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离开家乡,走在路上……
我曾被扔进一间硬石监狱,
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曾在外晃荡九十天,
沿着那道路一直向前。
那可恨的老法官对我说:
你这是九十天的流浪。
老天,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
1926年,他十四岁。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在各个州晃荡——“搭上货车”穿越各地。“我总是会回到南达科他的家。我的姐姐和姐夫有一块很小的农场。那是让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曾在那里打过半职业的棒球赛。你知道我的对手是谁?萨切尔·佩奇。他为俾斯麦队效力。我放过牛,一个月十块钱。待在那里我总是心有不甘,老想着要去洛杉矶或者旧金山这些地方闯一闯。”
“所有人都在谈论1929年的股灾。不过这里是西部小镇,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股灾。股市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啥都不是!在蒙大拿州的卡特班克,谁的手上会有股票这种玩意儿?如果将当时的时局比作一场艰苦异常的乒乓球比赛,农民就是那颗球。”
“1930年,我读完高中,走出校门,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他在华盛顿摘过苹果,在洛杉矶“兜售床单”,在沿海地区做过养路工。“日子越来越难过。我们不知道怎么在城里挨下去。大家都很害怕。施粥处排满了长龙。我们不知道要怎么站到领粥的队伍里去。我说的我们包括我的两个兄弟和我自己。我们没法想象自己变成那样。我们有着中产阶级的想法,只是我们的收入算不上中产。”(笑)
“1931年,这种生活在旧金山告一段落。我打算在码头上谋一份差事。我有着运动员的块头,强壮结实,不过这没啥用。那个时候,如果想在标准加油站(Standard Oil Service Station)找份工作,你得有大学文凭。当时的行情就是那样……”
我早上五点起床,赶到码头区。在史倍克糖厂(Speckles Sugar Refinery)的外头,门外挤了上千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里只招三四个人。负责人带着两个保安出来说:“我需要两个小工,另外两个下到坑里干活。”上千个人会像一群阿拉斯加犬一样去抢这几根肉骨头。最后只有四个人能得到工作。我只是一个啥也不会的小屁孩儿。
于是,你一路晃到贫民区。那里有几千号人。有人站在筐子上,发表一些跟经济有关的奇谈怪论,大话连篇,不知所云。十一点半左右,真正的头儿会取而代之。他们会说:好啦,我们现在要去市政厅。市长安吉洛·罗西是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穿着昂贵的靴子和紧身背心。我们在楼梯上吵吵嚷嚷。最后,市长会出来露一面,但啥也不说。
我还记得人们提出来的要求: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家人有栖身之地,我们要食物、杂货,诸如此类……在那里提要求的有一半是黑人。当时,旧金山黑人并不多,但他们都相当谨慎。那些头儿们总是让队伍中有白人也有黑人。
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勇气可嘉。因为你很清楚这个社会根本就不会满足那些要求。他们要求那些空置的房屋敞开大门,让他们的家人有个体面的住处。但你也知道社会不会屈从。一切都会落空。
这个队伍有四个街区那么长,塞满了整个路面。大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居然有人在街角向这些身无分文的人兜售苹果。(笑)
这些家伙开始大声嚷嚷,几匹马踱了过来。当时马上都坐着警察。接下来,有人开始打斗,最后出现了伤亡。那天死了三个人,还有人受伤。场面变得混乱起来,这些家伙随身带了大理石子儿,他们把石头扔到街面上。马儿脚下趔趄,四处打滑。这让警察很恼火,态度也强硬起来。
当时就是这种没用的抗争,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也压根觉得不会赢。我们天生觉得自己会输。那群人就是这么想的。许多人会回到救世军那里。当时是一点钟,大家都很饿。我们的脾气都很温和。很多人都有孩子,80%吧。他们之前有过工作,并不想把这个社会搞乱。他们只是想工作,他们只是不能理解。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看报纸,听小道消息,听说有人准备盖栋楼。
于是,第二天早上,你五点起床,赶到那边。你之前听到了招工的消息。那里有三千个人,木匠、水泥工,还有懂机械和其他各种东西的人。这些人一直相信工作会越来越多。事实却是越来越多的人在抢越来越少的工作岗位。旧金山正在慢慢停摆。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我们一直想出海,不过手头没票。哦,我都去过那个码头一千次了。那里曾经可以看到很漂亮的老客轮,它们要开往夏威夷。你可以听到乐队在演奏《再见》,站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在流泪。好像你在跟出远门的人道别,其实船上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笑)
社会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不安。我们只是有些不明白,但并不生气,也不会觉得上当受骗。我们不会说到造反,只会谈论工作。
我们只是在小镇上读过高中。在媒体看来,这可算不上知识分子。世道艰难,你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1934年,我去了洛杉矶,遇到了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直到那时,我才开始感觉到一股激情。如果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问:“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在我无意闯进厄普顿·辛克莱演讲集会的那次。那是1933年或1934年的冬天。就是这个小个子、穿着粉白衣服的人就站在那儿演讲,他可能是你见过最不像激进分子的家伙。你原本觉得他会戴着夹鼻眼镜,头发蓬乱。他的听众主要都是些普通的小职员。
他说成堆的橘子和木头闲置在一边……他们把橘子和苹果堆成一垛,浇上汽油,放火烧掉。蔬菜和其他东西都被毁掉了。后来,联邦政府宰杀销毁猪崽,大家都哭得很厉害。它们本应该看看当时加利福尼亚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价钱掉下来。
辛克莱的主张是把没使用的资源分给失业的人。这对我的震动很大。让挨饿的人有东西吃,这很有道理。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他的竞选活动中和四重唱组合一起唱歌。
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谁一直与我们为敌,那就是退伍军人协会。其成员主要是本地人。对于到处流浪、不顾后果、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这些人就是他们最险恶的敌人。在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胡佛村”都遭遇了突袭。这伙人戴着那种该死的帽子。他们拿着棒球棍,将这些可怜的人从铁路货场附近的树丛中赶出来。即便在我生活的小镇上,也是一样。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和他们干过一仗。这帮人一直以来就在祸害我的生活。
他们是那种保守、狭隘的家伙,一直过得不错,像是商人、店主、地主。现在,他们陷入困境。这些人对这个小个子的州长候选人很不友善。他们拿着棒球棒和棍子跑到他的会场,把人群驱散。有一次,我们在圣费尔南多谷唱歌,这些人袭击了我们,把我们打得够呛,差点就不能活着离开那里。
在辛克莱竞选期间,我经常跑去图书馆,拿起之前从未读过、从未听说过的书。每天早上要去找工作,十一点的时候无功而返,就一头扎进图书馆。如果说我受过真正的教育,就是在那里。
那个时候,罗斯福是总统。还有什么全国复兴总署(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简称“NRA”)……当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让我们根本摸不着头脑。人们谈论的是限价等话题。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但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我们兄弟三个,找到一列货车,一路搭到波特兰。他俩找到一份工作,修邦纳维尔水坝(Bonneville Dam)。沿河的风光非常漂亮。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货车顶上,就可以看到很美的景色。
