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敌国被秦灭亡,秦王成为当时文明世界的主宰时,他和他的大臣们都充分意识到他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正如一位朝臣所评论的,他们超越了传说中那些圣人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现在他们着手制定新的法规,为人类历史创造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大一统的时代。
但是,正如后来汉代的贾谊评述,秦王朝在建国20多年后就崩溃,正是因为它所做的改革还远远不够。尽管秦朝宣称在一个已经彻底改变的世界里创造了一个新的开始,但它仍旧沿用了战国时期的基本制度,试图用他们过去征服诸国时所采用的方法来统治一个统一后的帝国。面对着战国末期持久战乱所带来的大范围的变化,秦朝伟大的变革失败了。它败给了汉朝,后者在秦朝灭亡后取代了对帝国的统治,并继续实施主要的制度方案和文化改革,创造了一个新的帝国景象。
在制定一个新的帝国秩序过程中,秦国遇到了大量问题,这可以从他们尝试在短暂的统治期间进行的改革中看出来。
秦朝的第一个改变是为统治者设计了一个新的称谓和典范。“大一统”需要一种能够超越地域联系的制度和价值观,这种制度和价值观的绝对权威是半人半神的统治者,作为天上神祇的代理人来统治整个世界。由于是从天而降,这个统治者的王朝必须和他治下的区域有所区别。为了成为上帝的使者,国家代理人被要求向上天发誓,抛弃对家族和家庭的忠诚。君主的官员们虽然被提拔到地方社会的上层,但仍是君主的仆人,分享了君主的权威。
秦的统治者声称自己为“皇帝”,这个称呼仅仅译作“君主”是远远不足的。“帝”是商朝最高的神,商朝是公元前1千纪的后500年里,统治黄河中游地区的第一个有历史记载的王朝。然而,到战国时期,它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创造人类文明的那些传说中的文化智者被称为“帝”,该字用以特指他们超人的力量。秦宗教中的四位神被称为“帝”,与四个方位相应,由此它也象征着宇宙。
通过把“帝”这个头衔用作自己专属的称谓,秦的君主强调了他所具有的上帝一般的权力,而且通过加上“皇”这个字得以加强,“皇”通常表示“闪耀”或者“神奇”,当时更多地被用作“上帝”的代名词。通过称自己为“始皇帝”,秦国的第一位君主宣布自己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是秦二世、三世、四世,以至于万世的初祖,他的统治可以延续到永远,如同他的王国延伸到整个宇宙四方。为了超越人性,获得不朽,始皇帝登上泰山,开启了“封禅”祭礼,和上天进行沟通。
为了给自己至高的封号奠定基础,始皇帝巡视了新近开拓的疆土,把他的丰功伟绩镌刻在高山险壁上。其中有六篇刻辞保留了下来,始皇在文辞中赞扬了他的恩泽推及四海,“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始皇帝的权力和恩惠遍布整个世界。
这种新的统治思想在秦朝第一个丞相吕不韦发起编纂的哲学著作《吕氏春秋》中有所反映。此书按照月历顺序编排,书中认为皇帝遵循上天的旨意。在一个紧密联系的进程中,始皇帝声称有一种宇宙的循环周期,即所谓的五德终始,使他走向权力之巅,这也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神旨。
一项庞大的建筑工程把帝国都城建成万物的微观世界。新皇宫以北极星和北斗七星的“紫微宫”格局建立,矗立于宇宙中心;秦收缴了战争所征服国家的武器,熔铸成巨大的“金人”,代表各个星座;按照被征服国的宫殿样式,建筑了大规模的行宫,使其成为一个宇宙的缩影。
这些仪式和建筑强调了皇帝作为天下之主的地位,而且建立了一套制度,旨在强化中央集权,统一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在文化领域的变革。鉴于诸国都有自己的书写体系,秦政府发明了一套新的非字母简化书写规范,在全国通用。这减少了字体的复杂程度,将大篆字体——周代礼器上所用的字体——曲折的笔画变成一种更简单、更直的笔画形式。秦朝的文字系统大概减少了多达25%的秦前期书写方式。
新的标准化字体使得毛笔和墨汁的书写方式更加方便快捷,这对帝国文件的保管至关重要。新的书体被刻成石经,或者刻在由政府监造的器具上,或者以公文的形式在帝国范围内公开展出,从而使新的书写文字得到宣传推广。结果是出现了一种通用的书体——它被各地人民普遍接受,即使在一些此前根本还没有文字的地区。这种人工发明的书写方式只限于书面,与帝国范围内那些相互之间无法理解的方言不同。这使人民之间的书写交流从此成为可能,因为在此之前,由于不同地区人们的口音不同,他们无法进行口头的交流。这种书体在西汉的大多数时段仍在使用,最后被一种更加简化的字体“隶书”取代,后者的书写速度更快。
