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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经济换挡

合并已经逐渐成为现代商业体系的灵魂。

——戴雪 (A. V. Dicey) ,1905年

任何资金和生产单位之所以合并,都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生产、行政和销售成本。其着眼点在于借着淘汰毁灭性的竞争,而取得最大的利润。

——法班公司 (I. G. Farben) 创办人卡尔·杜斯保 (Carl Duisberg) ,1903—1904年

有几次,资本主义经济在科技领域、金融市场、商业和殖民地等方面,已经成熟到世界市场必须极度扩张的程度。整个世界的生产将提升到一个新的、更包容一切的层次。在这个时候,资本便开始进入一个迅猛增长的时期。

——格尔方德 (帕尔乌斯) [I. Gelphand (Parvus) ,19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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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也就是社会主义者国际 (Socialist International,即第二国际) 成立的那一年,有一位著名的美国专家在对世界经济做过通盘考察之后指出:自1873年起,世界经济的特征便是空前的骚动和商业不景气,他写道:

它最值得注意的特色,是它的普遍性。它既影响到牵涉战争的国家,也影响到维持住国内和平的国家;影响到拥有稳定通货的国家,也影响到通货不稳定的国家……影响到奉行自由交易制度的国家,也影响到其交易多少受到限制的国家。它在像英国和德国这样的古老社会当中是令人叹息的,在代表新社会的澳大利亚、南非和加利福尼亚也是如此。对于贫瘠的纽芬兰和拉布拉多 (Labrado) 居民而言,它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对于阳光灿烂、蔗田肥沃的东、西印度群岛居民而言,也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同时它也没有使居于世界交易中心的人更为富有,然而通常在商业波动最剧烈和最不稳定的时刻,他们的获利也最大。

虽然有些日后的历史学家认为难以理解,但这种通常以比较平淡无奇的方式所表示的看法,却是许多当时观察家们所共有的。因为构成资本主义经济基本节奏的商业周期,虽然在1873年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确实造成了一些严重的不景气,可是从未趋于停滞的世界生产,仍旧继续戏剧性地向上攀登。在1870—1890年间,在五个主要产铁国中,铁的产量不止增加了一倍 (由1 100万吨增加到2 300万吨) ,而现今已成为工业化指数的钢产量,也增加了20倍 (由50万吨增加到1 100万吨) 。国际贸易持续大幅度增长,虽然其速度不似以前那样快得令人晕眩。在这几十年中,美国和德国的工业经济大步前进,而工业革命也波及了像瑞典和俄国这样的新国家。若干新近整合到世界经济中的海外国家,开始步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因而难免也导致与20世纪80年代十分相似的国际债务危机,特别是这两个时期的债务国家也大致一样。由于阿根廷铁路系统在五年间增长了一倍,而阿根廷和巴西每年也吸引到20万移民,因此在拉丁美洲的外国投资于19世纪80年代蹿升到令人咋舌的大数目。我们可以把如此壮阔成长的生产时期称为“大萧条”吗?

今日的历史学家对于这一点可能会抱怀疑态度,但是当时的人却不曾如此。这些聪明、灵通却忧心忡忡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难道都得了集体妄想症吗?认为这是个“大萧条”时期实在挺荒谬的,甚至某些具有先见之明的预测,即使在当时看来也有些言过其实。并不是所有深思熟虑的保守人士都和韦尔斯 (Wells) 持同样看法,他说他已感觉到野蛮人正在整军待发的威胁,这次他们将来自内部,而非如古代那样从外入侵,他们想要攻击当前的社会组织,甚至文明持续性本身。 但是,还是有人认同韦尔斯的感受,遑论越来越多的社会主义者希望资本主义能在其不能克服的内部矛盾下崩溃。这个不景气的时代似乎显示出这些矛盾。如果当时的社会不存在这种普遍的经济以及随之而起的社会弊病,那么19世纪80年代文学和哲学中的那种悲观调子 (参见第四章以及第十章) ,便无法完全解释。

经济学家和商人所担忧的,是未来的经济学宗师阿尔弗雷德·马歇尔 (Alfred Marshall) 在1888年提出的那种长期的“低物价、低利息和低利润”。 简而言之,在19世纪70年代公认的剧烈崩溃之后 (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二章) ,当时的问题不是生产而是利润。

农业是这次利润下降最显著的受害者,事实上,农业的某些部分已深陷在最不景气的经济地带,而它所导致的不满情绪更是造成了最直接和最深远的社会和政治后果。在前几十年间产量激增的农业产品 (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章) ,如今已充斥整个世界市场,在高昂的运输成本保护下,多数市场仍能抗御大量外国农产品的竞争。农产品的价格在欧洲农业以及海外出口的经济当中,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暴跌。1894年时,小麦的价格只有1867年的1/3多一点儿,对于购买者而言,这当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是对农民和农业雇工来说,却是灾难。当时,农民和农业雇工仍占工业国家男性工作人口的40%—50% (只有英国例外) ,在其他地方更可占到90%。有些地区,同时发生的天灾,更使情况雪上加霜。譬如说,1872年开始的葡萄虫传染病,使法国水果酒的产量在1875—1889年间减少了2/3。对任何牵涉世界市场的国家中的农民而言,这不景气的几十年都不是好过的日子。农民的反应随其国家财富和政治结构的不同而不同,从选民的骚动一直到反叛都有,当然还包括因饥荒而造成的死亡 (比如1891—1892年俄国的情形) 。19世纪90年代横扫美国的平民党 (populism) ,其核心正是小麦产地堪萨斯州和内布拉斯加州。1879—1894年间,在爱尔兰、西班牙、西西里和罗马尼亚,都曾发生多起农民叛乱,或被视为叛乱的骚动。在已经没有农民阶层而不需要为此发愁的国家,例如英国,自然可以任其农业萎缩:在这些地方,小麦耕地面积在1875—1895年间整整消失了2/3。有些国家,例如丹麦,积极推行农业现代化,并改而经营利润较大的动物产品。还有一些政府,例如德国,尤其是法国和美国,则采用关税制度来维持其农产品价格。

