俭为何秀儿由南门进堡的事搞什么死谏,那女人死了男人怎么能不怀恨在心?你四太太才进门几天,除了那女人谁能如此嫉恨她?崇福,你带人去把克俭家的,对,还有克俭的儿子都带到坟圈子里,打,一直打到承认为止。”
何秀儿在下晌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傍晚橙黄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层暖暖的光晕,眼睛清澈得像蓝色的湖底。屋里很静,绣儿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唯有诸克己趴在桌上酣睡,何秀儿第一次有机会安详地凝视着这个宠护着自己的男人。瘦,肩胛骨撑得长袍鼓起了两座小山包。黑,脸色黧黑的像农人。何秀儿突然眼眶一热,她骤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早已不知去向的父亲,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呵护她了。一瞬间何秀儿突然对这个男人心生怜悯。
她轻轻地下床趿着鞋走到诸克己身边,把大褂搭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睁眼,看到何秀儿,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
崇福毛手毛脚地踏进门槛,看到两人正在缠绵,忙转身欲去。
“回来,他们承认了吗?”诸克己整衣坐好。
“承认了,我专打克俭的小子,克俭家的沉不住气就招了。”
“那就好。把他们娘儿俩绑在祠堂前晒上个三天三夜。”诸克己恨恨地说,“只许喝水,不许给吃的,让这些下贱人知道坑害主子的下场。”
崇福离开后,何秀儿复又坐到了床上,她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迫近的夜色。
“秀儿,是克俭家的搞鬼。”诸克己道。
“克己——”何秀儿第一次这么叫,“是不是咱们宅子里真的有鬼?”何秀儿问得心惊肉跳。
诸克己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胡说什么,哪里来的什么鬼?”
“我一直梦到有个女鬼在追我。”
诸克己抓住何秀儿的手:“莫要胡思乱想,我们这个宅子干净得很,不会有什么鬼的。你身体虚弱所以才会受邪气侵扰,早点休息,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知道三太太在哪?”何秀儿定定地望着诸克己。
“在她该在的地方。”诸克己突然焦躁起来。
多年以后,诸家人在以一种仰望的姿态谈论他们的女族长何秀儿时都会谈及“压小人”事件后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在这天的黎明,大病初愈的何秀儿被绣儿搀扶着走到祖祠前。当时,正是“饭场”(冀南农村人在户外扎堆吃饭的地方)的时辰,诸家祖祠前满是捧着饭碗吃饭的族人。克俭家的和血肉模糊的儿子诸崇义被绑在木桩上,族人远远地看着,低声议论。第一缕阳光洒落时,何秀儿出现了。她披着红褐色的暖光一路走向克俭家的。诸家人吃饭的、说话的全部住了嘴,他们在揣度着这个妖媚的女人会对妄图置她于死地的仇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女人先解开了克俭家的绳索,然后又走到崇义身边,用衣袖擦拭了少年的脸,然后开始动手解绳索。
诸家人是第一次在明丽的阳光下见到何秀儿。阳光为女人勾勒出了金丝绒般的轮廓,那一刻她由狐狸精变成了仙女。
何秀儿转身离去时,她听到了哭声——克俭家的在凄厉地喊叫:“克俭,你办了件糊涂事啊!”
