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男孩,我们姑且这么称呼他。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男孩,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管他。当然,知道他的人很少,他也记不清自己有几个亲戚,虽然屈指可数。他十有八九会搞混他的亲人谁是谁,比如把姐姐叫成妈妈,虽然他没有姐姐。如果你和不知内情的人打赌,结果你输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没有好好听我说的话。
小男孩的家在田纳西的一大片田野之中,绿油油的田野永远也望不到边。躺在高高的秸秆之中,农作物遮蔽了天空,一个世纪过去也不会有人发现你,如果您还健在的话。
田野里有一棵大树,就像巫婆住在其树洞里的那种,它格外巨大而醒目,因为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高于遍野的秸秆。粗壮的树干像被一条条弯曲的血管缠起来似的,茂密的树叶很宽广,在远处的山坡上看就像一颗巨大的蘑菇。
他和瑞秋经常坐在独木舟一样的树枝上,他们把它命名为“田纳西的树”。我认为这和标题一样是个好名字。瑞秋是他在这个无边无际田野里唯一的朋友。
这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男孩喜欢和瑞秋一起坐在树上,谁也不说话地坐着,看着散落在田野里的星星点点塞进草垛的积木屋子。
他站在树杈上,呆呆地看着瑞秋走过的路,在某一时刻,那个高高的女孩就会出现在那条路上。他们似乎总是这么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他们可以在独木舟一样的树枝上从早晨坐到傍晚。
“我该回家了。”小男孩说。
“再陪我坐一会儿吧。”姑娘说,“即将有美丽的东西会出现。”
于是他们又坐到第二天黎明时分。
那天夜里,他们坐在独木舟上,抬头看见满天繁星。静谧的夜空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闪一闪。
“你是什么座的?”瑞秋眼里闪着泪水一般的光。
“不知道。”
“我是天鹅座的。”瑞秋朝天空指了指。小男孩顺着她的指尖,他看见群星的旋涡,没有找到她说的那一颗。
“有一天,我会住在天鹅座的那颗星上。”他们看着天上星星的河流,“那里有环绕着岛屿的无边无际的海,有垂直站在海洋中央的山脉。”
“我会系着一袭白袍,古希腊那种,戴一顶橄榄花环,赤脚踩在山顶平原的绿苔藓上,我会在那里跳舞,徜徉在清晨带着海雾的空气里。晚上我会仰望环绕在四面八方的星空,像现在一样,看同一片星空。”
“你会来看我吗?”瑞秋问。
小男孩看见一个女孩噙满泪水的眼睛,和晶莹的泪花。
男孩在独木舟下面为瑞秋做了一只秋千,然后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树杈上,看散落在田野里的积木房子。
天空灰蒙蒙的,一股强劲的风呼啸而来,下雨了。男孩坐在树冠上,茂密的树叶丛遮蔽了这里,雨幕冲刷着田野。
他看着瑞秋往日走过的小路,泥土和浪花浸没在一起,泥泞而模糊不堪。雨花和草茎凌乱地飞舞,一片片秸秆倒下去,田野换了一种颜色。
那晚,男孩独自面临着漫长的星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慢慢地寻找,静静地遐想。他找不到天鹅座了,更找不到女孩指的星星,他仰望着,双手撑在独木舟上,瞳孔慢慢张开,夜空密密麻麻点缀着煞白的星,死寂而荒凉。
他从未像如今这样陷入如此深的恐惧。
后来男孩被带走了,去了有很多孩子的其他地方。在他的记忆里,走的那天只看见漫野的金黄色匍匐在无垠大地上,大树静静地矗立在无尽蔚蓝和金黄原野之间,一条条田野上的线,像落叶的轨迹,交汇在大树那里。
“田纳西的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小男孩趴在窗玻璃上,看着那个孤独伫立的主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消失了。
美也子跪坐在小小的茶几前,细致地把铺在腿上的布头一条条捋好握在右手里,五颜六色的布头参差不齐地聚成一小叠。美也子把它们重新装进旁边母亲磨得黝黑的大桃木箱子,慢慢合上盖子。
美也子面对着的小巧的茶几也黝黑光滑,安置在地板中央,上面貌似细腻的刻纹磨损得分辨不出内容,就和这间五部长四步宽的狭小客厅一样,几乎不再有哪些新鲜的颜色嵌入其中,透露着一种算不上古朴的陈旧感。
美也子站起身,轻轻迈了三小步,拉开了厅门,拉的过程中厅门发出圆滑的咯吱声,伴随着风一呼而过的声响。美也子抬头看了看灰青色的天。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多久了呢?
