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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听戏

初一早上寅时初,诸家人齐刷刷地站在祖祠前。大雪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眨眼间数千诸家子弟就变成了雪人。天很冷,连空气都被冻得嘶嘶作响。

崇福在新房外不住地跺脚。他唯恐惊着老爷不敢叩门,只能在窗纸上轻敲,许久才听到诸克己不满的嘟囔声。

“老爷,人都到齐了,您可别误了时辰。”

“知道了。”诸克己的声调恹恹的。

崇福在心急火燎中又等了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新房的门才打开。面容疲惫的诸克己慌慌张张地出了门,何秀儿披着红色的大氅跟在身后。出大门时,诸克己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崇福心里暗骂何秀儿是妖精,不知道使出了什么手段让老爷这样病恹恹的。

何秀儿看到漫天风雪中无边无垠地站满了诸家人。他们在隐晦的天光中一动不动,像一群失去魂魄的木偶,冷眼看上去有些毛骨悚然。大红色的灯笼在祠堂门口摇晃,晦暗的红光在风中热切地摇曳,像昨夜诸克己癫狂的腰身。何秀儿看到光晕中崇文不甚真切的身影,她的脸无来由地红了。

钟声骤然大作。

祠堂前老槐树上的雪被震得簌簌而下。

诸克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是毓梅、韵秋和何秀儿。三个女人的身后是崇文和韵秋的一双小儿女,再往后是诸家各家家长。何秀儿有些奇怪,来了这些日子,怎的一直不见三太太?昨夜问过诸克己一次,男人却皱了眉,含糊着搪塞。越是如此,何秀儿就越觉得好奇,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几个古怪的念头。

诸克己拖着哭腔念过祷文,而后重重地跪在雪地中。哭声瘟疫般蔓延,诸家人朝着祠堂里的塑像三跪九拜,荡起的雪屑漫天飞起。钟声又是一响,哭声齐刷刷地戛然而止。崇福搬来椅子,诸克己又转身面向众人坐到椅子上。

天色微微发亮,族人们看到了疲惫不堪的诸克己。他脸色灰白,胡须眉毛上挂着霜,目光毫无神采。他们还看到了四姨太的身影,那女人披着一件大红的氅子,周遭是晶亮的雪雾,白茫茫中红得耀人眼,美得让人愤恨。

“狐狸精!”诸家人在心里啐骂着。

钟声又响,诸家子弟向诸克己拜了下去,唯独何秀儿只行了一个万福。

“四太太!”崇福屈起食指和中指示意何秀儿跪下。何秀儿眯起眼视作不见。诸克己也眯起眼死去般了无生气。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天,直到大年初四时才见天光。

大雪霁时,诸克己才从何秀儿的房中走出来。人们吃惊地看到,才几天时间诸克己早已面容支离,像是被吸干了精血。宅子里的家丁奴婢们偷偷议论,四太太果然是狐狸精。吴氏又到处唠叨:四太太拿出手段让老爷昼夜不舍地交欢,目的是盗采元阳。老爷是帝胄龙孙,身上的元阳金贵无比,若是被狐狸精盗采了元阳就会多得数百年的道行。

新婚当日大雪奇寒,克俭自缢,祠堂走火,诸多异象都成了何秀儿是狐狸精的佐证。

真的是狐狸精呢,大雪都落不到她的身上。人们说。

何秀儿不理会这些议论。她每日就困在屋子里,有时候会轻声哼唱上几句,也绝少到饭厅里去吃饭,一日三餐都由吴氏端到屋里去。一到掌灯时分,诸克己就失了魂魄,晚饭之后就匆匆进了何秀儿的屋。门才掩上,窗纸上的灯光就会隐下来。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清明前。

田地里的活计逐渐多起来,诸克己带了崇福一天到晚四处督看。少了诸克己的陪伴,何秀儿每天会选择在午后到后花园闲坐。

花园里春意正浓,风暖暖的,熏得人昏昏欲睡。柳絮在暖风中胡乱地飞舞,撩拨得何秀儿嗓子发痒。左右顾盼无人时,会轻声哼唱几句,兴致高时还会舞上一段,直到周身大汗淋漓。花园里有一洼小小的池塘,何秀儿略一低头就会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看到自己姣好的面容,这时她会在心里暗暗叹息,大好春光就这么被锁进了闺房。何秀儿开始向往宅院之外的春天。

