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至1949年
我于1945年秋,在待了整整十年之后,从哥廷根到了瑞士,等候机会回国;在瑞士Fribourg住了几个月,于1946年春夏之交,经法国马赛和越南西贡,又经香港,回到祖国。先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个夏天和半个秋天。当时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津浦铁路中断,我有家难归。当时我已经由恩师陈寅恪先生介绍,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和文学院院长汤锡予(用彤)先生接受,来北大任教。在上海和南京住的时候,我一点收入都没有。我在上海卖了一块从瑞士带回来的自动化的OMEGA金表,这在当时国内是十分珍贵、万分难得的宝物。但因为受了点骗,只卖了十两黄金。我将此钱的一部分换成了法币,寄回济南家中。家中经济早已破产,靠摆小摊,卖炒花生、香烟、最便宜的糖果之类的东西,勉强糊口。对于此事,我内疚于心久矣,只是阻于战火,被困异域。家中盼我归来,如大旱之望云霓。现在终于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我焉能不首先想到家庭!家中的双亲——叔父和婶母,妻、儿正在嗷嗷待哺哩。剩下的金子就供我在南京和上海吃饭之用。住宿,在上海是睡在克家家中的榻榻米上;在南京是睡在长之国立编译馆的办公桌上,白天在台城、玄武湖等处游荡。我出不起旅馆费,我还没有上任,根本拿不到工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书可读,无处可读。我是多么盼望能够有一张哪怕是极其简陋的书桌啊!除了写过几篇短文外,一个夏天,一事无成。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自己常常说,浪费时间,等于自杀。然而,我处在那种环境下,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成了“坐宫”中的杨四郎了。
我于1946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北上,先到秦皇岛,再转火车,到了一别十一年的故都北京。从山海关到北京的铁路由美军武装守护,尚能通车。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有阴法鲁教授等老朋友。汽车经过长安街,于时黄昏已过,路灯惨黄,落叶满地,一片凄凉。我想到了唐诗“落叶满长安”,这里的“长安”,指的是“长安城”,今天的“西安”。我的“长安”是北京东西长安街。游子归来,古城依旧,而岁月流逝,青春难再。心中思绪万端,悲喜交集。一转瞬间,却又感到仿佛自己昨天才离开这里。叹人生之无常,嗟命运之渺茫。过去十一年的海外经历,在脑海中层层涌现。我们终于到了北大的红楼,我暂时被安排在这里住下。
按北大当时的规定,国外归来的留学生,不管拿到什么学位,最高只能定为副教授。清华大学没有副教授这个职称,与之相当的是专任讲师。至少要等上几年,看你的教书成绩和学术水平,如够格,即升为正教授。我能进入北大,已感莫大光荣,焉敢再巴蛇吞象有什么非分之想!第二天,我以副教授的身份晋谒汤用彤先生。汤先生是佛学大师,他的那一部巨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集义理、词章、考据于一体,蜚声宇内,至今仍是此道楷模,无能望其项背者。他的大名我仰之久矣。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位面容清癯、身躯瘦长的老者,然而实际上却恰恰相反。他身着灰布长衫,圆口布鞋,面目祥和,严而不威,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暗想在他领导下工作是一种幸福。过了至多一个星期,他告诉我,学校决定任我为正教授,兼文学院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这实在是大大地出我意料。要说不高兴,那是过分矫情;要说自己感到真正够格,那也很难说。我感愧有加,觉得对我是一种鼓励。不管怎样,副教授时期之短,总可以算是一个记录吧。
思想斗争
我在这里讲的“思想斗争”,不是后来我们所理解的那一套废话,而是有关我的学术研究的。我曾多次提到,在印度学领域内,我的兴趣主要在印度古代及中世佛典梵文上,特别是在“混合梵文”上。上述我的博士论文以及我在哥廷根写的几篇论文可以为证。然而做这样的工作需要大量的专业的专著和杂志。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和梵文研究所图书室是具备这个条件的。在哥廷根十年,我写论文用了上千种专著和杂志,只有一次哥廷根缺书而不得不向普鲁士国家图书馆去借,可见其收藏之富。反观我国,虽然典籍之富甲天下,然而,谈到印度学的书刊,则几乎是一片沙漠。这个问题,我在离开欧洲时已经想到了。我的所谓“思想斗争”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而开始萌动的。
我虽少无大志,但一旦由于天赐良机而决心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就像是过河卒子,只能勇往向前,义无反顾。可是我要搞的工作,不是写诗、写小说,只要有灵感就行,我是需要资料的,而在当时来说,只有欧洲有。而我现在又必须回国,顾彼失此,顾此失彼,“我之进退,实为狼狈”。正像哈姆莱特一样,摆在我眼前的是:走呢,还是不走?That is a question。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余,想到祖国在灾难中,在空前的灾难中,我又是亲老、家贫、子幼。如果不回去,我就是一个毫无良心的、失掉了人性的人。如果回去,则我的学术前途将付诸东流。最后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先接受由G.Haloun先生介绍的英国剑桥大学的聘约,等到回国后把家庭问题处理妥善了以后,再返回欧洲,从事我的学术研究。这实在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一回到祖国,特别是在1947年暑假乘飞机返回已经离开十二年的济南以后,看到了家庭中的真实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我立即忍痛决定,不再返回欧洲。我不是一个失掉天良的人,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必须承担起来。我写信给Haloun教授,告诉了他我的决定,他回信表示理解和惋惜。有关欧洲的“思想斗争”,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新的“思想斗争”又随之而起。我既然下定决心,终生从事研究工作,我的处境已如京剧戏言中所说的:“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研究必有对象,可是我最心爱的对象印度古代混合梵文已经渺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新的对象在哪里呢?我的兴趣一向驳杂,对好多学问,我都有兴趣,这更增加了选择的困难。只因有了困难,才产生了“思想斗争”。这个掂一掂,那个称一称,久久不能决定。我必须考虑两个条件:一个是不能离开印度,一个是国内现成的资料充足。离开了印度,则我十年所学都成了无用之物。资料不够充足,研究仍会遇到困难。我的考虑或者我的“思想斗争”,都必须围绕着这两个条件转。当时我初到一个新的环境,对时间的珍惜远远比不上现在。“斗争”没有结果,就暂时先放一放吧。