有一朵蒲公英从天上飘下来,降落在她的脸庞,落在清澈的眼睛和白皙的鼻梁之间,融化了。
这是四年来埼玉下的第一场雪,像美也子小时候记忆中那样无声而温柔。她看不见天空中雪花的影子,因为天地的颜色自四年前起就是没再变更过的青灰了。雪融进未知的麻木里,就像光和记忆日复一日地消逝在同一片空旷的废墟上。
美也子在一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是母亲回来了。
她和母亲一起佝偻着,快步把装了一半米的麻布袋抬进屋子,倒进一口空罄的陶缸里。
“又去黑市买米了啊?”美也子寻找着母亲苍老的眼睛,母亲却一直望向门外。
“是啊。”母亲轻叹了口气,一双手有气无力地搭在腿上,透出令美也子担忧的疲惫,“配给的米太少了,黑市上多一些。”
“价格以后还会涨的。”母亲顿了很长一会儿说。
她们默默地对坐了一阵子,母亲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看向外面正下着的雪。
“美也子,”最后母亲开口了,“你去街口看过东京来的布告了吗?”
“啊?”在美也子脑海里,政府公布的政策文告之类的似乎从未与她有过什么关系。
美也子踩着木屐在雪地里一步步走,打量着头顶上在壁橱里闲置了很久的和伞。这把伞原本是她姐姐的,战争开始后姐姐和姐夫移居到中国,美也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美也子把伞慢慢转起来,有微弱的星光滑过和伞上的小洞,混杂着伞上的碎花一起旋转起来。
父亲已经带着太郎回来了。四个人围拢在四方茶几周围吃米饭,平时为寻找乐趣的“今天怎样”、“看见了什么”之类的话也没有了,每个人只盯着自己的碗吃饭。
“许诺提供住处和衣物的优惠条件,而且是内务省征求具有一定知识的新日本女性。”一段很长的静默之后,还是母亲先开口了,“你也跟姐姐学了流利的英语,很符合公告的条件啊。”
“爸爸没有什么正当的工作,哪里都是饿肚子的人。”母亲说,“黑市的价钱一天天地翻倍,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维持。”
美也子十七岁了,她知道,战后全日本都在挨饿,混乱的社会上有几千万人流离失所,战后这种待遇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她现在只想到,在家人相依为命的四年后,战争的结束刚让人们松了一口气,加剧困难的生活就要把自己独自分离出去了。
“可是,田山他……”
“即使田山先生回来,他也要出去找工作啊。”美也子不说话了,默默吃完碗里的饭,一动不动地看着夜晚仍旧灰蒙蒙的天空。也许唯有在这种时刻她才会发现,很多人与她命运的联系竟如此紧密。
后来一家人谈了些愉快的话题,比如父亲今天打到了一条很大的鳕鱼,太郎在地上捡到了很多钢和水泥凝起来的晶体。
“说不定美也子是我们野田家祖上头一个政府职员呢!”父亲用他憨厚而爽朗的嗓音笑着,美也子害羞地抿了抿嘴角。
“美也子也是在战争中长大的姑娘啊!”母亲感叹道。
“姐姐,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啊!”太郎也模仿大人一本正经地说。
也许,在出发之后,离开之前,美也子站在火车锈迹斑斑的门前回望站台上慈祥的父亲母亲,以及留有曾经自己影子的太郎时,会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受涌入心间。她的脑海中还浮现着田山先生坚实的肩膀和握紧她的大手,也许这一切只能像她手里去往横滨的单程票一样,留在过去的温馨回忆里了。
列车嘈杂地驶过旷野,大地旋转着望不尽的贫瘠荒凉。蜡黄模糊的日子涣散在离地平线咫尺的地方,漾起一圈由浓及淡的血迹。列车剧烈摇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美也子刚直起身子,又把头无力地抵靠在扶杆上,然后出神于窗外的原野。远方的戈壁上经常出现一团漆黑模糊、无法辨别的物体,扭曲而刺眼,黏滞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一座座轰炸中烧焦坍塌的房屋横七竖八地倒伏在远处的郊外,仿佛仍冒着淡淡的黑烟。苟延残喘的人流隐匿在废墟的缝隙里,蝼蚁般散聚挪移,似乎隔夜就会横尸遍野。
