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初遇西門慶 (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當然是應被否定的人物,潘金蓮和西門慶通姦,當然也是「不道德」的,但我們在這裏要討論的不是道德問題,而是《金瓶梅》的寫實藝術。我覺得孫述宇有一段話說得很有見地,「《金瓶梅》的作者選擇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的故事來入手,顯然有部份是由於他看到這種寫實文學的價值。他覺得這樣的寫實藝術,比《水滸》其餘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於是他拿來發揚光大,讓這個故事的角色,和很多別的同樣真實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實世界裏的戲劇。」
現在就讓我們來看《金瓶梅》的作者是如何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吧。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着,婦人正手裏拿着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
這個人就是西門慶了。潘金蓮勾搭上西門慶,雖是「偶然事件」,但卻是「必然結果」。用一個現代術語來說,即「偶然中的必然」也。
姣婆遇着脂粉客 (事在第二回)
下面就寫到兩人眼中所見的對方了。潘金蓮眼中的西門慶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頭上戴着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腿上勒着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裏搖着灑金川扇兒。越發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
按:「博浪」,風流俊俏之意;「龐兒」,面孔。張生(《西廂記》男主角)、潘安(西晉文學家)雖然一個是戲曲人物,一個是真實歷史人物,但相同的都是美男子。
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是:
……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嬝嬝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
按:作者寫兩人眼中所見的對方,「着重點」是不同的,寫西門慶是從他的服飾來表現他的「花花公子」形象;寫潘金蓮則是從她的容貌來表現她的「妖嬈」。這段描寫,用廣東俗語來說,男女雙方都是「生螆貓入眼」了,亦正是「姣婆遇着脂粉客」了。
於是,這也就「合當有事」了。
西門慶其人 (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是何等樣人呢?《金瓶梅》用作者旁述的手法寫道:
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着個生藥舖,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每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
西門慶家中除了有個繼室的正妻之外,還有好幾個妾侍,而且還常到「勾欄」(妓院)裏和妓女廝混。「專一嫖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餘遍,人多不敢惹他。」這個樣子的西門慶,見了美貌的潘金蓮,自是不肯放過了。書中寫:
那人(西門慶)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潘金蓮)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娘子請方便。」
無巧不成書,正當男女雙方都是「生螆貓入眼」之時,他們的做作卻被一個人看見。
被王婆撞見 (事在第二回)
這個人是在西門慶和潘金蓮通姦事件中擔當穿針引線角色的王婆。
……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的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簷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遍,方一直搖搖擺擺,遮着扇兒去了。
按:「唱喏」是古代男子所行的一種禮節,給人作揖的同時,也聲致敬。這段描寫西門慶的「生螆貓入眼」的形n,十分傳神。
西門慶為了要把潘金蓮搭上,於是去找王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家的娘子?」王婆道:「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她怎的?」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話,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的?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猜了幾次沒猜着,王婆這才把潘金蓮的身份告訴他。
吊起來賣 (事在第二回)
王婆告訴他,潘金蓮的老公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聽了,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麼?」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駝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
王婆是慣會做淫煤的,但她這次卻偏不作毛遂自薦,要等西門慶再來求她。這是因為西門慶出得起錢的原故,她要「吊起來賣」也。書中寫她的想法是:「那廝會討縣裏人便益,且交(通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販鈔,撰(通賺)他幾貫風流錢使。」(便益,即「便宜」,是有錢財利益的「便宜」。販鈔,交易中所付的貨幣。)
第二天一早,西門慶果然就來了。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裏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住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裏瞧,王婆只推看不見,只顧在茶局子搧火,不出來問茶。
這段寫王婆故意不理會西門慶。「問茶」的「問」作「管」字解,「不出來問茶」即不端茶出來。
她家自有親老公 (事在第二回)
書中寫王婆要把西門慶作弄夠了才和他談「正事」的過程,甚為生動有趣。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緣何陪着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軟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麵、熱盪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她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他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得是。」吃了茶,坐了一會,起身去了。
按:「影射」在這裏是「姘識」之意(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註釋)。「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即「我又不是你相識的姘頭」。「風」通「瘋」。王婆只說「閑話」,話中的「節骨眼」卻是:「我不風,她家自有親老公。」