这种整个帝国通用的书写方式的发展演进最终导致了国家学术的形成,它能够控制文本的传播以及对它们的阐释。在汉代和后来的文献中,秦的文化政策被称作“焚书”,但这实际上更是一种统一的政策而不是一种破坏。当一位学者提议,秦始皇应该模仿周朝分封自己的亲戚时,丞相李斯反驳说,国家要做的正是禁止这种援引理想化的古代制度来批评当前制度的做法。
按照这种原则,他下令没收了《诗经》《尚书》以及私人撰述的哲学著作,将之藏于皇家图书机构,只供那些国家指定的学者进行学习研究使用。实用类的书籍,比如医药、卜筮、农业、种植等书不在禁止之列。秦政府深信一个统一的帝国需要一个统一的信念,它力图通过减少人们和书籍的联系,来控制政治思想的统一,但并没有对书籍进行系统的毁灭。最终的灾难发生在公元前206年,当项羽军队攻入咸阳、劫掠秦宫时,把秦朝的皇家藏书付之一炬,夷为平地。
对于国家控制政治宣传至关重要的,是对研究相关制度文本并把他们的知识传授给学生的学者的任命。但汉朝文献记载认为秦朝极其敌视学者,尤其敌视建立在儒家传统之上的那种古典学派,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秦始皇向儒生们咨询关于“封禅”祭祀方面的仪式,而且他的刻石也大量引用了典故,全部由《诗经》中的韵律写成。前文提到的《吕氏春秋》包括了所有的知识传统,也包括了古典主义。与汉朝宣传的相反,汉代早期的文化政策延续了先朝秦代的传统,其早期的学者要么是秦朝的学者,要么是他们的继承人。汉朝把经典儒家信条树为国家学术正统,并非是对秦代文化传统的一种反动,而仅仅是一种更为狭隘的表现。
通过在国内建立并推广一种简单的重量、尺度来实现标准化,这种标准化也延伸到管理和商业领域。即使是车轴的宽度也有标准,因此马车和战车就能沿着相同的车辙前进。铸造统一单位长度、重量、容量的青铜器模具被分发给地方政府官员,强加给商人阶层,因此促进了商业贸易的发展。这些由政府监制的青铜器具在很多遗址中被发现,甚至边远的东北地区也有。官营匠局被要求每年检查、校准他们的重量、尺寸单位及平衡器,所有既定的工具被要求有一样的长度和宽度。匠局或者店铺,以及负责的官员都把标志镌刻或者附加在器具底部,作为他们遵守统一规范的保证。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就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为了制定统一的价值标准,秦国铸造了青铜钱币,标有“半两”(大约8克),这是铜币本身确切的重量。战国时期青铜币都铸有与它们本身重量无关的面值。据《汉书》记载,随着青铜币的发展,“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 。
统一字体、文法、度量衡、币制、法律(详见本书第10章)在今天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但在公元前3世纪,需要在想象和实现之间完成一个变革的跨越。在欧洲,这种变革是2000多年后,直到法国大革命才出现。一个统一的帝国在中国是全新的政治形式,标准化对于有效管理和统治如此广大的国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帝国内的民众而言也是如此。其中很多变革给予君主体制一种更为直观的形式,也给人们传达这样一种信息:必须服从统治者和他的政府。
为了完全地把帝国联为一体,把控制范围之外的地区排除在外,秦始皇修建了以都城咸阳为中心、呈扇形向四周延伸的道路网,用来调遣军队,派遣官员、信使,以及促进商业。其中有一条叫作“直道”,从咸阳出发,纵深960公里,直抵蒙古腹地。 这条道路曾经运送过修建长城的原料,它的一些部分道路至今有所保留。(地图5)秦的皇家道路长达6800公里,到了汉代,这个道路网继续扩展。这些道路不仅仅是简单的土路。中国地形复杂多变,需要架设石桥、栈道,或者采用加固措施,用以越过或穿过高山,还有用木柱支撑于危岩深壑之上的木构道路。在汉代墓葬的墓壁上,有与此相关的画像砖(图2)。同样,汉代一些地方官员或者显宦要人的墓碑碑铭会提到他们为修建道路网而付出的努力。交通体系包括用以休息的驿、亭,赶路人可以在里面吃饭或睡觉,另外还有邮递驿站,可以供信使们换下已经跑累了的马匹。
地图5
