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决定要逃亡。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日头在她眼皮上明晃晃地跳动。窗外的梧桐树已经足够高大,它强壮的枝丫贴着窗户疯长。多少个小时,多少天,多少年过去了呢?她算不清楚,她早已丧失了计算时间的能力。
她一路狂奔,这明亮的阳光跳跃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巷子围墙上的牵牛花紫红一片开到糜烂。
她突然想起这里是来过的。那时候她和于童在读小学,她背着粉红的书包,于童背着蓝色的同款书包。他们每个黄昏都在这里逗留,把一朵朵花摘下来捏出汁水,染红每个指甲盖。有时候他念诗给她听,在黄昏的柔和光线里,他站得笔直,一些奇妙的句子从他小小的嘴里蹦出来,使他的身上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光圈。那时候她就想,于童一定是上苍派来拯救她的天使。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那个脸颊上有小酒窝的男孩,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男孩,他说好要带她离开的,他说好这个黄昏要在铁轨旁带她离开的。她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得太久了,因为太过于期待甚至胸口隐隐作痛。她穿上压在棉被底下的碎花裙子,把又长又黑的头发用红绳系住。她的脸颊因为激动呈现不正常的绯红,双手不安地握紧又松开。
他们约定好就在这个时辰,当有些陈旧的绿皮火车呼啸着开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跳上去,一起感受风剧烈吹刮身体的感觉。
就像许多年前他们的逃亡一样。
庞大的绿色森林。绿色像墨水一样浸染森林,远远近近的植物散发出致命的香味。成群结队的鸟从她的头顶飞过,她的肩膀上落满羽毛。
“于童,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居住过很久很久,我是属于这里的。”
她想看他的眼睛,而他从不正视她。
他们那天走了很久的路,鞋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某种丝绸破裂的声音。直到身体的水分快要消耗殆尽了,他们才开始休息。
在小溪旁,清澈的水从小石头上蜿蜒跑过,还有小鱼儿,它们欢快地游玩。她和他都在沉默,不动声色地相互依靠是他们之间感情的表达方式。水流过她的手心时,她突然产生了想要诉说的欲望。可是她犹豫,她害怕他对她表达的是同情,她厌恶同情。可是除了于童以外,不会有其他人更值得信赖,于是她尝试着开口。
“很多次我都想把弟弟推下楼。”
她忐忑着开口。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声音里弥漫着悲凉的气氛。
“是吗?不要担心,我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冲动。”
她仔细地咀嚼着他说每一个字的语调,最后悲哀地发现他是如此漫不经心。于是她放弃倾诉,她的自我世界是一座城堡,偶尔失去防备但马上完善防御的城堡。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渴望于童能理解她的,并且只希望他一个人理解她,这样她就永远满足与安全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晚上他们在废弃的教堂过夜,白色的西式建筑,棕色的长椅脱落了油漆碎片,露出原本淡淡的木头色。蜡烛熄灭的时候,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抱抱我。”
她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很快她感觉到来自男孩的体温,和他身上清淡的体香。她沉沦其中,怀抱着温暖不愿意松开。
“亲吻我好吗?”
她又开口了。就在这同时她怀抱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风,一直刮啊刮,直直吹到她的心里去。
黑暗中她流下眼泪,好在夜真的太黑了,没有人能发现她的懦弱,连她自己都不会找到理由批判自己。所以她放心地哭,越哭越清醒。不知过了多久,她尝试着叫他,而他已经熟睡。
她推开门,门外的树木在说着缠绵悱恻的情话。门槛上雕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她边摸索边猜想这些是什么图案。风依旧没有停息,把她的长发吹散在风里,碎花布裙也吹得鼓鼓的,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热气球飞走了。她无法欺骗自己说,不享受这样的感觉。
每次火车迎面而来的时候,她会跳上铁轨,转两圈,然后飞快地跑下来。她喜欢这样刺激的感觉,喜欢想象火车驾驶员惊恐的表情。这是她独一无二的娱乐方式。
她通常起得很早,在天地都寂静的时候,蓝色天空还没被层层叠叠的白云遮挡的时候,她拎着白色塑料桶,穿过村庄后面的树林,开始一天的劳作。洗衣服的时候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双无神的眼睛好像在告诉她自己的愚蠢,她躲避自己,麻木地刷洗衣服。
正午的时候她被关在房间,被命令做功课。她抚摸手中的书,觉得它们好像也是滚烫的,灼伤她的皮肤。她的耳朵里充斥着球赛激烈亢奋的尖叫,永不停歇。她试图阻止,却只是徒劳。父亲的自以为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当夜幕降临,她的心情变得愉悦。她的白裙子沾满阳光和尘土的味道,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到她的书桌上。她裸露着身体,不断转圈,洁白的月光就洒在她美好的身体上。她一遍一遍舞蹈,一遍一遍想象自己变成了有着纯白羽毛的飞鸟,在远处的天空自由飞翔。