清明前一天她遇到了崇文。

她一曲歌罢听到有人隔着池塘叫好。一身锦衣的崇文正提着一个藤箱站在对岸。绀色的一裹圆缎袄,外罩一字襟的坎肩,脚上着一双黑色的快靴。人像一株新树。

何秀儿红了脸,连忙把水袖收起。

崇文绕过池堤走到何秀儿跟前。

“四娘唱得真好。”

何秀儿冷笑:“我原本就是戏子,不足为怪。”

崇文又笑:“四娘还是记仇,那天我也是失口,原本就是无心之过。”

何秀儿低头只管拨弄着一池春水:“你说得也没错,是我多心了。”她又抬起头,“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些书。”崇文光洁的额头上涂抹着暖暖的阳光,晃得何秀儿眼生疼。

“你说那几个戏子是从京城流落出来的?”何秀儿问。

崇文点头:“都唱得好着呢。”

何秀儿有些神往:“哪天得闲我去会会。”

崇文的心一动:“明天就有机会。”

何秀儿仰起头托起一脸的春光。

“明天清明,我爹肯定要带你去上坟,你就推托说身体不舒服,带着吴奶妈到我的小院去喝茶,等爹走后我让他们给你唱几出。”

“到时再看吧。”何秀儿不动声色,心里却痒得很。

诸克己外出督工返家时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回来。女孩衣衫褴褛,面色黧黑,两只眼睛却又大又亮。怯怯地跟在诸克己的身后,紧紧地抱着一个粗布包袱。

“何秀儿。”诸克己进门就喊,“我给你带回一个丫头。”

崇福去拿女孩的包袱时却被夺了回来,她牢牢地抱紧包袱,眼里满是眼泪。

“这丫头,河南驻马店人,跟着她爹逃难来了,看你屋里缺个下人就买了来。”诸克己道。

“你叫什么?”何秀儿觉得女孩很像自己。

“绣儿。”

何秀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别也是姓何吧?”

绣儿眼泪巴巴地摇头:“俺不姓何,俺姓祝。”

等吴妈把洗过澡的绣儿再次带到何秀儿跟前时,何秀儿看到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拊掌大笑:“真是捡到宝了!”

女孩羞怯地垂头弄发。

诸家堡从此有了两个“秀儿”,一个秀儿是太太,一个绣儿是丫头。

诸家清明祭祖的阵仗很大。

四名家丁抬着供品走在宗族队伍的最前面,诸克己一身麻衣紧跟其后,接着是三房太太和近室子侄们,然后才是各个宗室的家长。诸家人从祖祠出发,一路迤逦向堡外走去。

这是何秀儿嫁人后第二次出门。

对于这座诡秘的城堡她仍旧心存好奇:诸家堡完全是一座微缩的皇城。一条宽阔的青砖大道横贯南北,所有的建筑都由这条中轴线铺陈开来,庞大而有序。更让何秀儿生疑的是诸家大宅院的气魄——它位于村落的正中央,横跨在中轴线上,宗室各家的宅院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它。这套有着明显京城贵胄风格的宅院在众多平实的民房中显示出卓尔不凡的独特气质。它庞大而缜密的五进式结构营造出的高贵气场足以让每一个踏进宅院的人肃然起敬,尤其是高高翘起的廊檐和迎门的须弥座琉璃影壁都让人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何秀儿是见过世面的,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去王府中唱过堂会。诸家的阔气和王府没什么两样。她知道如果能循着诸家的血脉上溯肯定会得到一个令人吃惊的结果。

而眼下她最关心的不是“诸家”的身世,却是和崇文的约定。

她低着头跟着人群慢慢地移动脚步,烈日当头,罗袜生尘,何秀儿的心却活泼泼地生发着春意。

崇文就在身后,一低头就能看到他长袍的下摆。

自己是不是……何秀儿不敢也羞于追寻自己内心的隐秘。不管怎样,她很愿意和这个管她叫“四娘”的后生在一起,哪怕是相对无语也足以让人心醉。对这种心醉的追求完全压制住了人伦带来的羞耻感。