然而,两种最普遍的非官方反应却是大量向外移民和成立合作社。无土地的人和拥有土地却因捐税过高等原因而穷困的农民,占了外移者的大半。而拥有生产潜力的农民,则占了参加合作社者的大半。19世纪80年代,老牌移民国家的海外移民比率在19世纪80年代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峰 (爱尔兰“大饥荒”后10年间的特殊情形除外) 。而意大利、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真正的大量海外移民,也从这个时期开始,继而跟进的是俄国和巴尔干诸国。 (1880年前,南欧唯一大量向外移民的国家是葡萄牙。) 这是一个将社会压力保持在反叛和革命之下的安全阀。至于合作社,则为小农提供了适度的贷款。到了1908年,德国超过半数的独立农民,都隶属于这样的小银行 [19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徒雷弗森 (Raiffeisen) 创办] 。同时,合作购买供应品、合作推销和合作加工 (其中重要的有乳制品加工以及丹麦的腌熏猪肉) 的团体,也如雨后春笋般在多国兴起。1884年之后的10年间,当法国农民为了自身利益而牢牢抓住那条使工会合法化的法律时,为数40万的农民几乎都隶属在2 000个这样的工会里面。 到了1900年,美国约有1 600家合作社生产乳制品,大半分布在中西部。而新西兰的乳酪农业,更是在农民合作社的控制之下。

商业也有自己的难处。在一个经过洗脑、认为物价上涨 (“通货膨胀”) 才是经济灾祸的时代,人们很难想象19世纪的商人竟然更担心物价下跌。在这个就整体而言堪称通货紧缩的世纪中,再没有比1873—1896年的情形更严重——在这段时期,英国物价下跌了40%。合理的通货膨胀不但对债务人有利 (每一个负担长期贷款的屋主都明白) ,也促成了利润率的自动提升,因为以较低成本所生产的货物,当它们可以出售时,是以当时较高的物价水准售出。相反,通货紧缩却有损利润率。如果市场能因此大幅度地扩展或许可抵消这一点,但是,事实上当时市场的成长并不够快,一方面是因为新的工业技术使产量能够而且也必须快速增加 (如果工厂要赚钱的话) ;一方面因为互相竞争的生产者和工业经济的数目也在成长当中,因而大大提高了整个生产能力;同时也因为日用必需品的大众市场尚在缓慢拓展。即使是对资本产业而言,日新月异的性能、更有效的产品利用以及需求的变化都可以造成很重大的后果:1871年5月—1894年8月间,铁的价格足足下跌了50%。

更进一步的困难是:商业的生产成本在短时间内并没有像物价那样急速下跌。因为,除了少数例外,工资不可能按物价跌落的比例减低,而各个厂商也负担了相当大而且已经过时或行将过时的厂房和设备,或者负担了新的厂房和设备,在利润偏低的情况下,这些新厂房和设备将无法如预期那样快速赚回本钱。对世界某些地区而言,情形更为复杂,因为白银的价格及其与黄金的兑换率都在逐渐下跌,并曾一度上下波动而且不可预测。在金价和银价都稳定 (如1872年以前的许多年间) 的前提下,以贵金属 (世界货币的基础) 计算国际支付是相当简便的方式 (大约15个单位的白银等于一个单位的黄金) 。然而,当兑换率变得不稳定时,建立在不同贵金属之上的通货交易,便没那么简单了。

是否有补救物价、利润和利率偏低的方法?对许多人而言——如当时轰动一时但今天已为大家所遗忘的关于“复本位主义”的辩论所示——一种反转的货币主义应该是解决办法。这些人以为物价的下跌主要是由于全球性的黄金短缺,而 (通过采取金本位的英镑,也就是金镑) 黄金已成为当时世界支付体系的唯一基础。由于白银的产量已大量增加,尤以美洲为然,因此若同时采用以黄金和白银为基础的制度,便可因货币的膨胀而刺激物价高涨。那些受到强大压力的美国大草原农民,以及经营落基山银矿的业主,都对通货膨胀抱有极大兴趣。通货膨胀此时成为美国民粹运动的主要政纲,而人类将被钉在黄金十字架上的预言,也给了伟大的民权拥护者威廉·詹宁斯·布赖恩 (William Jennings Bryan,1860—1925) 不少辩论灵感。而在布赖恩所喜爱的其他议题上,如应以字面解释《圣经》的真理并必须禁止宣讲达尔文学说等,他无疑都是输家。世界资本主义核心国家的银行业、大企业和政府,并无意放弃金本位制度。金本位对他们而言就像“创世记”对布赖恩一样,都是必须遵奉的金科玉律。无论如何,当时只有不包括在核心国家之内的墨西哥、中国和印度等国家,主要是以白银为基础。

政府通常比较容易听信利益团体和选民团体的话,这些人力促政府保护国内生产者对抗进口货的竞争。他们之中,不但有庞大的农民集团,也包括重要的国内工业团体。工业家们设法凭借不许外国竞争对手进入的办法,将“生产过剩”减少到最低限度。至少在商品贸易上,“大萧条”结束了漫长的经济自由主义时期 (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二章) (资金、财务交易和劳力的自由移动,甚至可能更为显著。) 保护性关税由19世纪70年代晚期的德国和意大利 (纺织业) 首开其端,自此永远成为国际经济的一部分,并于19世纪90年代早期在法国的梅利纳 (Méline,1892年) 以及美国的麦金莱 (McKinley,1890年) 惩罚性关税中,达到最高峰 (见下表)

欧美各国平均关税:1914年

*1890年49.5%,1894年39.9%,1897年57%,1909年38%。

虽然英国偶尔也会受到贸易保护主义者的强大挑战,可是在所有主要的工业国中,它却是唯一牢牢坚持无限制自由贸易政策的国家。这其中的道理很明显,更何况英国没有众多农民,因而也不必担心贸易保护主义者的选票问题。英国绝对是工业产品的最大输出国,而且在本书所述阶段越来越以出口为导向,尤其是在19世纪70年代和19世纪80年代。在这方面,它超过了它的主要竞争对手,只略逊于某些小型的进步经济国,例如比利时、瑞士、丹麦以及荷兰。英国可以说是资金、“隐形的”金融和商业服务以及运输服务的最大出口国。事实上,在外国竞争已侵略到英国的工业之际,伦敦市和英国运输业却在世界经济当中扮演着更为核心的角色。反过来说,虽然大家常常忘记这一点,但英国早已遥遥领先其他国家成为世界农产品出口的最大市场,而且主宰了,甚至可以说构成了某些出口品的世界市场。以蔗糖、茶叶和小麦为例,19世纪80年代,英国大约购买了全部国际贸易量的半数。1881年时,英国几乎购买了世界外销肉品的半数,以及较任何其他国家更多的羊毛和棉花 (欧洲进口量的55%) 事实上,由于在萧条期间英国已听任其国内的农业生产缩减,因此它的进口倾向更为显著。到了1905—1909年间,约有56%的谷物以及76%的乳酪和68%的鸡蛋是来自国外。

