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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與武松之關係剖析

初會武松 (事在第一回)

武大和武松雖是嫡親兄弟,相貌和本領卻是差別極大。武大「身不滿三尺,為人懦弱,濁蠢可笑」,人稱「三寸丁、谷樹皮」。武松則「身長七尺,膀闊三停。自幼有膂力,學得一手好槍棒」。他們本是山東陽谷縣人氏,後來「因時遭荒饉」,武大才「將租房兒賣了,與兄弟分居」,搬移到鄰縣清河縣居住的。武松則獨自出去闖蕩江湖。

一日,(武大)街上所過,見數隊纓槍,鑼鼓喧天,花紅軟轎,簇擁着一個人。卻是他嫡親兄弟武松。因在景陽岡打死了大蟲,知縣相公抬舉他新陞做了巡捕都頭,街上里老人等作賀他,送他到下處去,卻被武大撞見,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頭,怎不看顧我?」

武大邀請武松到他家裏,跟着就寫潘金蓮初會武松了。

(武大)房裏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打死了大蟲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會,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

寫到這裏,還只是「序幕」。

武松低頭金蓮起意 (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寫潘金蓮從初會武松到情挑武松這大半回文字,筆觸是很細緻的。

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着。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管待武松。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蟲。心裏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這般長大,人物壯健,奴若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直到如今!據看武松,又好氣力,何不教他搬來我家住?誰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

潘金蓮見猛男而起心,是「明寫」;但更值得玩味的則是「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着」的「暗寫」手法。武松是打虎英雄,天不怕,地不怕,卻怕了嫂嫂的「妖嬈」,不敢看她。心中若是「一塵不染」,又何須怕?異性相吸,是一種本能。只不過在武松這一方面,只是「暗寫」而已。如果深入武松的潛意識去探討的話,美色當前,不敢平視,恐怕乃是因為受到俗世的道德觀念束縛之故,而他也恐怕多少有點害怕自己把持不定吧。

一雙眼只看着武松 (事在第一回)

叔嫂相會之後。跟着就是家宴了。

武大教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盃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裏來管閑事。

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做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婦人陪武松,吃了幾盃酒,一雙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理她。冷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

按:「管待」即款待;「慣會做小意兒」:善於小心體貼。這段文字寫三個人物——武大的渾璞,武松的拘謹,潘金蓮的色膽——透過一些小動作來表現,寫得都很生動。同時,也再次寫武松「低頭」。寫到這裏為止,表面看來,武松對嫂嫂的挑逗,都是以嚴正守禮的態度來對待的。

接受嫂嫂厚意 (事在第一回)

下面這段文字,又是明暗交織的寫法了。酒闌了,武松告辭。

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裏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者,奴這裏專候。」

按說武松對嫂嫂的挑逗,心中不是不明白,倘若他真是嚴正,那就應該遠而避之才對,但武松當日就接受了嫂嫂的「厚意」。

(武松)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了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裏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飯,休去別處吃了。」

按:古代的吏胥差役,依法定的期限,往衙門報到候驗,稱為「畫卯」,相當於現代的上班簽到。下文寫武松對嫂嫂的吩咐奉命唯謹,「到縣裏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女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

生受嫂嫂了 (事在第一回)

武松一早回來,武大賣炊餅未歸,家中只有潘金蓮和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迎兒(註:迎兒在《水滸傳》中是潘金蓮的丫鬟,在《金瓶梅》中則是武大已故前妻留下的女兒),三人共飯,叔嫂交談,武松的態度也沒有上次那樣拘謹了。

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了一盃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縣裏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她拏(通拿)拏西,蹀裏蹀斜,也不靠她。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灶,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

按:「蹀」,小步貌。范成大詩:「蹀蹀恐顛墜」。「蹀裏蹀斜」形容走路不穩,歪歪斜斜。「生受」相當於廣東話的「唔該」(是在接受了別人的好意或事物之後所說的「唔該」,不是在請求別人做一件事先說的「唔該」。「生受」亦包含了「多謝」的意思)。「恁的,卻生受嫂嫂了。」可意譯為:「咁就唔該嫂嫂咯。」「教嫂嫂生受」則是省略的「合併語」,意為:「要嫂嫂服侍,真係唔該哂(不敢當)。」他們這段對話,是很有意思的。

並不堅持避嫌 (事在第一回)

武松不比李逵,他不是沒頭腦的莽漢,他是個行事穩重,心思細密的人。嫂嫂的「不正經」,他早已看在眼裏;嫂嫂想挑逗他,他亦已心裏明白。他提出要「縣裏撥個士兵來使喚」,正是一個可以避嫌的方法——在嫂嫂和他之間佈置一重障礙。但他在聽了潘金蓮那不成理由的「理由」後(潘金蓮是嫌那土兵做廚房工作不乾淨,但她又未見過那土兵,怎知他一定「不乾淨」呢?)就不再堅持了。這一段對話,是暗寫武松心理矛盾的手法。書中寫:

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炖羹炖飯,歡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

按:「依前」即廣東話的「照舊」;「安身不得」在這裏解作「周身唔自在」。「武松是個硬心漢」是「明寫」,寫武松的表面形象。武松是個打虎英雄,他受了道德觀念的束縛,是不能不維持他的英雄形象的。「叔嫂戀」這種事,在他心裏也許想都不敢想,但「不敢想」並不等於潛意識中也毫無這種念頭。人的潛意識有如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十分之九則藏在水底。那十分之九,別人看不見,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

早有預謀撩叔叔 (事在第一回)

終於到了「合該有事」的那一天了,「出事」的前一天下了一天大雪,書中寫:

當日這雪直下到一更時分,卻似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盤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裏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罣(通掛)心。」入將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袖襖,入房內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了,卻才又有一個作盃,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

按:「簇」,此處作動詞用,叢聚之意。「簇了一盤炭火」,即把許多炭堆在盆中生火。此段與潘金蓮「早有預謀」——―早趕丈夫出去,專等武松回來。「作盃」,酒局,即約朋友喝酒的聚會。武松那天,只應了早間朋友的請吃飯,卻推了午間朋友的請喝酒,可知他還是覺得家中溫暖的。

金蓮勸酒 (事在第一回)

接下去,便寫潘金蓮怎樣「撩撥」武松了。

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換些煮酒菜蔬入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了?」婦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買賣,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裏等得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不必嫂嫂費心,待武二自斟。」婦人也掇了一條櫈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着盃盤,婦人拏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松:「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了一杯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飲。」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了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鬢半軃,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着個唱的,有這話麼?」

按:「注子」,古代酒器名。用金銅或瓷製成,另有注碗,注子可坐入注碗中。始於晚唐,盛行於宋元時代。這段寫潘金蓮勸酒,風情畢露,筆法細膩。 nvDSYWCLSv+mHqw/l/K66IKBprnme8Wa4+9cBzId2yikfYJc+pcUKCUjPZefh4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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