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中叶某一天,在德国东部的一条大路上,一个乡村牧师带着他的不满五岁的儿子,从吕茨恩市回附近的本村去。那绿树环抱的小小一个勒肯村就在大路边,父子俩已经可以望见村里教堂那长满青苔的尖顶,听见悠扬的复活节钟声了。不久后,牧师病逝。在孩子敏感的心灵里,这钟声从此回响不已,常常带着他的忧思飞往父亲的墓地。
一年后,弟弟又夭折。亲人接连死亡,使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童年的天真烂漫,开始对人生满怀疑虑。他喜欢躲进大自然的殿堂,面对云彩或雷电沉思冥想。大自然的美和神秘在他心中孕育了写诗的欲望。在他十岁那一年,他的诗兴第一次蓬发,写了五十首诗,当然不免是些模仿之作。中学时代,他的小本子里写满了诗。有一首诗,写一个漂泊者在一座古城废墟上沉睡,梦见该城昔日的辉煌和最后的厄运,醒来后悟到人间幸福的短暂。他的少年习作,调子都那样忧伤:
——《当钟声悠悠回响》
诗是忧伤的,但写诗却是快乐的,哪怕写的是忧伤的诗。他从写诗中发现了人生的乐趣。他梦想自己写出一本本小诗集,给自己读。从童年到学生时代,从学院生涯到异国漂泊,他不停地写诗,但生前只发表了一小部分。他死后,虽然名闻遐迩,无人不知,却不是因为他的诗。提起尼采,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哲学家,而且是一个大有争议的哲学家,荣辱毁誉,莫衷一是。似乎是,人们关于他的哲学的意见把他的哲学掩盖了,而他的哲学又把他的诗掩盖了。但他的诗毕竟在德国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一页。
尼采一八四四年十月十五日生于勒肯,一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死于魏玛。他是一个哲学家,但哲学从来不是他的职业。在莱比锡读大学时,他学的是古典语文学,对古希腊文献有精湛的研究。从二十四岁起,他应聘在瑞士巴塞尔大学当了十年古典语文学教授。三十四岁时,因病辞去教职,从此辗转于南欧的山谷海滨,直到十年后精神病发作,被人从客寓地接回家乡。十年的漂泊生涯,正是他的精神创作最丰产的时期。他的大部分哲学著作,例如《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偶像的黄昏》,以及他的大部分优秀诗作,都是他浪迹四方的随感。与学院哲学家不同,他厌恶书斋生活,反对构造体系。他自己说,他宁愿在空旷的地方,在山谷和海滨,在脚下的路也好像在深思的地方思考。当他在大自然中散步、跳跃、攀登的时候,思想像风一样迎面扑来,他随手记到笔记本上。所以,他的哲学著作大多用格言和警句写成,充满譬喻和象征,把哲学和诗融成了一体。
德国近代是哲学家和诗人辈出的时代,而且,许多大诗人,如歌德、席勒、威廉·施莱格尔、诺瓦里斯、海涅,也都兼事哲学。不过,大哲学家写诗而有成就的,恐怕要数尼采了。哲学和诗两全是一件难事,在同一个人身上,逻辑与缪斯似乎不大相容,往往互相干扰,互相冲突,甚至两败俱伤。席勒就曾叹诉想象与抽象思维彼此干扰给他带来的烦恼,歌德也曾批评席勒过分醉心于抽象的哲学理念而损害了诗的形象性。但这种冲突在尼采身上并不明显,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哲学已经不是那种抽象思维的哲学,而是一种诗化的哲学,他的诗又是一种富有哲理的诗,所以二者本身有着内在的一致。
十九世纪后半叶,德国最后一位浪漫主义大诗人海涅已经去世,诗坛一时消沉,模仿空气甚浓。当时,尼采的诗独树一格,显得不同凡响,并对后来盖奥尔格、里尔克、黑塞等人的新浪漫主义诗歌发生了重大影响。
尼采把自己的诗分为两类,一类是“格言”,即哲理诗;另一类是“歌”,即抒情诗。他的格言诗凝练,机智,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如他自己所说:“我的野心是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没有说出的东西。”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对格言艺术下了千锤百炼的功夫。有些格言诗,短短两行,构思之巧妙,语言之质朴,意味之深长,堪称精品。例如:
——《老实人》
——《锈》
——《非自愿的引诱者》
——《反对狂妄》