因而,自由贸易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允许海外的农产品生产者以其产品交换英国的制造品,从而加强了英国和落后世界的共生;英国的经济力量基本上是建立在这个落后世界之上。阿根廷和乌拉圭的农牧人、澳大利亚的羊毛生产者和丹麦的农民,对于鼓励其国内制造业都不感兴趣,因为作为英国这个经济太阳系中的行星,日子可以过得很不错。然而,英国的牺牲却也不小。如前所述,自由贸易意味着当英国的农业站不住脚时,它便会任其倒下去。英国是唯一一个甚至连保守党政治家也随时愿意抛弃农业的国家,虽然这个政党在很久以前也主张保护贸易。没人会否认这样的牺牲比较容易,因为那些非常有钱并在政治上仍有强大力量的地主,如今从都市地产和投资有价证券当中获得的收入,几乎和农田租金不相上下。可是,自由贸易会不会如保护主义者所害怕的那样,也意味着随时可以牺牲英国的工业?由20世纪80年代英国所采取的非工业化政策看来,100年前的这种恐惧似乎不是不切实际的,毕竟资本主义所要生产的不是任何特殊产品,而是金钱。虽然这个时候已可明显看出:在英国政坛上,伦敦市的意见要比外郡工业家的意见占更大的分量,可是一时之间,伦敦市的利益似乎不会和大部分工业区的利益相冲突。于是,英国仍旧支持经济上的自由主义 [只有在无限制移民一事上例外,因为英国是最早通过反对 (犹太) 外国人大批涌入的歧视性立法的国家之一 (1905年) ,这样一来,遂给了采取保护主义的国家控制其国内市场和拥有充分外销拓展空间的双重自由。

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从来就不曾停止争论这场国际保护主义复兴所造成的影响,或者易言之,停止争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这种奇怪的精神分裂症。在19世纪这100年中,世界经济核心部分的基本单位越来越倾向于由“国家经济”所构成,亦即英、德、美等国的经济。虽然亚当·斯密 (Adam Smith) 的巨著《国富论》 The Wealth of Nations ,1776年) 用了这么一个实用主义的书名,然而在纯粹自由资本主义的理论中,“国家”这个单位是没有地位的。自由资本主义的基本单位是无法再缩减的企业原子,是受到将赢利尽量扩大或将亏损尽量缩小的规则所驱使的个人或“厂商” (有关厂商的讨论不多) 。他们所能运作的“市场”是以全球为范围的。自由主义是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正如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一样,它并不赋予政府任何地位。更准确地说,政府作为一项经济因素,其存在只会干预“市场”的自主和自发运作。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看法是有一点儿道理的。一方面,它似乎合理地假定 (尤其是在19世纪中期的经济自由化之后,参看《资本的年代》第二章) :促使这样一个经济运作和增长的,是其基本单位所做的经济决定。另一方面,当时的资本主义经济是全球性的,而且也只能是全球性的。在19世纪,这种趋势日渐明显,因为它的运作范围已延伸到越来越遥远的地方,并且对所有地区都造成越来越深刻的改变。更有甚者,这样的经济不承认边界的存在,因为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干预生产因素自由活动的地方,它的效果最好。因而,资本主义不仅在实际上是国际性的,在理论上也是国际性的。其理论上的理想境界,是以国际分工来保障经济的最大增长。它的评估标准是全球性的:在挪威尝试种植香蕉是不合理的,因为在洪都拉斯 (Honduras) 生产香蕉的成本低得多。它对于地方性或区域性的反对之声根本置之不理。纯粹的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不得不接受其假设所可能引出的最极端,甚至最荒谬的后果,只要这项假设可以说明它将带来最好的全球性效果。如果资本主义可以证明全世界的工业生产都应集中在马达加斯加岛 (Madagascar) (正如其80%的手表生产当时是集中在瑞士的一个小地区一样) ,或者可以证明全法国人都应迁移到西伯利亚 (正如数量庞大的挪威人当时的确因移民而迁移到美国一样) ,那么它没有任何理由应反对这样的发展。 (1820—1975年间,有85.5万左右的挪威人移民美国,这个数目几乎是1820年的挪威人口总数。

因此,就经济而言,英国在19世纪中期垄断了全球工业的情形有什么不对呢?或者,在1841—1911年间几乎失去其一半人口的爱尔兰,这样的人口发展又有什么不对呢?自由经济理论所承认的唯一均衡,是全世界性的均衡。

但是,实际上,这个模式是不够的。逐渐形成中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既是一群固体集团的结合,也是一个易变的流体。不论构成这些集团的“国家经济” (也就是以国家边界所界定的经济) 起源是什么,也不论以它们为基础的经济理论 (主要是德国理论家的理论) 具有怎样的缺陷,国家经济之所以存在,乃是由于民族国家的存在。如果比利时仍然是 (和1815年前一样) 法国的一部分或统一的尼德兰的一个区域 (如它在1815—1830年间那样) ,那么恐怕没有人会把比利时视为欧洲大陆最早的工业经济体。然而,一旦比利时是一个国家,那么它的经济政策和其居民经济活动的政治重要性,都会因这个事实而形成。诚然,从以前到现在都不乏像国际金融这类基本上是国际性,而且因此避免了国家制约的经济活动。可是,即使是这种超国家的企业,也都非常留意该如何把自己附属于一个重要的国家经济当中。因此我们可以看到,1860年后, (大半为德国人所有的) 商业银行家家族往往都将其总行由巴黎迁到伦敦。而大银行家族中最具国际性的罗斯柴尔德家族 (Rothschilds) ,其各分行的营业好坏完全取决于它们是否位于主要国家的首都当中:伦敦、巴黎和维也纳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一直强劲有力,而那不勒斯 (Naples) 和法兰克福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则不然 (法兰克福分行拒绝迁往柏林) 。在德国统一之后,法兰克福已不再具有以往的重要性了。

