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6集 《姑妈从大洋彼岸来》:傅老的远房表姐回国探亲,贾胡两家人一起帮装阔的老傅圆谎,姑妈颐指气使,两家苦不堪言,只好露出真相了。
这又是一个经典喜剧母题:装阔骗远客。这集更深了一层:“骗子”们假扮的,是已经荡然无存的旧社会主仆,远客则身兼旧社会和美国印记——新人演旧秩序。
在国际关系上,傅老的态度一贯这么不端正:他垄断外国亲戚的信息,以致全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外国姑妈没来时,对内说人家过得水深火热;外国姑妈来了,对外要装自己过得很阔。
硬木家具、进口家电好借,家人扮仆人也简单,可六十多岁的端庄老伴儿哪儿请去?志国母亲已经去世,庸俗了的文怡已经决裂,老清新吴颖老师已经远嫁,符合点大家闺秀特征的,也只剩胡伯母了。幸亏年轻时演过戏的胡伯母童心大发应承下来。演戏当是演话剧,当年哪怕是开明家庭,也不会允许大家闺秀去唱京剧、演电影。偌大年纪的老胡,依然不放心老婆去演别人太太,于是跟过来当管家顺带监督。老两口这集秀恩爱秀得相当过分,单身狗不要看。
有个小疑问,按胡伯母的岁数,可能在王府经历过贵族生活吗?老胡自称72岁,胡太太哪怕同岁,1922年距离清政府垮台也已经13年……而“半个北京城都能听见我们家传膳”,又说明了这位格格不是生活在伪满洲国。
其实这不是问题,清代北京城里有几十座王府,还有不少贝勒、贝子府,但王公们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也就不能炒房。等清政府一倒台,这些府邸倒成了他们的私产,并没有被新政府没收。
但有一个BUG,小凡出国时,傅老不是说“我们又没有什么海外亲朋”吗?
这个,实在圆不回来呀!
既然扮演旧时贵族生活,梁左、梁欢自然要翻开脑袋里的《红楼梦》,名正言顺地大抄特抄一回喽!
老胡:“我再说一遍,既然把我请来了,那说不得得罪大伙儿了。”《红楼梦》第十四回,凤姐操办秦可卿葬礼:“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
胡伯母:“别说人家真有钱的,就是我们这中等人家呀……”《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
和平:“你敢给我考回一不及格你瞧我不撕你的皮!”《红楼梦》第二十回,凤姐:“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
姑妈:“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们贾家的后代,即使她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横竖都有人教育,怎么也轮不到你呀!”《红楼梦》第二十回,凤姐:“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和平笑话志国:“你太像一阿拉伯人了。”阿拉伯人怎么会像仆人呢?如今我们一想,就是各种阿拉伯王子。很简单,有酋长,自然得有更多的下人,那时我们还没眼红到只能看见富人,并自己带入意淫一下。志国反击和平说的“猴顶灯”是北京土话,小的在下面支撑大的。
“春兰”“秋菊”最早出自楚辞。圆圆问:“春兰和大力的女儿叫什么?”我们玩过电子游戏“街霸”,当然要叫“春丽”了,要是生了儿子就叫“大春”!
当年最著名的街机游戏之一,《街头霸王》里的春丽
李婉芬,1932—2000年,享年68岁
“第一站北京,宜就在吾弟府上小住,与吾弟及家人团聚,谅必欢迎。”作为一个民国富家女,文风上确应残留着文言成分,而作为长期旅居美国的华人,“为什么不呢?(why not?)”又成了她的口头禅。这个阔姑妈,每次出场带的项链都不一样,水晶链子、珍珠项链、金戒指,最后是一条低调的坠红宝石。行事也是大家小姐风范,眼看胡管家和夫人不清不楚,她才不会大喊大叫,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呢,只是让精力过剩的胡管家扛五十斤大米上楼略逞手段。
主创威武,细节万岁!