尼采的抒情诗也贯穿着哲理,但方式与格言诗不同。他力图用他的抒情诗完整地表现他的哲学的基本精神——酒神精神,追求古希腊酒神祭颂歌那种合音乐、舞蹈、诗歌为一体,身心完全交融的风格,其代表作是《酒神颂》。这一组诗节奏跳跃,韵律自由,如同在崎岖山中自由舞蹈;情感也恣肆放纵,无拘无束,嬉笑怒骂,皆成诗句。尼采自己认为《酒神颂》是他最好的作品。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它的确是一组非常独特的抒情诗,最能体现尼采的特色。
自幼沉浸在忧伤情绪中的尼采,当他成长为一个哲学家的时候,生命的意义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哲学思考的中心问题。同样,在他的诗歌中,永恒与必然、生命与创造、理想与渴望成了吟咏的主题之一。他一辈子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也一辈子在同悲观主义作斗争。他热爱人生,不甘于悲观消沉,因此,这个忧郁气质的人反而提倡起一种奋发有为的人生哲学来了。为了抵抗悲观主义,他向古希腊人求援。他认为,古希腊人是对人生苦难有深切体会的民族,但他们用艺术战胜人生苦难,仍然活得生气勃勃。所谓艺术,应作广义理解,指一种生活方式。一方面,这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方式,迷恋于人生的美的外观,而不去追根究底地寻求所谓终极意义。
——《勇往直前》
在人生中发现美,但不要进一步追究美背后的虚无。尼采用希腊神话中给万物带来光明和美丽外观的太阳神阿波罗来命名这种审美的生活方式,称之为日神精神。
另一方面,又要敢于正视人生悲剧,像希腊悲剧中的英雄那样,做人生悲剧中的英雄,不把个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要,轰轰烈烈地活,轰轰烈烈地死。“对待生命不妨大胆冒险一些,特别是因为好歹总得失去它。何必死守这一片泥土……”尼采认为,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祭,所以他用酒神狄奥尼索斯来命名这种悲剧的生活方式,称之为酒神精神。
——《生命的定律》
——《看哪,这人》
这种高屋建瓴地俯视自己的生命的精神,这种像火焰一样熊熊燃尽自己的精神,就是酒神式的悲剧人生观。它是贯穿尼采哲学和诗歌的基本精神。
无论酒神精神,还是日神精神,都旨在肯定人生,把人生艺术化,度过一个诗意的、悲壮的人生。尼采认为,在他的时代,否定人生的主要危险来自基督教及其道德。他在哲学中提出“一切价值的重估”,重点就是批判基督教道德。在诗歌中,一方面,他热情讴歌欢乐健康的生活情趣(如《在南方》《南方的音乐》《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漂泊期间他常常在意大利的威尼斯、都灵、热那亚、墨西拿、拉巴洛和法国的尼斯等南欧城市居住,那里热烈的生活气息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另一方面,他对基督教及其道德作了辛辣的讽刺(如《虔信者的话》《虔诚的贝帕》《致地中海北风》《新约》)。他的立足点仍然是肯定人生:
——《话语、譬喻和图象》56
针对基督教道德鼓吹“爱邻人”而抹杀人的个性,尼采格外强调个性的价值。他认为,一个人只有自爱、自尊、自强,有独特的个性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造福人类。在他的哲学著作中,他一再呼吁:“成为你自己!”他的许多诗篇,如《解释》《独往独来者》《星星的道德》《最富者的贫穷》,也都是表达这一主题的。在他看来,唯有特立独行的人对他人才有宝贵的价值:
——《邻人》
特立独行的人不理睬舆论的褒贬,批评吓不倒他,赞扬也不能使他动心:
——《不嫉妒》
尤其要藐视虚假的名声,甘心淡泊和寂寞:
——《谁终将声震人间》
尼采把虚假的荣誉譬为“全世界通用的硬币”,并且揭示了它与伪善的道德的关系:
——《荣誉和永恒》
尼采无疑是个人主义者。不过,他区分了两种个人主义。一种是“健康的自私”,它源于心灵的有力和丰富,强纳万物于自己,再使它们从自己退涌,作为爱的赠礼。另一种是“病态的自私”,源于心灵的贫乏,唯利是图,总想着偷窃。他主张的是前一种个人主义。所以,鲁迅称赞他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
尼采是个诗人,可是他对诗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人生不能缺少诗。个人是大自然的偶然的产品,生命的意义是个谜,人生没有诗来美化就会叫人无法忍受。“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诗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是诗人的自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有一段话,最能表明他的这种心情:
