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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纷飞落花里看见你

文/刘宗珉

最后一次走在那条落花纷飞的道路上,花瓣连同万千思绪卷起绚烂的风暴。蓦然回首,蒙眬的泪眼,想在迷离中,在模糊的人群里寻觅到她的身影,看到那轻轻挥动的手。但他知道那只是个渺茫的幻觉,和曾在他心里独自燃烧的幻想,渐渐地,归于虽短犹炽的幻灭。

李老师来来回回扫视着教室里的二十四个人:“两男一女一组吧,女生当组长,来抓阄儿。”他抓到6号,对应着“佩珊”的名字。多美的名字啊,他想。然后在同一组的人站起来相识的时候看到她,一样轻盈的手臂,淡粉的连衣裙,含苞待放的双唇,恍惚间把他带回了那个迷茫又梦幻的下午。

十六年来第一次离开父母,到北京补习糟透的英语,其实也为逃避年复一年考试失利令他窒息的阴影。面对着昌平区灰蒙蒙的天空下粗糙的楼墙和空荡荡的街道,莫大的孤独与无助第一次把他的心洗劫得空空如也。

报到是在上课的前一天,八月的滚滚热浪里,校区窄道上的人寥寥无几。他走过那条后来落花纷飞的小道,那时槐树桂树枝头还只是嵌着些微微颤抖的花苞,被延伸的翠绿色完全掩盖着,枝丫向四方伸展,弥漫进了热浪。

他惊奇于在一路风光如此贫瘠偏僻的土地,竟在参天巨树之后掩映着世外桃源。玻璃幕墙整体包装了教室,在熠熠光辉下静如蓝海。他爬上三楼,诡秘的自由萦绕着他,在步道的尽头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进接下来漫漫无期的十二天。

热浪寂静波荡,在绵延着单调色彩的楼梯口,他瞥见了那轻盈洁白的手臂和随性摇曳的长发,维纳斯淡粉衣襟下洁白的自然迈着猫步的双腿,在他心头激起一道亮丽的浪花。

他站在二楼的楼道口,手插进裤兜,仰望着转进三楼教室已然消失却似乎残留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心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迷茫混杂着爆裂般澎湃的希望,一起悄然润湿了十六年来一直固于鸟笼罅隙里孤独的双眼。

他坐在座位上装作心无旁骛地看书,目光一行行漫无目的又毫无意义地扫过去,其实早已被分组搞得心神不宁。

他心想,如果能和她在一组该有多好啊!他攥着手里的数字“6”,故作淡定地环视着同学们,一切犹如缘分般,就像那个痴心凝望的下午,他明白了那个美丽的名字属于美好的她。

分完组后组内活动有个“T恤之夜”,一小时内画完一件T恤。

另一个组员是班里唯一一个即将高三的人,皮肤黝黑,蘑菇头下的黑T恤花里胡哨。那天他戴个大框眼镜,感觉像个摇滚先锋,却又很老成持重。坐在旁边的他没敢细细打量,感觉他这绅士的气质应该会吸引她的心吧。不过到后来才知道,他摘下眼镜后是个非常有趣可亲的人,而佩珊是个冷美人。

“谁会画画啊?”声音依旧那么清新娇嫩,优雅自然而绝非矫情。

“我不会啊。”高三哥哼哼几声,声音低沉而有趣,面露难色。

“我素描十级。”故作淡定的他低声发话了,实际上多报了两级。

两个人做佩服的鼓掌之态,然后他们就开始羞涩地选择素材,依了她的愿望,画个风景。

讨论中坐在前排的她回过头来,洁白微粉的手指轻拂在晶莹的下唇,顺滑的长发安静拂过她的肩头栖息着。

他借讨论之故真诚地细看她面庞的侧面,像征求什么建议似的。她的大眼睛多么清灵啊,泉水般的眼眸一直刻意望着他旁边的高三哥,像是从他目光中寻求解脱。冥冥之中感觉她对他才华横溢的印象不错,但他不想断言她的所思所想。

他用铅笔在洁白的T恤上起了形,完成了大部分细致结构,他俩则一直在涂大片的蓝天,但一片洇一片地不尽如人意,不过没关系,在紧促的剩余时间里他还是把它修饰好了。

T恤上黄昏的橙黄色调里,一道道淡紫色长云划过远天,像她惬意的微笑。

合照里他和面露佩服之色的高三哥一人一边牵着袖子,他露着惯有的嘴角微微上扬的自信之笑,她站在中间,似乎有种尴尬和荣光挂在脸上。

他踏着轻巧的滑步轻若浮云地对她说:“送给你啦!”