程序烦琐的祭拜一直由清晨持续到午前。

低头跪拜时,何秀儿感觉到崇文就在身后,她的鞋底被有意无意地触了一下。何秀儿知道崇文是在提醒她,脸上顿时跃上了一层绯红。

临走时,何秀儿用手撑着腰欲行不行。

“怎么了?”诸克己问。

“有些不舒服,想喝口水。”何秀儿躲过诸克己的目光。祖坟西边不远处的小院杨柳堆烟,空灵的烟岚在阳光下漫溢,像她的心情。

诸克己招呼吴氏:“奶娘,你陪着四太太去崇文那儿坐坐,喝口水再走。崇文,给你四娘沏点好茶。”

“嗯。”崇文看到了何秀儿身边的绣儿。

绣儿垂着首,偶一抬头眼睛晶亮得像晨星。

院落不大,四周杨柳环绕。院子中央是一方石桌,上面整齐地摆着点心和茶壶,像是早有预备。

“四娘,我屋里腌臜就在院子里坐坐吧。”崇文笑时露出一口净白的牙齿。

何秀儿坐下心不在焉地喝茶,不知道崇文接下来会怎么把话题引向听戏。眼前春和景明,她真想挥动水袖在这春光中尽情地舞上一番。

吴氏垂着手站在何秀儿身后不言不语像一棵年迈的柳树,崇文欲言又止。

“听说你这儿有几个京城来的角儿?”何秀儿啜了口茶。

吴氏的脸阴沉沉的。

“嗯,要是四娘爱听,我就让他们出来唱几句。”崇文看着吴氏,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正好都在吗?”何秀儿故意问。

“昨天我和几位年兄弟饮酒找他们助兴,夜里晚了他们就住了一宿。”

“我闷了一冬,不如请他们几位出来唱几句?”

院落里响起了京胡声,西皮流水响遏行云。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一不是响马并贼寇

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杨林与我来争斗

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

实难舍街坊四邻和我的好朋友

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娘生儿连心肉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身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

何秀儿突然泪流满面。

诸克己快要到村口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唱腔。那唱腔时断时续,悠悠地被风吹进耳朵,锣鼓锵锵地从原野上鼓噪而来。他掉转马头,疑惑地望着远处的小院。

清明当晚,诸克己破天荒地没去何秀儿的屋子,而是一头钻进了韵秋的房间。韵秋明显吃了一惊,连忙端来水盆替诸克己洗脚,看到诸克己紧锁的眉头她悟到了几分端倪。

“为那个小狐狸精?”韵秋心中窃喜,“听说她在崇文那儿听戏了,今儿可是祭祖的日子。再说——”韵秋抬头,“再说他们虽然名为娘儿俩年龄却相仿……”

诸克己一脚踩翻了水盆。

何秀儿一直等到了三更时分才让绣儿闩了门。倚在枕上,没有了诸克己干瘪的怀抱一时却又不适应起来,她让绣儿睡在了旁边的小床上。夜风吹得窗棂断断续续,嗡嗡作响,像她的心绪。绣儿轻微的鼾声在静夜里如白日的管弦,鼓噪得何秀儿难以入眠。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己对诸克己的愤恨逐渐被他的温存和娇惯柔化成了若有若无的依赖。她有点儿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她情愿一直把这种痛恨保持下去,让这个剥夺自己亲情的男人沉溺于床笫之间,直到他变成一堆朽骨。

何秀儿翻了一下身,又想到了崇文。为什么自己会和崇文如此默契地去演一场戏?她吃惊地窥见内心的点点隐微。脸微微地发烫,有些自责。

何秀儿被各种情绪挟持着在黑暗中溺水者般挣扎,直到晨曦透过窗纸才昏昏睡去。

诸克己早早就出了门,在暗淡隐晦的天光中站了近一个时辰。诸家堡外阡陌无垠,被木耧翻开的土地在晨曦中毫无遮掩地袒露着,冷眼看上去像褐色的海。鸽灰色的云如残败的棉絮从天穹一路铺陈而下,直到与大地暧昧地交接成混沌的一团。天空下满眼都是黝黑朝天的脊梁——佣工们正在忙着播棉种。

诸克己抬头东望,看守祖坟的小院如一叶扁舟被簇拥在辽远的褐色中。

诸克己叹了口气。

“崇福,那本弟子规送给大少爷了?”诸克己问。

“昨天早早就送去了。”

诸克己回头:“他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大少爷是博学早慧的人,怎么能不明白老爷的用意呢?”