自然,这些论述主要是适用于世界的“已开发”部分,也就是适用于可以在竞争对手面前保护其工业经济的国家,而非地球的其余地方;对世界其余部分的经济体而言,不管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它们都得依赖“已开发”的核心地带。这些地区或许是别无选择,因为殖民强权已决定它们的经济未来,帝国经济已将它们转化为香蕉或咖啡共和国。要不就是它们往往对其他的发展选择不感兴趣,因为作为由母国所构成的世界经济的农产品专业生产者,也自有好处。在世界的边缘地带,“国家经济”如果曾经存在的话,其功能也是很不相同的。

但是,“已开发”世界不只是许多“国家经济”的总和。工业化和不景气已把它们转化成一群敌对的经济体,其中一个经济体的获益似乎就会威胁到其他各经济体的地位。不仅是商号之间彼此竞争,国家之间也互较高下。因此当新闻界揭露了外国的经济侵略之后,例如威廉斯 (E. E. Williams) 的《德国制造》 Made in Germany ,1896年) 或弗雷德·麦肯齐 (Fred Mackenzie) 的《美国侵略者》 American Invaders ,1902年) 英国的读者便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相比之下,他们的父辈当年在面对外国技术已超越他们的 (正确) 警告时,是多么镇静。保护主义已表现出国际经济竞争的形势。

但是,它的结果是什么?我们可以确切地说:保护主义是要将每一个民族国家用一组政治防御工事环绕起来,以抵御外国入侵,而过分普遍的保护主义,对于世界经济的增长是有妨碍的。这一点即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岁月里得到充分证明。然而,在1880—1914年间,保护主义既不普遍,而且除了偶尔的例外,也不具阻碍性;再者,如前所述,它只限于商品贸易,而未影响到劳力和国际金融交易的流动。就整体而言,农业保护主义在法国奏效,在意大利失败 (意大利的回应是农民大量迁移) ,在德国则庇护了大农户。 而工业保护主义则拓宽了世界工业的基础,因为它鼓励各国工业以其国内市场为目标,而这也带动了各国工业的迅速增长。根据统计数字,在1880—1914年间,生产和商业的全球性增长无疑比在实行自由贸易的那几十年高出许多。 1914年时,在都市化或“已开发”的世界中,工业生产的分配情形已比40年前更均匀。1870年时,4个主要工业国囊括了全球制造业生产额的近80%,然而到了1913年,它们却只生产了全球制造业生产额的72%,不过这个生产额是1870年的5倍。 保护主义对这种平均化究竟有多大影响尚待商榷,然而,它不会造成发展的严重停滞却似乎是相当清楚的。

可是,如果说保护主义是发愁的生产业者对这场不景气本能的政治反应,它却不是资本主义对其困难最重要的经济回应。资本主义最重要的经济回应乃是经济集中和经营合理化,套用美国的术语来说,便是“托拉斯” (trust) 和“科学管理”——此时,美式术语已开始决定全球风尚。托拉斯和科学管理的目的都在于增加利润,在竞争和物价下跌的冲击下,当时的利润已饱受压缩。

经济集中不应与严格定义的垄断 (由一个企业控制市场) 混为一谈,也不应与较广义的垄断 (由一小撮具有支配性的企业控制市场) 混为一谈。诚然,招致公众谴责的戏剧化资本集中的确是属于这一种,它通常是由厂商间的合并或市场控制的安排所造成,而根据自由企业的理论,这些厂商应该要为了消费者的利益而互相残杀才对。这便是美式的托拉斯,以及甚为德国政府喜爱的“辛迪加” (syndicate) 或“卡特尔” (cartel) ——主要在重工业方面。“莱茵——威斯特伐利亚煤业辛迪加” (Rhine-Westphalian Coal Syndicate,1893年) 控制了当地90%左右的煤产量;1880年,标准石油公司 (Standard Oil Company) 控制了美国精炼石油的90%—95%。这两者当然是垄断性企业。而占了美国钢产量63%的美国钢铁公司 (United States Steel) 的“十亿元托拉斯”,实际上也是如此。显然,在“大萧条”期间,远离自由竞争、向合并独立企业发展的趋势已经异常明显, 并且在全球繁荣的新时代还会继续下去。在重工业中,在迅速成长的军备工业这样密切依靠政府订单的工业中 (参见第十三章) ,在石油和电气这类革命性的新能源工业中,在交通,以及在某些像肥皂和烟草这类日用必需品的制造业中,垄断或由一小撮具有支配性的厂商控制市场的趋势,是无可否认的。

然而,控制市场和淘汰竞争对手,只是比较一般的资本主义集中过程的一个方面,而且是既不普遍也非不可逆转的方面:例如1914年,美国石油业和钢铁业的竞争情形便较10年前还大。因此,若以1914年的情形而言,把这个始于1900年的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称为“垄断性资本主义”,是很容易引起误解的。不过,我们如何称呼它并不重要 (“股份有限公司资本主义”“有组织的资本主义”等) ,只要我们同意 (也必须同意) 合并牺牲了市场竞争而获得进展,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牺牲了私人小商号而获得进展,大商业和大企业牺牲了较小的商业和企业而获得进展,而这种集中显示出由一小撮支配性实业或企业控制市场的倾向。这一点,甚至在英国这种老式的小规模和中型竞争性企业的坚固堡垒中,也很明显。由1880年起,供销模式也发生了革命。“食品杂货商”和“肉贩”现在不单是指一个小零售商,而越来越经常地是指那些拥有上百家分行的全国性或国际性商号。在银行业中,具有全国网络的大型合股银行,当时以极快的速度取代了小型银行:劳埃德银行 (Lloyds Bank) 并吞了164家小银行。1900年后,如前所述,老式的或任何形式的英国“乡村银行”,都已成为“历史古董”。