“谢谢。”她温文尔雅地回。

那晚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恰似乡间阡陌的小路上,没有路灯。

夜色朦胧的面纱里,发自内心感知的思想与感觉的偏差,和十六年的经历似乎已然本能地极力排斥着些什么,但一切对于爱情的描摹与热情的激发,让他的心渐渐由荒诞变得正常,直至令人渴望。他有时深深告诫自己不可陷入迷途,深深体悟过事未开启的憧憬与曲终人散的悲凉,然而有些理想,恰如曾经理想中为人仰慕的形象,渐渐在现实的侵蚀中土崩瓦解。他曾视理想外的一切为不敢涉足的沉沦,但又在仰望星光中的理想时望见伊卡洛斯流星般的坠落。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敢抛弃的教条鸟笼,让他知道他终究会在岁月流转中牺牲一些东西,即使它曾多么五彩斑斓,即使曾多么渴望拥有。

但也许不该是现在。

佩珊的淡粉晚礼服只在第一天和“T恤之夜”曼妙地浮现,其余时光换成了黑白格相间、蓝白条相依的休闲装。

那个为排练话剧专门腾出来的下午,各组还在占据空地热烈讨论剧情的时候,他就信心满满地拿着完工的剧本鼓动主要角色来到室外排练了。

令人偃旗息鼓的高温里,他手舞足蹈地演示着所有人的动作,每个角色看着他,像在看一出独角戏。他始终本能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又在每一个瞬间的侧目里心驰神往地描绘他的女主角倚栏瞩目的轻盈身姿。

那个可爱的下午,热浪仿佛让时间凝滞,仰望可看到天窗外的蓝天淡波,凭栏可望见金碧辉煌的一地碎光。孤独又才华横溢的他尽情地、间接地在由一见钟情所束缚的冥冥命运里向心上人倾显才华。

随风而动的裙裾、倚栏玉立的背影、田园般动人的静止时光,渐渐朦胧在他的视野,渐渐凝聚在她单纯又成熟的一抹微笑,咫尺天涯地幻化为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幻化成缥缈又令人心碎的幻觉。

他早该明白,幻想终究只能是幻想,而幻想总是美好得让人无法割舍。它凭着巨大的热忱冉冉升起,却在他逞能自封为男主角时就注定坠落了。想让这出剧中男女主人公美丽的命运成为他和她最珍贵记忆的幻想,终究只能完整地封存在往昔岁月的梦里,和他心中独自燃烧的快乐一起,醒来挥之不去,又渐行渐远。

第十一天下午,话剧表演。

一群人木讷地听不懂他土气又模糊的口音,十天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渐渐心生一种自卑和厌恶,但他只能无奈地演下去,没有退路。在一个满含悲情的场景,他费了一晚上做的又长又薄的泡沫配剑硬生生地被空气扯断了,这时台下传来轰然笑声。他慌忙去捡拾断成两截的碎片,在墨镜的一角看见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亭亭玉立的她,也捂着嘴笑,还是那么纯真而美好……

谁也不明白拘束在时而阴郁、时而光明的前方的那个目光,那个每天在教室和宿舍间的热浪里携风而过的身影,那个在学习编剧积压下啃方便面度日挑灯创作的本想演绎才华的人的心。

他就是个滑稽的小丑,自己打自己脸、自毁形象的小丑,一个用高傲的才华、巨大的投入却换来现实重重拍打的落伍老人。他开始质疑这些曾以为熠熠生辉的海市蜃楼,这些早已化为泡影的幻想中的巨大幸福,曾如此炽烈,又如此短暂……

他真是太自负了,自以为是,永远坚守着仰望与被仰望的界线,而脆弱的心又不堪一击。

他心灰意冷地徘徊在巨大玻璃幕墙前,看着玻璃外,看着楼下在乌云里逐渐暗淡下去的小路长廊,被已然墨色的欲静不止的树叶隐没在狭长树影里。脚边是不知道写了多久的剧本,被冲动的手撕得粉碎。他浑身一阵发冷。

他审视着他可笑而愚蠢的行为,以为在高中的灰墙土瓦里已然破灭的形象可以在异地他乡的短暂自由时光里重新熠熠生辉,到头来却只能独自在痛苦的废墟质疑自己所剩无几的信心和骄傲。

他迫切想逃离这里,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个让他明白自己犀利的矛头终究刺回自己的苦难世界的偏僻角落。

当然谁也不会理解那颗凝滞于玻璃幕墙前彷徨干涸的心,甚至没人看见,包括那个漂亮的人。他始终明白,但直到现在才承认,她只不过是从他离家貌似独立掌握自己的命运后,年复一年的好奇与幻想所催生的幻觉,是他单相思浪费生命的幻影,从来就不是冥冥之中他所一直认为的一见钟情的命运必然。

两路人生,也许本该是两条平行的铁轨,却在青涩眼睛对远方的遥望里,被看成交汇在无比瑰丽的未来。

最后的结业晚会也结束了,完完全全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一个班在漆黑的路上行走。