终于找到了出路
当时北大文学院和法学院的办公室都在沙滩红楼后面的北楼。校长办公室则在孑民纪念堂前的东厢房内,西厢房是秘书长办公室。所谓“秘书长”,主要任务同今天的总务长差不多,处理全校的一切行政事务。秘书长以外,还有一位教务长,主管全校的教学工作。没有什么副校长。全校有六个学院:文、理、法、农、工、医。这样庞大的机构,管理人员并不多,不像现在大学范围内有些嘴损的人所说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讲堂,科长一操场。我无意宣扬旧时代有多少优点,但是,上面这个事实确实值得我们深思。
北大图书馆就在北楼前面,专门给了我一间研究室。我能够从书库中把我所用的书的一部分提出来,放在我的研究室中。我了解到,这都是出于文学院院长汤锡予先生和图书馆馆长毛子水先生的厚爱。现在我在日本和韩国还能见到这情况,中国的大学,至少是在北大,则是不见了。这样做,对一个教授的研究工作,有极大的方便。汤先生还特别指派了一个研究生马理女士做我的助手,帮我整理书籍。马理是已故北大国文系主任马裕藻教授的女儿、赫赫有名的马珏的妹妹。
北大图书馆藏书甲大学的天下。但是有关我那专门研究范围的书,却凤毛麟角。全国第一大图书馆北京图书馆,比较起来,稍有优越之处;但是,除了并不完整的巴利文藏经和寥寥几本梵文书外,其他重要的梵文典籍一概不见。燕京大学图书馆是注意收藏东方典籍的,可是这情况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才知道的,新中国成立前,我毫无所知。即使燕大收藏印度古代典籍稍多,但是同欧洲和日本的图书馆比较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如虎落平川、龙困沙滩,纵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我虽对古代印度语言的研究恋恋难舍,却是一筹莫展。我搞了一些翻译工作,翻译了马克思论印度的几篇论文,翻译了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说。我还翻译了恩格斯的用英文写成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只完成了一本粗糙的译稿,后来由中共中央马列著作翻译局拿了去整理出版,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这些工作都不是我真正兴趣之所在,不过略示一下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而已。
这远远不能满足我那种闲不住的心情。当时的东方语言文学系,教员不过五人,学生人数更少。如果召开全系大会的话,在我那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系主任办公室里就绰绰有余。我开了一班梵文,学生只有三人。其余的蒙文、藏文和阿拉伯文,一个学生也没有。我“政务”清闲,天天同一位系秘书在办公室里对面枯坐,既感到极不舒服,又感到百无聊赖。当时文学院中任何形式的会都没有,学校也差不多,有一个教授会,不过给大家提供见面闲聊的机会,一点作用也不起的。
汤用彤先生正开一门新课《魏晋玄学》。我对汤先生的道德文章极为仰慕,他的著作虽已读过,但是,我在清华从未听过他的课,极以为憾。何况魏晋玄学的研究,先生也是海内第一人。课堂就在三楼上,我当然不会放过。于是征求了汤先生的同意,我每堂必到。上课并没有讲义,他用口讲,我用笔记,而且尽量记得详细完整。他讲了一年,我一堂课也没有缺过。汤先生与胡适之先生不同,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但是他讲得细密、周到,丝丝入扣,时有精辟的见解,如石破天惊,令人豁然开朗。我的笔记至今还保存着,只是“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此外,我因为感到自己中国音韵学的知识欠缺,周祖谟先生适开此课,课堂也在三楼上,我也得到了周先生的同意去旁听。周先生比我年轻几岁,当时可能还不是正教授。别人觉得奇怪,我则处之泰然。一个系主任教授随班听课,北大恐尚未有过,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能者为师。在学问上论资排辈,为我所不取。
然而我心中最大的疙瘩还没有解开:旧业搞不成了,我何去何从?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图书室阅书时,因为觉得有兴趣,曾随手从《大藏经》中,从那一大套笔记丛刊中,抄录了一些有关中印关系史和德国人称之为“比较文学史”(Vergleichende Literaturgeschichte)的资料。当时我还并没有想毕生从事中印关系史和比较文学史的研究工作,虽然在下意识中觉得这件工作也是十分有意义的,非常值得去做的。回国以后,尽管中国图书馆中关于印度和比较文学史的书籍极为匮乏,但是中国典籍则浩瀚无量。倘若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和比较文学史,至少中国这一边的资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且这个课题至少还同印度沾边,不致十年负笈,前功尽弃。我反复思考,掂斤播两,觉得这真是一个极为灵妙的主意。虽然我心中始终没有忘记印度古代语言的研究,但目前也只能顺应时势,有多大碗吃多少饭了。
我终于找到了出路。
出路的表现
对于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来说,出路只能至少是主要表现在论文上。我检查了一下从1946年到1949年所写的文章,我必须根据论文实际写作的情况,来探寻我那出路的轨迹。有一点我必须首先在这里说明白,我现在写的是“学术自述”,而不是别的。什么叫“学术”?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只能根据我自己的理解来决定去取。凡是文学创作,比如,写点散文什么的,都不包括在内。连写一些杂文一类的东西,也不包括在内。
就根据这个标准,我把这四年的回忆依照时间顺序写在下面。
1946年
这一年一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一直到年末,才算是得到了安定。但是,在车船倥偬中,竟然写了一些文章,殊出我意料。但是,按照我在上面给“学术”下的定义,真正够格的只有两篇。
1.《一个故事的演变》。
这个故事流传的时间极长,地域极广。小学教科书里面都用它来作教材。后来我在《梅硐诗话》里又读到了引用东坡诗注的一段话,讲的也是这个故事。《诗话》引刘后村的诗:“辛苦谋身无瓮算,殷勤娱耳有瓶声。”“瓮算”指的就是这个故事。江盈科的《雪涛小说》中也有这个故事,内容大同而小异。印度《嘉言集》和《五卷书》中也找到了同样的故事,内容请参阅我的原作,这里不赘述。我只想指出一点,中国的那两部书就是我在哥廷根读到的。当时万没有想到,后来竟派上了用场。
2.《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
这一篇文章是根据德国“比较文学史”的创立者Th.Benfey的关于《五卷书》的一篇长文介绍的。严格说起来,它不能算是一篇学术论文。但是,后来兴起的比较文学中的影响研究,我认为,创始人不是别人,而正是Benfey。所以我把它列在这里。
1947年
这一年文章的数量不算少,符合学术条件的有以下几篇。
1.《一个流传欧亚的笑话》。
