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竹从睡梦中惊醒,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喘息不已,一只手捂在心口,想起被一剑刺穿时的冰冷撕裂,冷汗涔涔。
红渠睡在地铺上,听见动静,连衣裳都没披就起身点燃了屋里的蜡烛,举着烛台来到顾青竹床前。
“姑娘又做噩梦了吗?”红渠问。
自从前几日被发狂的马踢了一脚以后,姑娘有好些天没安稳过,跟丢了魂儿似的。
顾青竹目光空洞,捂着胸口,仿佛没有听见红渠的声音一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红渠,放下烛台,坐在顾青竹身旁,给她披上外衫在肩膀上,又轻唤一声:“姑娘?”
李嬷嬷推门而入,披着衣裳,一手拢着手里的烛火,她是顾青竹的母亲沈氏的陪房,沈氏去世之后,李嬷嬷就跟着顾青竹到庄子里来。李嬷嬷将烛火拿到小厅的案上,点燃了两侧的灯,屋里一下子就明亮起来。
见顾青竹呆呆的坐在床上,目光没有焦距似的,李嬷嬷挥手让红渠让开,自己坐在顾青竹身旁关切轻喊:“小姐怎么了。别吓唬嬷嬷。”
顾青竹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将她拥在怀的中年妇人,高颧骨,方下巴,感觉有点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
她本来已经死了,当胸一剑,临死前看见的是祈暄脸上被她喷满了血,还有他惊愕的目光,她是在他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中死去的。
原以为就那样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也挺好的,可是没想到,眼睛一睁,竟然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后,她因病被送到庄子里修养。
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据说是前几日去白马寺看花,路上马惊了,狂奔不已,马车被石块咯到,翻在山路上,据说回来后,她就魂不守舍了。
也是那个时候,顾青竹回来了。
“我没事,有点渴。”顾青竹压低声音,这是她到漠北那几年养成的习惯。
红渠听说小姐想喝水,立刻去倒了,茶是用藤罩捂着的,一般能捂到清晨。
顾青竹接过水喝了一口,红渠的手映入顾青竹的眼帘,这丫头是个忠心的,当年一路跟着她嫁入武安侯府,却被武安侯老夫人寻了个错,把一双好好的手给夹断了,那时候又是冬天,手上经脉不活络,满手都是冻疮,自己吃饭喝水都成问题,这丫头却一直瞒着她,只说病了,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药石无灵,养了半年还是没了。
而李嬷嬷,顾青竹却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母亲死后不久,她就自己赎了身,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回乡下去了。
喝完了水,将水杯递给红渠,往李嬷嬷看了一眼,见她目光中透着探究和疑惑,顾青竹病弱一笑:“劳烦嬷嬷来看我,还是前几日魇着了,修养些时日就好,不必担心。”
语气虽然客气,却透着疏离。李嬷嬷敛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如此便好。那奴婢就不扰小姐休息了。”起身对红渠吩咐:“务必照顾好小姐,有什么事喊我。”
红渠领命,送李嬷嬷出门。
关上了门来到顾青竹身旁,见顾青竹对她伸手,红渠亦将手递过去,主仆俩多年后第一次接触,让顾青竹颇为感慨,红渠见她这样,不禁说道:“小姐真的没事?您一向胆子大,竟也吓得这般,好端端的马怎会受惊,将车赶的翻了,把小姐给害成这样,若是夫人还在,定要心疼死。夫人没了之后,顾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们……”
话未说完,就见顾青竹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红渠嘴巴一张一合,终是把没说完的话给咽了下去。
“不许这样说,家里对我还是很照料的。我困了,睡吧。”
顾青竹说完,又对红渠使了个眼色,红渠敛目思量片刻,也就明白过来,将烛火熄灭,屋里黑了,果然看见门外有火光一闪而过,带着疑惑,走回床铺,见顾青竹已经躺下,还想说点什么,被顾青竹压下:“睡吧。”
小姐既然提醒她,那就是知道李嬷嬷在外偷听,想着自己差点说出一些不该说的,带着心虚躺下了。
顾青竹虽然躺下,却难以成眠,眼睛盯着尘承,仔细思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年是她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母亲沈氏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正月里去世的,也就是说,母亲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她在这庄子里也待了七八个月之久,而当初她之所以会被送到庄子里来,好像是因为生了什么病。