像经济集中一样,“科学管理” (这个词到1910年左右才使用) 也是因“大萧条”而产生。它的创始者和提倡者泰罗 (F. W. Taylor,1856—1915) ,于1881年开始在问题严重的美国钢铁业展开他的构想。利润在不景气中所承受的压力,以及与日俱增的公司规模和复杂性,表明传统的、凭经验的、粗枝大叶而实际的企业经营方法,尤其是生产方式,已经不合乎时代需求了。因而,需要一套更合理、更科学的方法来控制、监督并规划那些以追求最大利润为目的的大型企业。这项由泰罗主义全力以赴并被日后大众等同于“科学管理”的任务,便是如何能让工作人员多工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时采用了三种主要方法: (一) 将每一个工作人员从工作群中孤立出来,将他、她或这个工作群对工作过程的控制,转移到管理人员身上。这个管理人员要确切指示这个工作人员去做什么以及完成多少产量,而其所根据的是 (二) 系统地将每一个过程分解为按时间调节的组成因素 [“时间——动作研究” (time-motion study) ,以及 (三) 利用各种不同的工资给付制度,提高工作人员的增产动机。这种以成果作为支付标准的制度很快便广为传播,但是在实际运用上,照字面解释的泰罗主义于1914年前不管在欧洲,或者甚至在美国,几乎都没有什么进展,而在战前最后几年,也不过是管理界所熟悉的口号而已。1918年后,泰罗的名字和另一位大量生产的先驱亨利·福特 (Henry Ford) 一样,同时在布尔什维克 (Bolshevik) 的计划经济者和资本主义者之间,成了合理使用机械和劳力以使生产尽量扩大的代名词。

不过,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在1880—1914年间,大型企业的结构转化,从生产到办公室和会计工作,都有重大进步。现代法人组织和管理等“看得见的手”,已取代了亚当·斯密意指市场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于是,高级职员、工程师和会计师开始接下业主兼经理的工作。股份有限公司或联合企业取代了个人,至少在大型企业中,典型的实业家现在很可能不是创办家族的一员,而是领薪水的行政人员,而监督他的大概会是一个银行家或股东,而非负责经营的资本家。

还有第三种摆脱企业困境的可能办法——帝国主义。“不景气”和殖民地瓜分热潮在时间上的巧合,时常受到人们的注意。历史学家对于这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密切的关系,至今仍争论不休。无论如何,如下章将要说明的,它们的纠葛要比简单的因果关系复杂得多。不过,大体上不可否认的是:为资本寻找更有利润的投资环境的压力,正如为生产寻找市场的压力一样,也促进了向外扩张。1900年时,一位美国国务院官员说:“领土扩张不过是商业扩张的副产品。” 而他绝不是从事国际事务和政治事务的人士当中,唯一持这种看法的人。

我们还必须提一下“大萧条”的最后一个后果或副产品,亦即大萧条的时代也是一个社会激烈动荡的时代。这种骚动不仅发生在因农产品价格崩溃而震颤不已的农民当中,也出现在工人阶级里面。我们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大萧条”会在无数国家引起工人阶级的大规模动员,而在其中若干国家其动员的时间竟由19世纪80年代末期一直延伸到大规模社会主义和劳工运动的出现。因为,矛盾的是,导致农民萌生过激想法的物价下跌,相当明显地降低了赚取工资者的生活花费,而在大多数的工业化国家,它无疑促成了工人物质生活的改善。但是,在此我们只需注意:现代的各种劳工运动也是不景气时期的产物。在第五章中,我们将对这些运动做进一步分析。

2

从19世纪90年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全球经济管弦乐队所演奏的是繁荣的大调,而不再是此前的不景气小调。建立在商机蓬勃基础上的富足繁荣,构成了今日欧洲大陆还称之为“美好时代”的背景。这种从愁云惨雾突然转成幸福安乐的变化,实在太过戏剧性,以致平庸的经济学家得要寻找某种特别的外在力量去解释它,比如说他们在南非克朗代克地区 (Klondike,1898年,最后一处西方淘金热所在地) 或其他地区所发现的大量黄金当中,找到了一个机械之神。整体说来,比起某些20世纪晚期的政府,经济史学家通常对于这种基本上属于货币理论的课题并不太感兴趣。然而,情况好转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以致一位慧眼独具的改革者格尔方德,以帕尔乌斯 (Parvus) 这个笔名写文章指出:这种好转表示一个崭新而漫长的资本主义急速进展时期即将开始。事实上,“大萧条”和随之而来的长期繁荣之间的对比,已为有关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长周期理论提供了第一个臆测根据,后人已将该理论与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 (Kondratieff) 联系在一起。当时大家都以为:那些曾对资本主义未来,甚至对其即将崩溃做出悲观预测的人,显然是错了。马克思主义者则开始热烈地讨论这项突变对于他们的未来运动有何影响,以及马克思主义本身是否需要“修正”。

经济史学家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时期的两个方面:一是经济势力的重新分配,亦即英国的相对衰落和美国尤其是德国的相对,甚至绝对进展;另一个问题是长期和短期的波动,换句话说也就是康德拉季耶夫的“长周期”理论,这个波动的下跌与上扬,将本书所论时期整齐地划分为两半。

在原则上,人口由4 500万上升到6 500万的德国,以及人口由5 000万上升到9 200万的美国,理应赶上领土较小而且人口较少的英国,我们自然无须为此大惊小怪。然而,即使如此,德国工业出口的增长速度仍然十分惊人。在1913年前的30年间,它们的数量由不及英国工业出口总数的一半,增加到比英国的出口数量更大。除了在可以称为“半工业化国家” (其实也就是大英帝国真正或实质上的“自治领地”,包含其经济属地拉丁美洲) 的地方以外,德国制造品的出口量都较英国多。它们在工业世界的出口量超出英国1/3,甚至在未开发世界也比英国高出10%。同样不足为奇的是,英国再也无法维持它在1860年左右的“世界工厂”地位。因为即使是20世纪50年代处于世界霸权巅峰的美国 (它在世界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比1860年的英国大了三倍) ,其钢铁生产也无法达到世界产量的53%,纺织品产量也未能企及世界产量的49%。再一次,我们无法确切解释为什么 (甚至是不是) 当时的英国经济增长会步向减缓和衰落,虽然学者们的相关讨论异常多。不过,这里的重点并不在于谁在这个成长中的世界经济里面进步得较多、较快,而是其整体性的全球成长。

