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茜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仍在坠落，只是速度减慢了许多。敞篷马车的顶部像一把降落伞一样被风撑了起来，载着他们在气流中漂浮，下坠的动作变得轻柔了，不再令人难以忍受。最糟糕的事情是他们对掉落到裂缝底部的恐惧感，以及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那种本能的惧怕。在他们头顶上方，地面裂开又合上的巨响此起彼伏，数不清的碎石和土块在他们周围四散飞舞。尽管看不到，他们却清晰地感觉到了石头、泥土砸在车顶上的震动感。一个突然飞来的石块砸中了吉姆瘦骨嶙峋的身体，他立刻痛苦地嘶鸣起来，就如人类口中发出的尖叫声一般。实际上，可怜的马儿并没有被砸伤，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以同样的速度往下坠落，只是石块和垃圾比马和车的速度快一些，毕竟，马车被气流的阻力托住了嘛！所以，可怜的吉姆只是吓坏了而已。

这样可怕的坠落到底持续了多久，多萝茜说不清楚，她早就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了。可是渐渐地，当她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望向前方的黑暗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看到马车前面吉姆模糊的轮廓——他的头高高扬起，耳朵直竖，随着他下坠，四条长腿在空中乱蹬乱踢着。转过头去，她发现自己也能看到身旁的男孩，和自己一样，他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

多萝茜叹了口气，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她开始意识到，死亡并没有到来，她只是开始了另一场历险，一场和她曾经经历过的一样奇妙、一样不同寻常的历险。

想到这里，她振作起来，把头轻轻地靠在马车一侧，想看看那道奇怪的亮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她下方很远的地方，六个耀眼的光球正一动不动地漂浮在半空中。位于中间的最大的球是白色的，让她想起了太阳，其余五个鲜艳夺目的球环绕在白球四周，像星星的五个角，玫瑰色、紫色、黄色、蓝色和橘色，五彩缤纷，交相辉映。这几个绚烂的彩色“太阳”向四面八方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马儿吉姆和马车，连同车上的多萝茜和杰比不停平稳坠落，一点点靠近下面的“阳光”，四散的光线开始呈现出彩虹的色彩，每一秒都变得更加清晰，直到整个空间都被绮丽的颜色填得满满的。

长时间的坠落让多萝茜感到头昏目眩，无法说太多的话。不过，她看到前方吉姆的一只大耳朵被映成了紫色，另一只变成了玫瑰色，她不禁想他的尾巴是不是变成了黄色，身体是不是映满了蓝色和橘色相间的条纹，就像斑马一样。然后，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杰比，发现他的脸上一片蓝色，头发则变成了粉色，于是她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声音中还透着一点儿紧张。

“是不是挺好玩儿的？”她开口说道。

男孩吓了一跳，大睁着眼睛。蓝色和黄色的光线在多萝茜脸庞的正中央交汇，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给她的模样罩上了一抹骇人的色彩。男孩似乎更恐惧了。

“我……我看……不……不出有什……什么好玩儿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正在这时，马车慢慢地向一侧倾斜过去，马儿吉姆的身体也随之歪向一边。然而，他们继续往下坠落着。多萝茜和男孩杰比仍然和之前一样，稳稳地坐在座位上。紧接着，马车翻转一圈，头朝下缓慢坠落，过了一会儿，又自动调转车身，恢复成正常的样子。可怜的吉姆疯狂地挣扎着，四条腿在空中乱蹬个不停，直到终于摆脱了“倒栽葱”的恐惧，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嗯，这样好多了！”

多萝茜和杰比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你的马会说话？”她问道。

“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男孩回答说。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吉姆听到他们俩的议论，大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说话了。你们可把我害惨啦！”

“这个嘛，我们可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多萝茜语调轻快地回答说，“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啦！”

“是的，是的，”吉姆嘟哝着，“到那时就有我们受的了。”

