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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

文 / 柯九年

天阴沉沉的,铅色的乌云积压在心头。吸进鼻腔的空气湿热而黏稠,仿佛能捏出水来。我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强忍着咳嗽喝了一小口。

“咳咳,咳咳……”

好像要下雨了。我自言自语道。

01

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几个月才回家一趟。我和母亲住在姥姥家,那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山路崎岖,到最近的县城也有半天路程。

我们孤儿寡母,再加上当地人思想闭塞,所以很少有人问津。但凡事总有个例外,黄胡子就常来我们家串门,也算是少有的一位熟客。

黄胡子有四十多岁,长得人如其名,黄色的胡子,黄色的头发,就连眼珠子都是黄色的。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的胡子是黄色的。他得意地回答:“这是财气,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然后又给我讲了一堆长着黄胡子的古代英雄人物。那时我才五六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问父亲,父亲听了,一拍我脑袋说:“别听他瞎吹牛,那黄胡子是小时候挨饿,缺微量元素。”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微量元素,但听出黄胡子是在吹牛皮。于是后来他再跟我扯什么,我就当耳旁风随便糊弄几句,再也不听他乱讲。

黄胡子很吝啬,别管干什么总想着要占点小便宜。每隔上两三天他就拿着个牙刷来我家院里站着,笑嘻嘻地说:“这两天老是牙疼,弟妹,给我挤点牙膏败败火。”母亲笑笑,从里屋拿出一管铝皮牙膏,递给他让他自己挤,他便捏住牙膏尾巴,狠狠地挤上一截。当然,临走时还要叼着个烟卷,有时耳朵上还要夹一根。

黄胡子有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儿,其中,最大的比我大四岁,最小的跟我一般大。除了老大以外,那三个孩子都长得跟黄胡子一样,黄黄的眼珠,黝黑的皮肤,透着一股大山的气息。唯独大女儿不一样,白白的脸蛋,玲珑的身段,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一看就和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

据母亲所说,黄胡子的大女儿并非他亲生。那一年,全国大炼钢铁,县领导号召青壮年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出力。黄胡子家有七个兄弟,他是老幺,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二十多岁也没娶上媳妇,村里跟他一般大的大多都已结婚生子,不愿出远门。他听说在厂里干活能吃饱饭,就跟着邻村几个念过书的青年一起去了上海一个炼铁厂,一干就是八年。

再后来,革命的炮声一响,厂长砸了炼铁炉,带头闹革命,黄胡子从仓库偷装了半袋子铆钉,混在造反游行的工人队伍里,跑回了老家。临下火车时,看见检票员抱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问是谁的孩子丢在车上了。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就是没一个说话的,几分钟后火车要开了,检票员就说如果没人要这孩子就放在月台边上。黄胡子觉得自己都三十了,回了村也不一定能找着个媳妇,如果养个孩子以后好歹还能伺候自己,就说把孩子交给我吧,我养她。检票员打量他也不像个坏人,再加上时间紧急,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又掏出几张粮票,说:“大哥先应应急。”黄胡子抱着那个小女孩,扛着新换的几十斤粮食,回到村里后,还引起了一场轰动。女婴身上只有一卷小被子,一个红肚兜,肚兜上绣着一副鸾凤朝阳,那时父亲在上海当美术老师,认出那肚兜上的是苏绣。于是黄胡子给那女婴取名为秀儿,黄秀儿。

黄胡子在上海当工人那几年,倒也攒了一些钱,回乡之后立马翻盖了房子。村里也有人给他说媳妇,但大都嫌弃秀儿是个累赘。后来还是姥姥做媒给他说了邻村一个姑娘。那姑娘比黄胡子小两岁,家里成分不好一直嫁不出去。于是他们很快就成亲,生了一群“黄”孩子。

02

秀儿和她的名字一样,长相秀气,脾气温和,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她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帮着母亲干些家务活,带带孩子。再大一些的时候,已经能把这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黄胡子夫妇视她如己出,对她很好。我小时候常常生病,也不喜欢乱跑,村里孩子都不带我玩,我就常常去找秀儿姐姐。

那时,父亲常年工作在外,村里也没有小学。母亲曾经上过女子中学,嫁给父亲后也跟他学了几年书法,于是母亲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她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本书,指着那些方块字一个一个地教我念。

母亲房里有个大木箱子,里面全是书,平时都上着锁,只有教我识字时才会小心打开。有一次她忘记锁箱子,我悄悄打开看了看,里面是满满的书,有繁体的“四书五经”和各类新闻报刊,也有厚厚的英文书和中文译本,还有不少是美工书籍。这在当时属于“禁书”,难怪母亲锁起来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经常趁着母亲不在房里,偷偷拿本书跑到黄胡子家,钻进秀儿姐姐房里快速看完,然后再悄悄放回去。就这样,我慢慢地读完了四大名著和鲁迅、张爱玲等名家的作品集。还读了一些杂志,印象最深的是《语丝》和《新青年》,其他的却都记不清了。