何秀儿蹚过人群,被族人炽热的目光炙烤着蹚过人群。
在这天早上吃饭时,毓梅和韵秋都吃惊地发现老爷和何秀儿都换了一副神态,两个人的目光满当当地堆着柔情。两个人目光相对时何秀儿甚至还难得地笑一下。毓梅心慌意乱地为诸克己夹菜,却发现丈夫的目光对自己是那么冷峻。
五月时,麦子熟了。
诸家堡被包围在一片令人惊惧的黄色麦浪中,苍黄的麦子把诸家堡包围起来,以一种近乎莽撞的姿态浩瀚地绵延至幽蓝的天际。风由天边来,呼啸着掠过麦田,携带了麦粒充盈的气息扑向诸家堡。
这种焦灼的味道让农人们和诸克己心悸,到抢五月的时候了。他们不但要面对干灼的天气,还要面对土匪老贼。诸家的后生和佣工们日夜守候在麦场上,诸家堡一时空了。
麦子熟时何秀儿也怀了孕。
何秀儿闻到了空气中呛人的麦子味道,突然一阵恶心,扶着廊柱干呕起来。韵秋听到呕吐声隔着珠帘偷偷地张望,这女人怀了老爷的种。韵秋恨恨地想。
毓梅停下梳妆侧耳细听,心里一片冰凉。
宅子里没有男人,偌大的庭院中只有三房太太和丫头们。
何秀儿的呕吐声是一种宣告,宣告着诸家堡新时代的到来。
韵秋突然堆了笑向何秀儿走去。她屏退绣儿,轻轻为何秀儿捶背。何秀儿闻到了韵秋身上馥郁的香气,回头看是韵秋的笑脸。
何秀儿很诧异这个平日横眉立目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施以笑脸。
“秀儿,”韵秋唤得很亲切,“恭喜啊。”
何秀儿有点茫然:“有什么可喜的?”
韵秋附在何秀儿耳边:“这几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你怀上老爷的种了。”
何秀儿顿时红了脸。
韵秋就笑:“有什么可脸红的?你干那事时怎么不脸红?”
何秀儿的脸又刷上了一层红晕。
韵秋搀了何秀儿:“秀儿,回屋去,小心动了胎气。”
绣儿在一旁痴痴地望着,心想:都说四太太是妖精,现在看来二太太才是,转眼就能变脸。
麦子焦躁的香味缠裹在夜色中浓郁得化不开。
老贼儿赵兰子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寻到了麦场。诸克己正在麦场吃饭,一口馒头不曾下肚,马灯啪的一声碎了,玻璃碴散落了一地。佣工和麦客们乱了阵脚,他们知道马灯一碎讨麦子的老贼儿就会出现。每年麦收时节,护场的乡勇和讨麦子的老贼都会伤掉几条人命。
三匹马踏得麦场尘土飞扬。
赵兰子有意在麦场兜马转了一圈,佣工和麦客都看得到他手里的火枪。他到诸克己跟前勒住了马,烟尘土屑荡得诸克己一阵咳嗽。乡勇们尚来不及护持,赵兰子的火枪就对准了诸克己。
“诸先生吃得滋润啊。”
马灯被重新点上,诸克己脸色焦黄地把饭碗搁在矮桌上,站起身向赵兰子打躬:“赵大当家的辛苦,怎么来也不说一声?我好让人安排酒席。”
赵兰子冷笑:“这套虚头巴脑的话头就不必说了,先生吃得滋润,可我洺山的兄弟却饿得前心贴后背。眼下麦子下来了,想向先生您借点儿粮。”
诸克己打躬的手一直未曾放下:“大当家的,往年您就是不上门讨粮,我诸某人也会让人把麦子送到寨子里,可今年不比往年,我诸家堡的麦地十有三四都种了棉花……”
赵兰子把枪管向前送了一下,冷笑:“麦子比你的命都重要?”
诸克己苦笑:“给寨子里的弟兄送几车麦子还是有的……”
“几车?”赵兰子发狠,“我洺山寨又不是讨饭的。”
麦场上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秀儿,一个是㧟着竹篮的绣儿。
赵兰子的眼睛被点亮了。
诸克己指着崇福顿脚:“狗×的崇福,你怎么让四太太出堡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
“这豆儿盘亮(这姑娘漂亮)。”赵兰子顿时没了魂魄。
“当家的,”诸克己忙赔了笑脸,“两千石。”
赵兰子意识到了这个女人对于诸克己的重要性,他干咳了一声。两个随从勒转马头包抄过来,崇福和乡勇忙护住何秀儿。
“姓赵的,你莫失了道义!”诸克己变了脸,“你若是胡来就出不了诸家堡!”