诸克己重叹一声:“亏他还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就做出这样不伦的事来?!”

崇福明白诸克己的隐忧。他不是在怪罪崇文对祖先的不敬,而是在焦虑儿子与四太太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和四太太听了几段唱,他们俩都是少年心性,老爷不必想多了。”崇福撑起绸布伞遮住从云曦中洒落的阳光,“不过四太太是该管教一下了,初一祭祖时她竟然不向老爷行大礼……”

“这不怪她,我是应允了她的。”诸克己走出绸伞支撑起的一小块阴影。

谁让自己在那张薄纸上签了字呢?

午后,何秀儿照例在后花园独坐,她有意支开了绣儿。

花园里很静,池塘中偶有鱼群噗噗的喋呷声,如气泡爆裂般轻轻地在静谧中满溢开来。何秀儿坐在池塘边,目光随着一池粼粼春水荡漾。对于崇文,她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厌恶诸家所有的人,起初也包括未曾谋面的崇文。令她惊异的是,饭厅里惊鸿一瞥般的见面以及崇文有意无意的语言冒犯却让自己对于这个诸家未来的主人有了一层毫无来由的好感。她很奇怪这种好感的滋生。何秀儿垂首,水面上的脸红红的,有鱼托着这一点绯红荡得满池生春。

她有点愧疚,这种若有若无的情愫是该止步了。

有风吹来,暖暖的像手。池塘中一条锦鳞惶恐地跃出水面,撩拨得池水一声轻响。有嘤嘤的哭声传进了何秀儿的耳朵中,若有若无,像三月的风。何秀儿惊恐地四顾,花园里草木初生,都静静地在风中伫立。

没有人。

何秀儿站起来侧起耳朵,哭声断断续续,断线风筝般摇曳不定。

哭声很真实,从花园的深处传来。

何秀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风断了,哭声也断了。

她提起裙裾决心绕过那片繁盛的木槿树去探一下究竟。每次在花园里闲坐,她都会止步于这片木槿。花木种植得过于密集,以至于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像是种植者有意要阻断别人的深入。风再次吹来,哭声又嘤嘤而起,是女人的声音。何秀儿在木槿前止步,考虑着是否还要走下去。

女人的哭声很压抑,却又很魅惑,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在引诱猎物自投罗网。

哭声突然又变成了笑声,咯咯地不停。

何秀儿一声惊叫失魂落魄地逃离了花园。

晌午时,诸克己才要吃饭,知县曹重臣的仪仗却进了庄。七梆锣,声声入耳。

诸克己撂下饭碗:“大清国破败成这样,他们还耀武扬威做什么?”

“不管怎样,咱们诸家还是在成安地面上。”毓梅劝道,“人家再不堪也是父母官,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再说,咱们崇文明年春闱还要县里举荐德行呢。”

诸克己只得对着穿衣镜整理好衣冠,降阶相迎。

曹重臣下轿之后就站在影壁墙前等候诸克己的迎接。他很瘦很矮,以至于顶戴看上去大得有些离谱,补服奇宽,下摆拖在地上磨得有些发白。冷眼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戴着斗笠的渔人。

曹重臣拨弄着朝珠假装观赏墙上的对联,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向诸克己开口。诸家堡的来历对于成安县的官员们来说历来是一个暧昧不清的谜团。但每一任知县又都能从诸家堡诸多古怪的家规中窥见这个家族的不凡身世。道光以后,清廷日益倾颓,朝廷对于地方的管理也鞭长莫及,诸家堡的身世轮廓日渐明晰——明崇祯十七年,甲申国难。这支明朝宗室的后裔装扮成难民,幸运地躲过大顺军的追捕,带着令人瞠目的财富从京师一路逃到了成安地界。皇家血脉就这样在成安扎下了根。面对当时风云变幻的时局,朱家决定藏富改姓。

诸者,朱也。

无论是谁都无法漠视诸家拥有广袤土地和数千名佣工的事实,成安历代知县都对诸家采取了近乎谄媚的态度——夏税小麦、秋粮粟米和棉花绒的赋税无一不有赖于诸家遍布于广平、彰徳和顺德三府的广阔田地。

曹重臣更不例外。对于一个朽烂得几近坍塌的政权底层官员,他对诸家不得不采取比前任们更为谦卑的姿态。

诸克己一直走到曹重臣的跟前才弯腰作势要拜,姿势却稳稳地停留在跪拜的初始阶段。曹重臣忙搀了诸克己的胳膊:“先生礼重了,多半年不见怎么瘦了?”