美也子感到一阵空虚,心里的无助和迷茫被无限放大开来,即使在战争时期的惨淡现实里生活了四年,她还是无法消除现在触景而发的恐怖,早已支离破碎的信念也随流窜的人群干涸了。
美也子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努力迫使自己去想些温暖的值得依靠的画面。她想起田山的背影,但仅存的温暖又瞬间被新的惶惑掩盖,仿佛小时候听说过的所有鬼魅般的噩梦卷土重来。她看见田山渐渐煞白的脸,和窗外蜡黄阴郁的天色混搅在一起,越想摆脱就越挥之不去,就像过去四年一个个不眠夜幻听中的呻吟和游离于海外的隆隆炮火。
她害怕去想一切杳无音讯的亲人,和即将成为亲人、已经视为亲人的人,她宁愿沉湎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她怀念起和田山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景,他们青梅竹马,田山十三岁的眼睛,清澈如埼玉的河水,带着一种坚韧与责任的告白,淌进美也子的心里。
虽然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过来,嘿。”帕尔诺中士伸出手,一米九的高个子半蹲着,满脸堆笑地招呼一个日本儿童,“嘿,过来。”
“老头儿,你就不怕被日本群众袭击吗,这么明目张胆地勾引儿童?”威克斯双手架在腰上,眼睛因为阳光刺眼眯成一条缝,让人以为他在心情大好地笑,“我们在他们眼里就像他们在我们眼里,全是鬼畜。”
“作为第一批登陆千叶的伟大占领军,”帕尔诺说,“当我光荣牺牲在锅和盆子底下,你们就能冲下来领抚恤金了。”
“嘿,过来。”帕尔诺手里拿了块儿巧克力,仍然跟招呼小狗似的叫那名儿童。那个儿童一直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睛眉毛和嘴在肿肿的脸上就是两个点三条缝,摇晃着走起来像个木偶,木讷地从帕尔诺手里抽出巧克力就跑了。
“这里的小孩真有趣,不是吗?”帕尔诺意犹未尽地看那个浑身打满补丁的儿童屁颠屁颠一溜烟小跑,“就像硕大的仓鼠。”
“你该给那个小东西口香糖试试。”
“他们炸了锅似的跟着吉普跑,给他们口香糖,肯定会噎死。”
“麦克阿瑟住在横滨的酒店逍遥,留我们在这个鬼地方吃冰激凌。”
“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还挺近,”威克斯吹了声口哨,“老道格拉斯登陆菲律宾的时候,我就戴着头盔站在他旁边,登陆艇搁浅在近岸,我们一块儿涉水登陆的。”
“不久之后一张有关我像个救世主的著名照片会公之于世,当然旁边还有个麦克阿瑟。”威克斯撇撇嘴,“总之他认识我。”
“听上去就是在胡扯。”
“我还想过几天去拜访拜访老家伙呢。”
“也许我们能去横滨碰碰运气,泡个日本妞。”弗兰克跑过来,声音又哑又扁,“回国可没这么难得,享受异国风情的机会,头儿。”
“别老拿头儿开玩笑,”一旁的雷克眨眨眼,“头儿三十多了,哈哈,失去了年轻人的冲动。”
1947年的东京街头,随处可见伫立在街边的女人,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容,用手举或用腿抵着一张粗体书写的英文配日文,或者只涂着英文的醒目牌子。每当有美国兵靠近,也许就会极力搔首弄姿,以吸引这些异国的大兵,因为也只有这些士兵是这片土地上数量可观又有钱的一类猎物。
蒙蒙暮雨里,仍有很多年轻女性一动不动地站在街边,撑着油纸伞,星星点点的雨润深了脚下路面的颜色,她们的目光也不再游离,像在思索心事。她们套着不合身的大衣,围着围巾,像青铜色的雕塑,和背景毛毛细雨中青涩的城市凝固在一起。
一个美国兵走向雨中静默的人群,雨丝温婉地滑进他头上的软帽,顺着厚厚的镜片滑落,他摘下眼镜擦了擦。
“需要服务吗?”街边一个年轻女性问。
“你会说英语?”美国兵微微低头咧嘴笑了一下之后,把眼镜戴上了,略有惊奇。
“啊,这街人都会说的,”年轻女性说,“你去过特殊协会吗?”
