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腊月二十八日,大脚戏子何秀儿被诸克己风风光光地用花轿抬进了诸家堡。
但在诸家人看来,这个女人是带着一股煞气进门的。
诸家家史载:“甲辰年乙丑月二十八日,大雪,乡野覆雪数尺,牲畜多冻毙……诸家堡族长诸克己纳妾何氏。何氏,京城伶人女。是日,奇事迭出……有族人自缢于南城城首,后家庙遭疯妇冲撞走水……有相者谓此日明吉暗煞也。”
在诸氏后人的描述中那个冬日冷得出奇。从县城到诸家堡的路上到处可见倒毙的牲口。娶亲当天,大雪纷飞,北风呼啸,震天价响的唢呐声搅得雪花纷乱周天寒彻。绵延数里的娶亲队伍从天地苍茫中硬生生地撞进了人们的视野。天地间风雪一线,白得耀眼。这支队伍却红得透亮,像一幅风格冲淡的国画小品上滴落的一点殷红。
诸家的奶娘吴氏站在满是衰草的城头上,望着远处渐近的迎亲队伍,暗地悲叹:自古戏子无义,天知道诸家老爷怎么就被她迷了心窍,非要这么大的阵仗娶一个唱戏的做诸家堡的如夫人,而且还是天足,一个大脚女人。
吴氏的叹息被呼啸的风雪吹得七零八落。
新娘何秀儿摘掉盖头悄悄掀开轿帘一角——男人诸克己披着红跨在一匹枣红马上,冰天雪地中犹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红彤彤地耀亮人眼,暖帽上的金花晃荡着一丝温润的光。此时,诸克己正好回望,系着黄丝线的辫子在风中悠悠地一荡,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何秀儿连忙放下轿帘。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惊鸿一瞥间,何秀儿眼帘中残存的影像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清癯男子,朱红色的“一裹圆”,外套是湖蓝色的坎肩,脚上是一双牛皮快靴。脸很清秀,丰准方颚,髭须淡淡的,抹不掉的书生气。若从相者的角度看,算是贵者相。唯有那双眼睛有些浑浊,热腾腾地满溢着欲望。
男人的背景是白茫茫的阡陌和一座庞大的披着皑皑积雪的土城。
何秀儿的心不由得重重一颤。令她惊惧的不是诸克己的目光而是男人背后庞大的土城。虽然只是一瞥之间,但土城的魁伟雄阔却足以让她震惊。何秀儿很难将诸家堡这个普通到庸俗的名字和这座雄卧在北方原野上的庞大城池联系到一起。
她即将成为这座城池的女主人,确切地说是第四位女主人。排在她前面的还有三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何秀儿是诸克己的第四房姨太太。
唢呐突然一声呜咽停了下来,喧闹的队伍瞬间静寂无声。
何秀儿感到了气氛的诡异,她再次挑起轿帘一角。诸家堡南门外,长风呼啸,寨壕上结着明镜般的冰。有人跪在城门前的吊桥上,白雪厚厚地覆盖了一身,风雪交加间难以辨认其眉眼。
“克俭哥,你这是做什么?!”诸克己的马在吊桥前焦躁地打着转儿。
被叫作克俭的人仰面朝天拉着长声嘶吼:“诸家家法,非正室不得由南门而入!”
风从轿底的缝隙钻入,何秀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的目光再次和诸克己碰撞在一起,诸克己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犹豫,他无声地向何秀儿询问,甚至在哀求:众怒难犯,是否可以改道?何秀儿冷笑一声,放下轿帘用目光做了回绝。
诸克己感受到了这个艳丽且陌生女人眼神中闪过的肃杀与决绝。此刻,对于这个三百两银票和一顶海龙帽子换来的女戏子,诸克己既爱又恨。何秀儿没有一般女子面对财富和权势时的惊惧与顺服,那种深藏眼底的不羁和抗拒令他不寒而栗却又难以割舍。
必须由南门进诸家堡,这事容不得商量。
前天订婚时何秀儿隔着珠帘抛出了一句叮当作响的话。
对于这个苛刻的要求诸克己犹豫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一口应承下来。
当斯时也,他愿意为这个女人抛下一切。
北风如刀,锉得诸克己脸上一片绯红。他勒转马头再次踏着雪雾走到诸克俭前俯身下望,语气缓柔:“克俭哥,给我留点儿脸面,也给诸家留点脸面,起来放行吧。”
克俭笑得浑身发抖,须发上的冻霜簌簌而下:“脸面?现在我们诸家哪里还有脸面?诸克己,你可别忘了咱们老祖宗可是打北京城过来的……怎的?你还想硬闯南门?”