心事一猜便着 (事在第二回)
王婆「吊起來賣」,西門慶果然上鈎了,他在門前踅過東去看一看,走過西來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這才回到茶店,叫王婆猜他的心事。
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着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已定是記掛着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隨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按:「三智五猜」,元明時代的山東口語,在山東方言中,「智」(箸)同音,箸是筷子,「只一智便猜個中節」,等於現代的廣東俗語「一箸挾中」。「三智(箸)」的「智」是比較有判斷性的猜。「隨何」的「隨」是《金瓶梅詞話》抄本的錯字,應作「隋何」才對。隋何、陸賈是漢初著名辯士。隋何曾為劉邦說服淮南王英布歸漢;陸賈即是向劉邦提出「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史記‧本傳》)的人。西門慶要王婆拉線,至此方入「正題」。
王婆自道「德行」 (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說王婆會弄手段,似讚似諷。
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無得過日子。迎頭兒跟着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做牽頭,做馬泊六;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
按: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關於這段的敘述,校正;「一個泡茶」的「一個」字是「包」字之誤。「好交這雌兒」的「交」即「教」字。由於《金瓶梅詞話》的抄本常有筆誤及以同音的簡筆字替代「正字」的情形,今後在此轉錄將予訂正,不另加說明。「馬泊六」,意為「牽馬」,指在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中的說合人。「貝戎兒」即「賊」字的分拆寫法。西門慶說的「這件事」指請王婆撮合他與潘金蓮之事。這一段寫王婆自道「德行」,頗為傳神。
潘驢鄧小閑 (事在第三回)
王婆得西門慶答應送她十兩銀子,便開始教他怎樣「捱光」了。「捱光」是當時的市井俗話,簡單的說,可作「偷情」解;但卻包含有「揩油」、「佔便宜」的意思在內,是專指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中男方的「進攻」而言的(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註釋)。
王婆道:「大官人,你叫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捱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妝小伏低,就要綿裏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着。」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在三街兩巷遊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過得日子;第四,我最忍耐,她就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她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
按:「三街兩巷」此處意為「花街柳巷」。「龜」指男子的「那話兒」。
為西門慶定計 (事在第三回)
西門慶知道王婆愛錢,在自誇他「潘驢鄧小閑」五樣俱全之後,便道:「乾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但王婆還不放心,要「釘實」他,說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肯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使錢。」待到西門慶答應:「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婆方始為他定計。王婆叫西門慶首先買一疋藍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交給她去請潘金蓮做衣裳。
她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她來做,就替我裁,這便二分了。她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她吃,她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她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來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坐吃茶,她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她不成?此事便休了。她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
按:這一回在《金瓶梅》中名「王婆定十件捱光計」,從她的「定計」中,顯出她對女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透徹。
有七分光了 (事在第三回)
王婆給他安排了十種試探潘金蓮的反應的步驟,第四個步驟是叫西門慶裝作不知道潘金蓮在她家裏便撞進來,跟着是安排他們一同喝酒,以及教西門慶如何調戲潘金蓮等等,到最後調戲時,「她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難成;若是她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
西門慶依計行事,果然不出王婆所料,潘金蓮並不躲避他。
西門慶見金蓮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畢,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難得娘子在這裏,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
王婆將(拿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吧。」卻亦不動身。也是姻緣,都有意了。
用王婆的話來說,至此,「這光便有七分了。」
戲捏三寸金蓮 (事在第三回)
下面一段,寫「最後一分光」的情景。
卻說西門慶在房裏,把眼看那婦人,雲鬢半軃,酥胸微露,粉面上顯出紅白來。一逕把壺來斟酒,勸那婦人酒;一回推害怕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爐炕上。」那婦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這西門慶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將那雙箸拂落在地下來。一來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這西門慶連忙將身下去拾箸,只見婦人尖尖趫趫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小小金蓮,正趫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她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只怕乾娘來撞見。西門慶道:「不妨。乾娘知道。」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