赵兰子的枪管又向前一寸:“这女人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诸克己把头凑过去:“姓赵的,我死你也讨不得便宜,诸家人会把你们仨活活捣成肉酱,我诸家就是散了家产也要把洺山荡平。”
赵兰子尚不及应对,何秀儿却发了话:“当家的,来我们诸家堡搠包(抢劫)来了?”
赵兰子一愣怔。
何秀儿又说:“当家的还是识相点儿。”她指指城头,“诸家堡有的是老瓜(白银),你手里的那条破喷子(火枪)诸家堡多得是。现在就有炮头(枪手)瞄着你呢,你恐怕来不及喷子升点子(开枪)瓢(头)就裂了。”
赵兰子横了眉把枪抵在诸克己头上:“老子又不是扒子(胆小鬼),我现在就一喷子轰了他。”
何秀儿又笑:“当家的莫瞎了招子(眼),你这一喷子下去,不但你的靶子(人头)立时就得粉碎。你应该知道我们家大少爷是有功名的人,一旦诸家有事,海翅子(官府)不会放过洺山,诸家堡自然也不会放过洺山。”
赵兰子顿时失了主见。
“当家的既然来了,也别空着手回去,就按刚才老爷说的两千石麦子。崇福,你再去取二百两银子来,算是赵当家的和外围弟兄们的辛苦费。”何秀儿道。
赵兰子放下火枪:“没想到今天触了霉头遇到一位吃搁念的(江湖人)。太太是哪条道上的?”
何秀儿笑一笑:“吃江湖饭罢了,只是跟江湖上的朋友学了些切口,赵当家的还是不要笑话。”说着话,何秀儿又把矮桌上的酒碗捧起举到了赵兰子的马前,“当家的来到诸家堡怎能不喝杯水酒?这要是传出去怕江湖上笑话我们失了道义。”
赵兰子一愣,随即接过碗:“太太既然是道上的,也别坏了规矩,你陪我一碗。”
诸克己大怒:“姓赵的,你莫欺负我们诸家没脾气!”
何秀儿捧起酒坛斟了一碗:“老爷莫发怒,江湖的事江湖了,我就陪赵当家的喝一杯。”言毕一饮而尽。
赵兰子道一声“爽快”亮了碗底。
许多年后,这件事被载入了诸家家史:“寇旋至,乡勇不及救护。幸赖何秀儿周旋始得脱。克己愈爱之……”
山里的早晨来得早。
崇文携了一卷书走出屋门时,发现昨夜才下过一场轻雨。淡淡的烟岚低低地压在山头,一番洗濯,远山一片青黛。房东的羊群在烟岚雾霭中散落满山,看着像画。山风吹得雾霭淡去,女孩英子正坐在小溪旁捶衣服。听到声响,英子回头一望,眼眸溪水般明澈,一派波光粼粼。崇文突然想起了何秀儿,这眉眼真的很像。
英子望着崇文微笑:“先生还住得惯吗?”把硬生生的武安话说成了吴侬软语。
崇文也笑:“挺好,像神仙住的地方。”
英子又笑:“先生说笑,不过是座荒山,哪里就成了仙境。”
崇文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你看这远处的山,近处的水,还有天边的云,山下的羊群,哪一处不是仙境才有的?”他沉吟一下,“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太多的烦恼,无烦恼处就是仙境。”
英子停了棒槌出神:“别说,经先生这么一说还真的像呢。”她歪着头向远处凝眸。
又一阵风吹过,轻雾帐幔般弥漫而过,女孩消失了。
崇文心中一荡,叹息一声:“外面那么多烦心事,还真不如就老死这里算了。”
英子捧着衣盆站起来:“先生要是愿意就住在这里,要不做我们这儿的女婿也行。”女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颊荡起了红晕。
何秀儿正在梳妆时韵秋突然进了屋。何秀儿一愣,镜子里韵秋笑得一片灿烂。
“秀儿,梳头呢?”韵秋问得没头没脑。
何秀儿“嗯”一声复又自顾梳头。
韵秋冲绣儿使个眼色,绣儿寻个事儿出了门。
“秀儿,你看看你的头发多好,多亮,像是抹过油呢。”韵秋道,“哪像我一头黄头发,枯得像干草。不过,我瞧着你还是不太会盘头,把这一头的青丝给糟蹋了。我在娘家时姐妹多,每天早上大家都变着花样盘头,那样式花俏得很。”
韵秋扶着何秀儿的肩膀冲着镜子说话,热乎乎的气息吹得何秀儿脖颈一阵发痒。
“我给你盘盘怎样?”