从睡虎地法律文书中,我们可以知道秦朝在道路边建立了检查站,旅客们必须缴税,出示证件后才能继续前行。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汉代。有材料证明有时官员还会遇到伪造的证件,而遇到农业歉收或者灾年就会取消对禁运粮食的证件限制。 很多文献提到出入都城地区的证件,冬季禁止出行,边疆地区禁止牲口运出边塞,以及拘留道路上行走的陌生人。检查过关证件的驿站在必要时也用作拘留所。道路网在秦帝国内四通八达,但它受高度控制,仅用于国家目的。
图2 官员车马过桥,马车上的顶盖和边上的侍驾表明车主人的地位
道路网为统一的宏大仪式——皇帝巡幸——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皇帝个人借此可在他的领土内巡视。秦始皇在10年时间里,巡幸新的东方诸郡多达5次以上。(地图6)汉代的许多皇帝,尤其是西汉皇帝,也进行过这样的巡幸。在地方层面,一位官员的地位可以根据他在帝国内因公出行时所带扈从的数量上判断。汉墓内的壁画上描绘过这类车马出行的仪式。
除了道路之外,秦朝在北方还利用水路进行运输,在关中地区修建了几条运河。在南方,水路出行更为普遍,因为这个区域地形复杂,修筑道路殊为困难,乘船则方便得多。
当秦朝致力于开展庞大的建筑工程,把帝国的各个地区连接起来时,也同时限制了帝国内部向域外地区的人口迁移。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前半期,很多后来逐渐变成中国一部分的北方地区的人们,逐步发展出一种建立在游牧基础之上的新的生活模式——根据季节需要,把牲口从一片牧场转移到另一片牧场。在战国时期,北方诸国的势力扩张到以前北方民族生活的草原地区,并且修建了城墙来维护自己扩张的领地。由于他们越来越注意到这些北方民族及其生活方式与自己相迥异,中国人就开始把他们自己的生活范围定义为“中”,相反,北方民族就属于“外”部世界。这不仅仅是从地理位置上讲,而且是文化上的不同。这就好比希腊人把自身和波斯敌人相区别开来时所依据的差异(“自由”相对于“奴役”;“严厉和坚忍”的相对于“软弱和贪图享受”的)。于是,这种和“蛮族”之间的对比感受越来越强烈,在中华帝国的形成过程中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通过建筑长城的形式,这种强烈的感觉差异表现得尤为突出,秦代达到顶点。为了捍卫帝国边防,秦朝把早期北方边塞的诸国城墙连接为一体,构成一个浑然一体的防御工事。秦国把北方游牧部落彻底驱赶出黄河河套地区以后,派将军蒙恬负责修筑了城墙和瞭望台,来捍卫这片新近征服的地区以及北方边疆的其他地区。城墙的目的是阻止从北南下的部落民族,尤其是匈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司马迁的《史记》说,蒙恬统率30万名工匠来完成这项工程,那都是在艰苦卓绝、人迹罕至的地区。因为每个人都在工地劳作,还有很多人必须承担筑路或者运输建筑材料的劳役。虽然这项工程被称为秦——汉长城,但是没有证据能证明它像后来的明长城那样,从中亚蜿蜒向东,直达大海。
地图6
集权化的最后一个表现是农民劳役制度的系统化。税收主要有两种形式:田赋和人头税(口赋)。在汉代早期,田赋大概是十五税一,稍后降到三十税一。虽然这个税是按照谷物收成来收取。但由于国家无法衡量各户家庭具体的收成,因此它实际上是按照土地数量多少来收取的。由于按照每块土地的预期收成来收税,而使征收数额大大提高了。尽管田赋只是平均收成的一小部分,在农业歉收的荒年,仍然被认为是沉重的负担。
人头税(口赋)通常每年以货币方式征收。未成年人减半。秦朝通过这种按人头抽取的税收来规范他们的行为。比如,由于父亲和成年儿子一起生活,国家会加倍收税,“民有二男不分异者,倍其赋”,因此他们就愿意分财别居,自立门户,从而能耕种最大数量的土地。户口数量加倍,反过来也增加了可供服兵役的男丁数量。
除了纳税之外,农民的第二个义务是每年在国家公共工程中服劳役。虽然在不同历史阶段,服役的年龄要求有所变化,但最根本的原则是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无偿地服役一定的时间(汉代时是每年一个月),在国家建筑工地上劳作,或者在郡县里担负其他名目繁复的义务。他们运输诸如谷物或布匹等货物,修建宫殿或官署,掘矿,运输国家垄断的官盐或官铁,修桥铺路,开浚河渠。到了东汉时期,这种义务通常用货币的方式来支付,政府用这笔钱来雇佣全职的劳力,他们比普通农民具有更高水平的技能。
秦朝只存在了20多年就灭亡了,经过了几年的内战,它被汉朝取代。由于秦朝是历史上第一个统治全中国的王朝,因此它仍然是应如何管理一个帝国的唯一范例。因此汉代延续了秦的很多做法。然而,汉代之所以能够国祚长久,得益于它善于通过摸索或者以渐进的方式变通秦的举措,而且经常颇不情愿地采用一些新的控制手段。