杰比打了一个寒战。对他来说，所有这一切都太可怕、太不真实了，让他根本无法理解，唯一伴随着他的便只有深深的恐惧感。

他们飞速地靠近那几个燃烧的彩色“太阳”，从它们旁边擦了过去。四溢的“阳光”太强烈了，晃得他们头晕目眩的。他们马上捂住脸，以防被强光伤了眼睛。但令人惊奇的是，彩色“太阳”中并没有炙人的热量。当他们滑落到彩球之下，马车的顶篷遮住了刺目的光线时，他们才移开双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总会到达底部的，”杰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要知道，不可能一直往下掉的。”

“当然啦！”多萝茜说，“我们大概在地球中央的某个地方，很快就会到达地球的另一边了。不过，这个洞可真大呀，是不是？”

“是啊，太大了！”男孩子回答说。

“马上要到地面了。”马儿吉姆宣布道。

听他这么一说，多萝茜和杰比马上把头探出马车，向下张望。没错，他们下方不远处就是一大片陆地。此时，他们下坠的速度变得慢极了，甚至不能称之为“下坠”，而只是异常缓慢地飘浮，两个孩子渐渐地不再紧张，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下方的陆地上遍布着山脉、平原、湖泊和河流，与地球的表面非常相似。不过，所有的景物都被天空中六个太阳发出的斑驳光线染成了艳丽的色彩。四处耸立的房屋似乎用透明的玻璃建成，每一座都闪闪发光，异常夺目。

“我相信我们没有危险，”多萝茜冷静地说，“我们飘得这么慢，落地的时候，肯定不会被摔坏的，而且，我们要降落的国家看上去很漂亮呢！”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了家了！”杰比嘟囔道。

“噢，那可不一定。”小女孩回答说，“不过，杰比，我们先别担心这些事情吧，要知道，反正现在我们也帮不了自己。而且经常有人告诉我说，为没发生的事情担心是很蠢的呢！”

男孩陷入了沉默，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反驳如此合情合理的话。

很快，地面上奇妙的景色攫住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他们即将降落的地方似乎是一座宽广的城市，城中高楼林立，圆圆的玻璃屋顶上耸立着如巨型矛头般的尖顶。万一他们不幸掉在这些家伙上面，肯定会受重伤的。

马儿吉姆也看到了危险的尖顶，吓得耳朵直竖起来。多萝茜和杰比紧张地屏住呼吸。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缓慢地向下飘去，最后轻轻地落在一个宽阔平坦的玻璃屋顶上。

接触到坚实地面的时候，可怜的吉姆四条腿还在抖动个不停，几乎无法站立。杰比则立刻滑下马车站在屋顶上，却在笨拙与仓促间不小心踢翻了多萝茜的鸟笼。笼子在屋顶上滚了两滚儿，底部掉了下来。一只粉红色的小猫马上从倒扣的笼子里爬了出来，卧在玻璃屋顶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眨巴着她圆圆的眼睛。

“噢，”多萝茜说，“这是尤里卡。”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红色的小猫呢！”杰比说道。

“尤里卡不是粉红色的，而是白色的。是上面射下来的奇怪光线把她给照红了。”

“我的牛奶呢？”小猫直直盯着多萝茜的脸问，“我快要饿死了。”

“噢，尤里卡！你会说话了！”

“说话！我在说话吗？天哪，我就是在说话，是不是很滑稽？”小猫问。

“什么都不对劲儿，”杰比神情阴郁地说，“动物们不应该说话，可是，自从意外发生后，甚至连老吉姆都开始说话了。”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吉姆粗声粗气地说，“至少不会比某些事情糟糕。现在我们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男孩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城中所有的房子都是由玻璃建造的。每一栋都明亮透明，透过墙壁，可以清晰地看到房子里面的一切，就跟从窗口张望一样容易。多萝茜站在屋顶上，看到脚下的房子里有好几间卧室，她甚至可以模糊地看到蜷缩在卧室角落里的几个奇怪人影。

旁边房子的屋顶上有一个大洞，玻璃碎屑散落得到处都是。附近的一个尖顶断掉了一截，无数个碎片在下方懒洋洋地堆积着。还有一些房子或绽开了条条裂缝，或边角断落。不过，在破坏完美的事故发生之前，这些房子一定非常漂亮。缤纷的光线从上面的彩色太阳上倾泻下来，静静地映照着玻璃城，给城中的建筑披上了一层柔和而又变幻莫测的色彩，好看极了。