何秀儿点点头。韵秋拿起梳子侍弄着何秀儿的头发。
“秀儿,你是不是心里还记恨我?”韵秋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
何秀儿从镜子里看到了韵秋眼角的泪。
“秀儿,我没你有胆识,只是个柔弱女子,又没个娘家做依靠,怕的就是被男人嫌弃。你刚进诸家门时,我怕得要命,怕老爷从此专宠你一个人……”
何秀儿心一软握了韵秋的手:“姐姐,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跟毓梅姐姐不同,咱们都是穷苦家的孩子,不靠男人又能去靠谁呢?”
何秀儿的话触到了韵秋的痛处,韵秋停下动作啜泣起来。
何秀儿站起来拉了韵秋的手:“姐姐莫哭,打今天起咱们姐妹多帮衬、亲近,莫让人笑话咱们穷人家的孩子。”
韵秋转悲为喜:“都说诸家的四奶奶大人大量,即便是克俭家的压你的小人,你还是放了他们母子,由此可见秀儿长了副菩萨心肠。”
诸克己满脸油汗地进了屋,看见韵秋时沉下了脸。韵秋忙向何秀儿支吾一声悻悻地走了。
何秀儿拿了手巾为诸克己擦汗,嗔怪道:“你为什么这么对她?”
诸克己冷哼一声:“这女人心机重得很,你还是少和她接近。”
“你多想了,女人有些小心思没什么大不了的……”何秀儿被诸克己揽到了膝头亲吻,只能婴孩般呢喃。诸克己的手变得不安分起来,何秀儿抓住了男人的手:“跟我说说,田里的事儿怎么样?”
诸克己立时没了兴味:“今年天旱,墒情不好。这几千亩棉花怕是……”
“先莫说丧气话,眼下还看不到结果……你给我五百亩棉花地怎么样?我在家也待得闷了。”女人道,“我在戏班时就爱侍弄庄稼,我爹是怀柔人,家里种有几亩薄田。不唱戏时,我就和师兄弟们种地,倒也算是半个庄户人了。”
诸克己握了女人的手反复地端详:“这手白生生的,哪里就像是种庄稼的?”何秀儿一个吻就堵住了他的嘴,语句含糊地呢喃:“就当是探探路……也许能成呢……”
翌日,何秀儿带着绣儿才出大门就被克俭家的抱住了腿,那女人只是恸哭,委顿在何秀儿的腿边像是依着大树。
“克俭嫂子,你快起来。”何秀儿连忙去搀。
克俭家的以头撞地:“四奶奶,你救了我和崇义,从今后我们愿意当牛做马为克俭这狗东西赎罪。崇义就是你跟前的一只狗,你只管吩咐他就是。”少年崇义木讷地站着,壮实得像树桩。
“克俭嫂子,崇义多大了?可曾读书?”何秀儿问。
“他读过几年家塾,只是太贪玩,去年丢了书本,现在在家闲着呢。”克俭家的说。
“你让他跟着我种田如何?”何秀儿问。
“四奶奶莫说笑,你哪里来的什么田地?”
“不是玩笑。”何秀儿一笑,“真是天缘凑巧,你就让他跟着我就是了。崇义,你愿意吗?”
