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阿密海滩的枫丹白露豪华旅馆,扬声器大声地播放着埃米纳姆的热门单曲Without Me。伴随着这样的背景音乐,丹·马西森缓缓走上了这家旅馆“光辉大厅”的讲台。当然伴随着他走上讲台的不仅有背景音乐,还有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掌声来自上百位对冲基金经理、电子交易者和电脑程序员,正是这些人推动了令美国股票市场改头换面的数字革命。他们来到此处参加一年一度的瑞士信贷权益交易论坛;与同行交际、打高尔夫、交换市场信息;沾一沾弗兰克·辛纳屈、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玛琳·黛德丽这些巨星的余晖——他们曾在这个奢华酒店啜饮过鸡尾酒,当然还在他们的私家更衣室逗留过呢!
马西森穿着一件时髦的带浅蓝色纽扣的衬衫、灰色的西装与考究的领带。当淡粉色的瑞士信贷LOGO投射在他背后的墙上时,他被晃得有点眩晕。他喜欢这个迈阿密海滩会议。这么多年以来,它已成了电子化交易界的“伍斯托克”盛会 。2011年3月10日举办的盛会,仅由少数巨头相约,并没有对媒体公开。这些巨头创造了一个圈外人难以想象的交易世界!一个由来自全世界令人炫目的复杂算法、足球场那么大的计算机机房,还有用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交易机器人组成的不可思议的乾坤。
在电子化交易圈子里,马西森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位戴着眼镜的交易“犀利哥”同时还有多重身份——大学量子物理讲师、美国宇航局地面指挥中心专家。2001年,他选择投身金融市场,为瑞士信贷集团设计了一个“航天级别”的交易平台——AES(高级电子系统)。他身为金融市场的架构师,本职并不是以交易策略或单纯的投机手段来获取财富,而是专注于以庞大的电子化交易系统,将市场的各个细小组成部分联结起来。
近几年来,像马西森这样的市场架构师变得越来越吃香。架构市场的能力变得愈发值钱,亿万的资本追逐着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员。理由是一类全新的交易员已经出现——他们在市场架构上下注,从复杂的系统机制中寻找漏洞用以获利,就跟那些在庄家面前算牌,以从21点游戏中牟利的人一样。
马西森自然十分清楚,自从AES系统上线以来,他就是最先观察到这股势不可挡、令股票市场焕然一新的电子力量的人。他创造了AES最初的匹配机制——撮合买卖的计算机系统。2011年年初,撮合的股票日交易量就已达10亿股,占到美国股票市场的14%。他还是市场上第一大自动化交易算法Guerilla的一把手;一个可以在别的交易算法无法觉察的情况下,迅捷地买卖股票的超级算法,在后来被称之为“算法战争”的混乱中扮演了杀手角色。
AES在六大洲40多个国家都有业务,是一台毋庸置疑的赚钱机器。2008年,大多数华尔街公司都一根筋扎进了自我毁灭的行列;相反,AES却大捞了8亿美元,成为瑞士信贷公司名副其实的秘密武器。但这8亿美元仅仅只是人们如此重视马西森在迈阿密海滩上讲话的原因之一。
尽管迈阿密会议一直以谈生意为主旋律,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缺乏玩乐的元素。在这里,永远不缺鸡尾酒派对、泳池派对与舞蹈俱乐部的狂欢。过去几年,在白天一长串的演说与展示之后,马西森的左膀右臂曼尼·桑塔亚纳——一位魅力十足、对马西森而言比谁都重要的“销售机器”——将会光顾当地的俱乐部,挑出最漂亮的本地女孩,跟她们聊聊那些身价上百万的交易者如何寻欢作乐,如何开真正的派对。
桑塔亚纳总是开玩笑地说,他从未开过派对,他只是在做“加快拓展人际关系的工作”。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会去参加在曼哈顿哈瓦那大房举办的交易员扑克锦标赛,在迈阿密海滩的范思哲大厦与银行家共进晚餐。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在世界各地“加快拓展人际关系”了,如东京、新加坡、苏黎世、伦敦、奥斯陆、巴黎和香港。
但是,有这么一条华尔街流传的牢不可破的铁律:“乐极生悲”。马西森环顾了一下观众,他知道桑塔亚纳这回不会去俱乐部寻找金发艳遇了。2010年5月6日,市场上发生的那场事故(被称为“闪崩”的那个事件)表明电子化交易市场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危险。监管者与基金管理者都感到愤怒,事情向极端错误的一端发展。就连参议员也被惊动得来登门造访,迫切地想要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苛责的目光投向了这个原本低调发展的产业。
马西森已经做好了面对抨击的准备。他按下了手中遥控器的一个按钮,开始了他的PPT展示。一个图形出现了:一个锯齿状、悬崖般的剧烈下降,随即一个垂直暴涨。看起来有点像倾斜的V,只是V的最右端略低于最左端。
“这就是‘闪崩’,”他说,“想必所有人都记得这一天。”
