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淫婦:龐春梅 (事在第十回)
前面說過,《金瓶梅》的命名是用書中所寫的三大淫婦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構成的。三大淫婦,第一個是潘金蓮,第二個是李瓶兒,第三個是龐春梅。
龐春梅本是大娘吳月娘的丫頭,潘金蓮嫁來西門家之後,西門慶把她轉給潘金蓮做丫頭,「叫到金蓮房內,令她服侍金蓮,趕着叫娘。」她出場很早,還在李瓶兒之前;不過,她故事中最重要的部份,卻是發生在西門慶已經身亡家敗之後。三大淫婦中,也以她的收場最好,她最後是貴為守備夫人的。由於她初出場時只是個丫頭,作者連她的姓都沒寫出來。而「春梅」也是一般丫頭慣用的名字。潘金蓮另有一個丫頭叫秋菊,是西門慶用六兩銀子替她買的。書中寫:「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得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她。」
春梅的地位較特殊,可說是介乎婢妾之間。西門慶將她「收用」了,卻又沒「正式」給她一個妾的名份。西門慶「收用」春梅,正是李瓶兒派人來給西門家送禮的翌日晚上。「收用」是發生關係的代稱。
收用龐春梅 (事在第十回)
那天晚上西門慶和潘金蓮說起替李瓶兒前來送禮那個丫頭,說:
隔壁花二哥房裏,倒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她娘(並非真的娘親,是指那丫頭的主母李瓶兒)在門首站立,她跟出來,且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裏恁般用人。
潘金蓮聞弦歌而知雅意,便:
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我不好罵你,你心裏要收這個丫頭,收她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她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她來,收她便了。」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後邊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收用了這妮子。婦人自此一力抬舉她起來,不令她上鍋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她。纏的兩隻腳小小的。
按:「春點杏桃紅綻蕊」,暗示春梅被「收用」時還是處女。這段寫春梅獲「收用」後之得到較其他丫頭大不相同的優待。
孫雪娥專管廚中事 (事在第十一回)
孫述宇論《金瓶梅的藝術》,說:「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寫家常瑣事,通過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內的小事,他寫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學中都罕見的人生。他筆下有幾十人是細細寫出來的。不但各有面目,而且各有生活。」現以第十一回的「潘金蓮激打孫雪娥」為例,說明《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樣善於寫家常瑣事。富貴人家的妻、妾之間的爭風吃醋,別的舊小說中也有,但卻從無像《金瓶梅》那樣是「細細寫出來的」。潘金蓮激打孫雪娥是因春梅而起,作者寫這件事,也寫出了這三個人各自的面目,各自的生活。
孫雪娥是西門慶的第四房妾侍,西門慶的妾侍是有「分工」的:
吳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門走動;出入銀錢,都在唱的李嬌兒手裏;孫雪娥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房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裏宿歇,或吃酒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裏丫頭,自往廚下拿去。
由於她的「分工」性質,和各房的丫頭接觸較多,糾紛亦就因此而起了。
春梅找雪娥出氣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蓮雖然因為春梅得寵的原故,要籠絡她,但兩人之間,也並不是就能相安無事的。潘金蓮和孫雪娥成仇,其導火線是由於受了春梅的挑撥,而春梅之所以要挑撥她們,則是因為她受了潘金蓮的氣。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腦廝鬧。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捶檯拍盤,悶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她道:「恠行貨子,想漢子便往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裏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幾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說我哄漢子,」雪娥見她性不順,只做不開口。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她還說,娘教爹收了我,和娘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
按:「顛寒作熱」,是形容潘金蓮性格上的「陰晴無定」,並含有「冷又說冷,熱又說熱」的「難以服侍」之意。「聽籬察壁」是打聽別人私隱。「恠」是「怪」的俗字。「恠行貨子」即北方話的「騷蹄子」。
金蓮告雪娥的n (事在第十一回)
善於運用口語,是《金瓶梅》文字的一大特色,文史學家朱星認為「《金瓶梅》中的詞彙、語彙是古典文學小說中最為豐富的」,因而寫了《金瓶梅的詞彙、語彙札記》一文,詳加分析。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論金瓶梅》中收有此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金瓶梅》中的詞語有些且是作者自創的。例如「顛寒作熱」在朱文中就是列為「新成語」的。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這個「激」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潘金蓮受春梅之激,一方面是潘金蓮激西門慶去打孫雪娥,潘孫二人則只是「拉些兒不曾打起來」,並未真正打成。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了金蓮要往廟上替她買珠子,要穿箍兒戴,早起來等着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才起身,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她,有人說我縱容她,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
按:「俏成一幫兒哄漢子」意思是說,潘金蓮說孫雪娥說她和春梅聯手賣俏,哄得西門慶寵愛她們。把「俏」字當動詞用,這句子登時「活」起來了。這也是《金瓶梅》特有語法的一例。