有天下午,母亲和姥姥下地干活,我轻车熟路地溜进里屋,找到钥匙,打开书箱,摸出一本带绣像的清本《红楼梦》,我把书往怀里一揣就跑进了秀儿房里。秀儿正坐在床上绣花,让我自己找地方坐下。我灵机一动,把那本书递给她,问她能不能把上面的几幅人像绣出来,秀儿接过书,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慢慢说:“应该能,就是费点工夫。”

秀儿的骨子里流淌着江南人的血,她天生就是个宛如丁香花般的南国女子。六七岁时,黄胡子带她去镇上赶集,看见一个货郎挑着两担子针线和半匹丝帛叫卖,她就扯着黄胡子的衣角不肯走。黄胡子大为惊奇,见她坚持就给她买了几尺丝帛和一包绣花针。原本以为秀儿只是想买来玩玩,结果回家后她竟然像模像样地绣起了花……秀儿最先绣出的,是一副鸳鸯,看着床头的枕头绣的,虽然很粗糙,却也有几分韵味。

黄胡子家的孩子都是在地里长大的。生产队里有规定,小孩子参加劳动能给一半的工分。而黄胡子家孩子多,他就把几个孩子都带到地里帮忙干活,一天下来,收益还是很可观的。但秀儿跟我一样,天生的柔弱身子,自小多灾多难的,实在干不了什么累活。“真是个富贵命,连锄头都挥不起来!”黄胡子常这么发牢骚。

阴天下雨,我常常咳嗽。母亲说,这是肺气虚弱,于是给我熬了大碗的姜糖水。秀儿姐姐也是这样,咳得双颊通红,但以黄胡子的吝啬,姜糖水断然是不可能的。我就偷偷地把母亲给我喝的留下一半,悄悄给秀儿送去,起初她挥着手说不用,我就说如果她不喝我就倒掉,她只好苦笑着喝下,像是在喝一碗黄连汤。

03

几年过去,我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父亲准备把我和母亲接到上海,那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父亲又恢复了教师工作,在一家高中当美术老师,他也给母亲找好了工作,是在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

八月十五那天,父亲回家探亲,顺便接我们走。尽管早就知道要走了,但我还是扒着门框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连拉带拽,总算把我弄出了家门。年迈的姥姥执意要送我们下山,父亲自然不敢拒绝,只好慢慢地在山路上走着。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向着我们跑过来,是秀儿姐姐。因为剧烈奔跑,她白皙的脸蛋变得红彤彤的。“这个给你。”她递给我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幅金陵十二钗。我想回赠她个东西,可翻遍了口袋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情急之下我掏出一截铅笔,硬塞给她。然后,就跟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界,永远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到了上海之后,我才发现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戴着绿帽子的骑自行车的邮递员,小铁盒装着的凉凉的冰激凌,长着大嘴巴的会唱歌的收录机,还有穿着碎花洋裙扎着马尾辫的女同桌……最令我惊异的是,这里的人说话竟跟秀儿姐姐一样的腔调。或许,她真的属于这里。我常常望着黄浦江的来往船只胡想。

寒来暑往,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九年。在这九年里,我结识了许多朋友,读了很多书,童年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却一直忘不了一个身影。母亲也因看望姥姥回去过几次,但关于秀儿所知不多。只是隐约地听姥姥提及秀儿订婚了,又生了场什么病,其他就不知道了。

她送我的香囊我一直放在身边,那稚嫩的绣工在仓促之间竟绣出了影响我一生的轮廓。一定要去看看她,我对着大海发了誓。

04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借着看姥姥的名义登上南下的火车,离开了上海。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班车,后来又转乘巴士,再后来搭了一辆附近村落的牛车,驾车的是一位中年大叔,络腮胡子,一脸和气。大叔看着忠厚,实际上很健谈,我们聊了一路。

我笑着问他认不认识黄胡子,他说:“当然认识咯,他家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光杆儿了。”我大惊失色,问他怎么回事,大叔一甩鞭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然后,慢慢地给我讲清了一切。

就在我离开村子之后,准确地说是在我离开的第二天,秀儿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一连几天都不退,黄胡子给她灌了当地人常用的退烧的中药也不管用。后来实在没办法,请来了几十里外的一个赤脚医生,那医生是个二把刀,以前学过几年兽医,阉了半辈子的猪,让他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还是村主任说,实在不行就送镇医院。黄胡子咬咬牙,背着秀儿连夜跑到镇上,住了两天院才退烧,算是保住了命。医生说这孩子身子弱,得注意调理,不能受风寒。黄胡子点点头,交完住院费,脸都成了绿的。镇医院离村子足有三十里路,黄胡子也不舍得雇辆车,就这么把秀儿背回了家。

从那时起,秀儿的身子更弱了,动不动就伤风感冒的。一次两次,黄胡子还不好说什么,可地主家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的住院啊。黄胡子自觉对秀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第二年就给秀儿定下了婚事。