至于康德拉季耶夫的循环理论——称它为严格的“周期”乃是以假设为论据的狡辩——的确提出了有关资本主义时代经济增长的性质问题,或者,如某些学者所主张的,关于任何世界经济增长的问题。不幸的是:直到目前,尚没有任何关于经济自信和经济不安这种奇异轮换 (它们共同形成了大约半个世纪的“周期”) 的理论,能广为大家接受。其中堪称最有名且最好的理论是熊彼特 (Josef Alois Schumpeter,1883—1950) 提出的。熊氏将每一次的“下降趋势”和一组经济“创新”的利润潜力耗竭紧紧联系在一起,再将新的上扬与新的一组创新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些创新主要 (但不仅是) 是技术性的,其潜力都有耗竭的一天。因而,作为经济增长中“领先部分”的新工业 (例如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棉纺业和19世纪40年代之后的铁路) ,如同过去一样,会成为将世界经济由它暂时陷入的困境中拉出来的机器。这个理论似乎相当可信,因为自18世纪80年代起,每一个长期的上扬阶段确实都与新的而且越来越在技术上富有革命性的工业有关:这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那个25年的繁荣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那段时期可以说是这类全球性经济繁荣时期中最不寻常的。对19世纪90年代后期的高潮而言,其问题在于:这一时期的创新工业——广泛地说,包括化学和电气工业,以及与即将和蒸汽机展开激烈竞争的新能源有关的工业——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影响力可以支配世界经济活动。简而言之,由于我们无法充分解释这些问题,所以康德拉季耶夫的周期理论并不能帮我们多少忙。它顶多是让我们可以宣称:本书所论时期涵盖了一个“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但这件事本身也不足为奇,因为一个整体性的全球经济现代史,很容易落入这个模式。

然而,康德拉季耶夫的分析有一点是必然与世界经济迅速“全球化”时期密切相关的,即世界上的工业部分 (因继续不断的生产革命而成长) 和世界农业产量 (其增长主要是由于新生产地带,或新近成为专门从事出口生产地带的不连续开发) 之间的关系。1910—1913年间,西方世界可供消费的小麦产量,几乎是19世纪70年代平均数的两倍。但是,这项增加大半来自少数几个国家:美国、加拿大、阿根廷和澳大利亚,以及欧洲的俄国、罗马尼亚和匈牙利。西欧 (法国、德国、英国、比利时、荷兰、斯堪的纳维亚) 农业产量的增长,只占新供应量的10%—15%。因此,即使我们忘却了像毁灭澳大利亚半数绵羊的八年大旱 (1895—1902年) ,以及1892年后危害美国棉花的棉铃象甲虫 (boll-weevil) 害,世界农业增长率在最初的跃进之后趋向缓慢,似乎也是不足为奇的。再者,“贸易条件”往往也对农业有利而不利于工业,也就是说:农夫在购买工业产品上所花的钱比较少或绝对少,而工业花在购买农产品上面的钱比较多或绝对多。

有人认为这种贸易条件的转变,可以解释1873—1896年间的物价下跌,以及自那以后一直到1914年乃至1914年以后的物价显著上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贸易条件的这种改变,会对工业生产的成本造成压力,因而也对其可图的利润造成压力。对这个美好时代的“美好事物”而言,可谓幸运的是,当时的经济结构允许将利润所受到的压力推到工人身上。实质工资的迅速增长是“大萧条”时期的特征之一,现在显然慢了下来。1899—1913年间,英国、法国的实质工资事实上还下降了。1914年前那几年,社会上之所以充满紧张气氛甚至爆发冲突,部分便是由于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使当时的世界经济充满活力?不管详细的解释是什么,问题的关键显然可以在工业国家的中央地带找到——这个地带日渐围绕着北温带延伸——因为这些国家是全球增长的发动机,是生产者,也是市场。

这些国家此刻在世界经济中心区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成长迅速的,而且不断延伸的生产集团。它们现在不仅包括19世纪中期已完成工业化的大小中心 (其本身大多也在以令人印象深刻,乃至几乎无法想象的速度扩张) ,例如英国、德国、美国、法国、比利时、瑞士和捷克;也包括一系列正在进行工业化的区域,像斯堪的纳维亚、荷兰、意大利北部、匈牙利、俄国,甚至日本。它们也形成了越来越大的世界货物和服务购买团体:这个团体越来越靠购买为生,也就是对传统农业经济的依赖越来越低。19世纪对于“城居者”的一般定义,是“住在有2 000居民以上地方的人”。可是,即使我们把标准稍微提高到5 000人,欧洲“已开发”地带和北美地区的城居者比例,到1910年时,已分别由1850年的19%和14%上升到41%,而且约有80%的城居者是住在人口两万以上的市镇 (1850年时只有2/3) ,而这些人中,又有一半以上是住在拥有十余万居民的城市当中。这意味着在这些国家的城市当中,储存着庞大的顾客群。

再者,承蒙不景气时期物价下跌的恩赐,即使将1900年后实质工资的逐渐下降计算在内,顾客手上可以花的钱还是比以前多得多。这种顾客日渐增加的情形,甚至在穷人当中也不例外,商人如今已认识到其意义。如果说政治哲学家害怕大众的出现,推销员却欢迎他们。在这个时期,广告业开始出现,并迅速发展。分期付款的销售办法,也是这个时期的产物,其意图是让收入不多的消费者也有可能购买大型产品。而电影这种革命性的艺术和行业 (参见第九章) ,从1895年的无足轻重,成长到1915年时超越了贪婪的梦想的炫耀财富的举动。

相较于电影制作费的高昂,那种由王公支持的歌剧显得异常寒酸,而这一笔笔高昂的电影制作费用,竟都是来自只付五分钱的观众。

我们可以用一个数字来说明世界“已开发”地带在这个时期的重要性。虽然海外新地区和海外经济已有相当可观的增长,虽然有史无前例的大量人口因移民海外而流失,然而,19世纪欧洲人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实际是上升了。其增长率由前半个世纪的每年7%,上升到后半个世纪的8%,而在1900—1913年间,更上升到几乎13%。如果我们把欧洲加上美国这个深具购物潜力的都市化大陆,以及某些正在迅速发展但规模小得多的海外经济,那么我们便拥有一个“已开发”世界的轮廓——它的面积占地球的15%左右,却包含地球上40%左右的居民。

这些国家因而形成了世界经济的大部分:它们加起来构成了国际市场的80%。尤有甚者,它们还决定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发展;这些其余部分的经济是靠着供应外国需要而成长。如果乌拉圭和洪都拉斯当年没有外力干预,我们无法想象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无论如何,它们恐怕都难逃被干涉的命运。巴拉圭一度不想加入世界市场,但却被强大的力量逼了进来。比较《资本的年代》第四章。) 我们知道的事实是:它们之中的一个生产牛肉,因为英国有牛肉需求;另一个生产香蕉,因为有一些波士顿商人认为美国人会花钱吃香蕉。某些卫星经济会比另一些卫星经济来得成功,不过,它们越成功,对中央核心区的经济越有利。对于中央核心区而言,这样的成长意味着它的货物和资本有更大和不断成长的市场。世界商船的增长可大致标示全球经济的扩张程度。在1860—1890年间,其增长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总吨位约在1 600万吨到2 000万吨之间;然而在1890—1914年间,它几乎增加了一倍。

3

那么,我们该如何概括帝国时代的世界经济呢?