我们这位姑太太,演过《茶馆》的庞四奶奶,《骆驼祥子》的虎妞、《武则天》里的武则天……看到这些霸道的角色,我们不免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不幸沦为仆人的众位……他们自然也是愤恨不已,于是有了各种或直接或拐弯抹角的反抗。
志国念的诗“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出自毛泽东《浣溪沙·长夜难明赤县天》,战国时称中国为赤县神州,“魔怪”是指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封建贵族出身的胡太太自然要怒拍筷子。
和平唱的“千里刀光影,仇恨满胸膛!”也让姑太太大为不满。按说这两句应该来自骆玉笙的京韵大鼓《重整河山待重后生》,也是姑妈出演“大赤包”的电视剧《四世同堂》主题歌,但是与其“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的词又略有出入。
老胡唱的歌就大大地狡猾了。他的仆人装加上了蝴蝶领带,颇有点恭顺英国管家的意思,但这首歌可是大有来历。最初是英国基督教会一首欢快的赞美诗,而老胡演唱的版本叫作“John Brown's Body”,是美国内战前期,为了纪念被杀害的著名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改编的版本,后来又被改编为“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共和国战歌》)。这是一首在美国几乎可以算是“亚国歌”的歌曲,在《兄弟连》等多部影视中出现。而如今和平年代最著名的当属“Glory,Glory,Manunited”,即曼联足球队队歌《光辉曼联》。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战歌,表达了老胡一腔愤恨,可姑太太愣是完全没听出来,还鼓掌叫好。
给胡伯母做过下人后,和平很庆幸:“哎哟经您这么指导嘿,我现在是真热爱咱们新社会啊,要搁旧社会呀,我这顿打我还躲的过去吗我?”二十世纪,中国人终于从“奴才”又重新努力做回了“人”,新中国更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做到了我国自古以来最广泛的“人人平等”,这方面的功绩,是没有人能抹去的。很多人在“古人附体”热爱清宫剧时,都是把自己想象成皇上贵妃大人先生贝勒格格,完全不想想自己凭什么不是下人。
然而,仅仅有制度是不够的。
姑太太,大概可以算是封建贵族,虽然几十年生活在美国,可一旦有机会颐指气使,她立刻喜出望外地找到了当年大小姐的感觉,可以让仆人站着伺候打牌六个小时毫无愧疚。再翻到《一仆二主》那集,资产阶级高级知识分子老胡又怎么样?嘴里说着“小保姆怎么了?你可千万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大虾做好了之后,下厨的小桂却只能吃一只,和自己同样身份的傅老倒可以吃两只,而且毫无不安。再看看无产阶级干部傅老,在被老胡的奢侈气得够呛之后,朝对头发火去了吗?“咱管不了别人咱还管不了小桂吗?……我一定要找小桂,好好地谈一谈!”
王朔(李婉芬儿子也叫这倒霉名字……)在小说《编辑部的故事·谁比谁傻多少》里,借余德利之口说了这么一句:“我算看出来了。这人打骨子里都是剥削阶级,一遇机会一个比一个狠。”
欺压同类大概是人类本性吧?
然而争辩人的素质会把制度糟蹋成什么样,是毫无意义的。那样势必陷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空谈。好制度,无非是压抑人类恶的本性。无论是鸡还是蛋,先努力弄到手一样再说。
我曾以为自己是免疫阶层歧视的。在这些文章中,我无数次对“身份”冷嘲热讽。然而如果真诚点面对镜中骷髅,我得说,想挖掉歧视的根子简直根本就不可能。
第一步,就必须先忘记怎么说话。
在我儿时生长的北方大型国企,有这么一个词:“外包工”,意思约等于“临时工”,然而这个看似中性的词,其实是包含了土、傻、脏等等侮辱含义的骂人话。我从小就会这个词,而且还真不是用来歧视真正的外包工,倒是主要用于小伙伴之间互骂。
直到现在我才猛然认识到,凭什么这群人的身份,就成了一句骂人话?他们有什么错误?
没有编制而已。
一个词仅仅是冰山一角,它背后是更大的充满歧视的语言体系,而再后面,是更庞大而牢固的社会意识。在这样的语言和思维体系下,我们真的可能反思,并平等地对待他们吗?
多年以后的下岗潮后,很多嘲笑他们的国企工人,也没有了编制。
然而作为此群体的家属,我绝不肯觉得这是报应。
人人平等这事儿,难度仍然不比超越光速小。
真相大白以后,姑太太很惭愧,傅老们反过来伺候“仆人”们,而“仆人”们也宽容地不计前嫌。这是个温暖流淌的结局,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中庸之道”:我们善于吃下人们血汗酿成的宴席,但我们也永远不缺乏人情的脉脉。
当然,我们也可以想得恶毒点——结局是对欺辱者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饶过谁?姑妈就并没有受到惩罚。
即使所有奴隶主都成了奴隶的奴隶——这是一个好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