我们到了无业游民的集结地。因为那晚要到十一点钟才有火车,我们就在一家廉价的小饭馆里待着。这时走进来一个西班牙妓女和一个黑人妓女。她们每人点了一份汉堡。老板说:“我不卖给黑鬼,滚出去。”那个西班牙姑娘又返回来点了两个汉堡。老板一边嘟囔一边热了两个汉堡。那个黑人姑娘走了进来。老板俯身到柜台下,拿起一件黑色夹克。他把衣服冲黑人姑娘甩过去,正打中她的头,嘡的一声响。老天!我以为那个姑娘被打死了。她呻吟着,摇摇晃晃地从凳子上摔下去。老板飞快地绕过柜台冲出来。我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他摔了个狗吃屎。两个姑娘趁机跑了出去。不然,他会杀了那个黑人姑娘的。我们也离开了那家店。我们在半夜搭上一列货车,在凤凰城下了车。这个小镇一点儿都不友好,我们还是走掉为妙。
这是一列运橘子的货车。我们待在冷藏车厢里。目的地是堪萨斯城。火车跑得飞快,我们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我们穿过铁丝网去吃橘子,拼命补充维生素。(笑)一路走下来,酸酸的橘子汁让我们的嘴巴像烧着了一样,牙齿也都酸倒了。我们在堪萨斯城下车的时候,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开往堪萨斯城的火车上。每次停车的时候,都有黑人上来把煤扔下去。你能看到下面有人把煤拢在一起。你能看到铁路警察态度很糟糕。
哈尔和我坐在车厢顶上,那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铁路警察,他手里的电筒足足能照到一千英里以外。嘭!嘭!他开枪了。我们听见子弹打中车厢的声音。嘭!就像这样。我举起双手,朝亮光的方向走过去。哈尔跟在我后面。那家伙说:“下来!”我说:“我下不去,老天!”这玩意儿每小时能跑五十公里,也可能更远。他说:“跳!”我说:“我做不到!”他说:“转过去,朝前走!”他让我们在火车顶上朝前走。那里有一节无盖车厢,大约八英尺高。他说:“跳!”我跳了下去,跌进湿沙里,沙子没过了我的膝盖。
后来我们到了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小镇——比阿特丽斯。当时是早上,我都快冻僵了。冻得半死的我们爬进沙箱。我们把自己弄干,慢慢暖和起来,又回到火车上。晚上,我们到了奥马哈。突然之间,我们的火车被佩带着手枪的警察围住了。其中一个家伙说:“到卡车上去。”我问:“为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干!”他说:“不是送你进监狱。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流民营地。”
他们把我们一路拉到了一间老旧的部队仓库。他们给每个人登记,再放进去,脱掉你的衣服,涂上去虱剂,让你洗上一个澡。当时已是半夜。洗完澡出来,看到很多吃的,有炒鸡蛋、培根、面包、咖啡和吐司。我们美餐了一顿。实在是太棒了。我们到楼上去睡觉。是那种上下铺,床单、牙刷、毛巾和其他东西也都准备好了。我在床上坐下来。我没法告诉你那感觉有多好。我们简直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哈尔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他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社会服务工作人员面前。当时,已经有上千号人在那里。他们有的在打棒球,有的在刷墙;其中有流浪汉,有乞丐,还有在路上流浪多年,愤世嫉俗的粗人。这里就像是个游乐场。真是不可思议。
通过一名社会工作者,他在全国青年总署(National Youth Administration)得到一份工作。上班的地方在南达科他州阿伯丁的一所很小、没有供暖设备的大学里。“然后,我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罗斯福上台之前,联邦政府和你的生活没什么关系。除了邮政局长,几乎没有地方代表。现在,你认识的人在政府里工作。就是普通老百姓,或者住在街角的那个家伙。”
“对保守而狭隘的小镇居民来说,欢迎和憎恶这种变化的人各占一半。它产生的影响立竿见影。在阿伯丁,当地人是反对的。但他们又很开心看到绿色的救济支票兑现成钞票。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会破产。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罗斯福的新政干涉到了他们的生活,对此,他们咬牙切齿。同时,他们又得靠此生活。小镇居民就陷入这样的矛盾中。”
全国青年总署拯救了我的生活。我可以很容易地在联合国得到一份工作,也同样容易被扔进新新监狱。只是碰上了好运气而已,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罪犯。你偷东西,你坑蒙拐骗。你总得活下去。偷晾衣绳上的衣服,偷后门廊上的牛奶,偷面包。我还记得搭火车经过新墨西哥州的图克姆卡里。我们短暂停留了一阵子。那里有个杂货店,就是那个时候的超市。我下了火车,弄回来一些面包卷和饼干,店老板隔着玻璃冲我挥舞着拳头。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它把人搞得跟土狼一样。你是个掠食者。你不得不这样。土狼很狡猾。它看起来胆子大得要命,其实外强中干。它会跑,不过一旦被困得无路可走,它又会拼命。在我长大的地方,它们是遭人恨的,因为它们吃羊。它们还会咬死小牛犊,跑到鸡圈里。总之,是很讨厌的东西。可是,如果不这样,它们要怎么活下去呢?它们不像狼那么强大,个子小小的。它们的生活环境很糟糕,经常被狗追着跑。它又不像狐狸。土狼是大自然的受害者,跟人一样。在三十年代,我们就是土狼,失业的土狼。
不,我并不觉得大萧条是什么可贵的经历。幸存下来的人们依然活在它的阴影里——那段艰难的日子留下的阴影。
影评人,纽约人。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暴力事件是在内河码头。人们的那种愤怒啊,直到最近我才在费城再一次感受到。这次是爆发在警察和黑人小孩之间。
愤怒的人总是在大声嚷嚷。他们手里拿着武器,因为别人而生气。当时,我坐在车里,和父亲一起。我曾经见过领救济面包的长队,队伍里的人都是低眉顺眼的。但这次的不一样。小女孩通常不会见到这个,尤其是学究家庭出来的爱读书的小姑娘。
这可能是旧金山大罢工的前奏。我不确定。那时就像是新闻封锁了,浑身的无力感。
家里特别有钱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半岛上,避免受到伤害。富人们觉得会爆发一场革命,搬到了城外。
我妈妈经常在后门给那些饿着肚子的人东西吃,邻居们很生气,他们说这样会招来更多人。她该怎么做呢?妈妈说:“我还是会给他们吃的,除非东西都吃光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人们对那些人所怀着的恐惧情绪。当时,我们家里没有这种恐惧。
我理解我的邻居们为什么会害怕。她们的生活当中一直伴随着家庭暴力。每个周六的晚上,她们都会被自己的丈夫打一顿。你可以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因此,她们害怕所有的男人。我的爸爸从未打过妈妈,这一点我很确定。在我们家里,没有暴力,所以我们并不怕那些陌生人。
“我是个清洁工,打扫这座城市。我的收入很稳定,一个月发两次钱。我老婆有一份独立的收入。这就是我。”
“因为大萧条,情况有点儿变化。我觉得自己是只老猫,家里的生活全靠着我。虽然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也没有胆子换。因为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太多年,是老资格了。”
“我不跟潦倒的人一起混。当你和成功的人在一起,可能会沾点他们的好运;如果和那些失意的家伙一起,他们的霉运也可能传染给你。所以,我就是个势利眼,怎么着吧!”
我爸死后,我妈就经常出入地下酒吧,下盲注,在啤酒馆晃荡。后来又嫁了几次。
1928年,我开始工作。大萧条的前一个星期,我丢了工作。我想要的东西我都有。我想要的不多。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个流浪汉,这个倒是没做到。(笑)
1930年,我继父有了这间公寓,在这里开了个地下酒吧。我们隔壁住的是黑社会。在我们社区,没人喝私酿的烈劣酒,我们只喝精酿酒。我的继父会在(芝加哥)南区兜售私酿酒。
这些私自酿酒的人让燃气公司的人用三英寸的管子接到燃气总管上,利用公司的工具偷接燃气。那些公司的人也是拿了钱的。他们把管子接到总管上,然后牵到二楼,放个炉子在上面。他们放一个一百加仑的蒸馏器,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停下来也只是为了换一批新的原料。
邻里之间也彼此照应。像我有个朋友,他爸爸开了个小酒馆。他在一家公共事业公司上班,修电表。小区里日子越来越难过。每个人都在偷燃气,偷电,偷一切可以偷的东西。很多人家都卸掉了电表。于是,他就在小区里为大家在电表上安装跳线。他警告他们:如果看到有人爬到电线杆上装电表,就告诉他。电力公司的人来了,装了一个电表。他就爬到电线杆上,在电表上装了根跳线。
整个社区的人都会配合?
没错,对付公共事业公司。对社会工作者也是一样,他们也是敌人。只要有人看到社会工作者在附近巡视——看得多了都能认出来,就会把消息传开。如果有人在聚会,有人在吃东西,或者是有老人在兼差赚点儿小钱,他们就会彼此掩护。
在那些黑社会住的地方,有成桶成桶的麦芽浆。有一天,我继父喝醉了,他喝醉之后就疯疯癫癫的,爱跟人吵架,然后被关起来。那些家伙就问我妈能不能把他干掉。我妈说:“不行,我还没给他买保险呢。”
我们的地下酒吧,门面是糖果店,那只是个幌子。警察没有为难我们,他们只会勒索那些黑社会的家伙。他们忙着从这些人手里捞钱,这可是大买卖。他们会拖走两卡车的私酿酒。五加仑装的酒罐,通常会少一夸脱。即便是一加仑装的罐子,也会少上四盎司。他们从来都是短斤少两。当时都是这样。他们就是一群骗子。
你贿赂过这些黑社会吗?