提起病,顾青竹将左手手指搭到右手经脉上,并未发现经脉有什么异常之处。
拜祈暄所赐,她与他一同被贬至漠北关外,他在军中任职,军里不养闲人,她又不像其他军属会编草鞋,织布裁衣,唯独懂一点医理,虽然不精,却勉强被一位资格颇老的军医给收了做徒弟,跟着老军医在军中给人治病,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基本上可以药到病除,后来两年,老军医身体不好,都是她挑起了军中治病的梁子,都说武安侯夫人顾氏是华佗在世,药到病除。
既然她身子没什么病,那在庄子里修养一说就不成立了,被放逐还差不多。
是了,秦氏。
她父亲是忠平伯世子顾知远,母亲是江南首富沈丛林长女沈氏。十八岁嫁给十六岁的顾知远,三年后生下顾青竹,没有任何停歇,一年后又生下弟弟顾青学,接连生两子,让沈氏损了身子,在顾青竹十二岁那年,去世了。
秦氏是顾知远的宠妾,是江南书香门第出来的,家道中落后辗转流落到了京城,在书院里做教书女先生,后来被顾家请到府中做了西席,教导家中女子的学问,就是那时候,秦氏跟顾知远搭上,顾知远欣赏她的才华,怜惜她的遭遇,两人暗度陈仓一年多,秦氏怀了身孕,悄然离府,却留下蛛丝马迹,让顾知远追出府外,费尽心思才将秦氏求回府内,做了他的妾,从此把秦氏当做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宠着,爱着。原配沈氏一死,顾知远就迫不及待把秦氏扶做上了正妻之位所以现在忠平伯府的世子夫人就是秦氏。
秦氏为顾知远生了两儿一女,女儿顾玉瑶与顾青竹同岁,都是十三,大儿子顾衡之比顾青竹还大两岁,至于秦氏的小儿子顾宁之,今年应该才五岁吧。
她一个失母嫡小姐,父亲不爱,上有阴险继母,下有强势弟妹,强敌环饲之下,硬生生被她闯出一片天,即便落下一个凶悍的名声,即便亲弟与她离心,不愿亲近,但她依旧成功从秦氏手中夺回了母亲的嫁妆,面临继母逼婚的时候,她也有法子转败为胜,一跃成为心上人武安侯府世子祈暄的夫人。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要耍手段,费心机。但她的处境,若没有手段,别说嫁给他了,但凡顾青竹稍微软弱一点,都会被那吃人的顾家啃的连渣都不剩。
费尽心机嫁入了武安侯府,得偿所愿,嫁给了心心念念的男人。顾青竹以为自己赢了,谁能想到,却是她噩梦的开始,那个男人不仅不接收她,还在她身上打下了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毒妇标签,嫁过去才知道,他心有所属,娶她纯粹是被她算计了。接下来的好几年,顾青竹为了将自己身上的标签去掉,在武安侯府处处隐忍,处处受制,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眼睁睁看着他一个又一个妾侍纳进门,目的就是让她难受痛苦。
让顾青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顾家的龙潭虎穴没能把她打趴下,却最终败在了武安侯府的诸多诡计,以及他三番两次的致命伤害之下,当他听信了流言,亲手对她动家法,把她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三个月的孩子,已经开始要显怀的孩子打掉之后,顾青竹的心才彻底死了。
悔不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份孽,只可惜那时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他为了那心中的白月光,卷入了淮海水寇一案,皇上震怒,要杀了他以儆效尤,皇后跪地一夜才求得皇上回心转意,将武安侯的封号收回,让他携家眷离京去漠北边关参军,说是参军,可这样的旨意,其实与流放无异。
那段时间,武安侯府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武安侯祈暄的好名声,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府里的妾侍哭着喊着离府而去,而顾青竹是他的妻子,罪名连诛,自然跑不掉,拖着病体随他去了边关,到了边关以后,她才见识了漠北黄沙,边关荒凉,这里的百姓生活条件极差,有天灾,有战乱,但他们却从未放弃,依旧活的生机勃勃。
正是在边关,顾青竹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年轻时偶尔读过的几本医术,改变了她的观念与命运,她开始融入边关生活,勤勤恳恳,跟着老军医后头学习,几年的时间,武安侯夫人妙手回春的名就那么传了出去,边关百姓奉她做神医,让她在京城武安侯府被折磨的千疮百孔的心,终于有了一点慰藉。
原来生活并不难继续,只需放下心中那些不该执着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