崇义低着头不敢看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嘴里一阵含混不清的“嗯嗯”。
何秀儿捏了捏崇义的胳膊:“是把种庄稼的好手,以后你就跟着我做工吧。”少年涨红了脸,头低得越发狠了。
诸家人似乎已经适应了何秀儿的特立独行,对于何秀儿种种超乎他们想象的举动,乡人族亲们都已变得麻木。但何秀儿种棉花的事还是让诸家人吃了一惊。每日清晨,何秀儿会戴着斗笠走过饭场,她的身后跟着绣儿和崇义,女孩俊俏,男孩壮实,一对金童玉女。
三个人走在一起像年画。
“这女人有道行呢,老爷真能让她由着性子耍。”何秀儿身上的香气尚未散去,身后就响起了议论声。
崇义回头怒视,何秀儿却当作没听见只顾袅娜前行。
六月的日头白晃晃地耀人眼,阳光砸在身上生生地疼。棉花才长到人的脚踝高低,风一吹摇出一片绿意婆娑,像浮萍。何秀儿在地头的凉棚下坐定。二十余个由何秀儿选定的后生散落在天地之间,打井的辘轳在田间咯吱作响。后生们的锄头落地荡起一股股烟尘,黄土、绿苗、蓝天,看得何秀儿想大声地唱上几句。
乡间的农人大都会停下脚步和锄头向地头的凉棚凝望,那位被人称作狐狸精的诸家四太太就戴着斗笠坐在凳子上,粗布衣衫,不戴钗环,脚上是乡人最爱穿的布鞋。那脚瞧着大小适中,不像大太太毓梅那样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要扶着墙。
哪里像是狐狸精?
何秀儿不理会农人们的张望,问崇义:“你知道乡人中有没有种棉花的行家?”
崇义道:“有。咱们这地界虽然自古以来就种棉花,可是这东西太过娇贵,收成也低,乡邻们只在一些空地上种些,够家人穿衣就行了。所以种棉花的行家不如种庄稼的多,不过王家庄倒有一位叫王大憨的,种了半辈子棉花。只是这人的脾气有点怪,而且喜欢喝酒,整天醉醺醺的。”
“王家庄离这儿有多远?”
“十多里地。”
“咱们现在就请王大憨去。”
崇义迟疑:“您去?”
何秀儿点头,指着道旁柳荫下的一头驴:“就骑着它去。”
晚饭时饭厅里只有毓梅和韵秋。两个女人抵着头低声细语聊得火热,以至于诸克己一脚踏进了门槛女人们都没有察觉。诸克己干咳一声,女人们顿时噤了声。
“何秀儿呢?”诸克己问。
毓梅摇头,韵秋低眉顺眼地喝茶。
“何秀儿呢?”诸克己提高声调。
韵秋哼了一声:“四太太现在整天在田地里和一帮青皮后生混在一起,谁知道她又去哪儿了?”
诸克己瞪着韵秋:“你这婊子就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天还看你跟何秀儿聊得热络,怎么一背着她就变了脸?”
韵秋的脸涨得像红布。
一直到饭后上茶漱口时何秀儿才进门。
“去哪儿了?”诸克己沉着嗓子问。毓梅和韵秋装作低头喝茶,耳朵却伸得长长的。
“王家庄!到底还是把王大憨请来了。”何秀儿很兴奋。
诸克己把茶盏蹾了下:“那五百亩地本来就是让你去耍的,应付一下官府罢了,你怎么还真的当起了农妇?你怎么就不想一下我的脸面呢?”
何秀儿喝下一口茶,茶盏蹾得比诸克己还响:“这几千亩的棉花你也耍得起?咱俩立个字据怎样,要是秋后我这五百亩棉花比其他地块产得多,你就把这五百亩划在我的名下,等日后传给我的儿子。”
毓梅忙低了头啜茶,韵秋的脸色却像被墨水浸染的熟宣一路洇开。
崇文持了一卷书在山径上徘徊时,英子正在不远处的溪边汲水。此时正是雨后,山色空蒙,远近高低的山都被染成了青黛色。有雾气从山头蒸腾而起,缭绕成一团淡淡的心绪。晨露打湿了英子的衣裳,女孩正年少,弯腰汲水时腰身摄人魂魄地显现出来。只一眼,就乱了崇文的心。英子回过头,崇文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两个人一时都红了脸。
“先生读书呢?”英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
“嗯。”崇文笑笑,“用我帮忙吗?”