秦的第一代皇帝没能有效地根除地方势力派别,没能确保人们普遍接受一个绝对专制的权力。秦始皇的统治实际上是一个区域对其他区域的统治,而且由于秦坚持它独一无二的地位,事实上阻碍了建立一个完整统一的帝国。旧的战国时代的统治家族和豪强大族在推翻秦朝的起义过程中扮演了执行人和外交官的角色,汉代后来的分封制度也承认了古老的战国时代的这种经久不衰的现实。一个真正的帝国统治的出现,需要有相当大的变化。
汉代的开国者刘邦出身卑微,这种背景起初似乎令他处于弱势,但最终却证明是一种优势。刘氏家族起源于楚,但是后来的汉高祖刘邦把他的第一个都城建在洛阳,后来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又迁都关中。因此,汉朝从早期开始,就面对着和所有区域社会都失去联系的局面。它的统治要求完全建立在建国者的贡献和能力之上,建立在把这些特点传给刘氏家族一代代后人之上。
在《史记》中有段对话,说明了这位历史上重新出现的统治者是如何战胜了他的主要对手——项羽: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项羽慢而侮人,陛下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汉代开国者的特点以及被统治者发扬光大的,是他对秦的胜利和他乐意与他的追随者们分享胜利的果实。汉朝统治者给世界带来了和平,把帝国的精英们召集在自己麾下。这种思想由战国时期的政治理论家们详加阐述,而且有些早已经在秦的刻石上有所反映。统治者通过强调自己无与伦比的优越性,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比方说他成功建立了一个世界秩序,并慷慨大度地与手下分享胜利的果实。
对秦始皇而言,在人世取得胜利的诉求后被君权神授的主张补充;然而汉代早期更多通过一种由超自然力量的形式支持皇权,而较少采用宇宙人世的力量。在汉代建立一个世纪之后,司马迁在其著作中叙述道,汉高祖的母亲由一条龙——赤帝——使其受孕。于是,高祖就具有了一副非凡的面相,且有五彩祥云在他头顶上空盘旋。在他辞世前,高祖把他充满传奇的崛起归因于上天。 最后,汉朝还沿用了秦代的“五德终始说”,声称他们的崛起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出现。这种理论在高祖早期的故事中已经有所预示:赤帝之子——高祖初次反秦时,他斩杀了一条白蛇,这条蛇后来被证明是“白帝”之子。不同颜色的“帝”的轮替,标志着每一个阶段都被后一阶段征服。
随着朝代的更替,帝国权威的合法性变得越来越强大。汉武帝引进了很多新的崇拜仪式来宣扬皇权,最著名的就是社稷神,他延续了秦始皇对上天的封禅仪式。通过建立对上天的崇拜,儒家学说上升为知识的绝对权威,这在宗教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东汉也见证了周朝古老信条的复苏,皇帝作为“天子”进行统治,是因为获得了神授的天命。这变成了一种经典形式,声称君权神授,皇帝作为上天在人世的代理人进行统治。
皇帝无与伦比的地位在很多制度和规范中得以体现。皇帝是政府的体现,在一些东汉的著作里,他甚至被称为“国家”。所有的政府职务和报酬都来自他的恩赐,尽管他授权政府任免低级别的官员,所有的官员都是他的奴仆“臣”。另外,授予农民不同等级的功勋也都来自于皇帝的恩惠,正如授予年过七十的老者的待遇一样。皇帝是最高的法官、最终的裁决人,而且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宣判死刑。他还具有大赦天下死囚的权力,而且他经常运用这种权力。王朝的法律体系建立在王朝开创者的政令之上,皇帝的宣告申明,自然具有法律的效应。所有未经开垦的土地都被认为是皇帝的私产,汉代的一首赋赞颂了皇帝开辟皇家猎苑之举,国家也实行盐铁专卖,垄断经营。
除了以上这些行政管理、法律以及经济特权之外,皇帝还有一套独特的礼仪仪式和一系列精致豪侈的规则。与宫廷连为一体的皇家宫殿占据了都城一半的面积。这些建筑都是为精心准备的仪式而建,所有的朝廷官员都在这儿跪地向皇帝称臣。另外,皇陵逐渐形成了一组人工山脉,俯瞰长安城,一些祭祀活动在这里频繁举行,并且伴随着歌舞。陵邑的居民守护着皇陵,这些陵邑的建设只是为了捍卫皇陵。在西汉时期,每个郡都建立了用来祭祀最早两位皇帝的祠庙。皇帝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自我称谓——“朕”,也只有一个字单独用来描述他的死亡——“崩”。特定颜色和装饰图案只能为皇帝所使用,此外还包括旗帜的种类、车驾的规格等。在都城每个城门的侧边,都有三个门道,中间的门道只供皇帝使用。任何人要进入宫城,都需要取得皇帝的许可。任何做出冒犯皇帝之举或者破坏与御道有关事物的人,都会处以死刑。