没有,我们通过这些人的门路买东西。我们买酒。这种私酿酒显然是为了卖到南区,卖给黑人的。这些黑社会有很大的地方用来酿酒,约莫八间屋子。他们常常会停工,不过也没那么频繁。因为有警长关照。他们不会贿赂来巡逻的警察,通常是给他一杯酒完事。不然,就得花更多的钱。如果一个人知道了,他就会告诉所有人,他们就都会牵扯进来。所以,他们只贿赂警长,他就不会来找麻烦。
我们被突然检查过几次,但他们从来都找不到酒。我妈有一个很妙的花招。她在墙上钉一颗钉子,挂上一罐酒,然后在外面搭上帽子和外套。这样,警察怎么都发现不了。
有一个女人也用糖果店当门脸。一个警察开始往她这儿跑,态度很好。她晓得他是想要贿赂。于是,她准备了一瓶酒。警察劝她把酒卖给自己。然后,他逮捕了女人,把她送上法庭。警察说:“我买了这瓶酒,足有半品脱。”女人说:“你怎么知道这是酒?”警察喝了一大口,又吐了出来。是尿。案子被驳回了。
我们住到这儿之后,成立的凯迪拉克——敞篷车——车队也往这儿跑,车上有枪身锯短的猎枪。他们不是要拉我们入伙,就是要钱。四十美元。我妈那天手里没钱。她只有等顾客上门后找他们借,花了三个小时才把钱凑够,给那些家伙。
后来,禁酒令在1933年废除。酒的价格从一加仑四十块降到了五块。有一段时间,八块是标准价,五块是最低价。
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不管怎么样,得找份工作。工作一天七美分,午饭揣在兜里。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等电车。一辆卡车要开出城去,它的后挡板掉了,我跳了上去。这一走就是六个月。这可能是1931年的事,胡佛还是总统。我一直待在卡车上,直到它不再往前走。当时,刚好有列货车经过。
我有七美分,不过午饭让我给吃了。我买了一盒布尔·达勒姆(Bull Durham)烟,但我需要吃的。我发现了一个流民营,在那里吃了点儿东西,从流浪汉那里学了些小把戏。
那个时候的货运列车相当不错。当火车停靠在一个小镇上,无业游民们下车,镇上的人口要增加两倍。所以,许多人都搭货车。女人也是一样,很多女人甚至会扮成男人的样子。
我碰到了几个自称教授的人、炸保险箱的小偷、熟练的技工,各色各样的人。好多流动工人也在流浪。这些人通常都有点儿钱。当他们做完一份工,拿到钱,就去饮酒作乐,兜里的钱就被偷了。他们不喜欢农民。有很多农民被埋在了那里。
我说的是在西部修胡佛水坝(Hoover Dam)。混凝土里有很多农民的尸骨。他们就把农民推进去。他们不喜欢农民来抢工作。唉,当时流浪的人中也有一些坏家伙。
过去,流浪汉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动范围,就像牧师和推销员一样。好些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们。他们知道一些条件好的监狱,可以进去过冬。他们还会拉帮结派,不让外人轻易加入。如果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都很喜欢,就会把他拉进来。当时有很多同性恋的事情——色狼、阿飞,什么人都有。我曾把一个家伙推进河里。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爬起来,因为我跑了。
传教士一直都有。你听布道的时候,他们向你灌输些东西,之后你该怎样还是怎样。这些传教活动都挺可怕的。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所以参加了。偶尔也会有人皈依,开始信教。他们会逗留一阵,只为了有个地方待。一旦兜里有足够的钱买酒,他们就会去喝酒。
如果你够幸运,买到一包烟,比如骆驼牌的,你会把它藏在袜子里,然后把布尔·达勒姆牌的放在衬衣口袋里。这样,那些没有烟的人就只偷得到布尔·达勒姆牌的烟。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惊到我了。我是说比方他们正在抽烟,公交车过来了,他们会把没抽完的烟扔了。我不会。我会把烟掐灭,放进口袋里。有段日子,我经常坐巴士四处走,一天在口袋里找到了六个烟屁股。我把它们放进烟灰缸里,万一哪天烟抽光了呢。
当地人一点儿都不关心流浪汉,不喜欢他们。总是有人在流浪,在你家后门讨东西。
他们知道去敲哪家的门吗?
不知道,这像是只有老流浪汉才能破解的密码。如果它还有用,就不会让新来的人知道,那些最近变穷的人。
有时候天气好的话,就睡在农田里。有一次在北达科他州,我只有一张地图可以盖在身上,另一张地图垫在身下。早上醒来,地图上都结了霜。不过没关系,我就这么睡了。不过,我现在可遭了罪,关节炎。
“我七十一岁了,还能游泳。”
那时有很多乞丐,他们跑到你家后门,说肚子很饿。我不会给他们钱,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但我会让他们进屋,坐在厨房里,给他们点儿吃的。
有一次来了个人,正好是圣诞节前。我老公有一套特别好的西装,量身定做的。黑色的西装,带细条纹。他把这套衣服放在了一边,我以为他不是很喜欢。我就对那个人说:“你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啦,我可以送你一套西装。”于是,我把那套衣服给了他。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我老公要去守灵。他问:“我的那套好西装呢?”我说:“啊,孩儿他爸,你从没穿过那套衣服。我……呃……它已经不在了。”他问:“它在哪儿?”我说:“我把它送给一个穿破烂衣衫的家伙了。可是,你还有三套西装呀,他一件都没有呢。所以,我把衣服送他了。”他说:“孩儿他妈,你可真是太过分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到了我家后门,他长着白胡子,像个哲学家。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可能有六十多岁了。我跟你说,他长得特别像圣尼古拉。我给他吃了一顿好的,热乎饭。他说:“给我支铅笔,还有纸,我给你画张画吧!”于是,他开始画画。他真的非常好,是一个艺术家。
(笑)有一个家伙跑到我家门前,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他说:“你能不能给我几件衬衫,你丈夫的旧衬衣?”我说:“噢,非常抱歉。我丈夫只有旧衬衣穿,真的。他现在只有这些,正穿着呢。”他说:“夫人,如果我再搞到几件,我会回来还给你。”我说:“得了吧,你先顾好自己再说。”
还有一个,我也闻到了酒气。他想跟我要点儿钱。我说:“你饿吗?”他说:“我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想要点儿钱去买吃的。”我说:“我来给你做个好吃的三明治吧!”于是,我给他做了个三明治,配上蛋黄酱、鸡肉和生菜,一个双层三明治,包在蜡纸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沿着巷子走开了。我看他走过了两三个门,然后把三明治扔到了路上。
我记得有人在我们的公寓做了记号。他们有记号,用粉笔或其他什么做的真正的记号。你可以在靠近后门廊的砖块上看到这些记号。有个记号写道:老兄,你在这里会有点儿收获,不过不是什么都要得到。我们有时在小路上玩,会听到有人说:“这儿有一家。”他们不会跑到邻居家的台阶上,因为他们什么也要不到。但是,我们家被做了标记。他们从芝加哥来,来到这里敲我家门,他们知道自己总能要到点儿什么。不管那记号是什么意思,它们当中的一些有点儿像“X”。他们在说:“你从这户人家要不到钱,但能吃上一顿。”我妈妈对人特别热情,对谁都是一样。
他躺在一家老兵医院的病床上,兴奋地跟我说着话,滔滔不绝……