按:「箸」即筷子。「趫」通翹。西門慶和潘金蓮調情,作者「特寫」她那對三寸金蓮,從這裏可看出古人對小腳的愛好,同時也是為了和她的名字照應的。這一段對「姣婆遇着脂粉客」的描寫,堪稱細膩、傳神。
淫媒的典型 (事在第四回)
《金瓶梅》的作者,最擅長寫市井人物,例如在他筆下的王婆,就是一個善於做「淫媒」的典型。
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說道:「你兩個做的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教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着她裙子,便雙膝跪下,說道:「乾娘饒恕。」王婆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從今日為始,瞞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說:「我只依着乾娘說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用還不着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一去了不來,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
王婆在該迴避的時候迴避,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這正是做「馬泊六者」必須「識做」的。她這恰到的好處的出現,不但幫西門慶縛實了「那婦人」,而且也為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鄆哥撞入王婆家 (事在第四回)
潘金蓮從那天開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着武大一個不知。」
後來武大是怎樣得知呢?作者用舊小說慣用的「話分兩頭」的寫法,從一個名叫鄆哥的小廝身上引出。這鄆哥是個年方十五六歲賣「時新果品」的小販,西門慶是他的老主顧。
某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有個「多口的」告訴他:「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但鄆哥這一「撞入去」,可出事了。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討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你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
按:王婆與鄆哥的對話,用的都是當時「市井語言」,十分生動。「你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即是想要分潤一點「油水」的意思。
大耳刮子打出去 (事在第四回)
王婆怎肯讓一個小廝分潤油水。
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洩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在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着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肉!」
按:這段寫王婆和鄆哥對罵,鬥講「粗口」。「含鳥」的「鳥」是諧音字。老狗肉的「肉」也是諧音字,「狗肉」即「狗入」之意。「馬泊六」前面已有解釋,和「牽頭」(扯皮條)同一意思。王婆怎把鄆哥放在眼內,於是就從動口變成動粗了。
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粟暴。鄆哥便叫道:「你做甚麼便打我!」婆子便罵道:「賊入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則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粟暴,着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着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
繞彎嘲他是烏龜 (事在第五回)
鄆哥是個倔強的小廝,受了王婆的欺侮,他是嚥不下這口氣的。他說:「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那是用「反語」說出來的,實則是要去「說與他」也。他最後扔下的那句話:「不做出來不信!」用廣東話來說,即「你信唔信我做得出來嗱?」他要去「說與他」的那個「他」,當然就是武大了。
鄆哥給武大郎通風報信這段對話,也是寫得非常生動有趣,他見了武大時:
立住了腳,看着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麼吃的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並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耳耷(左耳右耷)耳耷(左耳右耷)的,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
按:「棧」,以特殊方法和食物使禽畜迅速肥大,相當於廣東話的「糟」。「耳耷(耳耷)」,形容肥胖的樣子。「肥耳耷耳耷」相當於廣東話的「肥肫肫」。「鴨」是杭州市井話,和烏龜同義。「還我主兒來」即「還我個道理」。要對方說個明白也。
想要捉姦又沒主意 (事在第五回)
武大要鄆哥說個明白,「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
按:「左邊的」:市井褻語。龜蛇二將,龜在左,「左邊的」就是龜,隱喻男子的「龜頭」(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註釋)。
武大雖然是被鄆哥形容為「煮在鍋裏也沒氣」的人,聽得老婆的姦情之後,也不禁氣上來了,說道:
「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裏。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麼厲害怕人,你如何出得她手?他三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n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作主,乾結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
按:武大想要捉姦,被鄆哥「點醒」之後,沒了主意,反而要向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討教。從對話中寫武大性格,細緻深入。
西門慶躲入床底 (事在第五回)
武大向鄆哥討教,鄆哥便給他定一條件,叫武大明天跟他去王婆家,由他纏住王婆,武大撞入房去,見着他們的姦情,就「叫起屈來」。這是介乎「軟硬之間」的捉姦,「叫屈」即只是申訴自己的受欺負,而不是動手去捉姦夫。這辦法其實也是不濟事的,甚至令讀者感到可笑。但作者這樣寫鄆哥的「定計」,卻是符合鄆哥的身份的。他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嘛,「見識」縱然比武大高一點,也高不到哪裏去的。若是寫鄆哥亦能深謀遠慮,那倒是劣筆了。
書中寫武大依計行事:
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擋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裏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僕入床下去躲。武大搶到房門口,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只叫「做得好事」!