英子也笑:“帮忙?你的力气恐怕还没有我大呢,先生还是读书的好。”
崇文收起书挽起袖子:“莫小瞧人。”英子站在山色天光中安静得像一棵山树,只是微笑。崇文提了两个木桶摇摇晃晃地走在山径上,浅草没脚,湿滑得很,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
英子先是一声惊叫,继而咯咯地笑。
崇文也跟着笑。
雨点眨眼间就落到了头顶,雨点很饱满,砸在地上荡起片片水烟,像水墨画中的小品。
“快跑!”英子忙拉了崇文的手跑向附近的一个山洞。
直到跑进洞里两人的笑声才戛然而止。英子突然感受到了掌心的温热,被火烫了般把崇文的手甩掉。天际轻雷隐隐,眼前雨雾蒙蒙,崇文和英子坐在洞口望着茫茫群山,雨声大得近乎咆哮,远山近水都隐没在了雨中。
“雨真大。”英子讪讪地。
“嗯。”崇文不敢正视英子,英子在他的余光中晃动。身影淡淡地,梦一般飘浮在空中。他闻到了女孩身上清冽的气息,若有若无似花香。崇文低了头把粘连的书卷一页页展开铺在石头上,女孩突然咯咯地笑。
“笑啥?”崇文抬起头,目光在女孩饱满的胸脯上匆匆掠过。
“笑你像戏文里的唐僧,在通天河被老龟扔下了水,最后连经文都湿了。”
崇文一笑:“我要是唐僧,那你又是谁?猴子,八戒还是沙和尚?”
“我自然是女儿国王。”
崇文突然哧哧地笑。
英子意识到了什么,忙转了脸,把一个窈窕的背影丢给了崇文。
何秀儿吐了一夜。
郎中诸守拙为她把脉时手有些抖。女人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丹蔻,艳艳得晃人的眼。腕子很滑,守拙有些慌乱地撸开朱红的翡翠镯子,手指搭在脉上,那脉腻腻得像一条睡眠中的鱼。
“喜脉。”守拙说。
诸克己忙作个揖把守拙送走,一把掀开帐幔:“秀儿,你怀孕了!听着,那五百亩地就依你,送你了。”
何秀儿声音淡淡地:“怀孕的事儿你不知道吗?我以为韵秋告诉你了呢。”
“韵秋知道这事儿?”诸克己黑了脸。
下半晌的时候,宅子里突然响起了韵秋凄厉的叫声,像受惊的母兽,其中还夹杂着崇武和崇男的哭喊。诸家人没有人敢劝,都纷纷侧着耳朵偷听。
事后,院工和丫头们把听到的只言片语汇总成了一个完整的信息。诸克己对韵秋的怨恨大致来自三个方面:为什么知道何秀儿怀孕故意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劝阻何秀儿去田里?是不是盼着何秀儿肚子里的孩子掉了?