“听说过,”美国兵把相机沿街架了起来,“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您是说,到东京吗?”
“是的,东京。”
“我从神户来,其他我认识的人有从冲绳来的,大阪的、长崎的也有……”年轻女性轻轻说着稍显蹩脚的英语,“一年前到协会是在东京大森的分部,后来美军部强制关闭协会后,我们没有办法找到工作,就在街头招揽生意了。”
美国兵摸摸裤子口袋,给了年轻女性两美元,她感激地微微鞠了一躬。
白粉和浓妆涂在每个女人的脸上,辨认不清确切的面部特征。美国兵慢慢沿街走着。
“虽然在欧洲牺牲了我们很多的战友,但我仍认为,”帕尔诺说,“德国的头盔很帅。”
“如果把头儿扔在诺曼底……”
“像堡垒,像坦克,低沉的帽檐,当你戴上它,”帕尔诺试图把钢盔压到眼睛处,“简直酷毙了。”
“迷倒再多女人也不在话下。”弗兰克说。
“相反的是,我们的钢盔太浅,让我想起一战时候戴的童子军西瓜皮。”
“头儿意气风发,”威克斯慵懒地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眼睛还是眯缝着,“将要去接受麦克阿瑟授予的上将衔。”
“你得跟我一块儿去,麦克阿瑟可不认识我。”
“横滨酒店四楼尽头,你长大了,头儿。”威克斯说,“我们还得一块儿去见廉价的东方姑娘们。”
“错过了固定的时间,”威克斯补充说,“就没有漂亮女孩了。”
“这种丑陋的勾当在和平年代可不会有,你们在战争里混了个便宜。”
“我的好老先生,这可太正当了,给她们生存的条件。”威克斯说,“她们也乐意跟随国家的号召,投身到维护‘民族纯洁’里,嘿,民族纯洁!明天从四面八方来的美国大兵们就得挤个水泄不通,得准备好口香糖打发排队时间。”
“什么叫民族的纯洁性?还在千叶的时候,我经常听见很多十岁的日本小孩唱着刺耳的洋泾浜英语。”弗兰克笑得合不拢嘴。
“我带你到我姐姐那里去!”
秋季尚存夏季余温的风拂过横滨的草野,一些蓬草飞散到落寞的泥路间,融进一轮悬浮在地平线的硕大的夕阳里。帕尔诺中士戴上钢盔,压低前面的盔檐,后面就撅到后脑勺。橘色的霞光从帕尔诺背后射过来,他的前身,以及他身前一片狭长的处处泥块凸起的土路上,都蒙上一层暖色调的黑影。
帕尔诺挺直腰板,昂着头颅,挺出坚实的下巴,盔檐扣在鼻梁中部,眼睛浸没在头盔内部的黑暗里,以至于眼睛只能用余光扫过前面45°的路面。这是帕尔诺心里标准美国大兵的形象,强壮,自豪,高大,深沉而浪漫。
帕尔诺站定,透出令人肃然起敬的气息。
“吃糖吗?小姑娘。”
小姑娘浸没在大兵的影子里,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他什么地方发愣。她的面容很清秀。
“今天休息。”
说的是英语,大兵没听懂什么意思,头盔几乎从前面翻下来。
“你挡住我了。”
中士并列坐在姑娘的旁边,发现她并不像刚才想象的那样是个小姑娘,估计得有二十岁了,他在这方面总是这么不靠谱。
这是帕尔诺参战以来头一次近距离接触日本女人。“原来日本女人还是很漂亮的啊。”帕尔诺端详着姑娘,用一种低沉的散漫嗓音说话,“之前我遇到过的日本小孩都像一只只木偶,五官好像都没长全,跟涂了满脸面粉的艺伎差不多。”
姑娘的脸在干燥的风里没有多少血色,木然凄凉的眼神直直的没有变过。
“我还在祖国本土的时候当过邮差,因此也看过不少书,我一直以为文学是联系异国人之间思想情感的纽带,”大兵低头从嗓子里咯咯地笑起来,“但有些人总一本正经跟我说:‘是数学。’”
“每当我把邮件送到一家的地址的时候,时常都会是美国孩子来开门,看起来总是活泼又可爱。然而我在日本本土碰到的日本小孩就像……”大兵继续说,似乎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有助于健康,“一只只大老鼠。”
帕尔诺又低声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有毒的笑话。女孩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了,帕尔诺停止了笑,却站不起来,有些惊异地望着她,或者说望着纤细的腿、扭动的臀部、柔弱的身子一步步走远。