他哀于生命意义之缺乏而去寻找诗,想借诗来赋予生命以意义,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认为,诗所赋予的意义是虚幻的:
——《致歌德》
尼采在谈到艺术的作用时曾经说,人生本是有永恒的缺陷的,靠了艺术的美化,我们便以为自己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不再是永恒的缺陷,倒以为自己负载着一位女神,因而自豪又天真地为她服务。在一首诗里,他换一种说法表达同一层意思:人生的导游戴着艺术的面具和面纱,俨然一位妩媚的少女。可是:
——《思想的游戏》
试图用诗拯教人生,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诗并不可靠,这种矛盾使尼采的情感不断自我冲突,也使他的诗作充满不谐和音,优美的抒情往往突然被无情的讽刺和自嘲打断,出人意外,又发人深省。有些诗,如《诗人的天职》《韵之药》《小丑而已!诗人而已!》,通篇都是诗人的自嘲,但这种自嘲又不能看作对诗的单纯否定,而是一种悲苦曲折心情的表现。事实证明,尼采所主张的艺术人生观并不能真正战胜悲观主义,相反是以悲观主义为前提和归宿的。
爱情从来是诗歌的一根轴心,可是,在尼采的抒情诗里,几乎找不到爱情诗。他一生中只有一次为时五个月的不成功的恋爱,以及对李斯特的女儿、瓦格纳的夫人柯西玛的一种单相思。有人分析,《阿莉阿德尼的悲叹》一诗是他对柯西玛的爱的自供状,但这也只是后人的分析罢了。
尼采抒情诗的主旋律是友谊和孤独。他十四岁写的一个自传里说:“从童年起,我就寻求孤独,喜欢躲在无人打扰我的地方。”又说:“有真正的朋友,这是崇高的、高贵的事情,神明赐与我们同舟共济奔赴目标的朋友,意味深长地美化了我们的生活。”寻求孤独,渴望友谊,表面上相矛盾,其实不然。一颗高贵的心灵既需要自我享受,又需要有人分享。
尼采把最美好的诗句献给友谊女神。在人生之旅的开始,友谊是“人生的绚丽朝霞”,在人生之旅的终结,友谊“又将成为我们灿烂的夕照”。(《友谊颂》)他还称友谊为他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线晨曦”,即使人生荒谬而可憎,有了友谊,他“愿再一次降生”。(《致友谊》)
可是,尼采在友谊方面的遭遇并不比在爱情方面更幸运。他青年时代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洛德,另一个是大音乐家瓦格纳。但仅仅几年,因为志趣的不同或思想的分歧,都疏远了,绝交了。他走上了萍踪无定、踽踽独行的旅途,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职业。也许没有人比他对孤独有更深的体味了,在他的书信中,充满对孤独的悲叹,他谈到“那种突然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要拥抱随便哪个人”,他诉说他的不可思议的孤单:“成年累月没有让人兴奋的事,没有一点人间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爱……”然而他又讴歌孤独,给我们留下了诸如《漂泊者》《秋》《松和闪电》《孤独》《〈漂泊者和他的影子〉》《最孤独者》这样的描写孤独的名篇。这个畸零人无家可归,他站在冬日荒凉的大地上:
——《孤独》
孤独的痛苦,在尼采笔下化作诗意的美:
——《最孤独者》
在孤独中,尼采格外盼望友谊,盼望新的朋友。新的朋友终于来了,但这是他自己心造的朋友。他的孤独孕育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
——《自高山上》
从此以后,尼采把查拉图斯特拉当作他的知心的朋友和真正的安慰,这个形象日夜陪伴着他,使他写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奇书,也使他写出了《酒神颂》这组狂诗。查拉图斯特拉也是《酒神颂》的主角。他不畏孤独,玩味孤独,自求充实:
——《最富者的贫穷》
《酒神颂》是一曲孤独的颂歌。但是,这孤独者已经处在疯狂的边缘了。一八八九年一月,尼采的朋友奥维贝克来到都灵,把精神病发作的尼采接回家乡去。途中,这个疯子竟然唱起了他的即兴歌曲,他一生中所创作的最优美和谐的抒情诗,他的幸福的绝唱:
——《我伫立桥头》
正像在幻想中找到知心的朋友一样,他在疯狂中找到了宁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