他看见前面的佩珊漫步在这朦胧的夜色里,他心潮澎湃地想上前对她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跑过去。

他不想回宿舍,不想在狭小的房间里独自面对那抹深深夜色。他想起每天,目光越过食堂,都能看见一队队拎着拉杆箱的新学员领取住宿证;每天夜晚,都能听说几楼的结业者临行前开始通宵狂欢了。

没想到今天就是他们了。

时光流走了,但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被狂妄敌视猜疑蒙蔽了双眼的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彼此,日复一日咫尺天涯的默默守望,也终究没换来片刻的真心话语。太晚了。

就像那个最后的客人从天涯海角赶来,却不知道宴会早已曲终人散。

最后一上午,乌云匍匐在这片近在咫尺而从未知悉的土地上,风呼啸着席卷着枯枝败叶,宛如秋天,像要下雨。

中午,他还是啃了一包方便面。

终于到了下午,管理员到教室里招呼今天下午走的同学们到教室前的二楼排队。

今天下午没课了。明天走的人都起身回宿舍,但都在他们站队的地方停留,为他们送行。这间充满了十二天欢声笑语的教室,终究要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空荡荡地暗淡下去了。

他站在楼梯口,感受着被回忆缩短的十二天,和十六年。万千的思绪,直到自己在送别的人群中似乎焦急地寻找什么人时,才发现在所有终归海角天涯再难重逢的人里,自己最不想留下遗憾的还是她。

矛盾的人,从第一次望见随风而动而转瞬即逝的裙裾起,就一次次眺望纷纷扬扬落花中隐约的朦胧的轮廓;可怜的人,在同一个模糊的舞台,晚会上鼓起勇气再充个小丑,只为在墨镜一角看见哀婉曲调里那白皙的面庞不再泪水盈眶。

他曾多想,让黎明的晨风送来一个别样的下午,唯她和他,倚栏相靠,忘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忘记书本,忘记高考,倾心交谈着所想所遇的一切,直到黄昏的钟声送来霞光万缕……虽然他知道希望渺茫,就像弗洛伦蒂诺等待的五十一年,就像盖茨比等待黛西的那个最后的下午。

他知道她轻盈曼妙的身影、泉水般的眼睛、梦幻般的微笑,终将要和这个八月一起远去了。

他不能把它定义为爱情,但他想再珍爱些什么,一切也都太迟了,回到当初已不可能了。即使有过渴望,有过悲怆心酸,有过汹涌的梦,也都要随着这个梦幻般的八月一起消逝了,尽管这个幻梦曾那样光辉灿烂。

秋天,就要来了。

他的目光从那片天落到地面,却看见她倚在墙边,灵巧地摘下耳机,一如既往的清灵目光朝着他,轻轻挥手。

他紧张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无他人。未变的心明白,她在感谢他奉献的往昔。

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地对望着,他露出那个自信上扬的微笑,承受不住的羞涩让他走回落花纷飞的道路。

当笼中鸟缅怀这片阴郁而毫不知悉的天空时,那次对望,永远地,改变了他们狭隘的命运。

那天晚上他找到在北京的哥哥,停留了一晚。他在华灯初上的街道四处游荡,最后一次缅怀这迷梦般的城市。

第二天中午在北京南站,找了个托词离开和哥哥落座的餐厅,在人海茫茫的车站里,拿着高三哥给他的纸条。他看见了一家肯德基,门外,黑白格相间,蓝白条相依。

漫长艰辛后,命运的羽毛终究漂洋过海,他把它们重新捡拾,组成翅膀。

他悄悄滑过去,略带负罪感地把手里攥紧的、在情人节这天转了半小时挑的一只还带着露珠的红玫瑰伸过去,脸凑到她耳边,眼睛却偏向别处:“组长,一路顺风。”然后把玫瑰轻描淡写地插在她手里。

不知怎么的,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在她第二个“谢”字还没说出口他就情不自禁地拔腿跑了,即使内心让他做最后凝望。他跑在人群里,穿梭着,他如今竟想避开那目光,那曾多少次令他沉迷心醉的目光。情人节这天,最后的心愿完成了,感激她给予了他一个充实而美好的八月,虽然知道,他永远失去她了。

矛盾的心凝滞住脚步,他转过身去,不知还能否在人群的缝隙中,最后一次望见她轻盈的背影和那将永不再见的容貌,但他却分明看见,一个泪眼婆娑的女孩。一切往昔的心酸渴望,一切曾经的年少轻狂,一切五彩斑斓又支离破碎的美好幻梦,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忽然明白,今后的漫漫岁月里,即使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法像如今这样,找回曾经的人间四月天了。

“顺其自然吧。”他想。

人海慢慢涌流,岁月悄然已逝。 e4vMCui88kGA7yjFekaQnBIPWuwa5ppQxr+2YLpzRqdptlY+J1Myzbm7QYU/x/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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