在横滨这座大半尽毁的城市,大多数人嘈杂地聚居在废墟里,而在有些地方,却有着天壤之别的死寂。帕尔诺感觉自己不属于任何年龄的阶段,仿佛每个年龄都错过了该拥有的东西。于是他总是坦然地一笑而过,从不在意什么。就比如他总认为男人每遇见一个漂亮女人都会经历或长或短的怦然心动,作为一种消遣式的过眼云烟,而不应该去想象什么海誓山盟的东西。
然而就在现在,他只想起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当小邮差时看过的书上写的,那是他唯一读了不少书的时候。当时并没有多么明晰的印象,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
“一见钟情,也许很多人都搞错了,那只是如同见到一个女人,在她离开的时候,心里感到悲伤。”
“特殊时期的产物而已。”帕尔诺不以为然地想,“战争结束了。”
美也子在四个月里持续收到了四枝花,分别是四个不同的美国兵亲手送的,奇怪的是什么也没说,送了就走了。她之所以把花留下了,只是因为她从别处弄不到这样的鲜花。
她把花插在一个瓶子里。四枝不同的花,玫瑰、月季、菊花,还有一枝她不认识。每朵花原本都系着一个白色的纸片,上面用同一种碳素墨水写着不一样的句子,读起来毫无头绪,但都很优美。
第一次送花来的美国兵又来了,上次他来是在四个月前。
“请问,为什么要送花?”美也子的语气很苍白。
“帕尔诺·维斯克中士敬上。”美国兵说。
“对不起,我从来不认识我的客人。”美也子说,“请不要再来送花了,在你之后还有三个人来过,如果您认识他们的话,请告诉他们也不要再来了。”
“看来你不承认头儿。”美国兵有些惊讶地说,“上次我骗他领我们来横滨,他去见麦克阿瑟,我们扔下他去享受人生,实际上麦克阿瑟已经迁都东京了。”
“然后我们就必须为他送花给你,”美国兵怠慢地打量着姑娘,补充说,“在我们每月来逍遥的时候。”
“不准敷衍,平等对待,你若问话还必须解释清楚。”美国兵半闭着眼睛,好像很不耐烦,“在被占领国还能细腻地谈恋爱,而且你还不认识他,真是服了他了。”
美国兵走后,美也子把第五枝花插进瓶子里,呆滞地看着夕阳,她早就不再为谁而思索些什么了。她守望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城市,这个失魂落魄的国度,就如她自己失魂落魄的命运,随夕阳沉进温柔而空洞的夜幕里。
1946年6月,帕尔诺走在横滨的街头,在一群擦着满脸白粉的女性中,找到了那个姑娘。
“帕尔诺·维斯克敬上。”他满脸微笑给她递上一枝玫瑰花,“只有你脸上不会涂面粉。”
“你的上司,”姑娘说,“对不起,我从不认识我的客人。”
“我不是你的客人,和我一起走走吧。”帕尔诺顿了顿,“我会按牌子上的价格付费的。”
跨过围城的河道人迹罕至,杂草纵横在有泥土的各个角落。这条河道是条分界线,城内的冗杂和郊外的荒凉鲜明地分隔在这条苟延残喘的界限两侧。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感觉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那是一类人,怀有忧伤的故事。在我年纪还轻,资历尚浅的那些年里,我还不曾理解这种感受,直到后来才感触到这些微妙的情感,然而斯人已逝。”
“您说起话来简直像孩子般真诚。”美也子说,“但您没必要为了炫耀这种看似浪漫的无病呻吟,花费6个300日元,却只向一个卑微的女性讲述。”
帕尔诺被硬生生打断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丝毫头绪地陪她走完了剩下的路。
后来帕尔诺到横滨去过很多次,威克斯总会跟其他人如是说:“头儿又去横滨了。”
如果一直伫立在横滨的郊外,你可以时常看见一对男女,从身形上看就像父亲和女儿,漫步在无人之境的田埂草野间,走到夜幕将至的霞光万缕。
“还有没回来的日本军队吗?”