这也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比较文学史与民间文学有密切的联系,两者简直可以成为一体。《五卷书》里面的故事,我认为,基本上都属于民间文学。普通老百姓创造故事的能力是无与伦比的。
这个笑话是我在德国听到的。内容极简单:一个白人与一个黑人同住旅舍中的一间屋内。夜里,黑人把白人的脸用墨涂黑,偷了他的东西,溜之大吉。白人醒来,看到自己的东西都已不见,照了照镜子,惊奇地说道:“原来黑人在这里,可我到哪里去了呢?”在哥廷根汉学研究所翻阅杂书时,读到《续说郛》中收的刘元卿的《应谐录》,发现里面有几乎完全相同的笑话,只不过把黑人换成和尚而已。
2.《木师与画师的故事》。
这同样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是中印两国的民间故事流传的一个例证。
3.《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
这仍然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我径直称之为“比较文学”,由此可见我当时对“比较文学史”和“比较文学”的看法。
在这篇文章里,我介绍了几个跨越国界、流传时间又极长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著名的“曹冲称象”的故事。它堂而皇之地见诸中国的正史《三国志·魏志》中,它的真实性由此得到了加强。实则同样内容只换了人名的故事,却见于汉译《大藏经》中。我介绍的第二个故事是狼与鹤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中。印度也有,见于巴利文《本生经》及其他不少的佛典中。关于称象的故事,日本也有,有名的“一休传说”中就有这个故事。请参阅陈寅恪先生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
在这篇文章里,我讨论寓言和童话起源的问题。这个问题在许多书中和论文中都曾谈到过。从理论上来讲,不外是一元产生论和多元产生论。我个人认为,多元产生是不能想象的。只有一元产生才是合情合理的。剩下的只有一元产生,也就是最初产生在一个国家、一个地域,然后向外辐射扩散。这一个国家或地域究竟在哪里呢?恐怕不能笼而统之地说,所有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一个国家和地域内,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讲大多数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一个国家和地域内,则是近情近理的。现在的问题是:这一个国家和地域究竟是哪一个呢?西方国家的学者谈到的不出两个:一个印度,一个希腊。他们的意思并不一致。据我的观察,Winternitz依违于印度、希腊之间。Benfey则说得清楚而坚定:“世界上一切童话和故事的老家是印度,一切寓言的老家是希腊。”他同样依违于印、希两国之间,但把童话和寓言区分开来。这个区分是十分牵强的,因为两者从根本上是难以区分的,决不是泾渭分明的。我个人则倾向于印度,因为印度的民族性极善幻想,有较其他民族丰富得多的、深邃得多的幻想力。鲁迅先生在1926年写成的《〈痴华鬉〉题记》中一开头就说:“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译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我认为,鲁迅的意见是根据事实立论,极可信赖。
4.《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
柳宗元的《黔之驴》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读古文者恐怕没有人不读的。但是,迄今我还没有见到探索这篇文章来源的文章。我个人提出了一个看法:它的来源也与印度有关。我在印度许多书中找到了类似的故事:《五卷书》第四卷,第七个故事;《嘉言集》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可是,在古希腊柏拉图的《对话》中有所暗示,完整的故事存在于《伊索寓言》中。在法国拉封丹的《寓言》中也有这个故事。可见这个故事,至少是它的母题,传布时间之长和地域之广。
1948年
1.《〈儒林外史〉取材的来源》。
在这篇文章中,我想指出,虽然吴敬梓的书多有历史事实的根据;但是,他是在写小说,因此他从其他书中也抄来了一些材料。
2.《从中印文化关系谈到中国梵文的研究》。
这里我明确地提出了中印文化关系,表示我正在寻求出路中的一些想法。
3.《“猫名”寓言的演变》。
这篇文章也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我先在明刘元卿的《应谐录》中发现了“猫名”的寓言。这当然也是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图书室中读书的收获。接着在日本的书中找到了这个寓言。最后,又在印度的许多书中找到了它,这些书包括《故事海》《五卷书》《说薮》等等。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同样有这个故事。
4.《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
这一篇文章属于中印文化交流的范围。
5.《论梵文t d的音译》。
这是我到北大后三年内写得最长的一篇学术论文,是为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校庆而做。当时北大教授写了不少纪念论文,总名之曰“论文集”,实则都是单篇印行,没有成“集”。
这篇论文讨论的主要是利用佛典中汉文音译梵文的现象来研究中国古音。钢和泰(A.von Sta刈l鄄Holstein)先生想用音译来构拟中国古音,但必须兼通古代印度俗语才能做到。
梵文的顶音 t 和 d 在汉译佛典中一般都是用舌上音知彻澄母的字来译。t多半用“吒”字, d 多半用“茶”字。但是在最古的译本中却用了母字来对梵文的 t 和 d ,这就有了问题,引起了几位有名的音韵学家的讨论和争论。罗常培先生、周法高先生、陆志韦先生、汪荣宝先生等都发表了意见,意见颇不一致。我习惯于在杂志缝里找文章,这一次我又找到了比较满意的正确答案。
原来上述诸位先生仅仅从中国音韵学上着眼,没有把眼光放大,看一看 t 和 d 在古代印度和中亚以及中国新疆地区演变的规律;没有提纲,当然无法挈领。在古代印度和中亚一带,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音变规律: t > d > I >I。用这一条规律来解释汉译佛典中的音变现象,涣然冰释。我在文章中举了大量的例证,想反驳是不可能的。
罗常培先生对此文的评价是:“考证谨严,对斯学至有贡献。”
1949年
1.《列子与佛典》。
《列子》是一部伪造的书,这久成定论,无人反对。但是伪造的时间和人究竟是何时和何人,却缺乏深入的探讨。我在《列子》和竺法护译的《生经》中都找到了《国王五人经》的故事,前者抄袭后者,决无可疑。《生经》译出时间是能确定的,因此伪造《列子》的时间也就随之而能确定。《生经》译于西晋太康六年(285),因此《列子》的成书不会早于这一年。至于《列子》的作者,就是故弄玄虚的张湛。
胡适之先生写信给我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
2.出路主流中的一个小漩涡《浮屠与佛》。