诸克己脸上一红:“咱们客厅里说话。”又命令崇福,“去给老父母准备酒饭。”

曹重臣讪笑:“兄弟来得不是时候,正好是用饭的时辰,只是公干在身,不得不叨扰了。”

诸克己道一声“客气”,心里却烦得要命。清朝当下千疮百孔,这些官吏们也越发不堪了,一顿酒食也能入得眼去。这清朝的天真的是要塌了。

酒菜上桌后,曹重臣顾着官体略饮了几杯就停了手,眼睛却不时在盘碟上打转。

“不知这次老父母有何公干?”诸克己忍着恶烦。

曹重臣抱拳:“诸先生不要见笑,重臣失礼了。眼下我大清内忧外患,江山倾颓,眼见着江河日下,我这等小吏日子也不好过啊。”

诸克己冷笑道:“天下人都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老父母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曹重臣苦笑:“诸先生,我等现在哪还有这样的福分啊。去岁列国与朝廷签了条约,我大清要赔偿洋人四亿余两白银,加上利银将近十亿两。先生啊,我们大清子子孙孙要背上这个大包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还清。大清的油水已经被这些洋人榨干了,我等哪里还有油水可榨?不瞒先生,现在京库里对赋银催得紧,兄弟已经几个月不知肉味了。”曹重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诸克己心里一阵发紧。

曹重臣叹一声气:“屋漏又逢连夜雨,昨日户部的公牍又至,今岁我县的赋税又增加了三成。”

诸克己接过公牍看也未看就放到了桌上:“老父母的意思呢?”

曹重臣接着又说:“我成安虽是小邑,但自前朝以来就广植棉花,前朝立国之初就有成例,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种棉花半亩,十亩以上者倍之……”

诸克己变了脸色:“老父母应该知道成安虽然自前朝以来就种有棉花,但因种子不良产量甚微。加上最近几年天气多旱,种植棉花不是要我们诸家倾家荡产吗?”

曹重臣把公牍往诸克己跟前推了一下:“先生还是仔细看看吧,你们诸家树大招风,户部点了诸家堡的名了。自今岁起要按照前朝成例,每十亩种棉花一亩,若不种棉花,每亩科绢一匹。”

“这是要我们诸家人的命啊!”诸克己怒道。

“诸先生啊,兄弟也是没有法子啊。”曹重臣加重语气,“天下虽破,终究还是大清的天下,况且你们家大少爷明年春闱还要县府举荐。”

诸克己沉了脸不再言语。“天下虽破,却终究是大清的天下。”诸克己哀伤地意识到一个荒诞不经的现实——不管情愿与否,诸家的命运已经和原本互为仇寇的清廷捆绑在了一起。

诸克己送曹重臣出门时,正遇上何秀儿坐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发呆。春日的阳光斑驳地照在女人身上,她的肩头落着一抹淡黄色的光晕,像画中的女人。曹重臣吃了一惊,下台阶时险些踩空。何秀儿见到两人既不回避,也不搭腔,而是别过了头。

“是如夫人?”曹重臣问。

“嗯。”诸克己冷冷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对曹重臣还是对何秀儿。他才欲招呼何秀儿向曹重臣见礼,何秀儿已经站起身款款地消失在游廊的拐角处。

崇文在后花园的角门旁遇到了何秀儿。他拿着一把油纸伞,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两个人目光相触,脸上俱是一红。崇文微微弯了下腰:“四娘。”声音有些怯。

“你要出远门?”何秀儿问。

“嗯,几位年兄弟相约去武安山里读书,准备明年春闱。”

何秀儿脸上跃上一朵红云:“清明节的事儿老爷没有责怪你吧?”