“我们家在阿肯色州的麦吉希有一块小农场,很有些年头了,种棉花。到芝加哥的时候,我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我参加过有偿拳赛。大人的比赛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上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五大湖地区工作,一个月赚四十一块五。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厨。但是,当时的日子很不好过。那是1929年。我从早上五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洗盘子,削土豆皮,搬运沉得要命的垃圾。我们打算到底特律去。
他们睡在码头上,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可能就死掉了。我曾见过尸体漂在河面上。他们因为一无所有,就跳河自杀。黑人白人都有。
到了发工钱的时候——我每隔两个星期去领二十一块,回来后得想想下一步去哪儿。因为在这儿会被打劫。我有一个工友,叫史考特,在这儿烧锅炉。他想寄点儿钱回家。他特别卖力气,总是汗流浃背,后来肚子被烧伤了。我特别难过。那些人把他弄死了,扔到河里,就为了从他身上拿走十五还是二十块钱。就算是为了半毛钱,他们也会去偷,去杀人。
1929年,日子特别不好过。我成了无业游民,到处流浪,讨个几分钱去换东西吃。我到铸造厂找工作。他们没要我,因为我的肤色。还有一次,我去了萨吉诺,除了我还有两个白人。那两个人都被录用了。我又回到街上流浪。这给我的打击特别大——种族歧视。
四处流浪的时候,我会躺在铁轨边上,直到看见有火车开过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瓶水,一条胶带或是旧布,免得瓶子被打碎。此外,还有一块面包,这样我就不会饿着。我整天整夜都在车上,大太阳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在火车车皮顶上坐了四天四夜,到了洛杉矶。我们一路坐的都是圣达菲铁路公司的车。我当时特别难受,太饿了,身体又虚,神志都有些不清了。我看见蛇在烟雾中慢慢爬过。我不停地说:“老天爷,帮帮我!老天爷,帮帮我!”车上还有个流浪汉,白人,叫卡拉汉(Callahan)。他的块头很大,看上去像杰克·邓普西(Jack Dempsey)。他用手紧紧箍住我,把腿缠在我身上。不然,我就要从车上掉到一块玉米地里去了。我病得跟条狗一样,一直到我们到达加利福尼亚州的长滩。
白人黑人都一样,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穷。所有人都很友善,睡在流民露营地里。我们用一口大锅来煮吃的东西,把卷心菜、肉和豆子混在一起。我们坐在一起,搭个帐篷。大约有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在外面,待在铁路边上,白人黑人都有。他们没娘,没有姊妹,没家。他们脏得不行,穿着工装裤。他们没吃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有时候会让一名流浪汉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在招工。他会回来说:底特律,没工作。或者会说:有人在纽约招人。于是,我们动身去纽约。在火车上可以看到我们的人,十到十五个人。我听到其中一个在大叫。他掉下车,死掉了。他当时想下车,他以为自己到家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他模仿火车的汽笛声,缓慢、悠长,充满忧伤。)
之后,我看到了一个铁路警察,白人警察。他们管他叫“得州瘦子”。不管在什么火车上,他都会开枪把你打死。我们从俄亥俄州的莱马出来,那里有个“莱马瘦子”。如果他在车上抓到你,也会把你打死。无论你上的是运羊,还是运别的东西的火车。他不会叫你下车,而是直接开枪打死你。
我在全国各地都坐过牢,和其他犯人锁成一串。在佐治亚州就是这样。就因为在火车上流浪,就因为无家可归,我不得不摘了四个月的棉花。他们把我放出来的时候,就给我三十五分钱,还有两条工装裤。1930年,大萧条的时候,警卫就那样把我从火车上带下去。那时候是夏天。先生,没错,他们就给了我三十五分钱。
我去敲别人家的门。他们会说:“你想要什么?我要报警啦!”警察会把你扔进监狱,就因为流浪。他们会让你挤奶,干上三十天或九十天。在威斯康星州,他们会做同样的事情。亚拉巴马州、加利福尼亚州,不论你去哪儿,都是一样。我什么都没干,却总是在牢里待着。
人们不得不四处流浪,离开老婆,离开老娘,离开家人,只为了弄点儿钱活下去。但他会想着亲爱的妈妈,想给她寄点儿钱,怕她挨饿。
我当时觉得很没脸。我离开家是因为没工作。我说:“我到外面闯一闯,去找份工作。”但老天爷不帮我,什么活儿也没找到。我不想她们看见我脏得要死,穿着破衣烂衫的样子。我的胡子也没刮。我不想给她们寄相片。
我在信里写道:“亲爱的妈妈,我过得很好,希望你一切都好!”那时我在洛杉矶,睡在石阶下面,身上盖着几张纸。这里是贫民窟,黑人住的地方。可是,我的娘亲啊,她会说:“哦,我的儿子在洛杉矶,他过得相当不错呢。”
我和一群流浪汉混在一起,喝很差的烈性酒,有时候两三天都吃不上东西,因为病得太严重,吃不下去。我没死掉,这可真是个奇迹。但我相信上帝。
我去了洛杉矶的一家医院。那里的人问我:“你住在哪里?”我说:“流民救助中心,请送我回家吧。”警察会说:“好,把他扔到牢里去!”我因为流浪在牢里待了三个月。在我流浪期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牢里。一待不是三五天,而是两三个月。因为我们是免费的劳力。摘水果,摘棉花,然后再放你走。
我干过十五到二十份工作,哪份都不好做。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切肉、做饭、洗盘子、打扫卫生。就像你在一头扔了球,再一路跑过去,到另一边去接球。你就是个“万金油”,什么都得干。白人厨师一周的工钱是四十块,我只有二十一块,他干的我都干,他不干的我也得干。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有钱人就靠着穷人生活。
当我还是个瘦小的孩子时,在阿肯色州摘过棉花,我看见了我的爸爸。他当时要工作整整一天,工钱只有两块钱。他给我们买上一块咸猪肉,一袋子面粉。那就是阿肯色州的麦吉希。
要知道,为了那一袋子面粉,他一天要摘上两三百磅的棉花。在大太阳底下,还可能被蛇咬。他的所有家产就是一间小房子,一个装水的桶。1930年,我曾去那儿看过他。我不想再流浪了,就跑去看他。我爸爸头发都白了,没有银行存款,也没有“蓝十字”。他什么都没有,一直工作到死。(流泪)还有个白人,就在那里开着辆拖拉机……这些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但那是1930年。
1933年,芝加哥举办世界博览会。有一家大酒店招了些黑人当服务员。在接下来的十到十五年里,白人服务员都比黑人赚得多。我当时在北区的一家酒店里当服务员,那里有很多流氓。现在,只有一些高级酒店才招黑人做服务员。不过我想,在一些小旅馆里,可能也有黑人服务员。
1935年之后,世界博览会之后,工作的情况稍微好些了,你可以找到洗盘子、帮人拿行李的工作。
我给公共事业振兴署干过活,工钱是二十七块五。我们的工作是挖了一条大沟,再把它填上。你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你可以买套衣服。在那之前,你就想要有点儿钱,但就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孩子们都没衣服穿。我的小侄女和我自己的孩子都只能穿传下来的旧衣服。你不能偷东西,要是偷了东西就得进教养院。你没日没夜地工作,最多能赚十五块。我的小孩都是在大萧条期间长大的。一堆拖油瓶……日子难过。
在大萧条期间,你曾经感受到善意吗?