初回到北京,我根本没有考虑吐火罗文的问题,我早已在思想上把它完全放弃了。我偶然读《胡适论学近著》,里面有谈到汉译“浮屠”与“佛”字谁先谁后的文章,而且与陈援庵(垣)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有所争论,好像双方都动了点感情。这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到吐火罗文pt佟nkat..这个词,也写作..patt佟nkat..,这个词是由两部分或两个字组成的,前一半是pt佟或..patt佟,后一半是nkat..。nkat..是“神”,旧译“天”,pt佟或..patt佟是梵文Buddha的吐火罗文写法。中国过去有些人总以为Buddha的音译是“浮屠”“佛陀”等等,而“佛”字只是“佛陀”的省略。可是在中国古代汉译佛典中,“佛”字先出,而“佛陀”则后出,说前者不可能是后者的省略,毋宁说后者是前者的延伸。那么,“佛”字应该说首先出于吐火罗文的pat..,因为最初佛教并不是直接由印度传来的,而是通过月支的媒介。在这样的考虑下,我就写成了这一篇论文《浮屠与佛》。文中也不是没有困难。对应汉文“佛”字的应该是以浊音b开头,而不是清音p。为此我还颇伤了一番脑筋,特别请周祖谟先生为我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我眼界不宽,其实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到了几十年以后,这个问题才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见下面回忆。
文章虽写了,我却并没有自信。乘到清华园晋谒陈寅恪师之便,向他读了一遍我的论文,他当时眼睛已完全失明。蒙他首肯,并推荐给了当时学术地位最高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发表在第二十本上。
1950年至1956年
陷入会议的漩涡中
1949年迎来了解放。当时我同北大绝大多数的教授一样,眼前一下子充满了光明,心情振奋,无与伦比。我觉得,如果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两段或者两部分的话,现在是新的一段的开始。当时我只有38岁,还算不上中年,涉世未深,幻想特多,接受新鲜事物,并无困难。
我本来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最怕同人交际;又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在大庭广众中、在盛大的宴会或招待会中,处在衣装整洁、珠光宝气的男女社交家或什么交际花包围之中,浑身紧张,局促不安,恨不得找一个缝钻入地中。看见有一些人应对进退,如鱼得水,真让我羡煞。但是命运或者机遇却偏偏把我推到了行政工作的舞台上;又把我推进了社会活动的中心,甚至国际活动的领域。
人民政府一派人来接管北大,我就成了忙人。一方面处理系里的工作。有一段时间,由于国家外交需要东方语言的人材,东语系成为全校最大的系。教员人数增加了十倍,学生人数增加了二百多倍,由三四人扩张到了八百人。我作为系主任,其工作之繁忙紧张,概可想见。另一方面,我又参加了教授会的筹备组织工作,并进一步参加了教职员联合会的筹备组织工作。看来党组织的意图是成立全校的工会。但是,到了筹建教职员联合会这个阶段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北大工人反对同教职员联合。当时“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教职员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哪里能同工人平起平坐呢?这样一来,岂不是颠倒了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的地位!这哪里能行!在工人们眼中,这样就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绝对不行的。幸而当时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及时发了话:“大学教授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有了“上头的”指示,工人不敢再顶。北大工会终于成立起来了。我在这一段过程中是活跃分子。我担任过北大工会组织部长、秘书长、沙滩分会主席,出城以后又担任过工会主席。为此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多被批斗了许多次。这是对我非圣无德行为的惩罚,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谈了。
当时北大常常请一些革命老前辈到沙滩民主广场来做报告,对我们进行教育。陈毅元帅就曾来过,受到全校师生极其热烈的欢迎。其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周扬同志的报告,记得不是在民主广场,而是在一个礼堂中。他极有风趣地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他这一句话,从许多人口中都听到过,它确实反映了实际情况。一直到今天,半个世纪快要过去了,情况一点没有改变。有许多次领导号召精简会议,然而收效极微。暂时收敛,立即膨胀,成为一个极难治疗的顽症。
学校秩序还没有十分安定,中央领导立即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
大家都知道,运动一来,首先就是开会,大会、小会、大会套小会,总而言之是会、会、会,会开得你筋疲力尽,一塌糊涂。在北大,在奉行极“左”路线的年代,思想改造,教授几乎是人人过关。自我检查,群众评议。这种自我检查,俗名叫“洗澡”。“洗澡”有“大盆”“中盆”“小盆”之别。校一级领导,以及少数同国民党关系比较亲密的教授们,自然必然是“大盆”。换言之,就是召开全校大会,向全校师生做自我检查,检查得深刻才能过关。深刻与否,全由群众决定。一次过不了关,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检查到声泪俱下,打动了群众的心,这个“澡”才算洗完。有一位就在自己的检查稿上加上旁注:“哭!再哭!”成为一时的美谈。
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当然是“有罪”的。可惜罪孽还不够深重,地位也不够高,只能凑和着洗一个“中盆”。检查两次就通过了。我检查稿上没有注上“哭!”我也没有真哭,这样通过,算是顺利的了。
自己洗完了“澡”以后,真颇觉得神清气爽,心中极为振奋。我现在已经取得了资格,可以参加领导东语系的思想改造运动了,后来甚至于成了文、法两个学院的领导小组组长。秘书或副组长是法学院院长秘书余叔通同志,他曾是地下党员,是掌握实权的人物。这样一来,我当然更加忙碌了,表现出来就是开会越来越多了。白天开会,晚上开会,天天开会。
我真正陷入了会议的漩涡里了。
开了三四十年的会以后,我曾对人说过:我现在的专业是开会,专门化也是开会。可惜大学里没有开设“开会学”这一门课,如果开的话,我是最理想的主讲教授。我对开会真正下了工夫,费了时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大到小,从长到短,从校内到校外,从国内到国外,形式不同,内容各异,我都能应付裕如,如鱼在水,提其纲而挈其领,勾其要而探其玄,理论和实践,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如果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建立“开会学”博士点,我相信,我将是第一个合格的“博导”。