通过上述方式,皇帝成为帝国的中心、政权的来源。一些攻击“东方专制主义”陈词滥调的西方学者辩解说,官僚设定了一些方法,通过祈求天降灾祥来检测皇帝的权力,从而获得一种“分权”的错觉。另有一些学者甚至认为帝国真正的权力存在于官僚群体,皇帝则如同当今英国女王一样“统而不治”。无论这些论断背后的动机如何值得称赞,它们是错误的。
对此最为明显的一个表现,是决策权由正式官僚集团向皇帝周围的人——宦官或外戚集团——转移。这种由“外廷”转向“内廷”的权力转移在汉武帝时期被制度化。在早期和中期中华帝国历史阶段,当皇帝还没有晚期帝国时代那么专断时,这个历史现象反复上演。官僚阶层没有有效的独立权力。早期帝国的官僚远远未能发展出监督约束皇权的力量,未能形成有效的影响来左右皇帝的政策,他们被动无能,充其量只扮演由别人制定的政策的执行人。
作为最高的行政长官、最高法官、最高祭司,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由人的生物局限性所规定的那些方面。由于皇帝是先皇的继承人,任何试图对先皇成法或者礼仪制度进行大的改变的意图都被视为不孝。然而,终汉代之世,无论何时,当一位皇帝选择改变先祖惯例时,他最终都能做到。然而,皇帝们依靠他人来向他提供信息,因此对宫廷之外的事物一无所知。他们还依靠大臣们在边远省份执行他的指令。同样,很多皇帝和常人一样,相对于工作而言,他们更喜欢悠闲惬意,也因此很乐于不去管制别人。
或许更重要的是,由于皇帝年幼,他的皇权就转移到了任何一个能够以他之名说话的人手中。由于对朝廷来说,拥有一位意志柔弱的皇帝更符合他们的利益,在汉代历史上,这种相对于皇权来说日益增长的趋势尤为醒目。几位早年夭折的皇帝或者皇位继承人还暗示着有可能存在着弑君的阴谋,以确保皇帝是一个易于控制的统治者。在该王朝的最后一个世纪,这种现象达到了高潮,几乎没有成年的继承人能够当上皇帝。但是,尽管皇帝没能够保住自己的权力,他在朝堂之上仍旧是权威的唯一来源,因此,控制皇帝本人的外戚或者宦官事实上主宰了朝政。直到汉朝灭亡前夕,当地方军阀们彼此抢夺对儿皇帝的控制权“挟天子以令诸侯”时,皇帝始终都是王朝权威的唯一核心。
除了加强皇权制度之外,汉朝把当年秦朝努力强加给新征服地区的所有政策执行得更彻底。秦朝统一的文字被用于书写,尽管字体仍在简化。秦朝的学术发展使得都城成为帝国学术生活的中心,汉朝仍然沿袭了这一点,尽管这时它对学术知识的范围和它们与政治的联系进行了调整。与此类似,全帝国范围内的法令仍然成为帝国统一的核心工具。虽然汉朝最初尝试简化秦的法律,使它们不那么严厉,但很快汉朝就大规模地沿用了秦的模式。
汉朝政府还沿用秦朝统一度量衡和统一货币的政策。在不少汉墓中出土了很多当时市场中实际使用的符合国家法定度量标准的模型。在汉代,当年秦国的“半两”钱让位于稍微小一些的“五铢”钱。这种钱币重量为5“铢”(因此而得名“五铢”钱),相当于今天3克重,这种钱币一直流通到唐代。政府垄断了货币生产,货币成色十足,以至于制假币者没有利润可言。铜币边缘有一圈坚硬的沿,以阻止铸假币者磨掉铜钱的边沿,积少成多,伪造假币。
根据记载,在西汉的最后一个世纪,帝国铸造了280亿枚铜币。虽然国家强制用货币缴纳的人头税和其他税收有助于解释这一点,但如此大规模的铸造数目仍然令人惊讶万分。另外,这个数目巨大的货币流量意味着当时存在一种相当大的货币经济,只有通过政府的力量才能强制推行用一种金属来表现一种形式统一的抽象价值。到了东汉,皇帝的赏赐或者个人财富通常都以现金来衡量,社会赈济——比如掩埋水灾后的尸体——都是按照人头付钱。铜币还有助于把每年一个月的劳役和兵役以支付货币的形式来完成,这样政府就用这些钱雇佣全职的专业人员。
如同在其他许多方面一样,汉代推进了秦代历法。然而,在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宣布使用年号“太初”,选择了一个五德终始的新开端,并相应地修正了历法。他还开始用重大事件或者与他有关的丰功伟业来命名不同的统治阶段,以此使皇帝永垂不朽。除了改革旧历,实行“太初历”,他还宣布使用“元封”年号,来纪念他的第一次“封禅”祭礼,等等。把皇帝及其功绩与时代结构连接起来,在创造一种共同的帝国文化的过程中成为一种意义深远的因素。在新朝和东汉时期,随着对时间的计量和对天象自然周期的观察变得越来越精确,历法进行了两次修正。
今天,人们理所当然地拥有精确的历法,但是这些历法需要对天象进行千年之久的观察和修正。汉朝需要精确的历法来控制薪金的支付,调职、提职或准予离职。对于前线军事行动的督察以及整个北方边界的军事协作而言,历法也是必需的。中国历法以阴历月为基础,但由于阴历月份是在29天和30天之间变动,一个正式的历法应确保帝国的每个人都知道哪一个月是29天,哪一个月是30天。由于太阳历的一年是接近365天,它决定着季节,不是精确的12个阴历月,故后者每隔几年加一个月份来调整两者的时间差。如果不能和我们今天所称的“闰年”在时间上一致,就意味着,比方说,一年之中代表春季的第一个月,每年都会比前一年早些天到来,最终的结果是它在冬季时来临。