在廚房裏雌着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蓮告n,「西門慶便問:『是誰說此話欺負她?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她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她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秋菊去了許久未回,「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於是藩金蓮就叫春梅去瞧,春梅跑到廚房裏和孫雪娥吵了一架,與秋菊回來便即搬弄是非。
婦人見她臉氣得黃黃,拉着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她!我去時還在廚房裏雌着,等她慢條廝禮兒,才和麵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面等着,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來叫你來了。』倒被小院兒裏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事』,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裏罵人,不肯做哩。」
按:「雌着」即泡着之意,《金瓶梅》作者別出心裁,朱星在談《金瓶梅的詞彙、語彙札記》中大讚這個字用得好,認為他是「煉字、鑄新詞」。「小院兒裏的」指孫雪娥。
春梅搬弄是非,潘金蓮又在旁添油加醋,說孫雪娥冤賴她們霸着西門慶,把西門慶激得心頭火起。
西門慶打孫雪娥 (事在第十一回)
接下去就寫西門慶是如何被激去打孫雪娥了。
這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裏,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刺骨,我使她來要餅,你如何罵她?你罵她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
孫雪娥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走了,她才對家人來昭的妻子一丈青訴說自己的「晦氣」,埋怨春梅「輕事重報」,埋怨西門慶不分皂白,就跑來打她。那知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這些話被他聽見了。
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她?親耳朵聽見,你還罵她!」打得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得在廚房裏兩淚悲啼,放聲大哭。
按:西門慶在社會上是土豪惡霸,在家庭裏是專制暴君。這一回雖然只是寫妾婢之間的爭風「瑣事」,但卻具體、生動地寫出這個「暴君」的作風,暴君下面的人,誰得寵誰就可以作威作福,誰失寵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其實,在封建社會中,從朝廷到地方的那些大大小小暴君,哪個不是如此?因此,這段描寫是有更廣泛的現實意義的。
向大婆投訴 (事在第十一回)
如果換了別的作者,在寫了西門慶兩打孫雪娥之後,這幕戲大概就可以結束了,但《金瓶梅》則還有「下文」;這個「下文」更進一步的刻劃了有關人物,和表現了炎涼世態,顯出了作者才情。
孫雪娥捱打後,走到月娘房裏,向大婆投訴此事。
不防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屋裏,對月娘、李嬌兒說她怎的扌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她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她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她便了,平日又罵她怎的?」
孫雪娥訴說潘金蓮怎樣「扌霸(左扌右霸)攔漢子」,本是想激起吳月娘的妒忌心的,那知吳月娘以大婆的身份,反而責她不是。這一段寫出了吳月娘「只求自分」的心理,她是不敢得罪當時得令的潘金蓮的。
在外面偷聽的潘金蓮,知道大婆不會幫孫雪娥,就索性走進吳月娘的房間,與孫雪娥吵鬧了。
吳月娘任由她們爭吵 (事在第十一回)
下面一段寫潘金蓮和孫雪娥面對面的「直接衝突」情形。
金蓮進房望着雪娥說道:「比是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的我扌霸攔着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房裏丫頭,你氣不憤,還教她服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她合氣,把我扯在裏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得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得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她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伴不過她?才在漢子跟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了,只留着你罷。」那吳月娘坐着,由着她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
按:西門慶的妻妾中,吳月娘是比較正派的,她沒有淫行,待人也比較寬厚;封建道德要求一個作為大婦所應具備的「賢德」,表面上她是做到了的。但骨子裏卻是個「偽君子」,是個「自私漢」。上面這段描寫,既表現了潘金蓮的潑辣,也表現了吳月娘的懦弱和自私。
西門慶三打孫雪娥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蓮被孫雪娥罵為「真奴才」,不肯甘休,晚上又向西門慶告枕頭n。
(潘金蓮)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着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了。……」(西門慶)聽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後邊,採過雪娥頭髮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說道:「沒的大家省事些兒罷了,好教你主子惹氣。」
按:孫雪娥受了潘金蓮的進讒,竟接連被西門慶毒打三次,失寵者命運的可憐於茲可見。作者通過「潘金蓮激打孫雪娥」這幕,也寫出了封建家庭中的婦人都是「俯仰隨人」的實例。從這一回的描寫,也可見到作者善於寫「家常瑣事」的本領,他是能夠從家常瑣事中表現出更其深刻的社會意義的。
色情文學的社會背景 (事在第十四回)
《金瓶梅》被目為淫書,書中確實是有許多不堪入目的描寫。但明代之所以產生像《金瓶梅》這種色情文學,也還是有其社會背景的。現在節錄一段鄭振鐸的《談金瓶梅詞話》中有關這一方面的分析:
「當羅馬帝國的崩壞時代,淫風熾極一時,連飯廳上壁畫,據說也有繪着春畫的。今日拿坡里的博物館裏尚保存了不少從彭培古城發掘來的古春畫。明代中葉以後的社會的情形,正有類於羅馬帝國的末年,一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戶,只知道追歡求樂,尋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東西,而平民們卻被壓迫得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這個『世紀末』的墜落的帝國怎麼能不崩壞呢?」
另一方面,《金瓶梅》那些色情描寫,雖然十分庸俗,但也偶爾有在文學史上也有其一定地位的東西,例如有關「品簫藝術」的描寫,就是舊小說中從所未見的。而這也是屬於鄭振鐸說的「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東西」(第十四回寫西門慶「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釵,捧定那話,往口裏吞放」)。
「品簫」詞 (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詞話》第十回寫潘金蓮「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簫吹」之後,附了一首描寫「品簫藝術」的《西江月》詞。這首「品簫」詞,在詩詞中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詞道:
紗帳輕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白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蕩。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論文學價值,這首詞當然不能算是上乘,但遣詞用句,也還算是比較「雅」的,不見得怎樣「穢褻」。
鄭振鐸在上述那篇文章說:「說起『穢書』來,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這時代更還產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甚麼《繡榻野史》……之流,《金瓶梅》還可算是『高雅』的。
「對於這個作者,我們似乎不能不有恕辭,正如我們不能不寬恕了曹雪芹《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好在我們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同意鄭氏的見解。
勾引琴童 (事在第十一回)
《紅樓夢》中有句名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句話用在西門家的群妾爭寵上,也是恰當不過的。
第十一回寫西門慶打了孫雪娥之後,「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今日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她穿箍兒戴,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兒,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此要一奉十,寵愛愈深。」但潘金蓮也沒得意多久,緊接着「潘金蓮激打孫雪娥」這一回,就是「潘金蓮私僕受辱」了。
這個「僕」是孟玉樓帶來的小廝:
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拿鎖匙,看管花園打掃,晚夕就在花園門前一間小耳房內歇。潘金蓮和孟玉樓白日裏常在花園中亭子上坐在一起做針指或下棋,這小廝專一通小慇懃,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與他吃。
西門慶貪新忘舊,他「梳籠」了小妓女李桂姐之後,「貪戀着桂姐姿兒,約半月不曾來家……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潘金蓮「慾火難禁」,於是就勾引上這個琴童。
投訴不受理 (事在第十二回)
一天晚上:
(潘金蓮)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往花園中遊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閉了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幹做在一起。……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這小廝進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戴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股子葫蘆兒也與了他,繫在身底下。豈知這小廝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廝,在街吃酒耍錢,頗露出圭角。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
孫雪娥曾被潘金蓮激令西門慶打她,對潘金蓮自是恨如刺骨;李嬌兒是「院子(妓院)出身」的,有一次潘金蓮因惱西門慶迷戀桂姐(這桂姐正是李嬌兒的侄女),大罵「院中淫婦」,李嬌兒知道了,「崩口人忌崩口碗」,因此也和潘金蓮結上冤仇。
孫雪娥和李嬌兒將潘金蓮私通琴童之事,告訴大婆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她合氣(即嘔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兌她的小廝。』」其實,吳月娘不是不信,而是不想自己去做「醜人」,與潘金蓮結怨。同時因為琴童是孟玉樓的小廝,她也不想因此得罪孟玉樓。從她這幾句話,可見她的世故。
拷審琴童 (事在第十二回)
孫雪娥、李嬌兒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報復的機會,自是不肯罷手,而終於也給她們找到了「見證人」。「婦人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淨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月娘仍然不理,她們就一齊去向西門慶告n。西門慶最拿手的本領是勾引別人的老婆,但卻也是最不能容忍別人給綠帽子他戴的。
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面坐下,一片聲兒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廝到房中,囑咐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要過來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
西門慶先審琴童,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發現那錦香囊葫蘆兒,認得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當然大怒。琴童辯說是在花園內拾到的,他那肯相信。「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與我綑起,着實打!』當下把琴童兒繃子繃着,雨點般欄杆打將下來,須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西門慶處置了琴童,接着就審問潘金蓮了。