对1949年再做一点补充
在这一年,我写了两篇可以算是学术性的文章。其中一篇《列子与佛典》,上面已经谈过。如果把1949年分为两半的话,还有一篇文章可以说是属于后一半,这篇文章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
在中国历史上,为了迷惑和欺骗人民大众,最高统治者皇帝——我看首先是他们那一批专会阿谀奉承的奴才们——想方设法,编造神话,增加自己的神秘性,以利于统治。他们往往首先从统治者的躯体上做文章,说他们生得怎样怎样与普通人不同,说他们是上天派下来专门做统治者的。这样的例子极多,特别是对创业开国之主,更是如此。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以概其余。《史记·高祖本纪》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这一个地痞流氓出身的皇帝居然也有“异相”了。
这是佛教传入前的情况,可以说是“土法”。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又来了“洋法”,当时应该说是“胡法”或者“海法”。《三国演义》这一部家喻户晓的小说中说,刘备“两耳垂肩,双手过膝”,表明他与普通人不同的贵相,这是一个开国英主不能不具备的。我们平常人只知道,猪才能“两耳垂肩”,猿猴才能“双手过膝”,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人呢?此即所谓“贵人福相”也。后来我又在许多正史里发现了类似的情况,《三国志·魏书·明帝纪》《三国志·蜀书·先主纪》《晋书·武帝纪》《陈书·高祖纪》《陈书·宣帝纪》《三国志·魏书·太祖纪》《北齐书·神武纪》《周书·文帝纪》等等中都能够找到。
这是什么原因呢?上面提到的这一段历史时期,正是印度佛教汹涌澎湃地向中国传入的时期,找影响来源,必然首先想到印度。当然,在中国古代类似的情况也是有的,但不这样集中。
印度别的宗教先不谈,只谈佛教一家。他们认为,释迦牟尼不是常人,而是一个“大人物”(m倩h佟purus倩),“大人物”当然与平常人不同,他身体上有三十二“相”和八十种“好”,“相”和“好”都指的是特异之处。“相”,在梵文中叫l倩ks倩n倩··,“好”叫倩nuvy倩nj倩n倩。一一列举,过于烦琐。只举三十二相(M倩h佟·purus倩l倩ksana··)中的几相,给大家一点具体的印象。三十二相,各经排列顺序不尽相同。按照《翻译名义大集》的顺序,第一相为“首具肉髻相”,第十八相为“正立不屈手过去(膝)相”等等。再举一个“好”的例子,第六十八“好”为“耳厚修长”等等。由此可见,刘备身上那两个特异之处,原来都来自印度佛典。
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正史上许多有为的帝王都具有异相,而异相又都与佛教有关,这一点用不着再论证了。我们常讲“文化交流”,这当然是“交流”——在这里表现为向一边流——但是否是“文化”,颇有点难说。我们应当把“文化交流”的含义扩大开来看,没有必要在琐事上纠缠。
在这里,我想顺便讲一点想法。
关于文化交流的重大意义,我最近几年在许多文章和发言中都曾强调过。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文明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其对于两国文化之促进作用,有目共睹。对于两国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两国学者都有各自的卓越贡献,著述累累,成果辉煌。可能有人认为,我们研究得已经差不多了。实际上却是远远不够,广度不够,深度也不够。我这一篇关于“大人相”的短文就是一个具体的例证。从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来看,需要弥补之处还很多很多。特别是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正大力传入这一段历史上,疏漏之处就更多。我们两国的有关学者千万不要满足于目前的成绩,我们的道正远,需要做的工作正多,我们要共同努力,庶不至于辜负历史交给我们的任务。
批判的狂潮汹涌澎湃
当时流行最广也最有权威的说法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是斗争的。有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斗,斗,斗,斗就是一切;批判是斗争的一种形式。有人连屁大一件小事也上纲到阶级斗争。虽然还没有像以后那样昭告天下: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但是阶级斗争的势头已颇可观。并不是所有的领导人都同意这种观点。我曾在一次报告会上亲耳听到陆定一,当时的中央宣传部长,说到当年江西苏区的一件事。一个人在街上小便,被人抓住说:在街上小便,危害公众卫生,危害公众卫生,就是危害人民的性命;危害人民的性命,就是危害革命,危害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陆定一是反对这样做的。可惜并不是每一个领导人都有这样的认识。于是斗争之声洋洋乎盈耳,滔滔者天下皆是矣。
有的领导人认为,阶级斗争最集中的表现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内,而搞意识形态工作的都是知识分子。因此,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那样,斗争和批判的目标始终集中在知识分子身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每掀起一个批判的运动,总先找一个人,或一部书,或一个电影当做祀子,大家把批判的利箭都射向这个靶子。批判的过程是由小渐大,由近及远,一直到全国学术界都参加进来。批判的技巧是抓住片言只字,加以歪曲,杯弓蛇影,无中生有,越“左”越好,无限上纲,最后必须同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修正主义思想挂上钩。“修正主义”这个词,50年代前半期,似乎还不大习见。等到同苏联的关系闹翻,这个词才频频出现,因为中国认为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但是,究竟什么叫真正的修正主义,我看,当时弄清楚的人不多。大家习以为常,彼此糊涂,彼此心照不宣。
根据我的回忆——这种回忆我只能说大概是正确的,细节方面难免有点出入——最初被选中当靶子的是两部影片:《武训传》和《早春二月》。批判的程序就是我上面讲的那样。
第一部被选中批判的电影是赵丹主演的《武训传》。这一部影片的罪名很大,很可怕。有人说,武训是封建帝王的忠实走狗,为帝王的统治当帮凶,他那一套行乞的做法,比如,爬在地上让人骑在他背上,以求得几文钱来办学,等等,都是蒙蔽迷惑别人的。总之,武训的目的是想延续封建帝王的罪恶统治,罪大恶极。赵丹的演技越超绝,起的作用也就越恶劣。对于这些刀笔吏式的指摘和谴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了后来,这种指摘和谴责竟加到了历代家喻户晓、万人争颂的清官头上,如包拯、海瑞等等,他们都成了人民的罪人。因为他们的清廉缓和了人民与最高封建统治者皇帝之间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因此也就延长了封建帝王的统治。讲“辩证法”讲到这种程度,岂不大可哀哉!
