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的一班傍友 (事在第十一回)
不相同處在於:一、李瓶兒有從前的公公留給她的許多私房錢,到了西門家之後,手段闊綽,遠非潘金蓮可及。潘金蓮是沒錢陪嫁的。二、李瓶兒的性格較單純,也較溫順。她也比潘金蓮更會討人歡喜。從她給吳月娘送禮,送的禮物正合吳月娘心意就可見一斑。
《金瓶梅》在寫李瓶兒送禮之後,就把她「擱下」,掉過筆來,寫西門慶的一班酒肉朋友。經常和西門慶在「院中行走」的共有十人,西門慶是老大,李瓶兒的丈夫花子虛是老六,其他八人只介紹四個,即可見到這班人是甚麼貨色了。
頭一個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份兒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着富家子弟,幫閑貼食,在院中頑耍,諢名叫做應花子。第二個姓謝名希大,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兒沒了父母,遊手好閑,善能踢的好氣毬,又且賭博,把前程丟了。如今做幫閑的。第三名喚吳典恩,乃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來往。第四名孫天化,綽號孫寡嘴,年紀五十餘歲,專在院中闖寡門,與小娘傳書寄柬,勾引子弟,討風流錢過日子。
傍友典型應伯爵 (事在第十一回)
這「十兄弟」中,西門慶最有錢,其次是花子虛。除了花子虛之外,其他八人,可說都是西門慶的傍友。其中尤以應伯爵可稱傍友的典型。孫述宇的《金瓶梅的藝術》中有一章是專門談這個人的,說他「是本書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個中國小說範圍裏找,恐怕也沒有誰比他更有趣。」他最會插科打諢,臉皮又厚得非常,西門慶常笑罵他為「狗材」,他也絲毫不會面紅。他常常跑到西門慶家中揩油吃飯,有時看見新鮮果子或食物,還會偷一些放在袖子裏帶回家去。後來花子虛死了,也就是他幫忙西門慶娶花子虛的寡婦李瓶兒為妾的。
《金瓶梅》第十一、十二兩回,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等人陪西門慶去嫖一個名叫李桂姐的小妓女,勾畫出這班傍友的嘴臉,堪稱是古典文學中一個寫得極其成功的「諷刺鬧劇」。
李桂姐是西門慶第一房妾侍李嬌兒的侄女:
李嬌兒聽見要梳籠她家中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
貼錢丈夫嫖妓女 (事在第十一回)
這李桂姐是新入行的小妓女,古代的嫖妓規矩,要做尚屬「女兒身」的妓女的第一個「入幕之賓」,須得出一筆「脂粉錢」(或名「添妝費」)之外,還要擺酒請客,甚至往往不是「一次過」便算,而是連擺幾天酒席的(例如西門慶對李桂姐,就是「連做三日,飲喜酒」),這叫做「梳籠」。但為何李嬌兒聽見西門慶要梳籠她的侄女兒,反而會那麼高興,肯自己貼錢給侄女兒打頭面(首飾),做衣服及做三日,飲喜酒呢?這是因為李嬌兒也是妓院出身,她深知妓女若沒有豪富的「恩客」梳籠,不僅是丟臉的事,而且以後「走紅」的希望也微乎其微了。妓女不能「走紅」,命運也只能更悲慘了。這段描寫,表面是寫李嬌兒的「如何不喜」,其實是笑中有淚的。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等人,「每人出五分銀子人情作賀」,「都來吃他。鋪的蓋的,俱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頑耍。」
一日,應、謝等人陪西門慶、李桂姐喝酒,桂姐笑他們只會「白嚼人」,把應伯爵說得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就和其他傍友商量「還個東道」,這個東道可妙極了。
傍友的食相 (事在第十一回)
他們是用「湊份子」的方式來還東道,但可並沒有真的拿出錢來,而是將身邊的東西,隨便拿出一件來抵算,那些東西當然不是甚麼值錢的物事,由應伯爵帶頭,「向頭上拔下一根鬧銀耳桿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白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兒,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男裙,當兩壺半罈酒。」還有一個名叫常時節的傍友,更是根本拿不出東西,「問西門慶借了一錢成色銀子」當作他出的一份,所謂借,當然只是說來好聽而已。「鬧銀耳桿兒」即鍍銀的耳挖,這種東西是根本不能當禮物送人的。不過,西門慶就明知他們是胡鬧,卻也樂得欣賞他們的胡鬧,否則怎樣打發無聊的日子?
書中寫他們的「食相」,也是妙絕,節錄一段:
但見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一個汗流滿面,恰似與雞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乾淨,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番哂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
偷妓女東西 (事在第十二回)
傍友有許多種,《紅樓夢》中,賈政養的那班懂吟詩作對的清客是一種;西門慶這班「會中兄弟」又是一種。西門慶是個胸無點墨的土豪,當然不能和有文化的貴族如賈政者相比,他的傍友只能如應伯爵、謝希大等人之但曉插科打諢了。《金瓶梅》寫他們「吃西門慶」這一段,是把他們當作鬧劇裏的丑角寫的。他們吃完之後,還偷妓女的東西。
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裏;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臉,溜(通偷)了她一面水銀鏡子。
但傍友也是不好當的,應伯爵是經常出入西門慶家的食客,「熟得狗也不咬」的,有一回他空着肚子來到,西門慶明知他是來揩油吃飯,卻故意問他吃過飯沒有,應伯爵說:「哥,你猜。」西門慶說:「我猜,你當然是吃過了才來的。」應伯爵只好厚着臉皮說:「哥,你沒猜着。」試想,西門慶和他開的是多殘酷的笑謔!《金瓶梅》寫這班傍友固然有嘲笑他們的一面,但也有同情他們的一面。這就更有深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