崇文略怔了一下:“没有,四娘多虑了。”

两个人站在柳荫下,初春的柳树满眼诱人的鹅黄色,柳絮漫天飞舞,像雪。

“不过……我确实错了。”崇文说,“是我昏了头,不该让四娘听戏。”

何秀儿心里一冷,不再说话。她知道诸克己一定对崇文做过了什么。崇文的这次出行是在躲避。

崇文听到门房处诸克己和崇福的说话声,忙匆匆一揖低头向外走去。

何秀儿站在原处不动,心冻成了一坨冰,羞耻感蚕虫般啃噬着冰坨。她的眼里突然冒出了泪花,蒙眬中看到崇武和崇男靠在墙壁旁呆呆地望着她,神情好奇而惶恐。

何秀儿走到近前,蹲下去抚摸崇武的脸。崇武紧张地闭上眼,嘴角微微翘起,显然他很享受这种抚摸。

“你们在玩什么?”何秀儿问。

崇武的眼睛不住地眨动,最终又死死地闭上,不说话。崇男声音低得像蚊子:“我们想去花园里玩会儿。”

“那为什么不去?”何秀儿转而去摸女孩的脸,腻腻的,像煮熟的鸡蛋。

“有鬼,娘不让去。”女孩说。

何秀儿吃了一惊:“鬼?你见过吗?”

女孩摇头:“我听到过鬼哭,一有风它就会哭。”

“怎么哭?”何秀儿的心跳得像舞蹈。

“呜呜呜。”女孩很卖力地模仿着,想讨得眼前这个艳丽的女人一点赞许。

“崇武、崇男,你们在干什么?!”韵秋在天井中大声喊,“跟你们说什么了?不要跟生人说话!”

男孩、女孩一起跑向韵秋。

韵秋愤愤地擦拭着崇男的脸:“什么摸老屌的臭手,莫弄脏了我家姑娘的脸!”

崇男的哭声适时地响起,很委屈的样子。

崇武站在一旁,吃惊地望着母亲,眼睛里满是惊惧。

“还有你,不成器的蠢材,怎么跟你老子一样,见到狐狸精就拔不动腿?!”

崇武撇了嘴想哭,又强忍着不敢出声,憋屈地抽泣着。

何秀儿似乎并没有受到韵秋的影响,她冷笑一声顺着游廊消失在一片鹅黄翠绿中。她的态度愈加让韵秋生气,女人跳起脚骂了几句,见无人理会只得偃旗息鼓,气呼呼地回了屋。

阳光透过柳树的枝丫静静地铺就一地刺眼的赭黄。

崇武倚着墙在无声地抽噎,他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对那个美丽的姨娘发脾气,也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他小小的世界里一片混沌。花架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女孩。很陌生,逆着阳光,崇武看到那女孩穿着青色的绸缎小袄,下身同样是青色的薄裙。她正在晾衣服,衣架很高,她踮着脚用力把衣服甩起,满天水雾闪烁间,女孩的身形一下子袅娜起来。崇武觉得那女孩像是从天上来的,竟然带了仙气。

他定定地看着。

女孩回头时发现了崇武,脸上荡起一片淡淡的绯红。

崇武忙低了头,手指扭在一起。

女孩似乎看到了崇武眼中的泪,缓缓地走过来。

“崇武少爷。”女孩走到崇武的跟前蹲下,“你怎么哭了?”

崇武能闻到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气,浅浅地在眼前浮动,若有若无。这香气绝不像母亲身上那种有些呛人的厚重脂粉,更像是从女孩的肌肤中渗出来的。崇武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泪,抬头看女孩。女孩的脸就在眼前,眼睛很大,熟透的葡萄一般。他甚至能从女孩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崇武突然想哭,眼泪再次涌出来。

女孩把住崇武的双肩:“你是男子汉,怎么能一直哭呢?走,我带你到后花园扑蝴蝶去。”