汉代继承了秦朝用钱抽取人头税的做法,并且制定税率来影响百姓的生活。为了鼓励结婚,西汉早期对年龄在15岁到30岁之间的未婚女性征收5倍于常人的人头税。到了东汉,生育的妇女享有3年的免税,她们的丈夫也享有一年的免税优惠,旨在增加人口。商业税实行双倍征收,旨在打压这种职业。对于孝敬老人的行为也给予免税的优惠。然而,这些税种可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变了人们的行为。父母们开始屠婴,以防止向国家缴税,政府最终免去了6岁以下儿童的人头税。
汉代政府采取了以货币形式征税的方式,这是因为现金比大宗谷物的运输更容易。然而,农民要获得足够的货币来缴税,就需要做更多的活来挣钱,或者出售他们的谷物。干活挣钱在有些时候是可能的,但最常见的方式是出售农产品来挣税钱。在年成好的时候,谷价下跌,农民只得卖出更多的粮食来缴税;在农业歉收的年份,为了完成缴税的义务,他们就不得不冒着挨饿的风险,卖掉本来就不多的收获。货币税最终摧毁了农业,它也是地主势力崛起的一个主要因素。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是农民怎样、在哪里出售他们的谷物。那些生活在城镇附近的农户可以把农产品运到集市中出售,但那些边远地区的农户很可能把粮食卖给本地的富家大室或流动商贩,后者利用农户迫切需要现钱来压低收购价格。
秦帝国的崩溃给汉代开国者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依靠自己的盟友打得天下,于是就分封他的跟随者为诸侯王,只给自己保留了最具战略意义的关中地区。虽然皇帝设法除掉这些前盟友,用他的亲戚替代他们,但在汉代建立后的前50年里,半独立的诸侯王们统治了超过一半的帝国面积。只有到公元前154年朝廷击败了诸侯之乱后,汉朝才真正成为一个统一的帝国。在此后的两个半世纪里,政治的统一使得汉朝在几个根本方面逐渐从秦的模式中解脱出来。
第一个转变,是摒弃了普遍义务兵役制,以及与此相关的对农业人口的直接控制。全面发动农民服兵役——战国时期诸侯国和秦国的组织原则——直到公元前154年消灭诸侯国叛乱时仍然在使用。随后,不再有真正发生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在以往汉朝不得不进行的战争中——北方前线对付游牧民族匈奴——步兵团是无用的,也无法用于防备。另外,短期的义务不能够维持持久的驻防,不足以弓马娴熟——这是该历史时期必需的军事技能——这在陈旧的管理方式和一两年的年度简单训练课程下的兵役是无法获得的。人力驻防和深入草原的长途征战都亟需一种新式的军队。(图3)
汉朝逐渐停止了对农民的大规模动员和训练,相反,它用所征税收雇用一支长期的职业军人,招募一支非汉人的骑兵武装。当反对王莽的起义表明在帝国内部向武装化的农民征税可能会威胁到朝廷的安危时,这种对农民常规化的动员和训练一并被取消了,与之一起撤销的还有与此相关的政府机构。从那时起,直到中华帝国的终结,没有任何一个政府恢复这种强加于农民之上的义务兵役的做法。
图3 汉朝军队与游牧民族的骑兵战争
第二个转变,是公元前154年之后发生的政府组织和赞助的文学和艺术。战国时期的诸国政治是战争的发动机,主导列国政策和统治合法性的信条是“富国强兵”。随着公元前154年分封国的消失,通过军事力量维护旧政权的合法性被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日益寻求以一种中华文明代言人的身份来对国家进行统治,这种文明体现在信条、帝国学术以及经典美德上。于是,国家及其政府所致力的对文化遗产的捍卫和扩张,成为国家事业的核心内容。在汉武帝统治时期,学者的职能被限制在周朝的典籍上——实际上多是儒学。到了西汉末期,超过三万名学生进入到皇家学术机构,它成为一条走上仕途的主要途径。到了王莽时期,儒家信条更加受到追捧,王莽主张按照儒家圣人的智慧进行统治,并建立对上天的崇拜。到了东汉,周代遗留下来的文化经典成为帝国大厦的皇冠。
汉代秩序的最后一个主要转变,是出现了一种新形式的社会精英阶层,他们既能致力于对帝国事务的奉献,也具有建立在土地和社会关系网络之上的地方权势。和向农民征税的结局及帝国学术的发展不同,这种变化在帝国的政策中没有基础,事实上还遭到西汉朝廷的强烈反对。但从长期来看,它被证明是最为关键的一种转变,使得帝国体系在王朝更替中仍然得以存在。