“反了,反了!老子今天就要硬闯南门!”诸克己的咆哮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来人,把他的嘴堵上!”
诸克俭被蜂拥而上的家丁们摁倒在雪中。
何秀儿能听到他在含混不清地骂:“臭戏子,竟然想闯我诸家的南门……”
“起轿!”诸克己喊。
唢呐声再次震天价响,花轿抬起的一瞬,何秀儿不由自主地掀开轿帘——诸克俭冲着她十指箕张,干枯的手指犹如鬼爪。
何秀儿连忙闭上眼。
唢呐的聒噪和鼎沸的人声让她有了几分焦躁,花轿在无休止地晃荡,仿佛脚下的路永无穷期。以脚程判断,从南门算起,约走了二里路,花轿才算停下来。
诸家堡的阔大超过了何秀儿的想象。这哪里是“堡”?分明就是一座城。这座城和这座城中的人,以及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似乎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之气。
何秀儿隐隐感到了不安。
鞭炮声大作,她忙整理好盖头,束手束脚地端坐。轿帘掀开,冷飕飕的风扑面而至。有丫鬟扶何秀儿下了轿,透过红彤彤的盖头她隐约看到了一座祠堂。
诸克己披挂了红帛,把红绸塞到了何秀儿的手里。指尖相触,诸克己趁机握了握何秀儿的手。男人的手枯瘦如槁木,冰凉一片。何秀儿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跟上我。”何秀儿听到了诸克己的声音,威严而低沉。戏子何秀儿像一只离群的羔羊被牵引着走向那座神秘的祠堂。她在丫鬟的提醒下迈过高高的门槛,腐朽的味道不由分说地塞满了鼻腔。透过红盖头,女人隐隐看到了红烛高烧,两旁都是人影,热烘烘的气息夹杂着香烛的味道令人欲呕。她微微抬头,正前方是一尊高大的塑像。
诸家人都看到了何秀儿裙裾下那双大脚,有窃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低头。”诸克己威严地低喝。
何秀儿忙垂了头两手拘谨地揣在大红棉袍的袖中。
唢呐声和鞭炮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何秀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诡异的气氛让她毛发倒竖。
“拜祖宗。”有人拖着长腔喊。
“跪下!”何秀儿的颈项被人狠狠地压了一下,她跟着诸克己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静寂中,布轴的展开声变得异常刺耳。“念我先祖,煌煌华胄,起身微薄,德布天下,奈何苍天不佑,失我九州……”有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暗角里竟然有人在低声啜泣。
“今我龙族,再纳……再纳良妇……”苍老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尴尬,还假意咳嗽了一声。何秀儿感到身体在缓缓下沉,一直浸入到冰冷的寒水中。
“唯愿子嗣永续,家族昌盛……”
何秀儿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头顶的塑像,诸克己用力拽了一下红绸:“俯首!莫看!”语气里竟然有了几分怨毒。
何秀儿只得微微把头再低了些,风挟裹着雪屑从祠堂外呼啸而至,她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气息从腰际爬上头顶。风啸声像是鬼哭,绵长而悠远,紧随着风声而至的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嘭的一声,何秀儿的盖头被吹开,发丝如喷吐的黑色火焰在风中猎猎舞动。
“煞气,煞气,这祠堂里有妖精!”怪笑变成了妇人的惊叫。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祠堂里惊慌地奔窜。
“快把她抓住!”苍老的声音险些被尖厉的惊叫淹没,“别让她坏了吉时!”族人们蜂拥而上,在塑像的帐幔后抓住了黑影。仓皇间,有人碰倒了神案上的红烛,随风拂动的帐幔化成了冲天而起的烈焰,艳丽如花。
烟火弥漫间,何秀儿看到一个满脸惊恐的长发女人,她被几个家丁压在身下,挓挲着双手溺水者般拼命挣扎。诸克己下意识地把何秀儿拉在身后,浓郁的烟草味道盖过了呛人的烟雾。隔着诸克己瘦骨嶙峋的肩膀,何秀儿看到那个疯女人冲着自己狂笑。那笑遮蔽在烟雾和雪霰形成的迷尘中,诡异得让人发慌。
何秀儿的身体顿时化成了一坨冷冷的冰。
这个诡秘的家族以一种癫狂的姿态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吴氏满头霜雪地站在祠堂前的广场上,干枯如一棵嶙峋的矮树。
诸家的冤家终于来了。
吴氏低低地哀叹。
直到掌灯时分雪仍旧没有停的意思,纷纷扬扬的雪渍扑打在窗纸上飞蛾扑火般留下片片湿漉漉的痕迹。何秀儿已经在新房中枯坐了大半个下午,她偷偷摘下盖头,放弃了原本挺拔的坐姿重重地倚靠在床帮上。诸家人好像忘记了她的存在,红烛已经被丫鬟换了三次,烛泪点点滴滴竟然堆成了殷红的一片,恍惚之间如一颗融化了的心。窗外除了雪打窗纸的噗噗声,偶尔还会隐隐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哀号,家丁们默不作声地在庭院里穿梭,脚踩积雪声簌簌作响,杂沓而纷乱,何秀儿的心跟着莫名地慌乱起来。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何秀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寂静中竟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以往此时,她正和师兄弟们围在一起吃晚饭。父亲何班主通常会在饭后点上旱烟在一旁枯坐。他浑浊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脚,一动不动仿若雕塑。只有偶尔目光相对时,何班主的眼神才会活泛起来。父亲的形象已经在何秀儿的脑海中固化,他就是一尊抽着旱烟的雕塑。何秀儿当然懂得他的心思,他是在为女儿的命运发愁。妻子早亡,没有给何家留下男丁,何家的血脉走到了尽头。何秀儿是他全部的希望,总不能让女儿跟着自己一辈子在江湖浪荡吧?
