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今天,
帕伯军士教会了乐队演出。
无论乐队流行还是过时,
他们总是面带微笑。
——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特尼
莉莉十八岁。她的弟弟罗伊十六岁。巴基十七岁。他们出生在一个中下层家庭。
莉莉:奶奶给我们讲过大萧条的一些事情,现在也能读到一些相关的内容。不过,她们讲的和我们自己读到的有出入。
罗伊:他们总是对我们说,你们有吃的和现在所有的这些东西,应该高兴,因为在三十年代人们总在挨饿,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
莉莉:他们讲过等着领面包的长长队伍。
罗伊:对,你得排队,等着领吃的。
莉莉:所有的东西,有的时候你才有的拿。如果没有,你就得将就。她说你要等很久。
巴基:我没经历过大萧条,它跟我没啥关系。
罗伊:从哪儿听说的来着,你不想生活在那个时候。
巴基:好吧,我没生活在那个时候。
罗伊:我们真的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样子。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莉莉:我记得有一个时期经常挨饿。当时我没住在家里,不能指望任何人。(指指另外两个人)不过,他们没离开过家。他们一直待在家里,就像现在这样。
罗伊:像是一些小事情。比如你在家的时候:黄油在哪儿?家里没黄油了,你就出门去买。不过,在那个时候黄油在哪儿?没有黄油。你就得一直等着,直到能搞到黄油。
莉莉:可能是人造黄油。
罗伊:现在,你走进房子,坐下来,打开电视机,再进厨房,拿杯牛奶或其他什么东西,看几个小时的橄榄球或棒球比赛。他们就不行。如果他们很饿,又什么吃的都没有,就只能等着。
巴基:爸妈说:我们拥有现在的一切应该感到高兴,像是穿的衣服、吃的食物,所有的一切。
莉莉:他们曾经讲过一个银圆的故事。不管什么时候跑出去,他们都会拿着这块银圆,到街角的小铺子里,买上一块钱吃的。他们拿银圆付钱。店主会留着这块银圆,直到他们有了一块钱,去把它换回来。
我觉得如果再来一次大萧条,我们会更难过。如果再经历一次,你不晓得他们要怎么挺过来。因为他们对太多的事情想当然了。我的意思是,你看看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你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这些东西,他们要怎么办。如果他们还记得自己以前是怎么做的。因为他们已经让它成为过去。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恢复过来了。如果我们现在遇到大萧条,所有人都会更难接受。
大家相互践踏。他们会欺压,甚至杀了对方。他们得到的多过自己需要的,然后就践踏别人,好保住这些东西。他们有了汽车,有了房子,有这有那。这些都超出了他们的需求,但他们觉得自己需要,所以想保住这一切。跟他们拥有的东西相比,人的生命都算不得重要。
记者,二十七岁。
每次遇到“大萧条”这个词,它都像一道屏障或是一个不对外人开放的俱乐部。因为它,沟通无法顺畅地进行。年长的人总是说: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大萧条,所以完全理解不了。他们从来不说: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如此安逸的社会,所以不能理解你。所有沟通的尝试都无疾而终。突然之间就有了代沟。这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们真正想表达的是:我忍饥挨饿,辛苦工作了二十年,你必须努力。这是非常严重的加尔文主义。工作、忍耐,一天被责骂二十次,才能得到一碗豆汤。
我无法理解一个什么都缺的社会。一般而言,我们没有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置身在一个什么都过剩的社会:多余的东西、多余的人。
在我们长大成人的社会里,你坐进车里,有人送你去高中,你在那里不需要费什么工夫,就能拿到“优秀”的成绩。在我看来,白手套就是全部的防护,是终极铠甲。
对我而言,“大萧条”就过去的新闻纪录片,“领救济汤的队伍”这个词和亨利·方达(Henry Fonda)主演的《愤怒的葡萄》看起来真实又悲观。比起大萧条,工业革命更能让我感同身受,因为人们是受到自己不能掌控的因素影响而失业的。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大萧条。也许这就是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同情心的缘故。你应该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曾经历过“闪耀的二十年代”,是叫这个吧?当时,他们经常跳舞,在车里喝杜松子酒,为F.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喝彩。人们之间的联系不是经济上的,而是社交上的。
它不同于道德失范的二十年代,那时候流行超短裙、私酿的杜松子酒、蹩脚的诗歌,股市一路上涨。在我的脑子里,这一切都混在一起。在某个时候开始实施禁酒令。我不太确定那是在大萧条之前还是之后。当时还有艾尔·卡彭(Al Capone),银幕上也有人穿着酷炫的宽肩套装,拿着机关枪扫射。那是历史上不可思议的一段时期。就像是在演电影,乱成一团,动荡不安。
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个纪录片社团放映了帕尔·洛伦兹(Pare Lorentz)的《大河》,非常棒的片子。它的大部分内容都很感伤,文艺复兴式的情怀,主要来自于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我想这个机构是在大萧条时期组建的。洛伦兹写的那首诗里,全是河流的名字,虽然没什么独创性,可当你仔细聆听,就会觉得这是一首很棒的诗——这条河原来那么重要。