还有一件与《武训传》有联系的极其重要的事件,必须在这里讲一讲,这就是江青的“露峥嵘”。毛泽东对江青是非常了解的。据说他有意限制江青的活动,不让她抛头露面。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有好多年之久,一般老百姓还都不大知道江青。然而,有朝一日风雷动,江青乘批判《武训传》的机会,从多年的“韬光养晦”中脱颖而出,顿时成为令人瞩目的人物,光芒四射,伏下了以后的祸机。原来毛泽东派江青赴山东武训的老家堂邑去调查武训的家世,个中详情,我们局外人是无法摸透的。也许因为江青原是电影演员,而《武训传》又是电影,所以就派她去调查了。所谓调查,其实是先有了结论的,只需使用演绎法,先有了公理,只需找到合乎这个公理的“事实”加以罗织与歪曲,凡与此公理不合者一概在扬弃之列。这样的“调查”其实是非常容易的,然而江青一行却故作诡秘状,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大功告成。结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长达若干万字的“调查报告”,把武训打成了地主狗崽子、地痞流氓,民愤极大,罪大恶极。批判《武训传》,一万个正确。从此,江青便也誉满天下、名扬四海了。
总之,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而且埋下了极其危险的祸根。十几年后出现的“文化大革命”,与此不无关系。
批判《早春二月》是在西四西大街一所大院子里开始的。记得这是当时电影局(或另外别的名称)所在之地。把一批文化界的人士邀请了去,先让大家看电影,然后座谈,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你葫芦里卖的或者想卖什么药,只是让你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我的政治水平、思想水平和欣赏水平都奇低——也许并不低,因为过了若干年后,还是给《早春二月》平反了——我认为这部片子非常好,画面美丽,人情味极浓。如果我发言的话,我一定会大大地赞美一番的。可惜,或者幸而,我临时有事,提前离开会场,没有发言。过了不久,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天发言赞美者都必须“主动”写文章,批判自己的发言,因为这一部电影被定为“坏片子”,是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我这一次幸逃劫难,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批判之风一起,便决不会仅仅限于《武训传》,跟着来的是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我不知道为什么首当其冲的竟是俞平伯的对《红楼梦》的研究,我自己虽亲自参加了这一场声势也颇为浩大的批判。但是,我对幕后的活动并不清楚,估计也有安排,什么人发动,然后分派任务,各守一方,各司其职。最后达到了批倒批臭的目的,让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批判一经开始,便不会自动停下,它会像瓜蔓一样,四出蔓延。大概是因为胡适也研究过《红楼梦》,于是首先就蔓延到胡适身上。尽管他当时并不在大陆,而是在台湾或者美国。搞一个缺席批判,也无不可。许多学人一哄而起,对胡适的方方面面都批判到了。因为他本人不在现场,人们批判起来,更用不着有什么顾忌。
用的方法同以前一样,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刀笔罗织,无限上纲。大家共同努力,演了一出杀鸡给猴看的闹剧。这场批判后来又扩散开来,牵涉到了许多有影响有造诣的著名学者,但并没有形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因为,达到被批判的水平并不容易,必须有相当高的学术地位,才有入选资格。尽管如此,一部分自认为有候选资格者,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空中好像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
我的学术研究
我在上面讲到了批判和开会,批判除了写文章以外,就是开会,开会与批判紧密相联,于是无日不开会矣。诗人冯至套用李后主的词,写了两句话:“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从中可见当时我们的心情。
我工作的单位是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可哪里有时间来进行学术研究呢?我在下面把我的学术研究的“成绩”逐年写一下。
1950年
一整年,我只写了两篇文章。
1.《纪念开国后第一个国庆日》。
2.《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的发现》。
没有一篇学术论文,这一年等于一个零。
1951年
这一年,我写了八篇文章。汉译马克思《论印度》出版。
1.《〈新时代亚洲小丛书〉序》。
2.《语言学家的新任务》。
3.《介绍马克思〈印度大事年表〉》。
4.《从斯大林论语言学谈到“直译”和“意译”》。
5.《对于编修中国翻译史的一点意见》。
6.《史学界的另一个新任务》。
7.《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翻译)。
8.《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翻译)。
也没有一篇学术论文,这一年又是一个零。
1952年
这一年只写了一篇文章。
《随意创造复音字的风气必须停止》。
这一年当然又是一个零。
1953年
这一年写了两篇文章。
1.《学习〈实践论〉心得》。
2.《纪念马克思的〈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著成一百周年》。
1954年
这一年写了三篇文章。
1.《中国纸和造纸法传入印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
这是颇费了一些力量才写成的一篇论文,其来源应该追溯到前面“出路的表现”一节中去。在那里,我讲到了回国以后,旧业无法进行,只好另寻出路,出路之一就是从事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而且我还想纠正“一头子买卖”(one-way traffic)的说法,所以努力寻找中国对印度的影响。这丝毫也不意味着什么“狭隘民族主义”,学术研究贵在求真,我不过想求真而已。
纸和造纸术是中国发明的,连最有偏见的外国学者也不敢有异辞。在印度,文字的发明创造远较中国为晚。有了文字以后,文字是刻在铜板或铁板上,但最常用的是一种树叶,中国称之为“贝叶”,“贝”是“贝多罗”(p倩ttr倩)的缩写,这个字本身就有“树叶子”的意思。
我从纸在古代西北一带传播的情况讲起,一方面根据中国古代文献,一方面参考考古发掘的结果,而以后者为主,因为考古发掘出来的纸是最过硬的证据。我讲到敦煌和甘肃西部,讲到新疆的楼兰、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巴楚、叶尔宪、和阗等地,在这些地方都发掘出来了质地不尽相同的纸。然后又越出了国境,讲到中国纸传入波斯(伊朗)和阿拉伯国家的情况。最后讲到纸和造纸术传入印度的情况。在这些叙述和论证中,我既使用了古代文献资料和考古发掘的资料,也使用了我最喜欢使用的语言资料。如果说我的学术研究有什么特点的话,利用语言资料或者可以说是特点之一。唐代的《梵语千字文》《梵唐消息》《梵语杂名》等书中都有表示“纸”这件东西的梵文字。最值得注意的是《梵唐消息》中saya(作者注——这是拉丁字母转写)这个字,这很可能就是汉文“纸”字的音译。
我这篇论文的主要结论是:中国纸至迟到了唐代已经传入印度。造纸法的传入,由于材料缺乏,不敢肯定。传入的道路是陆路,也就是广义的丝绸之路。
2.《中印文化交流》。
3.《中缅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
后两篇都不是什么学术论文。
1955年