秦朝为了打破战国精英贵族的权力影响,把他们都迁徙到秦都咸阳地区。地方权势之家在诸国战争和西汉早期得以恢复,但是汉武帝任命了特别的法律官员来控告他们。然而,在他消除早期贵族残余的同时,他的政策也在制造出一种新形式的地方权威。他的抑商政策引导人们用经商所赚的钱来购买土地。同样的,任何在朝廷任高官、赚大钱的人,或者在郡县任官的人,都希望通过投资不动产的方式,把这种转瞬即逝的权力变成持久的财富。增长的税赋把处在财政困境边缘的农民推向了高利贷者一边,最终导致农民破产。农民被迫把土地贱卖给有钱人换钱,不得不为这些地主当佃户。
在公元前的最后一个世纪,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来限制土地兼并问题,阻止拥有小片土地的自由民变成佃户。这与其说是出于对农民的同情之心——实际上国家在对他们进行无情的压榨——不如说是为了保证税收和劳役来源。王莽试图实现土地的国有化,废除农奴制,以尝试制止土地的兼并和地方权势之家的崛起。他的倒台宣告了政府对崛起中的地主所有制的压制以失败告终。
有几个方面的发展有助于说明地主所有制为何能取得胜利。或许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东汉是在包括皇帝本人在内的大地主们的共同联合之下建立的。由以洛阳为中心的朝廷抛弃了关中地区的军事传统,这种传统使国家对自由小佃农的依赖紧密相关。随着普遍义务兵役制的废除,对个体佃农的控制不再成为国家权威的基础,对自耕农的关注也大大降低了。
尽管早期的地方精英经常远离帝国政府,甚至对其抱有敌意,他们中很多新兴地主通过从政变成地方显贵。他们新形成的家族学术传统以及杰出的道德操守,都是他们进入仕途的保证。进入帝国学术界,或者其他通向政治的途径,得益于向那些被内廷或者地方官员熟知的地方豪强大族寻求定期的举荐。所以,通过控制这些举荐,这些权势地主就能确保其仕途的坦荡。当大家庭里的大家长去世后,就会分家,土地和财产会散给后代。通过在朝廷谋取一官半职所得的收入,他们就又能恢复他们拥有的土地。自从贵族制消失后,只有朝廷政要才实行长子继承制,普通家庭实行分家析产制,也就是说,把父辈的财产分配给儿子们。
那些把财富转移到土地上的商人们同样这么做。因此,普通的家庭通常都会经营土地,出售该土地的产品或者经营商业借贷;他们用经典文献教育下一代,希冀能在政府中谋得职位。这个时期的政府不再把希望寄予对农民抽取的劳役,而是把政权基础根植于权势之家,因为它们把政府视为自己的保护者,政府职务也成为其财富之源。帝国政府的这种控制模式贯穿了后来的各个朝代。
秦朝既是帝国的模范,又是被批判的标靶,集二者于一身,这在后来产生的种种历史神话中得以反映。它的突然崛起和灭亡,成为后代中国人关于秦及秦帝国特征的一个印记。
在秦始皇于公元前210年去世后的4年里,新建立的帝国在全国性的大暴动中垮台了。它曾经拥有的战无不胜的军队一次次被打败,新都咸阳被敌军付之一炬,秦二世被杀。秦遭受这场灭顶之灾的原因,成为后来汉代早期几十年里人们讨论的中心话题。虽然这些谜团通常集中在对秦朝的道德或智慧缺陷的思量中,比如过分残暴的法制,抛弃古代先贤的智慧,等等,然而考古学和文献材料证明,这些批评都属于服务于汉朝利益的政治宣传,与秦的政策或它的灭亡没有关系。事实上,汉朝政府起先毫无保留地沿用了秦代的政策,对少数政策做了更改,比如对法律的简化,以及建立分封制,但都迅即被摒弃了。
那么,秦朝为什么会灭亡?关于这个王朝覆灭的原因,最具洞察力的观点也是最早出现的。汉代早期的学者贾谊在秦国灭亡仅几十年后就指出,“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也。”
对于秦的改革雄心来说,他们期望一个新世界,帝国的度量衡、法制以及真理都出自这个新世界;这些改革的执行者们把战国时期的基本制度和做法都毫无改变地带到了这个新的帝国。对农民家庭进行直接的管理,全民动员服兵役,仍然是国家的组织原则,另外还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是由触犯法律的罪犯组成的。这个庞大的抽取劳役的机器对国内战争已非必须,它已经成为一种寻求发挥作用的工具。
为了充分利用这些被征募的兵士,秦帝国发起了一轮没有节制的扩张和国家大型工程的建设。这些政府行为没有任何逻辑,仅仅是为了消耗掉已被秦国征服、从而完全废止的分封制度。秦国毫无目标地向帝国的南方、北方以及东北方大规模发军征讨。修筑直道、驿路,修筑新都咸阳,秦始皇陵寝等浩大的工程都开始建造。苦力们被派遣到北部边疆去修建由诸国边防烽燧连接起来的长城。秦朝以战争和扩张立国,消耗国力——也疏远了它新统治区的人民——通过战争、扩张,直到不存在有征服价值的地区。戍卒们的哗变导致了一场对秦国官吏和统治者的反抗和起义,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帝国在建国仅仅15年后,就在战火的硝烟里崩溃了。