“嗯。”崇武点头。女孩站起来,拉住崇武的手。

女孩很瘦,手却是绵的。

后花园里浮着一层浓郁的花香,花木层层叠叠地红着绿着,一群蜂蝶在暖风里嘤嘤嗡嗡地寻觅着。

崇武的眼睛被撩人的春色点亮了,他莽撞地在园子里扑打蝴蝶,一时蝶舞蜂狂,搞得他一连摔了几个跟头。

女孩站在水池边捂着嘴笑。在崇武听来那笑声清脆得很,像是夜静时假山上汩汩的流水声。

“别再莽撞了,把这些蜂啊蝶啊都吓跑了。”女孩左右看一下,见无人,拿起水池旁晾着的长杆渔网,站着不动,左右顾盼,眼波流转间,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丛迎春花前。崇武觉得这个女孩像一只俏丽的猫。

渔网落下时伴着两个人欢快的叫声,女孩翻开渔网,硕大的粉蝶在指间翕动着翅膀,有粉粒簌簌地落下,沾染了女孩的小手。

“给你。”女孩伸出手,蝶在指尖舞蹈,那只手洁白如玉。

崇武接了蝴蝶,眼睛里竟然有了几分羞涩。

“崇武少爷,你今后若闷了就找我玩。”女孩说,“我是新来的丫头,跟四太太的,我叫绣儿。”

“秀儿?”崇武瞪大眼睛,“那岂不是跟四娘一个名字?”

绣儿笑笑:“我怎的敢和四太太一个名字,我俩姓不同,字不同。”说着话,绣儿站起身,“崇武少爷,我走了,怕四太太找我。”

女孩消失在花木葱茏中,崇武怔怔得缓不过神来,像是做了一场梦。

入夜时,诸克己醉醺醺地进了何秀儿的屋。屋里没亮灯,依稀看到何秀儿正倚坐在床侧。诸克己借着酒劲抱住了何秀儿,他闻到女人身上醉人的香气。何秀儿的手抵住了诸克己伸过来的嘴。

“在韵秋那儿耍腻了?”

诸克己在黑暗中讪笑:“我哪里忘了你?韵秋那副皮囊哪有你的新鲜?我在她那住一两日只不过想养养身子,免得被你吸干了精魄。”

何秀儿啐了一口:“你今天听到韵秋骂我了吗?”

诸克己故作吃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等明天看我收拾她替你解气。”说话间,一双糙手又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摩挲。

男人一把抱住了何秀儿。

青草的香味刹那把他淹没,一条色彩斑驳的鱼正在光与影中肆意游弋,它红色的鱼鳍犁开坚硬的光线,尾鳍肥硕,如一面张开的旗帜。鱼缓缓地向男人游来,它的眼睛人一般灵动。鱼不声不响,巨大的鱼鳍扇动着,仓促而固执,在淡青色的光晕中荡起短促的红色涟漪,男人坠入了青草味横溢的峡谷。光影飞舞间,鱼肥硕而柔软的唇一点点吞噬着男人的身体,他的手徒劳地挓挲着,溺水者般仓皇。

诸克己终于浮出水面,喘着粗气:“秀儿,诸家人都知道我疼你,给你面子,不过你也要给我面子……你怎么能和崇文在清明节听戏呢?诸家多少人戳我的脊梁骨啊。”

“你在意的恐怕不是清明节听戏吧?”何秀儿呵呵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诸克己松了怀抱,语调也变得低冷:“你既然知道就该约束一下自己,你是我诸克己的夫人,我是诸家堡的主人,我得要脸面。”

“是如夫人,妾,小老婆。”何秀儿强调。

诸克己知道自己触到了何秀儿的痛处,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像两只水鸟在黑暗中默默地对峙。

绣儿在水井旁洗衣服时,韵秋带着丫头刘杏儿来了,蹑手蹑脚地像鬼。绣儿从辘轳上费力地取下水桶,脸上的汗珠滴落在水中,微微有涟漪。涟漪散去时她看到了除自己之外的另一张脸,吓得惊叫一声。

“这孩子怎么冒冒失失的?”韵秋有些不悦。

绣儿连忙万福:“我才瞧见二奶奶,没吓着您吧?”

韵秋一笑:“没想到你认识我,快起来吧。”她伸出手在绣儿的脸上摸了一把,绣儿觉得腻腻地一滑,如蛇般游过。“这孩子真好看,瞧这脸溜光水滑的。”

绣儿低头不语。

韵秋的语气里又突地生出几分恨意:“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跟了那个狐狸精?孩子,你叫什么?”