父亲和何秀儿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叫成安的冀南小县遇到诸克己。
戏台上何秀儿一亮相,诸克己就傻了眼,他端茶盏的手就再也没有放下。管家诸崇福看出了主子的心思,一溜烟儿跑到后台,二百两银票晃得何班主眼睛发亮。
闯荡多半生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这些年大半个中国都是饿殍遍野。北京城表面浮华,可戏院、窑子、酒楼都只是富人的销金窟。一脚出门,潮河上下,四九城内外全是饥民乞丐。戏班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何家班一面唱戏一面收徒,总算是在鹭鸶腿上劈精肉,勉力讨口饭吃。哪知道这年的腊月,京城里有人拉杆子立了喜连成,何家班的学徒呼啦啦跑了个一干二净。
何家班只能出城南下。
京城之南是梆子和河南戏的天下,何家班似浮萍般飘零。
饥馑摇撼着何班主的钢筋铁骨。二百两银子足够挽救戏班三十多人的性命。
依了。何班主一拍大腿。
第二天诸克己亲自去鸿运戏楼提亲,隔着珠帘,何秀儿抛出了唯一的条件——娶我可以,不过要大大方方地从诸家堡的南门入城。
诸克己心里暗自吃了一惊,看来昨夜何秀儿并没有闲着,她把诸家堡的底细摸了个清楚,知道只有正室才能走南门。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没有过门就给自己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
诸克己隔着珠帘的缝隙看到何秀儿明眸一闪,他的心瞬间化成了柔柔的一团。他连连颔首,忙不迭地送上了一连串的“嗯”声。
何班主唯恐女儿的唐突惹恼诸克己,才要责备何秀儿,只见诸克己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他轻轻地把那张盖着红彤彤印鉴的高丽纸放在桌上——“何班主,这张银票是一百两,现在它也是你的了。”
何班主的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何班主,你先让何秀儿回避一下,我有话给你说。”诸克己微黄的手指夹着银票微微向后一缩。
何班主冲珠帘后点点头,何秀儿转身去了里屋。
“银票归你了,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诸克己说。
“您说您说。”
“你家女儿从此就是我诸家的女人,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诸克己拿银票的手悬在半空,逗引得何班主的心和目光也一起勃勃跃动,“不过,明日过后何家班今生再不能踏进诸家堡一步。”
何班主一愣,硬生生地跌坐进椅子。
诸克己一声冷笑把银票又揣回了怀中:“何班主,我可不是一般的豪绅,诸家堡的门槛可高啊。我不嫌弃你家何秀儿是做梨园行的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莫要得寸进尺失了机缘。”
何班主老泪纵横:“我知道老爷的意思了,你是怕我们这做腌臜行当的丢您诸家堡的脸。放心,我们何家班把闺女送去后就走,永远都不踏进成安……不,永远不踏进直隶境界。若我犯了誓,宁愿粉身碎骨!”(何班主不会想到,三十年后这句誓言险些一语成谶)
诸克己一笑,把银票轻拍在桌上,随即又摘下头上的海龙帽子:“这帽子怎么也值二三百两银子,咱们好歹也算翁婿一场,送给你遮风挡雪吧。”他站起身踱到门外复又停下,“何班主,这事你不要告诉何秀儿,省得她闹起来搅了我的好事。”
何班主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像一只瘦骨嶙峋被抢了食的老猫在风中低嚎。
门外有人点上了灯笼,红色的光晕在雪渍中微微摇晃,晃得何秀儿心中一阵鹿撞——天已经黑透了,父亲和师兄弟们却没有一个人来道别。
何秀儿才要站起,窗外传来簌簌的踩雪声,她忙又坐下蒙上盖头。侧耳细听,脚步声琐碎而急切。有人在门口突然停住了,她听到崇福在低唤诸克己“老爷”。
诸克己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什么事?”