第一,如前所说,它是一个在地理位置上比以前广大得多的经济。已经工业化和正在工业化的部分都有所扩展,在欧洲是因为俄国以及此前与工业革命少有接触的瑞典和荷兰的工业革命;在欧洲以外,则是由于北美和日本的发展所致。农产品的国际市场大为增长 (1880—1913年间,这些货物的国际贸易几乎增加了三倍) ,因而其专业生产区和整合入世界市场的地区,也大为增长。加拿大在1900年后跻身世界小麦主要生产者之列,其收获量由19世纪90年代的每年平均5 200万蒲式耳 (蒲式耳是一个计量单位。它与千克的转换在不同国家,以及不同农产品之间是有区别的。) 上升到1910—1913年间的两亿蒲式耳。 阿根廷也在同一时期成为小麦的主要出口国之一,绰号燕子的意大利劳工每年都会横渡一万英里的大西洋,去收割阿根廷的小麦。帝国时代的经济是一体的,在这个经济体中,巴库 (Baku) 和顿涅茨盆地 (Donets Basin) 都是工业地区的一部分;欧洲将货物和女孩一并出口到约翰内斯堡 (Johannesburg) 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样的新城市;而在位于亚马孙河上游1 600公里的橡胶业市镇当中,歌剧院在印第安人的尸骨上盖了起来。

第二,如前所述,帝国时代的世界经济显然较以前更为多元化。英国不再是唯一的工业化国家,甚至不再是唯一的工业经济。如果我们把四个主要经济国的工业和矿业生产 (包括建筑) 加在一起,1913年时,美国占总数的46%,德国占23.5%,英国占19.5%,而法国占11%。 如同我们在下面将看到的:帝国的年代,基本上是国与国竞争的年代。再者,“已开发”和“未开发”世界之间的关系,也比1860年更多样、更复杂。1860年时,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半数的出口货物都是运往同一个国家——英国。1900年时,英国所占的比例已降至25%,而第三世界出口到其他西欧国家的数量,已超过出口到英国的数量 (31%) 帝国的年代不再是只有一个中心。

世界经济的这种日趋多元化,在某种程度上,却被它对英国金融、贸易和运输服务的依赖所掩盖,这种依赖不但继续维持,事实上还与日俱增。一方面,伦敦市仍是世界国际商业交易的控制盘,而且比以前更甚,以至单是它的商业和金融服务收益,便几乎足以弥补它在商品贸易上的庞大赤字。另一方面,英国的国外投资和巨大的商业运输势力,在一个依赖伦敦而且以英镑为基础的世界经济中,更加强了英国的中心地位。在国际金融市场上,英国也仍然具有绝对的支配力。1914年时,法国、德国、美国、比利时、荷兰、瑞士以及其他国家,共占世界海外投资总额的56%,而英国一个国家就占了44%。 1914年时,单是英国的轮船船队,便比其他欧洲国家商业船队总和还多12%。

事实上,英国的中心地位此时正因世界的多元化而增强。因为,当那些刚刚进行工业化的经济体从“低开发”世界购买越来越多的原料时,在它们当中便累积了对“低开发”世界相当大的贸易赤字。英国独力重建了全球性的平衡:借着从它的竞争对手处进口更多的制造品;借着将自己的工业产品外销到依附性世界;更借着它所拥有的庞大隐性收入,这些收入是来自银行业、保险业等国际商业服务,也来自它巨额的外国投资对这个世界最大债权人的支付。英国工业相对式微,从而加强了它的金融地位和财富。截至当时在利害关系上仍能保持相当和谐的英国工业和伦敦市,自此开始爆发冲突。

第三,是乍看之下最为明显的科技革命。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电话和无线电报、留声机和电影、汽车和飞机,均成为现代生活景观的一部分,同时也借着真空吸尘器 (1908年) 和阿司匹林 (唯一普遍使用的发明药剂) 这样的产物将科学和高科技带入一般家庭之中。我们也不应忘记自行车,像其他这个时期所发明的对世人有所裨益的各种机器一样,它对人类行动解放的贡献立刻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同。可是,在我们将这组了不起的新发明歌颂为“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别忘记这只是今日的回顾性看法。对于当时的人而言,主要的创新是在于借着对蒸汽和铁的改进——钢和涡轮——不断更新第一次工业革命。以电气、化学和内燃机为基础的革命性工业,诚然已开始发挥重大作用,尤其是在生气勃勃的新经济体当中。毕竟,福特已在1907年开始制造他的T型车 (Model T) 。可是,单拿欧洲来说:1880—1913年间所修筑的铁路,其全长和1850—1880年间那个最早的“铁路时代”是一样的。在这些年间,法国、德国、瑞士、瑞典和荷兰,已大致将其铁路网扩大了一倍。英国在工业上的最后胜利—1870—1913年间,英国奠定了它在造船业上几乎独霸的地位——是利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办法所取得的。新的工业革命尚在加强而非取代旧的工业革命。

第四,如前所述,是资本主义企业结构和做法上的双重转型。一方面,这个时期有许多新的发展,例如资本的集中可使人区别出“企业”和“大企业”的那种增长幅度,自由竞争市场的萎缩,以及1900年前后的各种发展,这些发展曾使观察家想为这个显然是经济发展新阶段的时代,贴上一个适当的标签 (参见下一章) 。另一方面,人们借着将科学方法应用到工业技术、组织和计算之上,以求有系统地实现生产和企业经营的合理化。

