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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索不达米亚的黄昏

金融并没有随着古巴比伦时代的逝去一起消失,但几百年之后的美索不达米亚城市却鲜为人知。然而我们知道,金融技术在远古西亚时代的一系列政治风波中幸存了下来,而且后来在波斯帝国时期(公元前626—前330)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西亚出土的一些最有趣的金融文献就是这一时期的。在本章中我们将深入探讨两件发生在楔形文字使用时代末期的事情,它们主要关乎戏剧性的政治变化,突出强调了金融和市场在制度变革期和稳定期扮演的不同角色。

尼普尔庙位于乌尔和乌鲁克的古遗址北部。与其他的美索不达米亚城市一样,尼普尔也曾被占领了几千年。1889年,美国考古学家沿着隧道深入尼普尔遗址,复原了一份不同寻常的档案:一份跨越三代人的借贷和财务管理的金融交易记录。这个家族的合同和账单记录、交易事项以及诉讼活动,贯穿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终的鼎盛时代。利用这些丰富的文献资源,亚述学家马修·斯托尔珀(Matthew Stolper)拼凑出了关于玛瑞苏(Murašu)家族的历史故事。 1 他发现这个家族在后美索不达米亚时期金融界和政界中的故事读起来就像一个现代神话,充满着阴谋、丑闻和一个最终推翻了政府的金融交易网。

在波斯帝国时期,尼普尔是波斯国王治下的一个繁荣发达的保护国。波斯国王在苏萨和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建造了大型的皇宫。玛瑞苏家族就住在一座可以俯瞰尼普尔寺庙区的大型私人住宅之中。跟古巴比伦的金融区一样,它与宗教区之间隔着中心城运河,这也许象征着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区别。

几乎无人知道出生在约公元前500年的玛瑞苏家族的族长是谁,但他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孙子都是地主、农业管理者以及尼普尔其他地主的主要借贷人。通过认真经营这些业务,他们积累了相当多的财富,直到约公元前417年,家族企业仍然在其有效的控制之下。部分年份他们比别人殷实,但有段特殊的时期对于玛瑞苏家族来说尤为重要。

公元前423年是政治动荡的一年。国王阿尔塔薛西斯一世(Atraxerxes)在仲冬死亡后不久,宫廷阴谋便开始了。长子薛西斯二世(Xerxes II)登上王位后45天,就被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塞基狄亚努斯(Sogdianus)谋害,此叛举让塞基狄亚努斯掌握了整个波斯帝国——从扎格罗斯山脉到地中海的广袤疆域。正当塞基狄亚努斯夺得王位之时,阿尔塔薛西斯一世的另一个儿子得到了一些波斯最强大的地主的支持。当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即位的时候,担任南美索不达米亚总督的俄丘斯(Ochus),巴比伦王妃科斯玛蒂杜丝(Costmartidus)的儿子,正住在位于巴比伦的租来的奢华无边的住所里。塞基狄亚努斯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俄丘斯这位握有实权的同父异母弟弟召回苏萨皇城,也许目的就是要将他掌控在自己的剑弩之下,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权力。

当皇家信使把用楔形文字写成的指令带来的时候,俄丘斯不得不加快速度来应对。他的支持者催促他迎战,但无法立即为他提供武器——他们拥有丰富的土地,但现金短缺,可是雇用士兵和武器补给只能通过现金实现。在塞基狄亚努斯迫切需要答复的压力下,他们向玛瑞苏家族寻求帮助。俄丘斯的支持者抵押了他们在幼发拉底河河岸的巨额财产,利用这笔钱雇用了一支军队,不满塞基狄亚努斯统治的波斯叛军很快加入了他们。当俄丘斯骑马进入苏萨城区的时候,不是以塞基狄亚努斯囚犯的身份,而是作为他的继任者。王位就此被篡夺,俄丘斯获得了大流士二世的冠冕。

塞基狄亚努斯的垮台可能是我们所知道的第一次用借来的钱打下的战争,但它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大流士二世之后的波斯统治者动辄以征税挑起金融战争。金融中介在其中是一个关键的环节,它可以让一个公司或者机构通过签署合同迅速变现。早在公元前15世纪,玛瑞苏家族就开始提供这种信贷服务,这种做法可能改变了不少战争的结果。但命运女神并不总是仁慈的,支持俄丘斯的土地所有者仍然深陷债务,甚至面临着抵押品赎回权的丧失。