“老爷,克俭的媳妇和儿子把尸体拉到祠堂前了!”声音粗拉拉得像冬日里的风。
何秀儿吃了一惊,她的眼前幻化出诸克俭箕张的鬼手。
这人竟然死了。
诸克己愤愤地跺了一下脚,积雪夸张地咔吧作响:“真是得寸进尺!莫管他们,是她男人自己要悬梁,又不是我逼他的。我看这些人是存心要搅闹我的好事,已经乱了一下午还不想让我安生!”
对话的间隙,何秀儿听到了门外呜呜作响的朔风。
“老爷……”崇福欲言又止,“你别让人抓住话柄,克俭毕竟是为了谏言才死的。”
诸克己愤愤地哼了一声:“咱们诸家吃够了这些所谓谏言者的亏,这些人读书都读腐了,一味要博取声名,最后把祖宗的江山都丢得一干二净。现在克俭这家伙又以死邀名……”朔风把诸克己的话吹成了雪霰,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的语调又柔软起来,“崇福,多给克俭家的一些恤银算了,别让他们哭哭闹闹得冲撞了我的好日子。”
何秀儿听到崇福的苦笑:“我的老爷啊,四奶奶一进门咱们诸家又是失火又是死人的,还怕什么冲撞?”
诸克己再次唤住转身欲走的崇福:“你让人看住三奶奶,她这些日子老是说些谵妄的鬼话,我看她的病是治不好了。”沉吟一下复又说,“还是让人用铁链把她拴住吧。”
何秀儿没有听到崇福的答应,只有噗噗作响的雪花落地声。主仆二人似乎在雪地上沉默而诡异地对峙。
崇福在一声低叹后急切地远去,夜风送来街头隐隐的哭号,是女人的声音,凄厉如鬼。风冲撞得灯笼磕在门楣上叮当作响,诸克己终于带着一股羼杂着酒气的寒意进了屋。
何秀儿闭上眼,等待着接下来未知的一刻。
桌上的红烛已经变成了一堆红泪,诸克己背着手端详着何秀儿,任由红烛摇摇欲灭。女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在或明或暗中如一团氤氲的红雾。对于诸克己来说,这个时刻十分值得玩味。他不知道这个有些野性难驯的女人在片刻之后会以怎样的神态出现在自己的身下。害羞?顺从?忸怩或者会有些许动作不大的反抗?无论何种神态都会激起他更强烈的欲望。情欲砰砰作响地冲击着诸克己的胸膛,他急于想知道答案。
心旌随着红烛摇曳得近乎狂野。何秀儿一身红妆,红底绣花犹如盘锦,霞帔上珠辉流溢,映着大红盖头,滋生出满室暧昧的暗红光晕。红的像血,像被下过蛊的血。诸克己周身的血脉瞬间呼啸起来。他在红光里醉醺醺地游走,如一尾临近窒息的鱼。烛光骤然一爆,黏稠的暗红中有了一丝摄魂的微蓝,男人反撑住书案,目光被心怂恿着疯野地在女人的身上舔舐,嗅到鱼骨味道的醉猫一样。
诸克己的目光最终疲倦地落在何秀儿裙裾下的那双绣花鞋上。红色的绒布鞋面像是被血染过,红艳艳地绽放。上面是金色和蓝色混杂的绣花。每一条线都是一条经脉,让鞋子突然有了生命。此时,那双脚正在不安地做着细碎的抖动,健康,血脉充沛地展现着活力。哪像大太太毓梅和二太太韵秋,一双小脚像是被削了足。大不盈拳,颜色败尽,犹如腐烂的花苞,走路一摇三颤,病恹恹地讨人厌烦。诸克己蹲下身,手缓缓地握住那双脚。脚的主人挣扎了几下,看抽不出便安静下来。男人仔细端详着,白色的罗袜因沾了雪有些濡湿,却盖不住血脉的温热。他轻轻为女人褪去鞋袜,又是一阵徒劳的躲避,到底还是抵不过男人的执拗,那双光洁的脚还是完全暴露了。
那脚白皙如玉,白皙到险些掩不住青色的经脉。轻轻触碰,能觉出勃勃的跳动。指甲上涂了丹蔻。红色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撩拨,直到男人气喘如牛。
诸克己一把拿掉了何秀儿的盖头,在暗淡垂死的烛光中他看到一张明艳照人的脸。他不由得俯下身,把鼻子凑到何秀儿的头发上,闭目细嗅,如猛虎嗅蔷薇。他看到女人的眼眸中闪过的羞怯。
诸克己闭着眼睛一手揽住了何秀儿的腰。
馥郁的香气让他神魂颠倒。
“我爹呢?”何秀儿的手横亘在她与男人之间。
诸克己睁开眼:“走了……”
“去哪了?”