“绣儿。”

韵秋吃了一惊:“老爷就是偏心,连丫头的名字都取成了一样的,可见那狐狸精有多霸道。”

“奶奶,我原本就叫这个名字。”绣儿怯生生地说,“我那个绣字和四奶奶的原本不同。”

韵秋“哦”了一声,随即又抓过绣儿的手:“绣儿,你的手这般纤细,让人看了都心疼。跟着那狐狸精过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把这手给废了。刘杏儿,你去,把我那桂花胰子拿一块来给她。”

刘杏儿噘着嘴转身拿胰子去了。韵秋又拉着绣儿坐到井台上:“绣儿,你以后多到我屋子里去串门子,要是那狐狸精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绣儿感觉韵秋的手温温的,她有点想哭。

“绣儿,最近老爷在你四奶奶那儿高兴吗?”韵秋问。

“不大高兴。”绣儿说话时眼角有泪,“自从四奶奶和大少爷清明节听戏之后老爷就一直黑着脸。”

“昨晚老爷不是去她屋了吗?”

“好像四奶奶没让老爷上床,今儿早上老爷也是黑着脸出来的。”

韵秋握绣儿的手更用力了:“绣儿,记住今后有什么事儿多跟我说说。”

“嗯。”绣儿感觉二奶奶像死去的娘。

晚饭时,诸克己有些心神不宁,略动了下筷子就眼神呆滞地出神。毓梅递过一杯茶,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诸克己长叹一声:“咱们诸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一桌人都停了筷子,神情紧张地等着诸克己的后话。

“想来你们女人家都不知道,去年朝廷跟列国签了条约,这条约可是亏得很呢,大清国要赔偿这些洋鬼子四亿两白银。”

“四亿两?”韵秋一声尖叫。

诸克己瞪了韵秋一眼,复又叹息:“唉,这国家都让慈禧那个妖婆子搞烂了,四亿两白银从哪里出啊?朝廷斗不过洋人自然要欺负自己的百姓,羊毛最终还要出在羊身上。”

“前天曹知县来恐怕就是为了这事吧?”毓梅问。

“是啊,今年成安赋税加了三成。”

“拿些银子打点一下曹重臣不就行了?”韵秋道。

“你知道什么?这次是要我们诸家广种棉花!这棉花可不比麦子高粱那般好伺候,娇贵得很。这些年咱们种了有几百亩,一亩地尚得不了三十斤棉絮,仅够我们合家上下穿衣吃油而已。如今朝廷要我们诸家每十亩种棉花一亩,这样算下来要种两千亩的棉花。而且现在所有地块都已种上了麦子……”

“那岂不要铲地种棉?!”毓梅吃惊道。

一屋人顿时失了魂魄,唯有何秀儿不为所动,仍旧慢条斯理地啜茶。

入夜时,诸克己又进了何秀儿的屋子。

何秀儿正在桌前临帖练字,诸克己黑着脸一屁股坐到了对面。

“你到底还是不把自己当诸家人。”诸克己说,“咱们诸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呢?”

“你是说铲地种棉的事儿?”何秀儿搁下笔,“好事儿啊,有什么可慌的?”

“好事?若诸家堡断了粮,你也要去喝西北风!”诸克己愤愤的。

“你怎么总想着麦子高粱能果腹,怎么就不想想这棉花是摇钱树呢?”何秀儿说,“铲地种棉,诸家人自然要受些损失,官府也是知道的,今年的赋税自然不能按照常年去征,这样少要的赋税正好能弥补铲地的损失。棉花虽然产量低,可棉絮却贵得惊人,当下北布南下,达官贵人哪一个还穿桑麻织物?”

诸克己捻须颔首:“那倒也是。”

何秀儿在纸上写了一个“布”字,又写了一个“油”字:“岂止是布匹,还有油料,诸家要是能广建布场油坊,那受益可不是麦子高粱能比的。”

诸克己一拍大腿:“你这妮子说得倒也在理。”

何秀儿又是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身边的女人子侄全是——”何秀儿在纸上写了“饭桶”两个字。 My0Sj1eVnqYravtk9mExe26eOz8cohx/Mj+8kalE9Irz7sczJI3fyDvqOx8B3w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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