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大旅馆:几百位客人将它当作旅途中的落脚点,这些人正慢慢从精神几近崩溃的状态中缓过劲来。靠近门口和前厅的凳子上坐满了年长和年轻的人,他们正在热烈地交谈。在这个夏天的傍晚,这里无疑是整个街区最热闹的地方。
他六十三岁。
这些退伍军人走在大街上,他们曾为了德国的民主去打仗。他们以为自己马上就能领到补偿金,因为他们缺钱。一个叫沃特斯(Waters)的家伙觉得这些退伍军人应该到华盛顿去,就像科克西在1894年组织一帮无业游民所做的那样。在他看来,这样可以让政府满足他们的要求。
D. C. 韦伯(D. C. Webb)从“疯人院广场”(Bughouse Square)组织了一队人马去游行。我没在军队里待过——一战的时候太小,二战的时候又太老了(笑),恐怕算不上合格的游行者。不过,其他的十个还是十五个人都当过兵,他们觉得我去没什么问题。韦伯说:“来吧,你是个相当不错的流浪汉呢!”(笑)
我们到铁路站场搭上一辆货运列车。印第安纳州的秘鲁市是我们的第一站。我们在那扎下营来,接下来就到城里闲逛,到各个杂货店,给老板讲同一个悲惨的故事。他们会给我们一些香肠,或者面包,或者肉,或者罐头。然后,我们回到铁路站场——也就是树丛中,在那儿生起一小堆火,把吃的东西放在罐头盒子里煮一煮,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吃东西。
秘鲁市是我们离开芝加哥后在切萨皮克到俄亥俄铁路上的第一个分界点。我们会停下来休息一下,再找点儿东西吃。列车长们一般会告诉我们火车已经准备好开出站了。在这些人当中,有的还拖家带口。你能想象女人和孩子坐在火车车皮里吗?
列车长想搞清楚站场里一共有多少人,这样他就知道应该让火车拖上多少节车皮。当然,铁路公司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这些列车长出于同情,会多拉两三节空车皮,补偿金大军就可以爬进去,舒舒服服地坐到华盛顿。就连铁路警察,也都非常好心肠。
有时候,一节车皮里会挤上五六十人。我们只能瘫在地板上。至于厕所,你得一直待在里头,直到下一个停车点。(笑)火车通常会走上一百英里才停下来。你没有带吃的,你只能到城里讨一些。这就是一场大规模的乞讨。
在某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城市,D. C. 韦伯站在戏台上讲了一番话。我们凑了一些钱,其中甚至包括一些本地人。钱是用来给小伙子们买烟的。城里人都非常有同情心。
现在,当陌生人来到一个城市或是一个街区,当地人会表现出憎恶,当时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晓得现在的人为什么会讨厌这个。这是大萧条时期的一种现象。当时要比现在更讲同志情谊。这种同志情谊甚至超出了共产主义者的想象。美国已经没有这种感情了。人们有不同的想法,意见不一致,但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当你遇到麻烦……真见鬼,如果他们能帮你就一定会帮忙。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当时到了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地方。天很热。在我们的营地里,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老婆和几个小孩子。我们请他们过来一起吃点东西,他拒绝了。于是,我用一个旧盘子装了点吃的拿过去给他们,还是被拒绝了。那个丈夫对我说他才不关心吃的东西。可是,那个奶娃娃饿得哇哇直哭。
最后,我和另外几个家伙晃到了市中心。我还记得进到一家药店,向老板讨一个带奶嘴的奶瓶。你能想象一个男人向人讨要一个带奶嘴的奶瓶吗?我真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干的。我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我就走了,接着去讨奶粉。
当我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我先去跟头儿韦伯报到,他还拿那个奶瓶来取笑我。我说:“上帝啊,这里有个娃娃要吃东西呀。”他说:“这个下午你可没少碰钉子。”我说:“没事,我准备再试一次。”于是,我走过去,同那个男人的老婆讲。我说这里有个奶瓶。我们甚至都热好了牛奶。但是,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那个男人说他不想要。
我还能做什么呢,只是觉得心情不好?我并不觉得这是施舍。在我看来,这个男人的自尊心太强了。
当我们的火车穿越弗吉尼亚时,悲剧发生了。
火车必须穿过一些山区。发动机的烟和煤烟会顺着隧道飘回来,进到车厢里。为了不被呛到,我们关上了车门,拿手帕捂在鼻子上。我们还为此讨论了一番。小婴儿会怎样?我们怕孩子会闷死。那个妈妈抱着她的小娃娃,娃娃看上去非常安静。妈妈尖叫起来。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尖叫。到达华盛顿后,我们才发现那个娃娃在过隧道的时候死了。
小娃娃的死让车厢里的人都很难过,就像自己的孩子不在了一样。
我们到华盛顿的时候,许多退役军人已经先我们抵达了。没有安排住房。大部分拖家带口的男人都住在“胡佛村”。波托马克河对岸就是我们所说的阿纳卡斯蒂亚大本营。他们在那里用纸板和各种可用的东西搭建住所。我不晓得他们去哪儿搞吃的。其他大部分人都住在宾夕法尼亚大道街边。