诸克己打韵秋的事儿被诸家后人写进了家史,这件事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反对何秀儿的族人当成秽行的佐证,尽管这场家暴最终因何秀儿的劝阻而终止。
韵秋被打的当天晚上,绣儿趁着何秀儿吃饭的工夫偷偷溜进了韵秋的厢房。韵秋像是失了魂魄,只带着肚兜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帏里,茶几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绣儿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韵秋惨然一笑:“绣儿,你能来看我算我没白疼你。绣儿,你记住——这座宅子里的人都是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鬼。”
绣儿听得心惊肉跳。
临走时,绣儿的一只脚已经跨出屋门又被韵秋唤了回来。她只穿了肚兜底裤就跳下床,打开衣橱拿出一个荷包。
“绣儿,这个你拿去玩吧,戴在身上可香了。”
绣儿接过荷包闻了一下,一股浓香如醍醐灌顶。
绣儿前脚刚走,毓梅后脚就到了。她一面抱怨诸克己,一面拿了碗用手巾蘸着清水为韵秋敷伤。
“韵秋,这老爷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何秀儿摄了魂魄,当年他迷恋雪娟也没见得如此魂不守舍。现今咱们两个在老爷的眼中还不如何秀儿身上的一根毛呢。”毓梅嘀咕着,韵秋并不搭腔,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湿淋淋的手巾。
帘栊一响,何秀儿进了屋。
毓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手脚局促地继续为韵秋敷凉水。韵秋却一把推开毓梅的手,脸上浮起了笑。
“秀儿,快来。”韵秋拍拍床沿。
毓梅面红耳赤地支吾一声,撂下水碗逃也似的出了门。
何秀儿坐在了韵秋的身边,撩开披散在韵秋面颊上的长发看到了殷红的指印。
“老爷下手也太狠了。”何秀儿红了眼。
“秀儿,我不怪老爷。”韵秋说,“都怨我没有把你有喜的事儿告诉老爷,你要是这么在田里颠来颠去的还不坏了老爷的种?打我一点儿都不受屈。”
何秀儿抓住韵秋的手:“是我闲不住才下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歇着吧,等你脸色好了我带你去棉花地看看。”
韵秋就笑:“秀儿,你是咱们诸家的太太,怎么整天田啊地啊,莫让人笑话。”说着话韵秋又黑了脸,“你以后多长个心眼儿,人家大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然看不起咱们这些下三烂家的女人,跟她说话要多留心才好。”
何秀儿一愣:“毓梅挺实在的,也没大太太的架子。”
韵秋戳了一下何秀儿的眉头:“秀儿啊,你到底是老实孩子,看不出来是非善恶。这女人看着老实,其实毒得很,要不是我提防得紧,有好几次都差点着了她的道,崇武恐怕早就……”
何秀儿笑了笑:“姐姐是不是太多虑了,崇文是嫡长子而且还是举人,诸家的江山稳稳是崇文的,毓梅哪里会对崇武嫉恨?”
韵秋有些恼怒:“你这心眼儿也太实在了。你没看咱们大门口的狼狗吗?刚下崽子那会儿谁都不能靠近,就连老爷也敢咬上两口呢。你现在怀孕毓梅还不知道多糟心呢。”
何秀儿听得心悸,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不知为何她联想到了后院诡秘的哭声。
才一入夜就起了风。风很大,鬼哭狼嚎。
诸克己不在,何秀儿只得抱紧了枕头,把脸也埋进了被褥。她不怕风,而是害怕隐蔽在风中的哭泣声。
“绣儿,你过来。”何秀儿让绣儿坐在床沿上,拉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在黑暗中握紧,绣儿察觉到何秀儿手掌中滑腻腻的汗。
“绣儿,你怕我吗?”何秀儿问。
“嗯。”绣儿答,“奶奶的脾气连老爷都怕。”
何秀儿在黑暗中笑:“是我疏忽了。你是我的身边人,原本该我怜惜你,倒是让二太太占了先。”
绣儿在黑暗中红了脸。
何秀儿闻到了一股香气,香得浓艳,撩拨人的魂魄。
“绣儿,你身上啥香味?”
绣儿摇头:“我这样的下人身上只能有汗味,哪会这么好闻,是荷包的香气。”
“谁给的?”何秀儿摩挲到了绣儿腰间的荷包,凑到鼻子底下轻轻地闻。
绣儿愣了下:“前些天太太去王家庄时我在村口买的,吴妈说这荷包里有百合花,能清心安神。”
何秀儿感觉像是跌进了一朵暖暖的云中,风声逐渐远去,身体也跟着消融在暖烘烘的香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