“先莫说这些败兴的话……”
何秀儿从诸克己含混不清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推开诸克己:“走了?!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烛花一爆洞房陷入了黑暗。诸克己看不到何秀儿的神色,但能在静寂中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何秀儿,你以后最好还是懂些规矩的好。”诸克己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何秀儿的裙裾,又一把揽过何秀儿,“我是诸家的主人,是你的老爷……你今后只能听我的话……”
诸克己被一把推倒,脑袋重重地磕在床帮上,在静夜中发出一声“砰”的闷响,如一座訇然倒塌的雪人。
他这时才想起来四姨太何秀儿攻的是刀马旦。
诸家堡在大雪的覆盖下变成了一头蛰伏在夜色下的老兽。
对于这个神秘的家族,没人能够说清楚它的来历。诸家人似乎在数百年前凭空出现在了成安这片瘠薄的土地上——成安县西枕太行,漳河携着泥沙一路曲折直入成安,横穿全境后又北折向东呼啸而去。漳河的滋养一直到乾隆年间才戛然而止,漳河改道南行,成安境内只留下了充斥着干涸泥沙的故道。
上天不再眷顾这片土地,漳河充沛的水利滋养却在无意中留下了一种传统——种棉。明太祖时,成安就广植棉花。入秋时节,棉絮白得耀眼,让外人垂涎、艳羡,甚至诅咒上天的不公。
诸家先祖的唐突闯入是否和棉花的诱惑有关早已无从考证。
许多近乎谵妄的传言一直流传了近三百年——清人入关时,一群衣着华贵却神情忧戚的流民自北而下来到了冀南。他们操着一口在成安土著听来颇为享受的俏丽语言。有见多识广的商人说他们讲的是京城官话。这群人在一块荒芜的空地上歇下了脚步。当时正是初秋时节,流民们惊诧地看到一望无际的棉田正在近乎狂放地吐絮,天地一片银白。簌簌如波涛怒吼的风声让流民们心悸而魄动。
他们呆呆地鹄立在棉田旁像是在集体凭吊。
“就是这儿了。”头人牵着马神色忧悒地说。
流民们的大车小辆围成了一座硕大的方形城池。几乎在一夜之间,土著们察觉自己村庄的旁边凭空多出了一个身量庞大的邻居。一个月后的深秋,当土著们不再专注于棉田的活计时,他们吃惊地发现被车辆围成的空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座宏大的土城。土著们对于不速之客的态度由原先的仰望羡慕变成了恐惧和焦虑,他们不知道这座完全具备军事功能的土城会用来对付谁,也不知道这群来历不明的流民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做怎样的扩张。乱世之中,土著们无法指望官府来充当仲裁。三里五乡的土著开始向这座土城中的居民寻衅。最终,零星而持续不断的斗殴变成了一场群殴。散见于各种民间典籍中的那场集体斗殴规模远胜于一场小型的战役。流民完备的各类武器军械和成熟的战术弥补了人数上的劣势,最终战役以手持各类农具的土著们失败而告终。当斯时也,清廷正忙着南下绞杀南明和大顺军残部,在战事纷纭中,这场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关注。此役过后,京城流民趁着余威开始蚕食周围的土地,一直到顺治十八年天下烽烟初定,这支来历诡异的族群才停止自己扩张的脚步,像一头蛰伏于草莽之中的猛兽在饱食之后渐渐安静下来。
当清廷开始经营天下时,它派驻成安的政权才发现治下竟然有这样一个掌握着近两万亩土地和数千佣工的庞大家族。这个家族的田产一直从成安到整个广平府乃至顺德府和彰徳府,即便是诸家的最高统治者也不了解自己究竟坐拥多少财富。
天下纷乱甫定,朝廷需要休养生息拉拢汉族士人,这个神秘的村庄又鬼使神差地躲过了因财富而有可能招致的官府弹压。它开始缓慢地在陌生而广博的冀南平原蔓延自己壮硕的根脉,并且有了一个与其雄伟城池极不相称的名字——诸家堡。当官府小心翼翼地靠近诸家堡时才发现诸家人对朝廷极为温顺,他们毫不犹豫地接纳着各种名目的捐税盘剥。但同时官员们又发现,诸家人一直规避着官府进一步亲近的企图。三百年来,这个家族中没有出现过一位朝廷官员,哪怕是一个刀笔小吏。这让官员们非常费解——诸家人独独不缺的就是读书人。自族长而下,甚至家奴院工都识文断字,可他们却视官场为畏途,从不涉足考场半步。
