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8月5日,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到官庄去。
官庄是我诞生的地方,原属清平县。忘记了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哪一年,清平县建制被撤消。东一半划归高唐县,西一半划归临清,于是我一变而成为临清人。我早年写的文章中,常见“清平”这个字眼,读者大都迷惑不解,其根源就在这里。
官庄距临清二十公里。山东公路的数量和质量都蜚声全国。临清到官庄的一段路也是柏油马路,平坦,宽敞,乘汽车四十分钟可到。回乡扫墓,本来是属于个人的私事,用不着惊师动众。可是临清市领导也派了开路的警车,还有一大批官员随行。我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最不喜欢摆谱儿,可是这一次又是非摆不行了。但是我无意中发现,汽车的辆数比昨天少多了。虽然依然是招摇过市,但车队的长龙却短了不少。原来那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包括倪萍在内,都在早晨五点就离开了临清,直奔官庄,以便抢占拍摄的制高点,拍取独特的镜头。他们这种敬业精神实在让我在心中佩服不已。
我们的车队转瞬就到了官庄。唐人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原因大概是,当时没有近代的邮局,出门在外,与家人音讯难通。天涯游子,一旦回家,家中的情况模糊不清。谁死?谁生?一概不明。走近家乡,忐忑不安,连迎面遇到的人也怯生生地不敢问上两句。我现在却大不相同了,家里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什么“怯”。
实际上,也根本容不得我有什么“怯”。官庄是一个贫困僻远的小村,全村人口不足二千人。今天大概是倾家出动,也可能还有外村来看热闹的人。因此,我们的车一进村,就被人墙堵住,只好下车。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我哪里还来得及“怯”呢?小学生排起了长队,站在两旁,手执小红旗,也学城里的样子,连声不断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红红的小脸蛋上溢满了欢乐、兴奋,还搀杂着一点惊异。虽然市或镇政府派来了许多军警维持秩序,小学生的阵列还不时被后面的观众冲破,于是我面前也挤满了人,挡住了去路。我心中又暗暗地发笑:我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是一个颓然秃顶白发的九旬老人而已。八十四年以前,当眼前这些小学生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也就是我六岁以前的时候,我曾在这个村里住过六年。当时家里极穷,长年吃不饱,穿不暖。在夏天里,我是赤条条来去身无牵挂,根本不知道洗手洗脸为何事。中午时分,跳入小河沟,然后爬上来在黄土堆里滚上几滚,浑身沾满了黄土,再跳入沟中洗干净,就像在影片上看到的什么国家的大象一样。现在,隔了八十多年,那个小脏孩又回来了,可是已经垂垂老矣。我感觉到,那个小脏孩是我,又不像是我。我有点发思古之幽情了。
然而,时间是异常紧迫的,幽情不容许我发得太久。有几个军警开路,我走进了义德的家。这本是我们家的旧址,义德改建、扩建,才成了现在这个格局,但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院子里挤满了人,我实在看不出来。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八十多年前的样子:院子里有两棵高过房顶的大杏树,结的是酸杏,当年我的第一个老师——顺便说一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词儿是怎么来的,我那时的境况和年龄都不允许我念书的——马景恭先生常来摘杏吃。同村的一个男孩子,爬上房顶偷杏吃,不慎跌下来,摔断了腿。院前门旁还有一棵花椒树,而今都已踪影不见了。这些回忆都是在一刹那间出现的,确实很甜美;但都已经如云如烟,又如海上三山,无限渺茫了。此时院子里人声嘈杂,拥拥挤挤,门框都有被挤断的危险。我只坐了几分钟,就被人扶出来,冲破重围,走出大门。我回头瞥见院内拴着一头大牛,好像还有一辆拖拉机。心里想:义德的小日子大概还过得颇为红火。
我们又坐上了汽车,在人海中驶向墓地。透过车窗看到成百的乡亲们走捷径在我们前面赶到目的地。感谢义德和孟祥的精心安排,墓地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有供品,有香烛,还有一挂鞭炮。大概还有别的东西,只觉得眼花缭乱,五光十色,一时难以看清了。这里共有两座坟墓,其中之一埋葬着我的祖父和祖母,两个人我都没有见过面。另一座埋葬着我的父母。我最关注的还是我母亲的坟,我一生不知道写过多少篇关于母亲的文章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同母亲见面了;但我在梦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迷离的面影,因为母亲确切的模样我实在记不清了。今天我来到这里,母亲就在我眼前,只隔着一层不厚的黄土,然而却人天悬隔,永世不能见面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到了眼前的香烛上。我跪倒在母亲墓前,心中暗暗地说:“娘啊!这恐怕是你儿子今生最后一次来给你扫墓了。将来我要睡在你的身旁!”
我站了起来,用迷离模糊的泪眼环视四周。人来得更多了,仿佛比进来时还要多,里三层,外三层,都瞪大了眼睛,看眼前这一幕“奇景”。各路电视台的人马当然更是不甘落后,个个摆好了架势,大拍特拍。我确实没有看到倪萍。但是我回北京以后不久,看到几个月前倪萍在中央电视台主持的“聊天”节目中我与她聊天的情景,结尾处却出现了她在官庄采访老乡们的图像和我跪在母亲墓前的形象,显然是后加上去的。她大概也是在那一天黎明时分离开临清赶到官庄的。
我要离开母亲的墓地了,内心里思绪腾涌。何时再来?能否再来?都是未知数。人生至此,夫复何言!我向围观的成百上千的乡亲们招了招手,表示谢意。赶快钻进了汽车,于上午十点回到了临清,前后只用了两个小时。但是为母亲扫墓的这一幕将会永远永远地印在我的心中。
2001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