汉朝虽然是秦的继承者,却需要与第一个王朝的崩溃划清界限。然而,汉朝一方面吸取了秦的做法,另一方面又在批判它,这就构成了一个基本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汉朝放弃了对秦国制度的批判,而采取了对秦始皇本人的丑化。秦的崩溃被归因为国家开创者的野蛮和妄想自大,以及秦朝野蛮的政治传统,结果是秦国的残酷法律对中华文化和政治遗产的野蛮毁坏。汉朝把自己装扮成古典文化传统和道德的庇护人,而与汉朝相反,秦始皇曾经尝试毁灭这些文化传统和道德。
然而,这种神话简单地掩盖了汉朝政治地位的矛盾。在把秦始皇妖魔化的过程中,汉代的作家,以及后来各朝代的作家们,构造出一种文学修辞,其中那些为帝国的运作和意识形态提供了理想模式的政策被描绘为狂妄自大和道德败坏的理论证据。结果,纵观整个中华帝国的历史,由秦始皇制定的政策体系的具体特征都被谴责为是罪恶的。就此而言,它树立了一种道德化的外观,即人们所称的中国政治文化中的“虚伪”性。因而,中华帝国其他时段的历史就处在一种以谴责指斥为特色的错误理念的笼罩之下,它致力于把一个为帝国统治提供了突出典范的人塑造成一个怪物。
举一个例子,最早的历史文献把秦的征伐、统一描述成秦始皇的一种个人野心,它通过一场违背自然的战争,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天下人。贾谊描述了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司马迁把这种议论方式进一步延伸,他描述说,秦始皇在渡河时,湘山神庙里的一位女神制造了一场暴风雨,始皇的行程因此受到阻碍,始皇在勃然大怒之下,下令把湘山上的树全部砍光。他开辟深山,填塞深谷,修建了从西北九原到秦旧都附近云阳的直道。在寻找长生不死药的过程中,他有一次梦见自己与阻挠他的海神进行战斗。于是,他全副武装,派遣大船,配备连驽,去射杀威胁他寻找长生不死药的大鲛鱼,并在一次行动中射杀了一头巨鲸。他数次登上名山绝岭,并刻石纪功,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尝试,通过书面刻石的形式,把他的意图强加给这个自然世界。
这些刻辞里有一些包括了征服自然的主题。其中一条刻辞说,始皇的法令和标准施之于“日月所照”的地区,这些星座如同始皇本人的代理人;另外,始皇“泽及牛马,莫不受德”。还有一条刻辞则说,秦始皇“威动四极”,“经纬天下”。第三条刻辞叙述了皇帝如何隳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平险阻,开通河道,这整个过程被描述为“地势既定”。
关于秦始皇狂妄自大地寻求控制整个宇宙的思想,在后来的中国文学中成为一个标准主题。到公元4世纪,当南京成为国都时,当时的历史文献记载说,秦始皇在经过南京地区时,得知这个地方具有在将来成为国都的形胜和风水,而这将招致秦王朝的败亡。为了挫败这个预言,秦始皇命人将一座山头夷为平地。另有记载说,秦始皇为了到达长生之岛,计划修建一条横跨东海的大桥。公元6世纪的诗人江淹所著《恨赋》重申了贾谊和司马迁对秦始皇的批评,讲述了秦始皇怎样用海龟搭成一座桥。一个世纪以后,大诗人李白引用了一种说法:神人赋予石头以生命,秦始皇命人鞭打它们,驱之入海,以修石桥。在这个记载里,他还射杀了一头阻碍通向长生岛道路的巨鲸。
早期的诗歌视秦始皇为自大狂,而后来的诗歌则视其为一个“王中之王”(一位类似于奥西曼德斯 的人物)的形象,不再反思他的死亡及其帝王事业的终结。然而,他们强调了秦帝国统治的一些不被认可的方面。首先,中华帝国的人们普遍接受了这样的观念:秦始皇的统治推及整个自然界,包括树木、岩石等。其次,皇帝向神灵发布号令,与神灵作战,这些情形不限于秦始皇。比方说,西汉的伟大辞赋家司马相如写过一首《大人赋》,赋中描述了汉武帝率领一批神灵的手下,推开天门闯进帝宫,抢走了一位玉女。汉武帝自己曾写过一首纪念堵住黄河决口的诗,诗里描述他如何向河神发号施令。 最后,标准化的皇城的修筑——笔直的城墙、城垛、塔哨,把皇帝的意志强加给了建筑。秦始皇在皇城设计方面的做法,比如宫殿按照天国的模式来建造,对地上诸国宫殿进行复制,或者把这些不同风格的因素组合在一起,等等,在汉代以及后来的朝代中都被沿用并推进。
尽管秦始皇的作为是一个需要审视的话题,但是它们仍然给后来的皇权统治提供了一种不被认可的模式,一种纯粹的或者理想的原初形式,它被后来的王朝用伪装过的方式暗地里加以模仿。秦始皇扮演的这种不被认同的统治模式,通过一个简单的神化形象,昭示了它被掩盖的、作为一个生命持久的中华帝国的原初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