这种怪诞的传统延续三百年后在光绪二十八年被诸崇文生硬地终结。这年的四月,这位诸家大少爷高中生员。报喜的队伍吹吹打打进入了诸家堡,诸家堡却家家闭户,街上了无一人。带头的县丞在诸家的大宅子前足足候了半个时辰,才见管家崇福哭丧着脸来接喜报。差役们并没有收到他们期待的赏银。
县丞前脚刚走,诸克己就让人把已经十八岁的诸崇文扒了个精光吊在房梁上。诸克己呜呜大哭着拿了蘸水的牛皮鞭在崇文的身上用力抽打:“孽种,你丢了祖宗的脸面知道吗?为了一顶方巾你卖了祖宗!”
诸家没有一个人去劝阻,就连崇文的生母大奶奶毓梅也只是站在门后低低啜泣。
诸崇文的这顶方巾压断了诸家人的脊梁。
崇文只是闭了眼默默地承受。直到诸克己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诸家人才一拥而上解下遍体血痕的崇文。
“爹……我不是贪恋头上的这顶方巾。”崇文甩开众人赤条条地站在父亲面前,诸克己看到儿子的身形还未脱少年的羸弱,两条腿纤细得像竹竿,肩胛骨触目惊心地撑起薄得透明的皮肤。
诸克己呵呵冷笑:“崇文啊,你这些话只好去骗鬼,天下读书的哪有不图功利的?崇文,你莫要狡辩。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摘掉这顶方巾,要么就别做诸家的儿孙。”
崇文苦笑:“爹,你小看我了,我只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事。”
“为大清国?”
崇文又苦笑:“大清国也罢,大明朝也罢,这个国家的百姓又变不了。”
诸克己在那一瞬间似乎理解了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心思,大清国和“这个国家”究竟有何不同?诸克己也搞不清楚,但崇文的那句话却真诚得掏心掏肺,令他每每想起都欲掉泪。
他决定退后一步。
少年诸崇文既没有摘掉方巾也没有被除籍,他被放逐到了堡外的祖坟去思过。诸克己并没有给这次“思过”以明确的时限,除了节日和长辈的寿诞,崇文不能踏进诸家堡一步。三年后的秋闱,报捷的队伍再次来到诸家堡。知县大人也亲自登门拜访,诸克己硬着头皮把知县迎进客厅。儿子崇文和知县相互一揖,“年兄年弟”地甚是热络。将近一年未见,崇文已经由一个羸弱少年变成了身板硬朗的青年,嘴唇上还涂了墨似的有些毛茸茸的髭须。诸克己不由得心生自豪,诸家儿郎二百余年白丁,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站着和县太爷说话的人。片刻之间,自豪又变成了一丝凄楚——这天下原本就是诸家的,若放在二百多年前跪下向他们回话的应该是知县。
诸克己一夜杂梦纷呈。
天将辰时,自鸣钟响得惊心动魄,大雪还兀自下个不停。诸克己满脸疲惫地推开门踩着积雪向饭厅走去。到游廊的台阶前时,诸克己一脚踩空险些摔倒,两个家丁躲在柱子后暗笑老爷一夜贪欢竟然连脚都软了。
没有人知道昨夜诸克己在桌子上趴了一宿。几次诸克己想上床都被何秀儿默不作声地撂倒在床脚,在数次尝试无望后他只得作罢,愤愤地坐在红烛下如病牛一般喘息,何秀儿却将锦被牢牢裹在身上,坐在床头像一枚华丽的蚕茧。
诸克己看到何秀儿的目光在黑暗中烁烁发亮,那里面竟然有深深的恨意。诸克己手脚冰凉地坐着,他听到了在暗夜中浮动着的何秀儿的呼吸声,细碎而急促,像是躲在暗中伺机扑向猎物的小狼。
诸克己竟然如针芒在背,他甚至害怕这个女人会突然向自己痛下杀手。他想到毓梅的屋里去睡又唯恐失了族长的威严,只得提心吊胆地趴在桌上,在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夜。