这一年,我写了四篇文章。汉译《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出版。
1.《〈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谚解〉序》。
2.《吐火罗语的发现与考释及其在中印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这一篇勉强可以算做一篇学术论文,因为并没有费多少力量,不过摭拾旧文,加以拼凑,勉成一篇而已。
我先讲了讲吐火罗语在中国新疆发现的经过,利用的都是旧资料。我归纳了一下,系统化了一下,对读者不无用处。在最后一段,我针对一个问题举了两个例子。这个问题是:佛教初入中国时,最早翻译的佛典几乎很少是用梵文写成的,而是经过中亚的某一种“胡”语,其中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以吐火罗语为最多。因此,最早的汉文译名,若以梵文为标准去对比,往往不得其解;若以吐火罗语为标准,困难则迎刃而解,“佛”字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过去法国学者烈维已经举出过几个例子,但范围还过于狭隘。我在这方面下过一些功夫,做过一些笔记。在这一篇论文中,我举出了两个:一个是“恒河”,一个是“须弥山”。这两个词都不是直接来自梵语,而是经过了吐火罗语的媒介。我本来还能够举出更多的例子的,但因为想尽快结束,所以就草草收兵。
3.《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
这同前面1954年关于纸和造纸法的文章属于同一类型。我在上面下过一些功夫,可以算得上一篇学术论文。
中国是蚕丝的故乡,蚕丝从中国出发传遍了世界,从词源学上也可以证实这一个历史事实,这里不详细去谈。我在这篇论文里谈了下面一些问题:(1)中国古代蚕丝的发现;(2)蚕丝在古代西域的传布;(3)中国蚕丝输入波斯的过程;(4)蚕丝在古代西南的传布;(5)中国蚕丝输入印度的道路:淤南海道;于西域道;盂西藏道;榆缅甸道;虞安南道。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现并利用蚕丝的国家,世人并无异议。中国古典文献中有大量证据,欧洲古典文献中也有记载。正如其他人类发现、发明或创造的事物一样,一旦在一个地方出现,立即向四周传布。这是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的重要标志之一。我讲了蚕丝在古代西域的传布,其中包括敦煌、玉门关和甘肃西部,包括楼兰等地,用的方法仍然是古典文献与考古发掘并举。我讲了蚕丝在古代西南的传布,用的主要是文献资料。我讲了蚕丝传入印度的过程,梵文中有许多含义为“丝”的词,其中多有c侃n倩(脂那,支那)字样。可见在古代印度人心目中,丝是与中国分不开的。最后我讲了蚕丝从中国传入印度的道路,这要比纸和造纸术复杂得多。我总共讲了上面列举的五条道路。最大的区别在于,纸最早传入印度时只有陆路丝绸之路一路。有人主张,最早的是海路;但可惜证据薄弱,牵强附会,根本不能成立。而蚕丝则略有不同:传入印度的道路最初不止陆路一途。这一点颇值得注意。
4.《为我们伟大的节日而欢呼》。
这是一篇应景的杂文,毫无学术价值可言。
1956年
这一年共写了五篇文章。汉译《沙恭达罗》出版。
1.《纪念印度古代伟大诗人迦梨陀娑》。
2.《印度古代伟大诗人迦梨陀娑的〈云使〉》。
3.《〈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序》。
4.《沉重的时刻》(译文)。
5.《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
在以上五篇中,只有最后一篇可以算是学术论文。这是印度佛教史上和西方梵文、巴利文学界的一个老问题,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内容是:释迦牟尼有一次对比丘们说:“我允许你们,比丘呀,用自己的语言学习佛所说的话。”“自己的语言”,巴利文原文是s倩k佟y倩niruttiy佟。问题是:“自己”指的是谁?是如来佛呢,还是比丘?印度和西方的学者们在这个问题上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前者,一派坚持后者。我在汉译佛典中找到了多处与这一句话完全相当的话。我的结论是:指后者是对的,换句话说,佛允许比丘们用比丘们自己的话来学习佛言。这说明了,释迦牟尼的“语言政策”是开放的政策。他反对婆罗门教,所以不规定梵文为经堂语,也没有另找一个语言做经堂语。佛教一开始就能传播开来,同佛的语言政策有关。
写完了1950—1956年“我的学术研究”这一段,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在整整七年中,有五年我的学术研究成果竟是一个零,其余两年算是写了两篇可以称得上学术论文的文章,差强人意。试问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七年呀!对一个搞其他工作的人来说,这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对我这个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人来说,时间就是性命,浪费时间,等于自杀。言念及此,心如刀割。然而,这才仅仅是一个开端,更严重的还在后头哩,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1957年至1965年
政治运动
我为什么把1957年作为这一个阶段之首,而又把1965年作为其末呢?对新中国成立后“阶级斗争”的历史稍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其中并无什么奥妙。这两个年头是两次最大的狂风骤雨之间的间歇阶段的一头一尾。头,我指的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尾,我指的是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两次运动都是中国人民亿金难买的极其惨痛的教训。
在反右斗争中,我处在一个比较特殊的地位上。一方面,我有一件红色的外衣,在随时随地保护着我,成了我的护身宝符。另一方面,我确实是十分虔诚地忠诚于党。即使把心灵深处的话“竹筒倒豆子”全部倒了出来,也决不会说出违碍的话。因此,这虽是一次暴风骤雨,对我却似乎是春风微拂。
学校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停课,但实际上上课已不能正常进行,运动是压倒一切的。我虽然是系主任,但已无公可办。在运动初期,东语系由于有的毕业生工作分配有改行的现象,所以有一部分学生起哄闹转系。我作为一系之长,一度成为一部分学生攻击的对象,甚至出现了几次紧急的场面。幸而教育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参加了处理工作,并派一位司长天天来北大,同我一起面对学生,事情才终于得到了妥善的解决。我也就算是过了关,从此成了“逍遥派”。这个名词儿当时还没有产生,它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现,我在这里不过借用一下而已。
我成了“逍遥派”,既不被批,也不批别人,逍遥自在,为所欲为。现在全校到处摆满了反击右派分子的战场,办公楼礼堂是最大的一个。此外离东语系最近,我有时候就坐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听大礼堂中批右派分子的发言,其声清越,震动楼瓦。听腻了,便也念点书,也写点文章。我悠闲自在,是解放后心理负担最轻的一段时间。至于传闻的每一个单位都有划右派的指标,这样的会我没有参加过,其详不得而知。“右派”是一类非常奇怪的人,官方语言是“敌我矛盾当做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其中玄妙到现在我也不全明白。可是被戴上了这一顶可怕的帽子的人,虽然手里还拿着一张选票,但是妻离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到头来几乎全平了反。不知道这乱哄哄的半年多,牺牲时间,浪费金钱,到底所为何来!