没有,除了救了我一命的流浪汉卡拉汉。如果不是他在火车上帮忙,我早就死了。在流民露营地,大家对彼此也不好,没有朋友一说。每个人都愁容满面,一脸苦相。真是可悲。
要打仗的时候,我参军了,特别高兴。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我穿上军装,对自己说:“现在我可算安全了。”我有钱拿,有饭吃,身边有一群人。我知道在街上瞎混或流浪的时候,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弄死。
我喜欢待在部队里,因为在外面我破衣烂衫,也没有工作。现在穿上美国军装,有东西吃了,我特别高兴。我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吓到我的步枪。在部队里,我不会在火车上被人打死,我也不会饿肚子。每次敬礼,看到周围那些好样的美国士兵,我都觉得特别自豪。我也是个好样的兵,拿过五枚勋章。现在,我宁愿待在部队里,也不想大萧条再来一次。
附记:康复之后,他回到在芝加哥一间高级酒店的工作岗位——在洗手间做服务员。
“我在达科他州和蒙大拿州的时候,经过卡斯特将军(General Custer)最后的据点——小大角时,我在那里写下了我的名字。是的,先生。因为这个记号,这些记忆就会一直在那儿。就是这样,先生。”
那个时候,她住在得克萨斯州西部,做厨子。
当流浪汉上门来讨吃的,南方的白人通常都会把他们赶走。如果来的是黑人,她们就会给他吃的,甚至会给他钱。她们会问:“你抽烟吗?吸鼻烟吗?”抽的,夫人。吸的,夫人。她们对黑人不错,但这种好让人不开心。对跟自己一样肤色的人,她们才不会这么做。
有些工作她们只招黑人来做。她们不会找一个白人妇女来做家务,怕她抢走自己的老公。
黑人妇女会说:“夫人啊,厨房里有中午的剩饭。怎么不给他呢?”主人说:“不,不,什么都别给他。他明天会带着一帮人再来。他应该找份工作去干活儿。”
给白人干活儿的黑人妇女会拿一些吃的,用报纸包起来。有时候,我们会沿着小路赶上去,把他叫住:“嘿,先生,到这儿来!”我们会说:“你待会儿再来,我会把吃的放在袋子里。我会在垃圾桶旁边坐下来,这样就不会被人瞧见。”这样他们就有东西吃了。我们通常还会顺手拿上一块肥皂、一个刮胡刀或是其他东西,放在包里一起给他。黑人通常都会给流浪汉一些吃的。
有时候,我们看到这些人在铁轨上捡东西,就会告诉他:“到我们家来。”他们来了之后,我们就给他们一件旧衬衣、一条裤子或是几双旧鞋。吃的一直都会给。
有好多次,我回到家里,拿走老公的旧鞋。有的他自己要穿,有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不管黑人还是白人,我都给他们。
我们有时从地里收点儿吃的,掰几颗玉米烤来吃。我们把玉米放在一个布袋子里,纸袋子会破。当他们饿的时候,就可以停下来生堆火,把玉米烤来吃。我们自己也这么干,而且喜欢这么干。再给他们一点儿盐和其他东西,让他们可以撑到下一个地方。
他们会坐下来聊天,讲一讲他们的不幸。我们从来不问是真是假。了解一个人本来的样子,这一点很重要。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四处走走,写一本有关某个人的书,但那本书并不总能让你了解那个人真正的样子。在那个时刻,当你同那个人坐下来聊天,了解的只是他的过去。明天,他可能就变成另外一个人。通过本人去了解一个人,而不是通过看一本书去了解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只有经过一些事情,上了年纪才会明白这一点。许多人虽然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有些常识他们并不了解,尤其是和人相关的常识。
这间公寓位于芝加哥的上城区,总是挤满了人。社区里的年轻人随意地进进出出,来访者络绎不绝。偶尔,会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笨手笨脚地走进来,张大眼睛打量着,然后消失。在这里,佩吉·特里被视为南方穷苦白人的代言人……“这些穷人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胆子都快吓破了。他们意识到自己肤色代表的意思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奥斯利夫人是第一个讲述自己故事的人。
她出生在肯塔基州,嫁给了一个俄克拉荷马的小伙子,当时“他刚从一战战场上归来。战争让他烦乱不安,我们就在这两个地方之间来来回回。”“我们不是在从肯塔基到俄克拉荷马的路上,就是在从俄克拉荷马回肯塔基的路上,走了三四趟。战争造成的悲剧历历在目,他在哪里都不开心。”从1929到1936年,他们生活在俄克拉荷马。
在俄克拉荷马城有好几千人失业。他们跑到施汤站排起长长的队伍,那里的食物很干净,味道也不错。太多太多的人,白人、黑人都有。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区别,因为失业的白人同黑人一样多。他们年轻时攒下的家当全都没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好些人家坐着大篷车离开这里。我猜他们可能要去加利福尼亚。
石油繁荣出现在1929年。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儿。几年过去了,他们住在小帐篷里,住在用捡到的纸箱和废旧金属搭成的棚子里。他们把自己可以找到的所有东西堆在一起,竖起一道墙,隔开大家的视线。
在俄克拉荷马城,我认识这么一家人——一对夫妻、七个孩子,他们住在一个洞里。那个洞相当不错,他们收拾得特别好,好得让人吃惊。洞里有椅子、桌子,还有床。这个洞完全靠土支撑,就像窑洞一样。
哦,沙尘暴,实在是太可怕了。你洗完衣服,把它们晾在绳子上。如果你碰巧出了门,没能在沙尘暴吹来之前把它们收进屋,那衣服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沙尘中有石油,会在衣服上留下你曾见过的最恶心的污渍。衣服毁了,再也没法穿上身。我曾穿过,不过实在见不得人。我丈夫失业之前,我们住的地方还不错。虽然不是砖砌的房子,但也没差。沙尘暴过后,你得打扫房子,从阁楼到地面,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一层沙。红色的沙,里面都是石油。
大部分人的日子都很艰难。你能看得出大家都心烦意乱,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很多人自杀,不为别的,就因为看不到未来有好转的可能。其中的一些人我都认识,有的是农民,甚至还有生意人。他们破了产,就因为这个自杀了。
很多时候,有一户人家总会有点儿东西吃。他们会分成好几份,每个人都会分享。即便是那些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家,他们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在吃东西,别人却在挨饿。
我的丈夫心里很纠结,只不过掩饰得很好。他是个聪明人,但他不明白一个如此富裕的国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活活饿死,而那么多的小麦,还有其他东西却被倒进海里。说法一套一套的,他却想找到一个原因。他找到了。
我丈夫去了华盛顿,和那些去华盛顿的人一起游行——抚恤金征讨大军。
打仗的时候,他是个机枪手。他说在德国的时候德国人冲他们扔过毒气弹。现在他回国了,自己政府的走狗却冲他们扔瓦斯弹,还用水龙带喷水驱赶他们,把他淹得半死。没错,没错,他是个惹事鬼。(笑,突然一声叹息)我想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了。
佩吉·特里的故事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差别是傍晚放学回家后。妈妈会让我们去施汤站领吃的。她从来不让我们说粗话。如果你刚好排在队伍的前头,那么你只能领到清汤寡水。我们就让那个把汤舀进桶里的家伙——每个人都得拿自家的桶去领汤——把表面那层油腻腻、水样的东西撇掉。我们请他把勺子往下多伸点,好从锅底捞点肉和土豆上来。可是他不肯。我们就这样学会了粗口。我们会说:“该死的,往下伸一点儿!”
接下来,我们会去到街对面。那里有个地方有面包,大块大块的面包。在这条路上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棚子,他们在那儿发放牛奶。妹妹和我每人拿两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只剩下芥末可以吃。妹妹和我在饼干上涂了太多芥末,结果吃完都生病了。直到现在,我们都闻不得芥末味。
我们周围只有一户人家有东西吃。巴尔先生在制冰厂上班。只要有吃的,巴尔先生总会分给孩子们,可还是没办法顾到所有的孩子。他们家有棵很大的树,结了些果子。她会让我们去摘果子。有时候,我们会去摘水果吃,吃得都恶心了。
她的两个女儿去诺曼上大学。当她们说起大学里的那些好东西,巴尔太太就会让她们压低声音,因为总有些穷孩子什么都没得吃。我还记得她因为社区里有人挨饿而难过。当时就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
当他们有吃的分给大家时,你会接到通知,然后就去了。有一天,爸爸带着妹妹和我去了他们家。他们给大家分了些土豆和别的东西。他们家一辆装着橘子的卡车停在路边。有人问橘子是给谁的,他们没有回答。于是,这些人就说:那好,我们就把这些橘子拿走。他们真这么干了。爸爸和另外几个人跳上了卡车。巴尔先生报了警,警察把我们都赶跑了。不过我们还是拿了橘子。
现在和当时不一样。现在,一无所有的人会觉得不好意思。而在当时,我不知道有钱人的想法。我想富人是看不起穷人的,和现在一样。但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我们都认为这不是我们的错,是国家机器出了问题。大多数人都怪胡佛,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并不是说他一点儿责任没有,我觉得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我们的政府不是一个人管理的,不可能因为一个人就垮掉。
回忆过去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种羞耻感?