然而，自降落到屋顶直至现在，他们还没有听见过一丝声响，除了他们自己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死寂。他们开始怀疑，在这个地心世界的美丽城市中，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从旁边屋顶的一个洞口钻了出来，出现在他们面前。他长得并不高大，却身形优美，有着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孔——就像一幅精美的肖像画中的脸一样沉静祥和。他穿着修身得体，衣服是亮眼的绿色，随着五彩的阳光，流转变换，却又不完全受光线的影响，看上去非常漂亮。

男人往前迈了一两步，正欲穿过屋顶，结果他一抬头，发现了近在眼前的陌生人，于是慌忙停下来。他平静的脸上没有显现出任何恐惧或吃惊的表情，不过，他肯定是又惊又吓，因为他盯着丑陋的大马看了一会儿之后，便突然飞快地向屋顶较远的一侧走去，一边走，一边又扭过头向那个奇怪的动物张望着。

“当心！”多萝茜大喊道。她注意到俊秀男人没有看着脚下的路，只一个劲儿往前迈进，“小心点儿，不然你会掉下去的！”

但是，男人对她的警告根本没有理会。他走到高耸屋顶的边缘，一只脚踏入半空中，然后，从容不迫地腾空往前迈步，就好像在坚实的地面上行走一般。

小女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跑到屋顶边缘，伸长脖子向下张望，结果看到那个男人正快速地从空中走向地面。不一会儿，他便到了下面的街道上，闪身穿过一个玻璃门，进入其中一栋玻璃房子，消失不见了。

“真的太奇怪了！”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叫道。

“的确。不过不只奇怪，还很好玩儿呢！”小猫轻轻地说。多萝茜闻声转过身去，竟然发现她的宠物正在离屋顶边缘大概一英尺左右的地方腾空行走着。

“快回来，尤里卡！”她紧张地大叫道，“你会没命的！”

“我有九条命呢！”小猫尤里卡咕噜咕噜地叫着，绕了一个圈，然后又走回到屋顶上来，“不过，在这个国家，我连一条命都不可能丢掉，因为就算我想掉下去都做不到。”

“空气能承受得住你的重量吗？”小女孩问道。

“当然啦！你看！”说着，小猫又一次腾空走了几步，再回到屋顶上。

“太棒了！”多萝茜说。

“要不我们让尤里卡到下面街上去找个人帮我们吧！”杰比建议道。对眼前发生的怪事，他甚至比多萝茜还要吃惊。

“也许我们可以在空中走一下试试。”小女孩回答说。

杰比吓得倒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我可不敢试。”他说。

“吉姆也许愿意试试。”多萝茜看着大马说。

“也许他不愿意试！”吉姆大声回答说，“我已经在空中折腾得够久了，现在很开心待在房顶上。”

“可是我们没有摔到房顶上啊！”小女孩说，“朝这儿降落的时候，我们一直飘得很慢。我几乎敢肯定，我们可以飘到街上去，不会摔伤的。尤里卡刚刚不是走得好好的嘛！”

“尤里卡只有半磅重而已，”吉姆冷笑着说，“而我足有半吨重呢！”

“你没有那么重，吉姆，”小女孩朝大马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你瘦得皮包骨头了。”

“唉，我老了，”吉姆说着，沮丧地垂下头去，“这辈子又受了很多苦。小姑娘，我曾经在芝加哥拉过很多年的公共马车，那足以让任何马儿都骨瘦如柴。”

“他吃得不少，完全够他长胖了，我觉得。”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那你记得今天早饭我吃了什么吗？”吉姆愤愤地反驳道，似乎对杰比的话有点儿不满。

“我们今天谁都没吃早饭，”男孩说，“再说了，处在这样的危险当中，谈论吃的可真是蠢到家了。”

“没有什么比缺乏食物更危险。”吉姆对他小主人的言辞不屑一顾，“而且现在，谁知道这个奇怪的地方会不会有燕麦？就算有，肯定也是玻璃的！”