男方家在很远的山沟里,靠伐木为生,有两个弟弟,父母年迈。因为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秀儿爱生病,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所以黄胡子就想把她嫁得远一点,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找回家,还能多收一笔彩礼钱。虽然秀儿个儿不高,也不太爱说话,但她长得白白净净的,会收拾家务,待人也和气,男方父母一眼就相中了,说明年开春就娶她回家。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男方临走时还留下了不少礼钱。

越是穷山沟里的汉子,干起活来就越是拼命。秀儿的未婚夫比她大七岁,看起来却像她爹一样老。没办法,家里兄弟多,当老大的就得多担待点。那汉子在山里伐了好几年树,这才攒够了娶媳妇的钱,那几年他用崩了口的斧子能摞成半截短墙。黄胡子穷了半辈子,终于靠嫁女儿富了一次,依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半夜里笑醒过几回。

按当地风俗,订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只有逢年过节,女婿来给老丈人送礼时才能隔着窗户远远地望一眼,这时候是要看老丈人脸色的,万一惹怒了他,那就别想好好地把媳妇娶回家。黄胡子又是出了名的抠门,女婿来看他,茶叶都要现借。在饭桌前成天板着一张臭脸,听说那女婿来之前还怕得偷偷哭过鼻子。

这一切,都与秀儿无关。她每天都坐在床上,守着一盏油灯,绣花。那时,秀儿的手艺已经练得很好了,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就连镇上的供销社都很乐意收购她的针线活。但她毕竟不属于这里,一直生病,又得不到很好的营养和治疗,她的病情开始恶化,身子越来越虚弱,脸也浮肿了一圈。

期间,秀儿也到镇上医院里看过几次,那医生原本是个开药铺的,不时就给她开点中药调理身子,只是找不着病根,收效甚微。有些好事的妇人见秀儿进了诊所,便悄悄去问,结果被大夫轰了出来,臊着脸溜回了家。

05

秀儿本该在那年春天被迎娶,然而那姑爷的老父亲死在了头一年飘雪的除夕夜里。按风俗,父亲去世,三年内不可以有嫁娶。于是秀儿的婚事被拖了三年,拖得病情越发严重,拖得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秀儿死在八月十五的夜里。那天她的行为很奇怪,先是去供销社,把自己存了一个月的绣活都卖掉,然后没有去医院,而是买了半斤生姜和两包红糖,坐着邻居的驴车回了家。半夜里,黄胡子听见秀儿房里传来“哗啦”一声响,连忙过去看,结果发现秀儿半坐在床头,面如金纸,半碗姜糖水被洒在地上,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最奇怪的是,秀儿颤抖的手里竟死死攥着一根铅笔,黄胡子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拿下来。

秀儿被放到门板上,众人抬着她连夜赶到了县医院。值班医生看了看她的情况,摇了摇头。后来知道秀儿患的不过是普通的肺炎,只是一直得不到救治,被生生地拖死了……秀儿的骨灰,被她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夫抱走,他刚死了父亲,母亲又瘫了,现在连未婚妻也没了,什么都没了。送葬那天,他一路走一路哭:“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要是知道她病了,就算是卖血也给她治好啊!为什么不告诉我,把她活活地,活活地拖死了……”听说人老了就很少做梦了,他现在又老又穷又丑,大概也做不了什么梦了吧。

听到这里,我哭了。

后来听姥姥说,秀儿死后,黄胡子在她的衣服里,竟然搜出了近千元钱。有一些是那未婚夫托黄胡子给她买衣服的,更多是她自己挣的,可怜这姑娘绣了一辈子花,自己临死前却连件体面衣服都没穿过……

黄胡子拿出些钱买了两匹布,给一家人各做了件春秋衣。他穿着那衣服来姥姥家炫耀,被姥姥骂走了。后来,他又掏了几百元钱给小儿子定了个娃娃亲。那几年气候异常,先是大旱,后又大涝,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不得已,黄胡子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村子,准备去上海讨生活。结果在经过一片采石场时遇到了泥石流,除了他自己侥幸抓住一根树枝逃了出去,妻儿全部遇难。

黄胡子回到村上时,已经是第二年了。那时他精神恍惚,衣衫褴褛。从那以后,他便守着那间破宅,靠村里人的施舍度日,从疯子变成了乞丐。

06

我又站在了这里。小院、花草、香樟树……就连那缕缕炊烟都透着熟悉的味道。只是当年抱着我乘凉的外婆如今已坐上了轮椅,昔日曲折的羊肠小道也已修成了盘山公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我慢慢地走到了黄胡子家。几间小屋早已塌败,仅剩一间屋顶尚存,我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在啃一块发霉的烙饼,他的胡子留得比头发都长,跟土地一样的黄色。

屋檐下,我看见几只燕子正在低飞,天上的云结成了铅色。

要下雨了吧。我转身离去。

姐姐,你还好吗?我站在窗边,手里捧着那个香囊,心底呢喃道。

院内雨声如泣,无人应答。檐角,一缕炊烟微斜,几只雏燕低飞,展翅,回转,似在寻找当年那方晴朗的天空。 vDQsywGQapb/DGdqcJNjUxoTBi1cW/SdqnysGcCzQ3f57EX9oEcVL2SO121yvz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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