这个图形展示了道琼斯工业指数的变动。5月6日那一天,因为处于国家某处的某个计算机交易系统发生了故障,从而引发了连锁反应,在几分钟内使指数下跌800点!而那些带来麻烦的很大一部分计算机交易系统正是由在座的这些人设计的。
观众看到这儿,难免感觉有点不舒服,闪崩毕竟是一件令人沮丧而不安的事情。同时,这一天也排满了各种各样的演说:当天晚上,他们将会听到英国前首相戈登·布朗的演说,次日上午则由前总统克林顿的助手詹姆斯·卡维尔高谈阔论(这在他们看来再正常不过了,许许多多像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前国务卿科林·鲍威尔、曾经的“垃圾债券之王”迈克尔·米尔肯这样的明星人物都曾在此做过演说展示)。
马西森继续按动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新的图形。图形显示,2010年闪崩之后的每个月,现金都不断从共同基金流出。大批的投资者对市场失望透顶,认为市场已经变得过于危险而不可信任,或是觉得市场已经彻底变成了精英掠取利益的场所。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马西森严肃地说道,指出即使市场在下半年大涨,资金流出的现象也还在持续。“即使出现了历史性的反弹,共同基金资金流出还是持续到了12月。这值得全美国关注。”
马西森再次按下按钮。
一张模糊不清的贝拉克·奥巴马总统的照片出现了,一起出现的还有他在2009年11月的《60分钟》中那段臭名昭著的讲话——“我并不是为了拯救一群富得流油的华尔街银行家而来参加竞选的。”
马西森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们不能很快地搞定系统漏洞,那么联邦政府就会对整个产业挥动大锤。“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他说。
这个问题的核心正如马西森所指,正是快速运作的自动交易机器将长期投资者的资金从纽约证券交易所和纳斯达克股票交易所吸入自己的囊中。例如,如果富达公司想要购买100万股的IBM股票,自动交易程序将会觉察到这个委托单,并开始购买IBM股票。在这个过程之中,IBM的股票价格也水涨船高。如果富达公司想要卖100万股的IBM股票,那么自动交易程序相反地将股票价格压低,从而富达公司只能以更低的价格卖出。
为了躲避这些自动交易程序的“追捕”,这些受害者只能转向“暗池”做交易。
“为什么人们愿意选择在暗池而不是公开市场下单呢?”马西森问他的观众,“因为公开市场存在巨大的问题。”
暗池,指的是一些非公开的“私人”市场,在纽交所和纳斯达克等公开市场交易的投资者并不知道暗池 中正在发生怎样的交易。但它却是21世纪市场中的一股有争议的力量。大型投资者使用暗池做交易,目的在于回避在交易所电子系统中大量的寄生着、像终结者一样渴望蚕食其利润的“狩猎者”自动交易算法。与交易所不同的是,暗池并不接受监管,它们的设计机制是一个严格保守的机密。正因为如此,华尔街有这样一批高薪人士——他们通常在量子物理、电子工程这样的领域拥有博士学位,却不愿高调在人前出现,只愿钻研这些机密以设法从中牟利。
暗池的涌现集中体现了一股在金融业如山岳般古老的驱动力量:隐秘。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问题的解决方案;在另一方面,它们又带来新的问题。公开市场已经成为拥有高度发达技术的交易者的游乐场,也就是坐在马西森讲台下的那批人,他们设计并利用他们开发的自动交易算法,成为市场的新主宰。
令人不悦的是,交易所在背后推波助澜。它们为高频交易公司的自动交易程序提供来自大型共同基金的、昂贵的、丰富的、以TB为单位的信息。自动交易程序使用这些数据来做“闪进闪出”的赚钱策略,而监管者、基金管理者,还有参议员则对这些策略头疼不已。这样的事情每天的每一纳秒都在发生,公开市场俨然就是一场捕猎者与猎物角逐的舞会,马西森和他的同行则扮演捕猎者的角色,而每一个投资者都不可幸免地成为那些承担着风险的“猎物”。
马西森对这些动态再清楚不过了。确实,2004年,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的暗池“交叉探索者”。他运营得非常成功,交叉探索者成长为世界上最大的暗池。2011年,大约有10%~15%的交易在暗池发生,而交叉探索者在其中举足轻重。
为什么大家会愿意在不受监管的暗池做交易?“因为普通交易所已经无异于机器之间的战争场所,这使投资者感到忍无可忍。”马西森这样解释道。
“交易所现在的规则旨在迎合巨量、短线的投机主义者的需求,”他说道,“他们是‘高频艺术家’。”
观众开始变得严肃了起来。
对于一个圈外人而言,马西森的言论可能听起来有些肃然无味。而对于圈内人而言,即坐在台下的那些人,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何止是冲击,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其实在马西森之前也有人谈过相似的话题,但令人震惊的事在于,就连马西森都在谈论这件事!身为电子化交易系统元老的他,也在挑高频交易的刺儿。
“高频艺术家”!