我觉得很有意思。去施汤站领吃的很有趣。因为我们都沿着那条马路走,一边笑,一边玩。唯一的感觉就是肚子饿,得去弄点儿东西吃。没人让我们觉得不好意思。没有那样的。
现在,你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你穷,唯一的原因就是你懒,你无知,不懂得自救。你会觉得如果收到一张福利机构的支票,诺克斯堡的银行就会破产。
到施汤站领吃的。即便在这之后,情况仍然没有好转。然后,公共事业振兴署成立,我结婚了。我老公就为振兴署干活儿。这个活儿在肯塔基州的帕迪尤卡。我们都还是孩子,他十六岁,我十五岁。我老公在那里挖沟,往里埋一条总水管。即便到了1937年,这个城市还有部分地方没有用上自来水。
我和老公开始周游各地,大概有三年都是这样过的。这是一段特别美好的时光。如果你穷,又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麻烦就会找上门来。当你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就短到麻烦没法找上门。如果你很穷,但是可以到处周游,倒是可以把日子过得很舒服。
我们开始搭顺风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怀孕了,大家对我们真的非常好。有时还会给我们吃的。我记得有一次睡在干草堆里,那家的女主人出门看到我们,就说:“你都要生娃娃了,这样可不好。你得多喝牛奶。”然后把我们带到屋子里。
她家的晾衣绳上挂着很多小地毯,她当时正在大扫除。我们就说要帮她给毯子除虫,回报她给我们东西吃的好意。她说不要,她不想我们这么做。她就是单纯要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很坚持,如果她不让我们干,我们就不吃东西。她只好让我们给毯子除虫。她家的毯子真的是太多了,不过我们还是干完了。然后,我们进了屋。她家有一张特别漂亮的桌子,摆满了各种吃的,还有牛奶。我们走的时候,她用一个一加仑的桶子装满了牛奶,我们带着上路了。
你现在不会遇到这种事了。我想:如果你现在这么做,恐怕要被逮捕。有人会报警。二战结束之后——好像从战争结束的那一刻开始,政治宣传造成了现在的氛围——人们彼此憎恨。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走了很长时间,又累又饿。这时,过来了一辆四轮马车。这是一家黑人往城里赶。因为他们不能停下来去餐馆吃饭,所以准备好了吃的东西,随身带着。马车的后面装满了干草。我们问能不能在车上睡一觉,他们答应了。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那家的主妇邀请我们一起吃点儿东西。她有一个餐盒,里头装满了鸡肉、饼干、红薯和其他东西。那顿饭吃得太舒服啦。
我不喜欢黑人。事实上,我讨厌他们。如果他们全部离开这个国家,我都没有意见。
她回想起自己作为白人的优越感以及自己的发现。“如果非要说是什么改变了我的想法……我确实不知道。我想了又想。你足不出户,总看不清真实的自己。只要你还认为自己高别人一等,那些地位比你低的人就会抱怨。一旦你抛弃这种想法,你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比别人过得更好。事实上,你的处境更糟,因为你生活在一个谎言里。真相就在那里,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棉花田里摘棉花,旁边田里是黑人在干活儿——亚拉巴马州、得克萨斯州和肯塔基州都是一样。但我从不觉得我们有任何共同之处。”
“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别人是怎么对待穷苦白人的。那些穷苦的南方白人,他们的待遇和黑人一样糟糕。我想这说明了所有问题。”
我在墨西哥人那里也找不到认同感。老公和我是流动工人。我们去了得克萨斯州的山谷地带,那里特别漂亮。我们在里奥格兰德河谷地区(Rio Grande Valley)摘橘子、柠檬、葡萄和酸橙。
摘一蒲式耳的柑橘果,可以拿到五分钱。摘葡萄的时候,你得拿个环去套那些果子。你手里拿个环,就像这样(她用手画了个圈圈)。它上面有个小东西,可以挂在拇指上。你爬上树后,就用那个环去套葡萄。如果葡萄滑过了环,那就不能摘。你干得特别卖力,特别是如果你想赚够钱去买东西吃,你就会摘些不够大的葡萄。最后,他们会检查你筐里的葡萄,把所有那些能从环里穿过的果子扔出去。
有一个小男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是长得很漂亮的孩子。我们每天都坐在树下吃午饭。那里有野生辣椒。他坐在那里,每过一会儿就摘一颗辣椒扔到嘴里嚼啊嚼。我看那些辣椒长得不错,也跑过去摘了一颗尝了尝。天,嘴巴就像着了火一样。他笑得在草地上直打滚。他觉得这太有趣了——白人不能像他们那样吃辣椒。他剥了葡萄皮让我吸里头的汁,因为我的嘴巴火辣辣的。他后来会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有时,他会帮我摘葡萄,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害我被辣椒辣到了。(笑)
不过那是个小男孩。我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但那些男人女人,他们不过是讲西班牙语的外地人,应该被遣送回墨西哥。
在我们住的小镇上,这些人口中的“外国佬”很少,这让我很生气。几乎没人说英语。当你试图跟这些墨西哥人说话时,他们压根不懂英语。我们从来没想过应该去学点儿西班牙语。那样一个时期真的很难讲,自己就像变了个人。每当我回想起这些日子,都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是另外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情。
如果说有一件事情让我开始思考问题,那就是罗斯福总统的袖扣。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如此。我看到报纸上讲他有多少对袖扣,还说其中一些是红宝石和其他什么宝石做的——这就是他的袖扣。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我坐在前院里的一个旧轮胎上,又穷又饿。我在大太阳底下坐着,那里一棵树都没有。我在想为什么有人有那么多袖扣,而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当时我都靠肉汤和饼干度日。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里问为什么。
爸爸终于拿到了他的补偿金,他用那些钱买了辆二手车,好载着我们回肯塔基州。爸爸对我们说:“你们都上车。我想带你们去看点儿东西。”他一路上都在讲我们的日子有多艰难,他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们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我想让你们看看那些真正不容易的人。”那是在俄克拉荷马城,他带我们去了当地的一个“胡佛村”。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好多人都住在老旧生锈的车子里。我是说,那就是他们的家。有人住在用装橘子用的板条箱搭成的窝棚里。还有一家子,有好些个孩子,他们居然住在一个钢琴箱子里。这不是一块小地方,可能足足有十英里宽,十英里长。人们把自己找得到的东西拼凑在一起,就这样住在里面。
当我读《愤怒的葡萄》这本小说时——她给我买的(指了指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年轻姑娘)——感觉那里头写的就是我的生活。尤其是他们住在政府流民营的那一部分。因为我们在得克萨斯州摘水果的时候,就住在一个类似的地方,也是政府提供的。他们有时候会派人过来,帮那里的女人们做床垫。瞧,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却来告诉我们怎么缝衣服。每个周六的晚上还会有一场舞会。我看《愤怒的葡萄》时,觉得那就是我曾经过的日子。我之前从来没有为穷人感到如此自豪,直到读了这本书。
在我看来,我们的政府做的最坏的事情就是让人们失去自尊。这让人没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想的是为什么是哈莱姆区,为什么是底特律。他们关心的是军队、法律和秩序。在一个国家里,只有大家成为体面的人,才谈得上法律和秩序。每次听到又有一栋大楼着火,我就想:天啊,再烧一栋吧。(笑)
我不觉得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这就是胡说八道。人是地球上进化最高级的物种,我们生来是为了快乐地生活,享受世上的一切。那些让生活变得快乐而不是痛苦的东西被掌控在少数人手里,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你早上醒来,不晓得今天等待你的将是什么,饥饿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这种想法就像一只大手抓住了你的心脏,拼命揉挤。
附记:(我要走的时候,佩吉·特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1935年的圣诞节,就在爸爸领到补偿金之前。圣诞节里,我们什么礼物也没有。我是说一样东西都没有,一个橘子、一个苹果都没有。我觉得好难过。我去了教堂,那里有为孩子搞的活动,我偷了个圣诞节礼包。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盒子,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蝴蝶结。我把它从钢琴上偷走了,带回了家。我告诉妈是主日学校的老师给的圣诞礼物。我打开盒子,是一条天鹅绒做的琴盖布,很漂亮。妈妈知道主日学校的老师不会给我这个。因为我们住在一起——一个被他们称为‘呆鹅公寓’的小窝棚里。(笑)一个小孩子,大人告诉你圣诞老人什么的,然后你不得不跑到教堂去偷一份礼物……结果还是一份古怪的礼物——钢琴的盖布。小孩子不应该跑去偷东西。他们任何时候想要任何东西,都应该得到满足。我觉得那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他是个日裔美国人,生活在中西部的一个城市。
我爸爸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有块农场。我还记得《愤怒的葡萄》书里的那些人物。就是那样的人为我爸爸干活儿——在地里收割。让我奇怪的是,他们会说:“让那个日本孩子来算。”他们从地里回来,我就帮他们算出当天收割的总数。我给他们过秤。我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但我会算数,他们觉得很了不起。这是很大的信任。好像你越穷,就越愿意相信别人,也更愿意帮助别人。
我爸有很多旧式的东方情结。如果他的朋友遇上麻烦,没钱雇人干活儿,爸爸就会让我过去帮忙。我记得有一次感觉特别糟。我给那人干了一整天活,洗莴苣,码蔬菜。他一分钱都没给我。爸爸反而把我大骂了一顿。“你根本不应该指望人家付钱。他没让你去,是我叫你去的。”
现在,在美国的日本人之间,这种互助精神反而不如大萧条时期。第二代日本人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所谓“美国人”。
有人会笑着说:也许二战——和日裔美国人集中营——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不然我们怎么可能离开加利福尼亚呢?在日裔美国人中,有几百个博士曾在家庭农场或水果摊上干过活。他们的父母住在窝棚里,好省下钱让孩子们去上大学。(笑)
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几千个日裔美国人被集中到圣安妮塔。我们被分配到集中营或是转包给农场主。弟弟和我报名去给爱达荷州的一个农场主收甜菜。我们在甜菜农场干活儿,但我们一张糖券都拿不到。我都不知道糖是啥味道。(笑)
摇滚歌手,二十六岁,“乡巴佬乔与鱼”乐队的成员。
我问过爸爸他以前干过些什么事。他从不多说,只会讲搭运货的火车到处跑,找不到工作。后来他去了阿拉斯加州,找到活儿干了,但总是饿肚子。事实上,他很少谈起大萧条。
你能想象大萧条是什么样子吗?