何秀儿也是一夜未睡,她被黑暗挟裹着无声地啜泣,如一尾孤独的鱼在浓稠的黑色中无声地游弋。当窗外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时,诸克己重浊的鼾声开始老兽般四处冲撞,何秀儿从心底里突地泛起一股怨毒。在这一夜之间,她想到过自杀、逃跑和报复,一遍遍梳理着思绪,最终排除了自杀和逃跑。自杀不可能引起诸克己过多的痛感,逃跑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报复。
该怎么报复呢?何秀儿想到了诸克己昨夜的癫狂。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美丽得令男人垂涎的女人,这也许就是报复诸克己的本钱。何秀儿面红耳赤地想起了父亲训斥大师哥的情景:那时,大师哥刚刚完婚,新婚不久。原本生龙活虎的硬朗武生变成了面黄肌瘦的“大烟鬼”。何秀儿在幕布后听到了父亲声色俱厉的严斥——好生照顾着自己的身子,莫让女人掏空了。女人是吸血鬼,是狐狸精,照这样下去,一年不到你就能变成骨架!大师兄坐在衣箱上捂着胸口狂咳。她心惊肉跳地想,大师嫂有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能把身强力壮的大师哥吸成这样?
清晨时分,诸克己摇摇晃晃地起身开门,他羸弱的身体像一株着笔惨淡的瘦竹。这样的身子骨能架住青春皮肉的鲸吞蚕食?何秀儿有些恶毒地想。
饭厅内大太太毓梅和二太太韵秋正木偶般端坐在饭桌前等着诸克己。韵秋的一子一女崇武和崇男正在追闹,看到父亲裹着一身风雪进门连忙束手束脚地偎依到了母亲身旁。诸克己一言不发地坐到桌前拿起碗筷,毓梅偷看了一眼诸克己苍白的脸色。
“老爷,怎么不见四太太。”毓梅问得小心翼翼。
诸克己停了箸:“奶娘,你去将四太太叫起来。”吴氏才欲去,诸克己又将她唤住,“她是梨园行出身,不懂咱们家里的规矩,你慢慢教给她。”
诸克己在提前为何秀儿不可知的失礼行为拾脸。
吴氏点头:“慢慢地调教吧。老爷,你最好也不要心急。”
诸克己从吴氏的话中嗅出了什么,他的脸有些发烫,忙端了茶遮掩。
韵秋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一个梨园行的浪荡女人竟然这么大的架子,吃饭也要让人去请。”诸克己无名火起,用力把筷子拍在桌上,他料到何秀儿不会来,这个女人有和自己叫板的本钱——美艳,令人不可得的美艳。
快要吃完时,何秀儿才在吴氏的搀扶下出现在饭厅门口,众人目瞪口呆地停住了筷子。一夜未眠,何秀儿显得有些憔悴,头发也有些蓬乱,可即便如此她的美艳还是令毓梅和韵秋吃了一惊。何秀儿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娉婷地站在门首,如一幅工笔仕女图。她的目光逐一从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仍旧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倨傲。
“四太太,快坐。”毓梅热情地招呼。
韵秋按捺不住妒忌和不满,端了碗只顾扒饭。
诸克己的心中顿时一松,他竟然屁股离开了椅子向何秀儿示意坐在韵秋的下首。韵秋嘟着嘴干咳一声,诸克己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坐下绷住脸。
“这是大太太。”吴氏介绍毓梅。
“大太太。”何秀儿微一屈身行了个万福。
毓梅忙站起来:“快免了,过来坐。”韵秋却手不停歇地扒着饭,筷子碰得碗沿叮当作响。
“这是二太太。”吴氏接着介绍韵秋。
何秀儿又唤了一声“二太太”行了个万福。韵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诸克己心中窃喜,但却碍着族长的颜面一直耷拉着脸。
女孩崇男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何秀儿腰间的荷包。何秀儿微笑,解下荷包:“你要是喜欢就拿了去。”崇男欢天喜地地才要去接,却被韵秋打了一把:“告诉你多少次了,莫要乱拿生人的东西!”