“正常都已在本土解散了。”
“在中国的军队呢?”
“除了回来的,大多被‘苏联’带去了西伯利亚。”
“太平洋上的日军呢?”
“都回来了。”
如果他们回来了,就不可能杳无音讯了吧。
如果这个茫然的世界上连自己最珍惜的东西都失去了,信仰,就算只是聊以自慰的幻想,都消失了,为什么还要弥留在这里呢?
“说说你的经历吧。”
我的经历?她恍惚了一下,眼里泛起泪花,冷笑了一下,我的经历?
“我没有家人了。”不知为何,当美也子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流出来,混杂着多少年里的悔恨与挣扎,在一瞬间彻底崩溃了,“我没有家人了!”
帕尔诺把姑娘拥进怀里,泪水流淌在他的肩头,美也子已经无力挣脱这个美国兵的臂膀了。她在模糊的意识之中想起田山的怀抱,临行前的挥手。他也许早已在远在天涯的某个岛屿长眠了吧?但我却还活着,成了战后孑遗的烟花女子。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帕尔诺把奄奄一息的姑娘扶到横滨一栋残破建筑的走廊,那把椅子,是她唯一的家当了。
她太累了,也许身心俱疲太久了,没有意识地睡着了。
帕尔诺坐在最后一列通往千叶的列车上,车窗外黑色原野旷远而神秘,夜色高悬。他想起在美国当小邮差的时候,骑行在林立的楼宇间,仰头观望,夕阳渐渐沉没在巍峨的楼宇后,投出朦胧氤氲的霞光。
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寂寞。
这是他第一次感悟到蔓延在这座死灰般的城市各个角落的痛楚,咆哮与挣扎,光荣与希望,生命与梦想。
“你真的很漂亮,这倒不只是为了爱情,我以前说过,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你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美也子微笑了一下。
帕尔诺和美也子坐在一颗柳树下面,威克斯和弗兰克组织起一伙日本儿童在草地上打起棒球。
“那第四个美国兵送我的是什么花?”美也子慢慢地说。
“你说雷克给你的那朵啊?”帕尔诺低头笑笑,“橡树花。”
又是一个霞光满天的下午,充满了回忆的气息。帕尔诺拿起美也子的手,给她戴上一只翡翠戒指。
美也子惊异地看着他。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五岁失去了她,然后在孤儿院长大,也许我会知道从哪儿找到她吧。”帕尔诺看着那枚白皙手指上的戒指,夕阳下仿佛泪光闪闪,“不是结婚戒指,我想也许该把它留给一个让我回忆起她的人,当然,一个唯一喜欢过的人。”
“这是个诗意盎然的故事。”美也子静静地看着它,即使觉得这是一种过于浪漫、近乎荒谬的执着。
她把手举起来,阳光透过指缝,微弱的绿光透过洁白的灯塔,仿佛跨过静谧的海洋,走进彼岸寻觅者的眼睛里。
“这是什么?”美也子微笑着问,指着手指上回旋缠绕的指环,“这绿色的环?”