1958年,又开始了“大跃进”,浮夸之风达到了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程度。每一亩地的产量——当然是虚构的幻想的产量——简直像火箭似的上升。几百斤当然不行了,要上几千斤;几千斤又不行了,要上几万斤。当时有一句众口传诵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夸张到了无边无际。当时苏联也沉不住气了,他们说:把一亩地铺上粮食,铺到一米厚,也达不到中国报纸上吹嘘的产量。这本来是极为合情合理的说法,然而却遭到中国方面普遍的反对。我当时已经不是小孩子,已经四十多岁了,我却也深信不疑。我屡次说我在政治上十分幼稚,这又是一个好例子。听到“上面”说:“全国人民应当考虑,将来粮食多得吃不了啦,怎么办?”我认为,这真是伟大的预见,是一种了不起的预见。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神话。接着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人们普遍挨了饿,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人尽管挨饿,大学里还要运动,这一次是“拔白旗”。每一系选几个被拔的靶子,当然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又是批判,又是检查。乱哄哄一阵之后,肚子照样填不饱。
到了1959年,领导上大概已经感觉到,“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仿佛共产主义立即能够实现,里面颇有点海市蜃楼的成分,不切实际。于是召开庐山会议,原本是想反“左”的,但后来又突然决定继续反右。会议情况,大家都清楚的,用不着我再来说。于是又一路“左”下去。学校里依然不得安静,会议一个接一个。一直到1965年,眼光忽然转向了农村,要在农村里搞“四清运动”了。北大一向是政治最敏感的地方,几乎任何运动都由北大带头。于是我也跟着四清工作队到了南口。因为“国际饭店会议”还没有开完,所以我到南口比较晚。我们被分派到南口村去驻扎,我挂了一个工作队副队长的头衔,主管整党的工作,日夜操劳,搞了几个月。搞了一些案子,还逮捕了人。听说后来多数都平了反。我们的工作,虽然还不能说全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然而也差不多了。我们在南口村待到1966年6月4日,奉命回校。此时“文化大革命”已经来势迅猛,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一场运动就此开始了。
我是在写“学术自述”,为什么老讲政治呢?原因我想谁心里都明白:学术研究很难离得开政治。不写政治环境,学术研究是没有法子写的。并不是我偏爱政治,然而不得不尔也。
我的学术研究
我仍然按照以上使用过的办法,按照年份顺序来叙述。但因为我在这一阶段,毕竟在会议的夹缝中写了一些可以够得上是学术的论文,我就不再像前一阶段一样,把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罗列出来了。我那样做是有用意的,我的用意是在“示众”。这一点我在字里行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不必再解释了。我从此以后,只写学术论文,散文、杂文等等都在排除之列。
1957年
这一年我写了两篇学术论文。《中印文化关系论丛》和《印度简史》出版。
1.《试论1857年—1859年印度大起义的起因性质和影响》。
1957年是印度民族大起义的百年纪念,我为此写了这一篇论文,后来扩大成了一本专著:《1857年—1859年印度民族起义》,于1958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在文中和书中,我利用了学习到的一点辩证法的知识,对这次大起义提出了一些新看法。
2.《中国纸和造纸法最初是否由海路传到印度去的?》。
在我1954年写的那一篇关于中国纸和造纸法传入印度的文章中,我讲到纸是由陆路传入印度的。后来有人(算不上是什么学者)反对我的说法,主张纸是由海路传入印度的。我列举了不少论据,论证此说之不当。
1958年
这一年,我写了三篇论文。
1.《印度文学在中国》。
根据我平常阅读时所做的一些笔记,加以整理,按时间顺序排列开来,写成了这一篇文章。我在这里使用的“文学”这个词,完全是广义的,寓言、神话、小故事以及真正的文学都包括在里面。印度文学传入中国,是多渠道的、长时间的。这篇文章中列举的材料,远远不够完全。以后在其他文章中,我还提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到今天,新材料仍时有发现,在这方面还大有可为。这篇文章,虽写于1958年,但是,由于个别领导人的极“左”思想的干扰,一直到1980年才发表出来。
2.《再论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
这一篇文章与第一篇性质不完全一样。第一篇是正面地阐明我的观点,这一篇则是一篇论争的文章。美国梵文学者佛兰克林·爱哲顿,毕生研究他称之为Hybrid Sanskrit(混合梵语)的佛典语言。
他写的皇皇巨著《文法》和《字典》,材料极为丰富,应说是有贡献的。但是,他对我的一些论点,特别是语尾-a m 跃o,u的看法,持反对态度。研究学问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而且是值得欢迎的。但是,个人的观点必须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无论如何也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在-a m >o,u问题上,爱哲顿正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先是否认,对《文法》中几个地方表示反对,但是到了最后却忽然说:“季羡林大概是对的。”这岂不是非常滑稽!他的观点究竟是什么呢?做学问难道能这样做吗?
3.《最近几年来东方语文研究的情况》。
严格地说,这算不上是一篇学术论文。因为它材料颇多,也颇有用,所以列在这里。
1959年
这一年只写了一篇勉强可以算做学术论文的文章。汉译《五卷书》出版。
《五四运动后四十年来中国关于亚非各国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情况同1958年第三点相同。
1960年
这一年总共写了一篇文章,勉强可以算做学术论文。
《关于〈优哩婆湿〉》。
1961年
这一年,我写了三篇学术论文。
1.《泰戈尔与中国》。
原来这是一篇相当长的文章。1924年泰戈尔访问中国。他曾访问了许多地方,包括北京、上海、济南、太原等大城市。我曾到图书馆中把他当时到过的城市的报纸,一一寻出,做了详细的抄录,编写了一个泰戈尔访华日程表,后因太烦琐,刪去。这篇文章的命运同上面讲到的《印度文学在中国》一样,受到了极“左”思潮的干扰,虽写于本年,但一直到1979年才得以发表。泰戈尔向往进步,热爱中国,痛斥法西斯,鞭挞日本侵略,只因来华时与所谓“玄学鬼”接近了点,就被打入另册。“左”的教条主义之可怕,由此可见一斑。
2.《泰戈尔的生平、思想和创作》。
这篇文章的命运与上一篇相同。虽写于1961年,但二十年后的1981年才得以发表。我在这里想讲一件与泰戈尔有关的事情。为了纪念泰戈尔诞生一百周年,出版了一套十卷本的《泰戈尔作品集》。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呢?为什么不顺理成章地称之为《泰戈尔作品选集》呢?主其事者的一位不大不小的分管意识形态工作的官员认真地说:“‘选’字不能用!一讲‘选’就会有选的人。谁敢选肯选泰戈尔的作品呢?”最后决定用《作品集》。仿佛这些译成汉文的泰戈尔的作品是从石头缝蹦出来似的,没有任何人加以挑选。这真是掩耳盗铃,战战兢兢,如临深履薄之举,实在幼稚可笑。没有人“选”,怎么能“集”呢?我亲自参加过这一件工作,所以知之颇详,现在写出来,也算是过去中国文坛上之花絮吧!现在这种事决不会发生了。
3.《泰戈尔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
这篇论文的运气比较好,写好立即发表了。
1962年
这一年,散文写了不少,学术论文勉强算数的只有两篇。汉译本《优哩婆湿》出版。
1.《〈优哩婆湿〉译本前言》。
2.《古代印度的文化》。
1963年
情况与前一年相同,散文创作多,而学术论文只有两篇。
1.《关于巴利文〈佛本生故事〉》。
2.《〈十王子传〉浅论》。
1964年
这一年没有学术论文。
1965年
这一年有一篇学术论文。
《原始佛教的历史起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