何秀儿顿时心头火起停箸冷笑:“二太太,你在笑话我是戏子吧?您的父亲也是串村唱坠子书的,这样算来咱们还是同行呢,同行同业相互看不起是要被人笑话的。”
话说得不温不火却尖刻得像锥子。
韵秋腾地站起冷哼一声拉着两个孩子逃也似的出了饭厅。
太阳出来得有些突兀,它挣扎着从灰蒙蒙的天际探出硕大的头颅,尚在飘落的雪花被照射得通亮如箭镞。崇文披着一身淡黄色的阳光出现在饭厅门口,棉袍上是一层薄薄的霜雪。
“爹,我回来了。”崇文怯怯地杵在门口。
“崇文,快过来坐。”诸克己忙招手。
崇文和何秀儿的目光撞在一起,一瞥之下连忙各自低首躲避。何秀儿猜到了这个秀伟青年的身份。
崇文被诸克己拽在身边坐下,向母亲毓梅问过安后他的目光再次慌慌地掠过何秀儿。
“这是你四娘。”毓梅道,“虽然年龄比你还小些,但规矩辈分不能乱,以后一定要尊重四娘。”
“嗯。”崇文复又站起来向何秀儿微微一揖,叫了声,“四娘。”
何秀儿笑了笑算是作答。
诸克己岔开话题:“崇文,这些日子功课做得怎么样?”
崇文放下筷子:“先生的评价是时艺上佳,明年春闱一定能进榜。”
诸克己沉吟一下:“崇文啊,不是爹心狠,咱们诸家的来历你是知道的,祖宗家法不可违啊。再说让你看坟思过正好给了你个读书的好机会,一旦春闱高中,木已成舟咱们诸家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将来这偌大的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爹的心思我全懂。”崇文毕恭毕敬。
毓梅敲了敲碗沿:“老爷,崇文刚回来你又教训他做什么?孩子难得回家,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不好吗?”
诸克己拍额:“看我真是老糊涂了。”
何秀儿心里冷冷的,觉得自己像卧在窗台上的那只猫,孤独地眯着眼。
“崇文,读书要懂得休息,不要把自己读傻了。”毓梅只顾为儿子夹菜,“可有朋友找你下棋喝酒?”
崇文摇头:“下棋喝酒倒不曾,最近有年兄弟找来几个戏子唱戏文。近来京城闹饥荒,这些戏子都是聚福班从京城里流落出来的……”崇文突然感到了周遭氛围的怪异,忙住嘴时,何秀儿已经转身出了饭厅。
天空又隐晦如初。何秀儿的身影在雪色天光中如一尾鱼,游得仓皇又孤独。
这女人真美。崇文想。
大年三十的晚上,诸克己在客厅里和毓梅、韵秋心不在焉地守了一会儿夜,眼神却飘忽如风中的纸鸢。他揣度着何秀儿的心思,这个女人今夜会不会接纳自己?诸克己有些忐忑,何秀儿白天的时候虽然不同他说话,还被崇文言语冲撞,但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一日三餐都按时到饭厅吃饭,吃完饭后就低了头回房里。这样看来,何秀儿对这桩婚姻并不怎么抵触,但从女人的眼神中他还是窥到了怨恨。
诸克己不知道今晚女人会怎样对待自己。
“老爷,睡去吧。”韵秋阴阳怪气地说,“莫在这里心神不宁了,那妖精在等着你呢。”
诸克己又怒又羞:“你早晚得被老贼(土匪)割了舌头!”韵秋不住地冷笑。
诸克己不再理会韵秋,晚饭时的一杯药酒让他有点昏沉,何秀儿蹙着眉发狠的神态在眼前飘忽不定。也怪不得韵秋骂她是妖精,那眉眼身段无一处不让诸克己脚软心颤。
门外的大红灯笼在雪屑中微微摇晃,诸克己的瞳仁被这红色点燃了,欲望炽焰般从脚底蹿起。他干咳了两声假意去茅房,一路歪斜着绕过影壁却拐进了新房。
韵秋将瓜子皮朝墙壁上狠狠一啐:“吃嫩草的老棺材瓤子,早晚得被这妖精吸干精血!”
正在闭目念佛的毓梅略一睁眼,复又合目低念经文。
诸克己进门时,何秀儿正坐在灯影里出神。他咳了一声,何秀儿抬起头复又蹙眉出神。
“何秀儿,都三更天了,快些睡吧。”诸克己趁着酒意一头扎进床榻。锦被轻衾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撺掇着他的欲望,他涎着脸端详何秀儿的背影。
“你不怕我再把你打下床?”何秀儿扭过头冷笑。
诸克己一时心里冷冷的,唯恐女人再向他施展拳脚。
“你不就是想要我身子吗?”女人的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哼唱,“也不难,只要在这张纸上签个字。”
桌上搁着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