按:這裏寫西門慶一聽武大來捉姦,就先躲入床底,這也是符合實際情況。因為西門慶雖打得武大這樣的二十個,但他畢竟是有身家的財主,自己又確是做了虧心事,怕鬧出來,因此一時着慌,躲入床底便是「合理」的反應了。從這裏也可見到作者善於寫人物的複雜心理。
提醒姦夫打丈夫 (事在第五回)
丈夫來捉姦,潘金蓮的反應又如何呢?
那婦人頂着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個紙虎兒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思量。」便來拔開栓,叫道:「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打倒武大,一直走了。鄆哥見頭勢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跳了。……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蠟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救得甦醒,兩個下上肩攙着,便從後門扶歸他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按:潘金蓮的反應最初也是慌做一團,但她拿捏主意卻比西門慶快。這是因為在封建時代,淫婦所受的懲罰,往往比姦夫更重。尤其在她這個「具體個案」,西門慶是有權有勢的土豪,出了事頂多是破財,而她則是有性命之憂的(丈丈不殺她,小叔也會殺她,小叔不殺她,輿論也會迫死她)。因此她出主意叫西門慶打她丈夫,不能單純解釋為「最毒婦人心」的。
武大嚇妻反促其死 (事在第五回)
作者寫潘金蓮將受了重傷的丈夫扶回家中,以見她的「天良」「尚未喪盡」。至於王婆也幫同攙扶,那是因為不願在自己家中鬧出人命之故。
書中寫潘金蓮初時本來不想謀殺親夫,「只指望武大自死」的,後來之所以令她起了殺夫念頭,是由於武大的一席話。
武大一病五日,「要湯不見,要水不見」。
一日,叫老婆過來,吩咐她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又捉着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按:武大提起兄弟,本是想用來嚇他妻子,希望妻子服侍他好一點的。豈知不提尚可,一提更糟,須知潘金蓮是早與武松結下「樑子」,因她求愛不遂而翻臉成仇的;武松亦曾警告過她必須守婦道的。武大這一提醒,她豈能不懼?這就埋下她要「滅口」的動機了。這段寫武大的思想單純,已是近乎愚蠢的程度。
王婆定計害武大 (事在第五回)
潘金蓮把丈夫的話說給王婆和西門慶聽,「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正是怎生得好?』」
西門慶慌了手腳,於是由王婆給他定計。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
王婆給他定的計是:
「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貼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他命。」……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
按:「搗子」就是光棍,窮人的稱謂。這段寫他們商議的過程,也是符合各人的心態的。西門慶是土豪,但他可以不怕官府,卻不能不怕打虎武松;王婆是只知要錢的淫媒,她既怕事發她也跑不了,又想藉這機會多得西門慶錢財,於是由她設謀定計。
謀害親夫 (事在第五回)
至於潘金蓮,則在商議的過程中並沒有參加意見。說明了她「事到臨頭,不能不任人擺佈」的心態。
下面這段,寫潘金蓮下毒的過程。
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甚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叫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
按:過程寫得很詳細,但只表現了潘金蓮狠毒的一面,如果補加一筆,寫她在謀害親夫之後,有茫然、內疚的心境,則似乎對潘金蓮的性格描寫可以更完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