不能。不过在乐队刚组建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间。我们有两年都在贫困线以下挣扎。一周只能赚五到二十块。我们努力想让日子好过点儿,但第二年真是要命。我们是那么想吃点儿好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富足的社会。我真是没办法想象整个国家变成那个样子。
对我来说,这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还记得伍迪·格斯里的唱片,讲那一场大风暴来袭,他们变得无家可归。他们的房子都是推土机一推就倒。(笑)我很难想象推土机推倒我父母在伯克利的房子。要推倒一座水泥墙房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段时间不可能再来一遍了吧。
我到处旅行,和来自墨西哥的外来工聊过天。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彼此之间比大多数中产阶级的有钱人要更亲近。贫穷让他们成为非常真实的人。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很难虚伪。我的意思是在你穷困潦倒的时候。我想在大萧条时期人性里一些好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
和许多从小就干活儿——尤其是在野外干活儿——的人一样,他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四十一岁)显老。他态度谦逊,声音柔和。
他是美国农业工业联合会(United Farm Workers of America,UFWA)的主席。这个组织与同业工会和产业工会不同,它是一种新式的劳工联盟。与其他工会相比,农业工人——也就是那些“侍弄庄稼的人”——一直得不到罗斯福“新政”带来的种种福利。
噢,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一家人被赶走。爸爸带了几匹马和一辆篷车。我们一直住在那间房子里,搞不懂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条件更差,很寒酸的房子。那应该是1934年前后的事情。我六岁左右。
那里是北吉拉谷,在尤马以北五十英里的地方。爸爸被人从他那小块土地上赶走。他从他的爸爸那里继承了这块地,我的祖父当时就在这里安了家。我两三个叔叔也搬走了,为了同样的原因——银行没收贷款抵押。
如果本地的银行同意,政府会向我父亲这样的小农场主的贷款提供担保,好让他们继续经营下去。但是,本地银行的行长恰好最想要我们家的那块地。我们都被他包围了:我们家周围的地全是他的。他当然不会同意贷款。
一天早上,开来了一辆巨型拖拉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爸爸之前都是用马干活儿。大拖拉机推倒了我们家小小的马圈。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周之后,这块地改头换面,还挖了沟,跟以前大不一样。我不喜欢它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们全家爬进一辆旧雪佛兰车里,那是我爸爸的车。然后,我们就到了加利福尼亚,成了外来工。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按当时的标准还只能算个小家庭。那是在1936年前后,我八岁左右。我们的生活很奇怪。之前我们很穷,但我们知道晚上会有一张床,我们有屋子住,还有一间厨房。生活看上去很安定,我们有鸡肉、火腿、鸡蛋和其他很多东西。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知道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不喜欢,但不会问为什么,你不想让自己消沉。你只能继续往前走。
但这件事对爸爸的打击很大。他曾经有块地,结果突然没了。我常听到他和妈妈讲这些话:我们再干一季,就能存够钱去亚利桑那州买块地。类似这样的话。这几乎成了个习惯。他从来就没放下这个念头——有朝一日再回去,有块自己的地,哪怕小小的。
我非常非常理解这种感情。这些对话听起来有点儿让人难受。我想我的兄弟姐妹们也能看见爸爸脸上那悲伤的表情。
……他想要的那块地?
再也没能有块地,再也没有。几年之前,他就不再讲这种话了。对土地的渴望,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
搬到加利福尼亚之后,我们放学后会去做工,也有时候不去。“侍弄庄稼”,我们非常想念书。为了存够钱过冬,我们全家人去摘杏子、核桃和梅子。我们是新手,从来没干过流动工人。包工头会狠狠占我们的便宜,用一些很蠢的方法。(笑)
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忍不住要笑。我们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把所有家当装在车里,在加利福尼亚到处跑,这个样子很显眼。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拖车。这就是吸引包工头的诱饵。无论我们车停在哪里,总会有个包工头过来提供各种工作,薪水也不错。我们总是上他们的当,跟着他们去,相信他们。
我们到了圣何塞,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有人骗我们说这里在招工。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在市郊的一座桥下住下来,那里是干枯的河床。这还可以忍受。没法忍的是在四百米长的地方住了那么多家人。你也知道孩子是啥样的。他们带来的一些东西把我们伤得不轻。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来自中产家庭。
有一次,我们上了个真正的大当。我们在去德拉诺的路上经过弗雷斯诺。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被一个包工头看到了。他说有大钱可以赚,我们就跟他走了。我们干了一个星期:那里的葡萄长得不好,没能赚多少钱。为了挣钱,我们都没上学。星期六是发工钱的日子,但我们没拿到钱。包工头来说酿酒厂没给他付钱,下个星期就能拿到钱。他给了我们十块钱。爸爸拿着这点钱去杂货店买了十块钱的东西。我们又干了一个星期,到了周三周四的时候,爸爸去问他要上周的工钱,他把那个借口又说了一遍。就这样,我们干了四个星期,拿到了要么五块、十块,要么七块,这就是全家人全部的工钱。
一天早上,爸爸决定不再干活儿了。如果他不付钱,我们就不干活儿。我们坐上车去找这个人。房子是空的,他已经跑了。酿酒厂说他们已经给那个人付了钱,而且给我们看了付款凭证。那个人果然已经拿过钱了。
到处都有人在罢工。我想我们家可能是最爱罢工的家庭之一。爸爸不喜欢那里的环境,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有些人家会跟着我们。我们动身去别的地方,有的时候会回去。因为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只得又回去。再求着人家雇我们干活儿。雇主知道我们的情况,会拼命羞辱我们一番……
这些罢工都以胜利告终吗?