玛瑞苏家族的故事非常重要,因为它展示了金融如何快速而有力地在短期内集中经济能量来谋取政治利益。战斗不只是在空间维度里的两军互抗,也是在时间维度里的较量。大流士二世,或者至少他的政治支持者,为了军事利益而抵押了他们的未来。

价格、周期、市场和模型

已知的最后一份楔形文字档案是耶稣出生之后公元75年在巴比伦城以白银计价的商品价格记录。这个时期的巴比伦早已失去了其作为美索不达米亚中心的地位,但它依然是重要的贸易中心和天文观测中心。这份楔形文字档案是七百多年来记载着价格和天文现象的系列文件中的最后一份。该档案针对6种常见的商品每个农历月记录一次价格(实际上记录的是数量),以一枚古希伯来银币可以在巴比伦街市购买到的商品数量来衡量。爱丽丝·斯罗特斯基(Alice Slotsky)是布朗大学的楔形文字学者,她是第一个尝试全面编译并研究巴比伦日记的人。据她介绍,该日记记录了以12个月为周期的典型的价格波动和天文观测数据。

图4–1 古巴比伦市场的大麦价格,公元前380—前60年(Courtesy R. J. Van der Spek.)

通常一部半年日记由六七个时间段组成,每个时间段约为1个农历月,然后在一个月中记录下每一天的天文和气象观测数据。每一部分都包括行星位置的概述、6种商品的市场价目表、幼发拉底河的水位,偶尔还会有一些历史记录。 2

被记录的商品有大麦、椰枣、芥菜、水芹(或小豆蔻)、芝麻和羊毛,这些记录已经保存了几个世纪之久。日记没有解释它们本身存在的原因——也没有记录解释它们为什么会被保存下来。斯洛斯基推断它们是“世界上某些宏伟的数学计划的碎片”。 3 考虑到古巴比伦对天文现象以及美索不达米亚对经济问题都曾经有过高度发达的模型化知识,这个推断是相当合理的。

最近几年,这些大量的古代价格数据正在成为研究古巴比伦经济的实证分析基础。学者们运用一系列复杂的数学方法来分析楔形文字的记录从而检验古代市场的运行状态。

阿姆斯特丹大学教授伯特·范·德·斯派克(Bert van der Spek)花费了数年时间梳理巴比伦日记中的数据,从编译版本中发现问题,与其他古老的价格表进行对比校正,并提供给其他的学者进行研究。 4

范·德·斯派克教授及其团队中的其他经济学家分析了这些令人震惊的数据。他们的努力已经揭示了很多关于古代商品市场本质和作用的内容。商品,尤其是食品的价格变化相当之大。由于粮食的月度价格变化太过剧烈,要想预测古巴比伦每月的粮食成本走势是非常困难的。有学者观察到,美索不达米亚是一个孤立的农业区,那里的饥荒无法通过从周边地区进口粮食缓解。甚至在美索不达米亚内部,南北市场也不均衡。 5 虽然存在某种跨期的普遍增长趋势,但是美索不达米亚后期的农业自给程度仍然和早期一样,还是局部性和本地性的。早期的寺院经济可以适应更加复杂的市场和金融机构,但民众显然只能吃当地出产的食物。这使得美索不达米亚的经济受到气候剧烈波动的支配。有些时候,大麦价格会因此翻高二倍、三倍甚至四倍。如果市场经济和金融体系的功能之一是平滑收入震荡的话,这些天文日记表明这个体系还不够完善。

对于古巴比伦的消费者来说,最痛苦的时期实际上源于政治危机。公元前321年,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去世,他的死亡也被记录在上述日记里面。亚历山大之死颇令人意外,当时他只有32岁,还是一个年轻威武的统帅。他在病倒后的两周内就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确定的接班人。亚历山大死后,巴比伦的食品价格迅即翻了一番,并在高位延续了30年左右。这段时期亚历山大的军事对手也乘机夺取了政权。价格上涨是因为食物被士兵征用,还是因为战争破坏了作物?或许粮食的供给并没有改变,而是白银大量流入市场导致了价格的疯涨。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在战争时期统治者们打开国库维系和平的场景。这段困难时期一直延续到塞琉古帝国政治秩序的建立,不过此后国内武装冲突和价格混乱之间依然存在着很强的相关性。 6 尽管市场在政治危机时期波动很大,但它也继续发挥着作用。巴比伦的日记记录者们非常有耐心地追踪市场变动,甚至用这些记录理解驱动经济的因素。