“噢，不！”多萝茜叫道，“我看到下面有很多漂亮的花园和田地，就在城市的边界处，可是我们得先想个办法下去才行啊！”

“你干吗不走下去呢？”尤里卡问道，“我跟那匹马一样，饿得不行了。我要喝牛奶。”

“你想试试吗，杰比？”小女孩转身对她的小伙伴说。

杰比犹豫了一下。他仍然苍白着脸，眼神中透着恐惧，因为这次可怕的历险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担忧。可是，他不想让多萝茜认为自己是一个胆小鬼，于是他慢慢地向屋顶边缘走去。

多萝茜伸出一只手拉住他。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在屋顶边缘的上空试了试，结果发现浮力很大，似乎可以承受他的重量。于是，杰比鼓足勇气抬起另一只脚。多萝茜拉住他的手，跟着他迈下屋顶。转眼间，他们便在空中稳稳地走了起来。小猫尤里卡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

“过来呀，吉姆！”男孩叫道，“没事的！”

吉姆早就慢腾腾地走到屋顶边缘，四下张望着。作为一匹理智而经验丰富的老马，他断定：既然他们几个平安无事，他肯定也没问题。于是，他打了个响鼻儿，嘶吼一声，摆了摆他的短尾巴，然后一扬腿跳下房顶，跃到空中。他开始慢慢地向地面飘去，身体的重量让他比两个孩子的下落速度快得多。不一会儿，他便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然而，当他降落在玻璃人行道上时，却感觉万分轻柔，连一丝震动都没有。

“噢，天哪！”多萝茜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个地方真是太奇怪了！”

人们开始从玻璃门里涌出来，好奇地注视着面前这几个不速之客。很快，街道上便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独独没有孩子。他们个个体形优美，脸庞俊秀，身上的衣服也非常漂亮，整个人群中根本找不出一个相貌丑陋的人。可是，多萝茜并不太喜欢这些人的外貌，因为他们表情呆板，和木偶没什么两样。他们既不笑，也不皱眉，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恐惧或惊讶，好奇或友好。他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陌生来客，尤其是吉姆和尤里卡，因为在此之前，玻璃城中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马儿或小猫，也没有见过与他们这些人外表相像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奇怪的男人来到人群中。他前额上方的黑发上佩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看样子是城中的首领，因为人群突然向两边移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先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了一眼吉姆和尤里卡，然后把目光定在两个孩子身上。

“告诉我，闯入者，是你们引发了‘石头雨’吗？”他冲着比多萝茜稍高一点儿的杰比说道。

男孩愣怔了一会儿，不知道男人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快记起地震发生之后，有很多石头随他们一起坠落。在他们最终降落到这个城市之前，那些石头早就从马车周围迅速飞过，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于是，他轻声答道：“不是的，先生，我们什么都没做，是地震。”

头戴星星的男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又问道：

“什么是地震？”

“我不知道。”杰比一脸迷茫地回答说。他仍然没有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多萝茜接口道：“地震是地球的一次震动。当时，地面上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们掉了进来——连同我们的马、马车和其他所有的一切——地层里的石头变松了，也和我们一起掉了下来。”

头戴星星的男人看着多萝茜，目光沉静，没有丝毫表情。

“‘石头雨’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很大的破坏，”他说，“除非你们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这个责任就由你们来承担。”

“我们怎么才能证明呢？”小女孩问道。

“我没义务告诉你。这完全是你们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你们必须去找巫师，他很快就会查明真相的。”

“巫师住在什么地方呢？”小女孩问。

“我带你们去，跟我来！”

说完，头戴星星的男人转过身沿街道向前走去，犹豫了一下之后，多萝茜抱起尤里卡，爬进马车里。男孩杰比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说道：“驾，吉姆！”

吉姆缓缓地迈着步子，拉着马车往前行进，玻璃城的人们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然后慢慢地跟在后面。他们一点点前进，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最后到达一个露天广场。广场中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玻璃宫殿，中央是圆形大屋顶，四个高高的尖顶分据于四个角落。 cFdC1oJIMsXgHCe/jn1IXrN1OUjEe1NDqQjWlNwaA74j0sPC/OMyYKdj8+OJqjL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