很久以后,她都重复做一个梦。如血的夕阳下,往世界尽头延伸的铁轨旁边,穿着碎花裙子的扎马尾的女孩,沿着铁轨一直走一直走,穿越星空,穿越白昼,她追随世界的尽头。
她告诉于童,她的梦境和她的渴望。也就是那一天,她发现于童对她怀有深切的同情。虽然他在红色天空下像对情人允诺般对她说,我会带你离开。
她的记忆总是错乱。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的主观意识在不知不觉篡改记忆。
但是她并不慌张,反而为这感到新奇。她在这个纯白的世界躺了太久,连同她的头发都沾上药水的刺鼻味道。起初总会有医生和护士来进行诊断,后来来得少了——自从门上挂了一把锁之后。
那时候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就决定要在梧桐树足够高的时候逃出去。因为她记得她和于童约定过,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而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努力长大,否则他将不会带她离开——她是如此稚嫩。稚嫩是可耻的。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河流,她站在河的对岸无能为力。
她突然想起于童的容貌应该已经改变了。她逃出来的时候问过路人现在是什么年份,她这才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明白自己丢失了五年的时间。是的,她的脸庞变得愈发消瘦,黑漆漆的瞳孔像镶嵌在白布上的黑宝石,她早已褪去了孩童时代的婴儿肥。
她站在铁轨旁边,火车开过去的时候尘土飞扬,洒落在每一根发丝上。只是她还在等待,六点钟还没有到,下一趟火车还没有来。
她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逃亡。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和于童搭上了火车,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和于童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们爬到车顶上,仰面看着云朵一朵接一朵地飞快滑过去,他们年轻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她好像看到了大片大片黑色的飞鸟在她的头顶不停环绕。
还有那个夜晚,他本应该亲吻她的,她想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可是他没有,他说,不要这样,我们不应该这样。她是如此悲伤,于童肯定觉得她是不知廉耻的坏女孩了。所以他很久很久都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像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一样。
她不停地走啊走,顺着铁轨,并且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已经五点四十分了,还有二十分钟火车将又一次到来。但是于童还没有来,她最亲爱的男主角还没来,他不登场整场戏将难以结束。她的辫子有些松散了,碎花裙子被尘土吹得雾蒙蒙的,黄色烟雾迷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变得沮丧。
但她还是在等待,于童是不可能违约的。他一直都扮演着她最贴心的守护者,即使他认为她幼稚不可理喻,即使他不爱她。但他至少试图去理解她,去倾听她对家庭的诸多无奈和绝望。
所以她还在等待。天空的火红色好像快燃烧起来,黑色的铁轨绵延至远方看不到尽头。她穿着狼狈的碎花裙子,焦急地等待于童来赴约。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能过了一个小时她就会被找到,然后再次被关进那个只有白色的小房间。她绝不要,那里太冷了,太黑暗了,阳光直直地照射到她的病床上,可是她还是感觉冷。没有人拥抱她,没有人念那些美丽的奇妙的句子。她绝不要再回去,她只想像正常的小姑娘一样漫步在开满牵牛花的巷子里,而不是被一群奇怪的人当作精神病隔离开来。
她看着手表,时针已经指向数字6。她听到指针嘀嗒嘀嗒转动的声音,和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起。突然,她听到不远处火车鸣笛的声音,她惊恐地看着旧绿色火车越来越近,心底盼望着于童的声音,那清脆的可爱的声音。可是没有。
就在火车将要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跳上了铁轨,伸出双臂拦住它。她的心情如此愉悦,就像她每天清晨跳上铁轨时一样。而这次她倒下的时候,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铁轨外,而于童倒下的地方和她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来于童来赴约了,他并没有迟到。而且他已经攀上了火车,随着它去了远方。想到这里,她高兴地笑了起来。
在记忆的最后,她恍惚间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愉悦的歌声,冲破她的身体,盘旋在火车上方。
就像那天看到的成群黑色飞鸟一样,它们哗哗地振动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