这些天文日记出现在人类文字文明诞生的末期,开创了以定量模型解释自然现象的先例,对于数字在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应该发挥何种作用也开启了新的思维模式。金融只是美索不达米亚社会中的一个方面,但纵观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金融却发挥着核心作用。对经济问题的关注激发了人们在计算、定量记录和签订契约方面的创新需求。科技创新也反哺其本身。在一个已经精通使用数字符号和能够将陶筹作为真实货物计数符号的社会,再向前跨越一步发展出抽象概念和详细具体的数学模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德莱海姆泥板——一个预测牛群数量呈指数级增加的理想化的数学预测模型——表明,数学计算技术和随着象征性描述发展起来的抽象概念可能是早期美索不达米亚记录与表示过程衍生的副产品。

金融工具不仅对思维、沟通和缔约方式的演进很重要,对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国家的发展也不可或缺。如果没有会计技术,个人无法赚钱(无论是用白银还是粮食)支付税赋,大规模的中央规划也不可能存在。令短期借贷成为可能的法律框架和明确了私人债务资产关系的详细规范,最终成就了私人企业的出现。最后,金融技术还嵌入了政治活动之中。战时金融最早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这一实践直到今天仍然与我们相伴而行。

金融契约使得美索不达米亚人可以跨期移动价值,并为其增加了成本属性。时间不仅是一个维度,它本身也是一种商品,能够产生利润。实际上,预测牲畜数量增长的德莱海姆泥板模型表明人们已经意识到了不断增长着的预期收益——未来能够得到更多。在巴比伦最终衰落2 000年后,古代人推算的乌鲁克国土又会有多大呢?

***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进化了三千多年,在这段非凡的历史中,发展出一系列复杂的经济和金融机构——构成了计算、会计、契约和法律的基础。在如此丰富的内容里,却没有一个能够描述金融与国家之间关系的简单模型。金融技术有时服务于中央决策者的利益,有时则服务于私人企业的利益,当然它也会同时服务于两者。

第1—4章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古代文档考察金融在硬件和软件方面的早期发展,包括第一份金融契约的出现,以及金融数学工具与金融思想的发展。第二个目的是展现它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社会中发挥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金融发展源于跨期契约的需要,这是产生第一个城市的经济基础。它也使远程贸易的有组织性及其不断强化的趋势成为可能。虽然这种贸易所在的社会中的金融体系还不完善,但在古代西亚出现了基于银币的货币体系、公平的合作,以及强制的法律制度,它们足够稳健和灵活,使得哪怕是规模小、战争又频繁的城邦也能够接触到广泛流通的商品和贵金属。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这样的专有技术知识是如何经历了数千年并延续至今的呢?

技术是一组不断发展的方法和理念的集合,由文化维系。没有人天生知道如何计算复利。技术依靠的是可以将其跨期传递下去的能力。最早发明和使用美索不达米亚黏土板书写系统的人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们在某个时刻写下的内容会在几千年后被发现并阅读。复杂的金融技术已经在古西亚文明中存续了3 000年,即使城市变为废墟、过去的知识已经丢失,它们也会永久地流传下去。幸运的是,古代的抄写员把文字写在黏土上而不是纸上。其中一些内容被保留得比较好,比如《吉尔伽美什史诗》,人们为这类文献制作副本并储存在古代图书馆中;还有一些已经丢失的文件被美索不达米亚学者经过重重挖掘而重新找到。通过这样的方式,一整套抽象的概念性技术,如数学、测量、天文和金融工具,得以在起起伏伏的时间长河中留存了下来。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学者们从美索不达米亚文献和考古挖掘中获得的城市化起源和远程贸易的资料只是这丰富复杂的经济体的冰山一角,还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的文献有待研究,但它们早已经表明:金融在文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是巨大而不可估量的。 micRoNVJAjdQuYINYT5xf1lWGh9Obv/QtZwYBUV8V6jk+70Qxmgse3SE5Gmud1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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