从没有过。
我们和有些人家一样,不会无视他人的不满。有人可能和雇主有私人恩怨,他说我不再给这个人做工了。即便我们正在工作,也会尊重他的决定。我们觉得应该这么做。我们也会走出来。因为我们看重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也会惹出这些事情来。比方说我们是按件算工钱,又知道这些人在过秤的时候搞鬼,那我们决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会丢了工作,去别的地方。有些人家也是这样。
有时候你们不得不再回来,那包工头知道了这个情况……
他们会知道,并且利用这个大做文章。因此再回去是有些丢脸的。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再干上几天,攒够加油的钱。
我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我们开车经过加利福尼亚州的印第奥。沿着高速公路有些小饭馆,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挂了“仅限白人”的牌子。爸爸懂英语,但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拿着个壶,走进一家店去买点儿咖啡给妈妈喝。他让我们别进去,但我们还是跟进去了。年轻的女服务员说:“我们这里不招待墨西哥人。出去!”我就在那里,看到了,也听到了。她没再搭理我们,我相信她以后也绝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但我们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受伤。于是,我们回到了车上。买点儿咖啡太难了,事实上,我们根本没买到。这都不重要,但这件事我们记得非常清楚。
在布劳利的时候,铁路对过有家小餐厅。我们放学后就那边去擦鞋子挣钱。周六是个好日子。擦一双鞋可以挣两三分钱。我记得当时汉堡卖七分钱一个。要去那家小店,得穿过整个镇子。我们正要跨过铁路的时候,被警察拦住了。如果我们背着擦鞋箱,他们一般会允许我们去“美国城”或是“英美城”。于是,我们到了这家小店,走了进去。
我们又遇上一个那样的女服务员。当时她正在和男朋友还是什么人讲话。店里挂着一块类似的招牌,但我们没管它。她抬起头扫了我们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个架势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把脸转过去,不再看我们,说道:“要什么?”我们说想买两个汉堡。她好像是笑了,冷笑的那种。她说:“哦,可我们不卖给墨西哥人。你们怎么不到墨西哥城去买?”她整个身子都转过去,继续聊她的天。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我们的伤害有多大。可我们怎么也不会忘记。
有时候,我们会上两天学。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最多三个星期。我们到处流浪的时候就是这样。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回到大本营。如果运气够好,我们在一个地方可以从1月待到5月。我们开始数一共上过多少所学校,三十七个。这还只是小学,从一年级到八年级。三十七个学校。我们从来不转学。星期五的时候,我们不会跟老师讲,也不会办什么手续,跟往常一样回家。对于这样的情况,学校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有一个老师,我很奇怪她哪来那么多问题。(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问题,你就会起疑心,对方可能不是警察就是社会工作者。)她很年轻,只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成绩落后。有一天,她开车来到我们的流民营。这可是件大事情,之前从来没有老师来家访,一次也没有。因此,这一天对我们来说特别有意义。你懂的。
我记得这些。有的人会把这段记忆从他们的脑子里清除,彻底忘掉。我不会这么干。我不想忘记。我不想自己总陷在它里面,但它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想要在那儿。这就是事实。你晓得,这就是历史。
二十一岁,来自亚特兰大。出生在别人眼中的富裕家庭。
我妈妈那边有一大家子人,兄弟姐妹一共七个。我从小到大,她从来不给我讲童话故事,只讲大萧条时候的事情。这些在我听来和童话故事差不多,因为她总是在我睡觉之前讲这些东西。
关于大萧条,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和从家里听到的大不一样。你知道在那几年里社会不知怎的就出了问题。然后,你发现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情况就好转了。他们不会讲是因为各行业要为二战造枪才导致了大萧条。因为每个人都鼓足干劲,拼命工作,所以“情况好转了”。还因为罗斯福是个不错的人,尽管有人认为他做得有点儿过火。他们不会讲人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苦。
许多年轻人对这样的戒备很生气。这样做很有害,因为它不想让你了解一段非常真实的经历,尽管同时也是一段非常艰苦的经历。他们试图用某种方式阻止你去了解自己的历史。
他是一名汽车经销商,在郊区有一栋房子。
对于我拥有的一切,我都心怀感激。我从来不跟孩子提大萧条,一次也没有。为什么要提呢?我被迫干了什么,我又将就了什么,我从来不跟他们讲自己当时的经历,也没有理由要讲。他们没必要了解萧条时期。他们知道自己现在过的生活还有即将到来的未来就好。
我只知道我的孩子们都很有教养。我跟女儿们讲话的时候,她们会说“好的,先生”或“不,先生”。我随时知道孩子们在哪儿,不用担心她们变成什么“垮掉的一代”。
我家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基本不用还房屋贷款。我有个女儿马上就大学毕业了。她不用去工作,因为我可以供她上大学。她十六岁的时候,我送了辆车给她当作礼物。现在她要毕业了,我会再送辆新车给她。
那时候,我们得出门讨点儿煤,买已经搁了两三天的面包。我出生没多久爸爸就死了。我被送到了孤儿院,在那里一直待到十七岁。然后,我就出来闯社会了。我妈得想办法养活我那六个哥哥、姐姐,根本顾不了我。于是,我加入了民间资源保护队(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以下简称“CCC”)。那是在1937年前后。
我在CCC干了六个月,然后回家待了半个月,到处找工作,一个月都赚不到三十块。于是,我又重新加入了CCC,去了密歇根。在那里的六个月,我们植树造林。然后,我又出来了,仍然赚不到钱。我又再一次回到CCC。这次,我去了爱达荷州的博伊西,做护林员。在那里的六个半月,工作就是森林救火。
高速公路旁的那些大树,都是CCC种下的。我们去的都是些光秃秃的地方,那里一棵树都没有。我们就是挖沟种树。一个小时能种一百棵左右。
我非常喜欢这里的生活。一天三餐能吃饱。不管什么东西端上桌,我们都吃,而且吃得很开心。没人会拒绝。他们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CCC里,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种族问题闹过事。这儿也有几个黑人,他们管好他们自己,我们管好我们自己。
从CCC出来后,我加入了海军,当了五年半的美国海军。这应该是我这一生里最棒的经历。一天三顿都吃得不错,还不用缴税。非常有安全感。
我是挨过苦日子的,但从没进过监狱,也没被抓过。不管干什么,我心里都充满感激。那时候,虽然有很多人靠救济过日子,但从来没听说有人游行。最大的盗窃案也只是一个人经过水果店,偷了个番茄。从没听说过有人打破窗户,入室盗窃。在三十年代,犯罪率要比现在低一半。一个人只要想工作,就不可能穷。脏也是没理由的——肥皂和水能让所有人变干净。一个自由的白人在一个像美国这样伟大的国家里,不可能有需求得不到满足。
在CCC的日子里,如果有人不想洗澡,我们会给他好好洗刷一番。我们拿上硬毛刷,给他洗个澡,让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一个都不放过。他需要的就是洗个澡。我们大概这样干过一百次。来了一个新家伙,浑身恶臭。十个老家伙就会把他“押”到浴室,带上一把军用板刷。如果新来的家伙就愿意自己看上去像个乡巴佬——我不是说那些从南方来的小伙子,那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他想自己看上去像个野蛮人,那可不行,我们偏要剪掉他的头发。没错,我们会让他变成个干净人。
你要知道,在CCC或海军里,三十个家伙坐在一起,那种味道实在是不能忍受。
你们是有个委员会来决定这么做的吗?
没有。我们只是互相看一眼,然后说:“嘿,看看这只灰老鼠,太脏啦!”然后就有人接话:“没错,看来他得来一次……”我们会告诉他:“你今天得洗澡。”他说:“我的事要你管!”我们会说:“你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如果他不洗,我们会把他抓去洗。我们没有留山羊胡的……
这些人都守规矩吗?
绝对服从,在CCC和海军都是一样。我非常喜欢这一点。我们不用担心明天的三餐去哪里解决……
在孤儿院的时候也这样?
当然,在高中也是一样。我们有个职业教育老师,他只会告诉你要干什么。如果你顶嘴,他就拿起一根尺子,打得你屁股开花,你就老实了。那时候,去学校只能说“是,先生”或“不,先生”,从来不顶嘴。他们有一间家长学校——蒙蒂菲奥里,把你变成一个男子汉。你学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干净的人。服从。现在,孩子长到十六岁,就给他们买车。再过三十年,这些孩子早已经高中毕业,有的可能成为总统,有的可能在打算买下一个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