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人们一直在笑,笑话那些乡土味十足的台词。我特别惊讶,甚至觉得有点儿受伤。我问工作人员:“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这条河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我想可能就是这样。
大萧条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消沉,随时都能开心起来。不能在躺椅上坐下来,来上一杯啤酒,打开电视机,对我来说这就是大萧条。
这是被父母过滤掉的东西。我对大萧条所知不多,他们也不介意我知道得不多。他们控制着信息源——有点儿像大祭司:你不能靠圣坛太近,不然你就会被打死。过去这段艰苦的经历才让他们有理由享受今天的富足。如果我们有了他们不曾有过的想法,那就糟糕了,他们对我们的心理控制就减弱了。所以,他们对嬉皮士心怀不满。这些人在说: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我们这样干,还不错。不过,我们的父母不大喜欢。他们想让它成为一个秘密。他们试图控制我们可能接触到的信息。他们自己搞砸了,不想让别人发现。
钱是我爸爸最看重的东西之一。他希望自己是个百万富翁。我不一样。我觉得钱不那么紧要,就像你必须得有的东西。但我不会对它日思夜想。
马歇尔二十三岁,斯蒂夫二十一岁。他们都上过大学。现在,一个为地下报纸编辑文章,另一个经营着一家咖啡馆。
马歇尔:直到去年置身“复活城”(Resurrection City),我才开始认真地去思考“大萧条”。我想一开始有穷人在游行,军人把这些人赶走了,其间冲突不断。“大萧条”从未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但我觉得应该想一想。虽然我自己并没有经历过。
斯蒂夫:对我来说,这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我妈妈高中毕业后,还很年轻,本来有机会上大学的,但她不得不去工作,因为她的父母在挨饿。从那时开始,她的生活就是勉强维持生存。人们都曾有过梦想,但他们却被迫放弃,好在美国社会里活下来。去赚个一块两块,就像我妈妈那样,梦想破灭。
我知道有很多美国人都以大萧条为耻辱。我还记得麦卡锡时期,人们都在批评自己在大萧条期间的所作所为,相当于公开承认自己羞耻的行为。
马歇尔:大萧条让人觉得尴尬。那是对国家体系的羞辱:美国模式看起来是那么成功。突然之间,问题出现,一切都不灵了。现在很难理解这个事情。想象一下,因为和文件、钱以及其他抽象的东西等相关的原因,这个体系突然就崩溃了。
在现在的很多年轻人看来,它恰巧证明了这种经济体系是不合理的。毕竟,当时有工厂,有人想工作,也有设备。但就是不管用。要是现在,如果有很大的粮食仓库,却不立刻打开给挨饿的人发放粮食,人们就会拿起枪,一定要让它打开。他们不会被这样的想法禁锢:觉得你没有权利获得食物。这里有吃的,为什么人们还要饿死?
斯蒂夫:人们总是在说理想主义对年轻人是一件好事情,直到某一个时刻,你就必须开始面对生存的现实。这是在大萧条期间得来的教训。至少我的父母是这样。他们被迫放弃自己的理想,面对残酷的现实——挣钱活下去。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得来这个教训,觉得有必要传给我们。这些经历我都是间接知道的。我看到了它带来的后果。
我不认可这一点,也拒绝过我父母不得不过的那种生活。我拒绝接受他们得来的教训。
马歇尔:不同代人之间的这种问题其实就是价值观,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对你们这代人来说,是血,是汗,是泪……你必须得去挣钱。
一群年轻人在证券交易所烧钱,把钱从阳台上撒下去,引起一片混乱。大家都在抢交易所地板上的钞票。他们试图表述和金钱观有关的立场。一个越南人有可能被汽油弹点着,动物被宰杀,一美元却被奉为圣物。美元不会被烧掉。事实上,这是一种联合犯罪。对美元的这种崇拜是一种固有的异化的想法。那些在1929年自杀的人都是受害者。
斯蒂夫:从三十年代开始,大萧条就决定着我们的生活质量、习惯和氛围:金钱万能。你的立场是什么?大部分人——包括年轻人在内——都会选择美元。
你还能重现——至少在想象中重现——大萧条时的那种氛围吗?
马歇尔:恐惧。它动摇了人们的安全感,显然这种安全感也是自欺欺人的。自那时起,人们没有一刻不害怕。害怕共产党,害怕生活在罪恶中的人,害怕嬉皮士——恐惧、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想这是大萧条落下的毛病。
人们一般认为钱会带来安全感。但事实恰好相反。如果你有一间大房子,这意味着你又得开始担心了:有人会来抢劫。如果你有一间很不错的大铺子,你现在又害怕发生动乱,这样你店里的东西可能会被偷。瞧,钱带来更多的恐惧,而不是安全感。
斯蒂夫:恐惧是人们不愿意谈到的一种情绪。但是,这种情绪却会实实在在体现在他们的生活当中。我的父母费了好大工夫才克制了大部分恐惧。当我拒绝入伍时,他们是站在我这边的。但我刚开始参加示威游行的时候,他们担心我爸爸会因此丢掉工作。恐惧是如此的明显,你都能尝到它的滋味。你做的事情有可能让你失去赚取前所未有的财富的机会。如果不是大萧条,我完全没办法想象这种恐惧。它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和道德意识。
在我的感觉里,那是一个完全混乱的时期,甚至都没有路标。道德和社会的指示牌也被彻底毁掉了。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更多的暴力?暴力是以什么形式呈现的?发生了什么?是政府的投资,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将我们拉出了大萧条的深渊?冷冰冰的出版物显然不足以让我充分了解那段时期。
附记:1969年11月1日,马歇尔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