第五,是日用必需品市场的不寻常转型,即量与质的同时转型。随着人口、都市化和实际收入的增长,此前多少限于粮食和服装 (也就是基本维持生活所需) 的大众市场,现在开始主宰了生产日用必需品的工业。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这项发展比有钱有闲阶级在消费上的显著增长更为重要,因为后者的需求模式并没有显著改变。在汽车工业上,造成革命的是福特T型车而非劳斯莱斯 (Rolls-Royce) 汽车。与此同时,革命性的工艺技术和帝国主义又有助于为大众市场创造一系列新奇的货物和服务,其范围从这个时期大量出现在英国劳动阶级厨房中的瓦斯炉,到自行车、电影和极为普通的香蕉等。1880年前,这些物品的消费市场几乎不存在。这项转型最明确的后果之一,便是开创了大众媒体。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名副其实的大众媒体。19世纪90年代,英国一份报纸的销售量已达到100万份,而法国的报纸也在1900年前后达到这个销售数字。

凡此种种不但表示生产方式已转型为现代所谓的“大量生产”,同时也暗示了包括信用购物 (主要是分期付款) 在内的配销转型。因而,1884年时,英国开始有1/4磅标准包装的茶叶上市。这项发展将使无数诸如立顿爵士 (Sir Thomas Lipton) 之类的食品杂货大亨,可以从大城市的工人后街当中赚取财富。立氏的游艇和金钱赢得了英王爱德华七世的友谊,这位声名狼藉的国王特别容易被一掷千金的百万富翁所吸引。立顿的分店由1870年的一家也没有,增加到1899年的500家。

第六,大众市场的转型也自然而然地导致了第三类经济的显著成长,亦即公家和私人服务业的蓬勃发展,例如办公室、商店和其他服务业。我们只需举英国的例子便可见其成长之一斑,英国在其极盛时期,曾以小得离谱的办公室作业支配整个世界经济:在其总数大约950万的就业人口中,1851年时仅有6.7万名公职人员和9.1万名商业雇员。到了1881年,在商界就业的人士已超过30万人 (几乎全是男性) ,不过公务人员只上升到12万左右。但是,到了1911年,商界雇佣了大约90万人 (其中17%为女性) ,而公职人员则增加了三倍。自从1851年后,商业雇员的人数在全部就业人数中所占的百分比增加了5倍之多。我们将在别处再讨论这种白领和非劳动阶级人数剧增的社会后果。

第七,接着我将提一下这个经济的最后特点,那就是政治学和经济学的日益融合,政府和公众角色的日益增强,或者是像戴雪律师这样的自由派理论家所认为的:“集体主义”牺牲了旧日良好的强劲个人或志愿企业,达成了具有威胁性的进展。事实上,这项特色是竞争性自由市场经济萎缩的征候之一;19世纪中期的资本主义是以竞争性自由市场经济为理想,而在某种程度上,实际情形亦是如此。然而,1875年后,人们日渐怀疑具有自主性和自我调整能力的市场经济,一旦失去国家和政府当局的协助,其有效性将如何。如今,这只操纵市场的手已经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一方面,如我们将在第四章中所看到的,政治的民主化往往使得不情愿和备受困扰的政府走上采取社会改革和福利政策之路。它们也被迫采取政治行动以保护某些选民群体的经济利益,例如保护主义,以及美国与德国对抗经济集中的措施 (成效较差) 。另一方面,国家与国家间的政治竞争日渐和各国企业群体之间的经济竞争结合在一起,因而,如我们在下面将看到的,它遂促成了帝国主义的现象,也促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再者,它们也导致了军备工业的发展,而政府在这类工业当中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

不过,虽然公众所扮演的策略性角色能够发挥决定性作用,它在经济上的实际重要性却并不大。这类相反的例子在当时也层出不穷:例如英国政府买下中东石油工业的部分利益,并且控制了新出现的无线电 (两者都有军事重要性) ;德国政府也随时预备将其部分工业国有化;以及俄国政府由19世纪90年代起有系统的工业化政策。可是,虽然如此,各国政府和舆论却都以为政府在这方面只不过是私人经济的小补充而已,即使欧洲在公共事业和服务领域的 (主要是地方性) 政府管理上有显著进步,也无法改变这种看法。虽然社会主义者不大考虑社会主义经济所具有的问题,但是他们却不同意这种认为私人企业为至高无上的看法。他们或许曾经把这样的私营企业视为“地方自治的社会主义”,不过这类企业大半是由既无社会主义意愿也不同情社会主义的地方官员所把持。由政府大规模控制、组织和支配的现代经济,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产物。1875—1914年间,在大多数强国迅速增长的国民生产总值当中,政府的支出往往呈下降趋势,虽然备战的开销使这部分费用陡然攀升。

“已开发”世界的经济便是以这些方式增长和转型的。可是,令当时“已开发”世界和工业世界人士大感惊异的,不只是其经济的明显转型,更是其明显的成功。他们十足是生活在一个昌盛的时代。甚至劳动大众也从这场扩张中受惠,由于1875—1914年间的工业经济属于劳动力异常密集的工业经济,因此便为涌入城市和工业的男男女女提供了几乎无限制的且不需技巧或可迅速学会的工作机会。这便是大批移民美国的欧洲人能够适应工业世界的原因。不过,如果说这种经济的确提供了工作机会,但是它对贫困现象的减轻却成效有限。在历史的大半时间里,大多数的劳动人民都把贫困当作其注定的命运。在劳动阶级的回顾中,1914年前的几十年并不是一个黄金时代;对于欧洲的富人甚至一般中产阶级而言,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金时代。诚然,对这些人而言,“美好的时代”是在1914年以后失去的。对于战后的商人和政府而言,1913年永远是个坐标点,他们希望由艰难困苦的时代回到这一点。从阴沉和艰难困苦的战后岁月往回看,这个不寻常的战前繁荣时期,似乎是他们企望回复的“正常状态”。可是这样的向往只是徒然。因为我们看到:促成这个美好时代的那些趋势,正是驱使它走向世界大战、革命和分裂的趋势。它们使得失去的乐园一去不复返。 gEH4N7Tbq3E9x/z9UwkK5BXIZPapdkJchVc0xxNuPSwrcjtTA+/j9Q0asjD/be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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