马西森明白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因为他清楚明白这背后肮脏的黑幕:许多暗池的构建者正是同一批高频交易者。事实上,他们是AES许多年来得以生存的基础。用华尔街的术语来说,自动交易程序为AES这个“池子”提供流动性。然而,那些“龟速”的普通交易者(共同基金、退休基金)在市场上的买卖单则与之前一样,依赖于他们自身买卖的意愿。
尽管瑞士信贷监视交叉探索者中自动交易操纵市场的行为,但他仍然要依靠自动交易程序所提供的稳定流动性。马西森向他的逃避公开市场的客户保证:此类自动交易算法,数量会被严加控制,严重违反规则的交易者将被驱逐出池子。但是,它并没有办法扼杀这样的行为。
简言之,即使在暗池里也充满着捕猎者的算法。市场的现状正展示了这些自动交易算法有多么强大。
强大到让你无处可躲。
除非真的有大事发生,否则在华尔街很难听到马西森这种直言不讳的言论。他知道监管者打算重新洗牌,所以他要做好准备。
马西森将他自己的例子搬了出来。在电子化交易出现之前的20世纪90年代,大多数市场都是场内市场。做市商——专门为投资者代理买卖的群体,手中握着客户委托的一小部分来到交易场所;仅凭环顾四周,观察另一个交易员焦躁的眼神,看着竞争者疯狂地叫买叫卖,他就可以知道市场的动向——通用电气公司有点麻烦,IBM的股价将要大涨。
后来,电子化交易诞生了,人们不需要交易场所,买卖双方不需要碰面,需要的只是装备后现代的、以计算机连接的超速网络。人工感受市场动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市场生出了新的“眼睛”——“电子眼”。计算机程序创造出像雷达一般追踪市场动向的捕猎者算法。
这场巨大捕猎中的猎物被称作“鲸”——比如,像从富达基金、先锋基金或美盛集团发出的委托单。如果算法能够觉察到这些“鲸”,它们可以很从容地预测某只股票在接下来的几分钟究竟会上涨还是下跌。它们可以选择提前买入或是及时出局。而要盈利的方式很简单:只要大叔大妈的退休金账户都交给共同基金打理,它们每年自动就会上交数十亿美元给自动交易程序。
像交叉探索者这样的暗池,至少已经在一段时期内为传统投资者在这场算法大战中提供了避难所。但是现在确凿的证据是:自动交易程序对于“鲸”的无情追捕已经渗透到了他们的池子中,但这些行为全部被市场的复杂迷障隐藏了起来。
马西森打算从自己做起,发起反击!为了“以暴制暴”,他研发了一套名叫“爆炸”的增强版交易算法。“爆炸”以急速买卖股票,像机关枪那样打击本已脚踏风火轮的高频交易对手。他施加的打击如此之强,以至于迫使占据市场70%以上交易量的高频交易者不得不夹尾而逃、暂避锋芒。
“爆炸”确实很有效,但是马西森不想止步于此。现在马西森又有了一个新武器在手,他不再针对性地攻击那些利用AES投机获利的公司了。他有了全新的思路,并开发了一个出色的机器。
他称之为“明池”。
他向观众宣称,明池将会把投机主义的交易者全部根除。通过建立起可以提前侦查到“高频艺术家”的机制,明池将给普通投资者——那些确确实实希望购买股票,且不会两秒之内就卖出的人,一个透明的市场环境以开展交易。在明池内,买卖单的信息并不会只提供给私人,而是直接地连接到所有投资者都可见的信息中心,这一点与将信息提供给付费的高频交易者的一般交易所完全不同。
“所有那些肮脏的、隐藏的委托单都被赶出这里,”马西森说道,“我们会建立诸如‘你是不是一个高频艺术家’这样的检验标准,以此来竭力减少投机行为。透明度就是我们的目标!”