“橡树纤维。”帕尔诺看着美也子的手,“来自一棵田纳西的橡树。”
“我要回国了。”
这是美也子第一次去千叶。
一个女人沿着码头延伸进海里的长桥,轮船起航,她跟着轮船跑,轮船已经走远,她开始在长桥的尽头唱歌。
小时候啊,她曾多少次幻想着那些美丽的片段,不禁潸然泪下。原来终有一天,即使走过沧海桑田,她也会回到曾经自己的梦幻里,在一个美国兵不可思议的怀抱里,长眠于往昔岁月的怀旧梦里。
她凝望着那双渐行渐远的眼睛,闪动着灿若群星的希望,多像田山的眼睛啊!她回想起见田山的最后一面,那是在阵雨中临别的车站,美也子打着和伞,独自为他送行。
“你是个好姑娘。”寂寞的雨里,田山庄重地敬了一个举手礼,“祝你平安!”
美国兵把相机架移动到一个脸上没有涂白粉的年轻女性面前,她打着伞,露出一个青涩的微笑。
“帕尔诺·维斯克中士让我多拍您几张,我和他有些交情。”美国兵也微微一笑,“他在硫磺岛救过我。”
美国兵的背影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留下这个青色的城市,慢慢生长。
好大一棵树。
老人看着眼前的大树,像他记忆里的一棵。
树下有一个女孩在荡秋千,秋千荡回去的时候她爸爸就推一把。傍晚的时候,父女俩走了,老人走了过去。以他的年纪已不能爬上独木舟了,于是他坐在秋千上。夜幕降临了,星星布满天河。
笼盖寰宇和大地的星空,黑暗中透着蔚蓝的幽光。一切熟悉而未知,一如美丽而神秘的过往和未来。
星空旋转起来,星轨回环流动,像河流的漩涡。
老人面容安详地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好像只不过跨过了六十年的时光而已。
满树的叶子哗啦啦摇动起来,是星辰划过的气息。
他快乐地寻找着,遐想着在他记忆中一个女孩延伸向星空的指尖。终于,他看见一只蔚蓝的星,停驻在千回百转的星弦。
它有着环形轮廓的海洋,和连绵清晰的山脉。
它渐渐变大、渐渐靠近这里的夜空。他看见深蓝玄秘的海湾,茂密森林覆盖的峭壁,每一棵树就像他旁边的仿佛伴随他一生的橡树,高大而宏伟。它们沿着岛屿的弧线延伸出去,陆地贯入海洋,目送着静谧港湾里的洋流推行远去。
他看见了,矗立在海洋中心的山峰,峰峦高耸得无法言说,似乎早已突破了天穹的高度。他的目光可以在此,环视着整个半球的海洋,一种激动的快意让他热泪盈眶。似乎一切美好只为他而存在,只为他跨过漫漫岁月后一个苍老的眼神,和越过遥远时空的一个足迹。
他看见山峰之顶,铺满绿色苔藓的山塬。
一个星球的轮廓连亘地球的天际,它近在咫尺。
他踏上去,仿佛回到了年轻岁月。
他在那颗星星上,看见田纳西的树和它生长的那片大地一起离他远去,就像他小时候离开时那样,不过现在是从曾经仰望着的天空的方向离去。
孤独伫立的主人,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再见,”小男孩说,“田纳西的树。”
原来历遍一生,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啊。不过因为生命的长度,那个世界变得更加明晰了。那一瞬间极其微妙的改变,可以在生命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绽放生长,即使在一个五岁孩子的星星梦里,即使在一段大洋彼岸一个日本女孩漫漫无期的遥望里。
也许,老人还能记得年少时当小邮差的时候读过的一句话。
“当月亮升起,我站在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缅怀着这片古老而未知的世界,走过沙滩,便能看见他曾日复一日驻留的码头,以及第一次望见彼岸绿光时的欣喜。他跨越漫长的艰辛,想必梦想已然触手可及,但他却不知道,其实梦想早已落在他的身后,落在广袤无垠国度的黑色原野上。他信奉那个梦想,信奉那个日复一日与我们渐行渐远的极乐未来。它在逃避我们,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手臂会伸得更远……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我们奋力向前划,却宛如逆水行舟,不断地,被浪潮推回过去。”
直至回到,往昔岁月的怀旧梦里。
很多年以前,小男孩看见一个女孩噙满泪水的眼睛,和晶莹的泪花。他们仰望星空,陷入震撼人心的美丽。
“你会来看我吗?”
“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