那条街上的许多建筑正在拆除,准备盖政府大楼。大批退伍军人把这些楼房变成了营地,住了下来。有一些空车库,他们也住了进去。完全没有私有财产的概念。他们不会事先征得主人的同意,甚至都不知道主人是谁。
他们来向胡佛总统请愿,希望在补偿金过期之前发放给他们。总统不干。他说如果他们拿到了补偿金,国家就会破产。他们在白宫周围守夜,轮班绕着白宫游行。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家伙赶出华盛顿?离开的命令已经下达了四五次,但人们拒绝执行。警察局长被召来驱赶这些人,但他拒绝了。我还听说,海军司令被命令出动海军,也拒绝了。最后,正是伟大的麦克阿瑟(MacArther)将这些狼狈不堪的退伍军人赶出了华盛顿。
我永远忘不了那幅画面……麦克阿瑟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过来了。女士们,先生们,我绝对没有瞎说,他骑在一匹白马上。他后面跟着坦克,正规军的部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算不上暴动的暴动。这些退伍军人并没有行动,那些人用刺刀去戳他们,用步枪的枪托砸他们的脑袋。一开始,他们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退伍军人赶出那些大楼。就跟静坐一样。
他们想方设法把这些人赶走。有一个大块头的黑人,大约有六英尺那么高,手里拿着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他是补偿金征讨大军中的一员。一群士兵推着他往前走,其中一个冲他嚷道:“滚开,你这个黑杂种!”他转过来对着这个士兵说:“不要推我。我曾为了这面国旗去打仗。我为了它在法国作战,今天我也会为了它在宾夕法尼亚大道战斗。”那个兵用刺刀去戳他的腿。我记得他受伤了,但不晓得有没有人送他去医院。
在某种程度上,暴动才刚刚开始。士兵们推搡着退伍军人。虽然他们不想动,这些当兵的还是在拼命赶他们走。
到了晚上,退伍军人退到波托马克河对岸。他们接到命令撤出阿纳卡斯蒂亚大本营,他们拒绝了。士兵们开始放火烧他们的窝棚,他们被烟熏了出来。我离得很远,没有看清当时混乱的场面。那火烧得就跟现在贫民窟起的火一样,只不过点火的不是住在里面的人。
士兵们冲他们扔催泪瓦斯和催吐瓦斯,这是一项他们自己不愿意执行的命令。他们比征讨大军年轻,这就像是儿子在攻击爸爸。第二天,报纸上一片哀叹之声,但他们也意识到必须把这些人弄走。因为他们给这个城市带来了危害。麦克阿瑟成了英雄。
后来,补偿金征讨大军又回到他们一开始出发的地方。他们没有拿到补偿金。
附记:“在补偿金征讨事件之后,我一路流浪到纽约。因为不是常住居民,我在那里得不到救济。于是,我就开始干那个最古老的行当,也就是讨饭。我成了职业乞丐,有好几个稳定的主顾。海伍德·布龙(Heywood Broun)就是其中一个。我每次跟他讨钱的时候,他就会说:‘老天,难道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我你就不认识别人了吗?’”(笑)
联邦贸易委员会。
一天早上——我觉得是1932年的6月26日或27日,警察封锁了整条街道,将游行的人往回赶。补偿金征讨大军之前绕着白宫游行,总统不喜欢这样。其他很多人也不喜欢,因为他们在交通繁忙的时段堵住了宾夕法尼亚大道。
大约有五千人的征讨大军和他们的家人在拆得七零八落的楼房里扎营。警察包围了他们。有人冲警察扔砖头。两个警察开枪还击:一个退伍军人被打死,还有一个受了重伤。
第二天午餐时间,我听到了部队口令。在我的右边,椭圆广场朝向纪念碑的方向,有部队在集结。似乎出了麻烦。果然,我们没有等太久。
这支队伍的最前面是一队骑兵。几辆指挥车和四辆载着小型坦克的卡车停在退伍军人的营地附近。卡车放下活动坡道,坦克就这么开到街上。当军队出现时,那些旧楼里的征讨大军敲起锡锅,大叫道:“自己人来啦!”他们本还指望部队会同情他们的。
有辆指挥车离我站的地方不算远,有人从车上下来,竟然是陆军参谋长麦克阿瑟。他的助手是一位年轻的少校,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他们两手叉腰,观察当时的形势。
第12步兵团全副武装。每个士兵都配备了防毒面具,腰间别满了催泪弹。他们听到“向右转”的命令,这样一来就正好面对着退伍军人的营地。他们装上刺刀,戴上防毒面具。他们听从命令,用刺刀开路推进。刺刀是用来戳人的,好让他们离开。
很快,催泪弹爆炸,几乎所有人都看不见了。整个街区都被烟雾笼罩着。火苗也蹿了起来,那是士兵在点火烧楼,把里面的人赶出来。步兵显然是奉命把这群人往桥的方向驱赶,让他们到波托马克河对岸去。整个下午,他们就这样攻下一个接一个的营地。
我和同事都觉得部队会攻击河对岸的阿纳卡斯蒂亚大本营,那里有大约两万到四万补偿金征讨大军。我们爬到一栋大楼的楼顶,想看看晚上会发生什么。那是天黑以后的事情了。
第12步兵团真的跨过大桥,还是像之前那样全副武装。那场面还真是壮观。我们可以看到起火了。很快,营地里的所有人在深夜被赶到了马里兰林地。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人被刺刀戳伤,有人受了重伤,举着胳膊的人胳膊被军刀砍掉,有人被刀背打伤,还有人的耳朵被切掉……
一战老兵。
部队出动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只能离开,像那些善良的斯巴达勇士会做的那样。
我还记得他们从华盛顿回来的时候,是在州街这儿下的车。他们就像又聚会了一次一样。那天天气不错,是夏天。各种各样的人都来看望他们。他们展开了一面国旗,所有人都往里扔钱——二十五美分、半美元。这表示大家欢迎他们回来,都支持他们。那天,他们确实很风光。他们之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