马西森意味深长地看着观众——这个大部分是由他所抨击的高频交易者组成的团体,说出了下边这句,他知道一定会引起他们注意的话:“在这里,暗箱操作将会被杜绝!”
马西森心里其实清楚得很,他这是在与时间赛跑。他也在心里暗暗地怀疑,他是否还有能力将这个已经开启了10年的潘多拉魔盒关上。但是架构师的信仰告诉他,一个问题总有办法通过建造一个更好的机器来解决。
但是如果这个问题与机器本身无关呢?要是这一切只不过是由人类自身竞争造成的呢?这场竞争已经挟持了市场,把人类引上了一条无法停止与不可预测的道路。在神秘莫测的算法横扫全世界的高频电子交易网路、交易场所被分裂成无数个独立区域、隐蔽的投资公司将它们的触手伸向世界各地的现实背景下,整个市场已经演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暗池,而且境况已经发展到不仅是普通投资者无从知晓,就连系统自身的架构师也在逐渐失去掌控这些疯狂行为的能力。
随着交易愈发疯狂,并逐渐被没有思维的机器人代替执行,一种新型的风险产生了。即使是圈内人也很少意识到,在这种按动按钮就可以自动交易的市场中,算法与算法在巨量数据中以1%秒的频率相互竞争,带来了一种致命的缺陷。控制着交易的捕猎算法,配备有捕捉市场价格快速波动的“传感器”。当这种波动超过了某一阈值之后——比如5分钟内下跌5%,算法就会自行卖出头寸,停止交易,直到市场重归稳定。问题在于,当大量的算法执行了相同的卖出行为后,整个市场将变得更加波动,从而引发更为猛烈的卖出。换言之,这是一个恶性的正反馈循环。
而闪崩事件已经证明,这不仅仅是一个杞人忧天的预言家幻想出的噩梦景象。最折磨专家的问题是:这个循环将会持续多久。一家专门追踪算法自动交易公司的“程序软件”预测:一旦有一个“调皮”的算法进入这样无休无止的循环且无法被关闭,金融机构将会损失至少10亿美元。
如今,计算机程序将各个市场都连接在一起:股票交易员同步关注着货币市场、商品市场、期货市场与债券市场,而且这些程序都趋于同质化、高度杠杆化。因此萦绕在架构师心头最大的担忧是,这样唇齿相依的市场结构有朝一日会不会像一根树枝一样被轻易折断。蝴蝶效应在一眨眼间让每个人挣得的血汗钱灰飞烟灭,让全球经济再次陷于华尔街制造的混乱之中。
构成这份威胁的拼图已经完成。从新加坡到中国,到欧洲,再到美利坚,全世界的交易所都被一个由算法交易构成的大网连接在一起,它们在世界上任意一个角落买卖可以买卖的证券。这份切实的威胁甚至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名字——“溅崩”。
更糟的是:高频交易者已经挤跑了传统的长期做市商;如果不加节制,则会创造一种“双重流动性失效”——由英格兰银行经济学家安德鲁·霍尔丹提出,同时缺乏短期与长期购买的现象。当人工智能算法这种完全无法预知的因素加入进来,很有可能会触发其自我强化的模式,市场发生危机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是,架构师永远不会承认他们建造的系统从根本上就是有缺陷的。相反,他们会强调加强冲击缓冲器、断路器、风险控制体系这些可以在事情失控之前就制止疯狂行为的机制。然而骨子里,他们还是清楚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发生。全球的交易不断加速,越来越多的交易由计算机AI系统光速执行。所有这些都让他们确信,“黑天鹅”终会来临。
除非,我们能做出点什么来制止这样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