脫衣跪下被鞭打 (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寫西門慶盤問拷打潘金蓮的情形:
當下西門慶打畢琴童,趕出去了。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唬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打了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裏,喝令淫婦脫了衣服跪着。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倒是真個兒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睡裏夢裏,奴才我才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
潘金蓮編了一套謊辭,說孟玉樓和春梅可以為她作證,證明她「白日裏只和孟三姐做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但西門慶卻先拿出物證。
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漒甚麼?」說着,紛紛的惱了,向她白馥馥的香肌颼的一馬鞭子來。打得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吧。」
把自己說得分文不值 (事在第十二回)
「好爹爹,你饒了奴吧,你容奴說,奴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煙了這塊地。」潘金蓮本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但此時在西門慶的淫威之下,迫得忍受屈辱,把自己說得分文不值。這樣求饒的說法,出於潘金蓮之口,讀之令人感慨。
潘金蓮繼續申辯,編了一段失落香囊的故事:
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因從木香欄下所過,帶繫兒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裏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着剛才琴童前廳上供稱在園內拾的一樣的話。(西門慶)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
潘金蓮之所以得到西門慶的「寬恕」,除了本身的美色和能言善辯之外,還得到春梅的助力,幫她「完謊」。
(西門慶)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她:「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裏,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和娘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作做出這樣事來。」
春梅玉樓助金蓮 (事在第十二回)
春梅也是很會說話的,最能起作用的是下面幾句:
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面去好聽?
按:「好把」是反問句法,意即是問他,你好這樣做嗎?西門慶是清河縣的土皇帝,那能不顧自己的面子,考慮到家醜不外揚,即使不相信潘金蓮和春梅的話也只能相信了。於是:
(春梅)幾句把西門慶說得一聲兒不言語,丟下馬鞭子,一面教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
另一個給潘金蓮助以一臂之力的是孟玉樓,那晚西門慶到玉樓屋中宿歇:
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扎筏子。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她屈了。你休怪六姐,卻不難為六姐了?我就替她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
按:「扎筏子」相當於廣東話的「篤背脊」。孟玉樓盡力維護潘金蓮,甚至肯為她「賭大誓」,加上吳月娘也替潘金蓮隱瞞,西門慶這才饒了潘金蓮。第二天就回到潘金蓮房中。
為人莫作婦人身 (事在第十二回)
西門慶打了潘金蓮之後:
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定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倒是插燭也似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才安座兒,在旁陪坐飲酒。正是: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潘金蓮這婦人,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得這場羞辱在身上。
這一段是「夾敘夾議」的寫法,「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可說是道盡了封建社會中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婦女的辛酸。
但潘金蓮的受辱,尚未「到此為正」,還有「下集」。「下集」寫得更有諷刺意味,對西門家的「兩派鬥爭」,也有更深入的刻劃,具見作者的筆力。
西門慶受孟玉樓之勸,那晚回到潘金蓮房中,書中寫道:
(潘金蓮)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都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去的多,都氣不忿,背地裏架舌頭,在你跟前唆調。」
家雞打的團團轉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蓮為了表白只有自己才是「疼」西門慶的,把「這家」的別人都說成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言下之意,這等「貨兒」,對西門慶是不會有真心的。其實她自己正就是這樣的「貨兒」。《金瓶梅》在描繪人生百態時,常有「諧謔」味道,此處即是一例。
潘金蓮指責別人在背地裏說她壞話(架舌頭)之後,跟着表白自己心跡。
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麼來,中了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折剉。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裏,敢往那裏去。
潘金蓮一方面不惜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地位,將自己比作「打的團團轉」的「家雞」(任憑主人打死了也依戀在他的身邊);一方面指責「情敵」,「院中唱的,只是一味愛錢。和你有甚情節,誰人疼你?」院中唱的指新近得西門慶之寵的妓女李桂姐。「情節」即「事情」,偏重於不適意一類的事情,如「傷風咳嗽」之類。
潘金蓮本來是心高氣傲的,如今卻不惜屈辱自己來爭寵,深刻地表現了封建社會「苦樂由他人」的婦女地位。連性格都被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