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
很多农村出来的孩子,哪怕是男孩子,他到大学以后生活越发艰难。我给大家剧透一下我的丈夫,他在我的面前很少讲起他家里悲惨的事情,很少说起他家里的窘况。他给我一个很明显的感受,他的家庭出身、包括后来接受的教育,真的让他非常的为难,他没办法直面自己的生活。按理说,那篇文章应该由他来写,但我发现中国没有“一个农民儿子眼中的什么什么”之类的,可能是因为直面自己生活的真相太过痛苦。
我们现在的价值体系是否定这些东西的,觉得我们以前的东西都是卑贱的,我们的农村经历、身份在整个社会里面、在整个城乡结构里面,是带给我们羞耻感的东西。我现在在大学教书,当我跟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交流时,他不愿意跟我说他们家里的事情。在我看来,这很奇怪,我就想,一个人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呢?他为什么要掩饰很多东西呢?是谁让他这么做,是谁让他做这个选择呢?这背后的很多东西总是让我很困惑。
温铁军:
有一个南方的年轻人办了一个读书会,给我发了一个邮件,说他们看了我的那本《八次危机》。他说他是农村出生的孩子,原来有一种自卑感,尽管在城市里相对不错的单位工作,收入也还可以,但是总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为什么?因为家是农村的,自己的亲友有很多还是生活在贫困当中,所以在价值观上有一种自轻自贱的成分。他说看了《八次危急》以后自我轻贱的感觉没有了。为什么?是因为这个国家能够有今天这样的起色,有这么大的经济成就,最初是我们贡献的,是我的父辈、我的祖父,我们农村向城市贡献了大量的剩余,才有了今天中国让世界瞩目的成就。今天城市的一砖一瓦,城市的一毛一分都有我们的贡献,我们是功臣,我们没必要自轻自贱。
我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我们要帮助人们认识到,并不是我出身不好,不是我的祖先没有努力,不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贡献。不是。
黄灯:
我以前读温老师的书的时候,听到温老师讲到一个观点,说我们中国在整个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激进发展主义路径太要命了。如果联系到我写作的话,我觉得我的那些亲人对命运的臣服、那种无奈,可以说是整个激进发展主义大的背景下的个人命运。可能我的写作微不足道,写的都是很细小的事情,但是背后还是有一个道德观在里面,尽管我没有办法提出一个结论性的东西,但是我尽量用社会学的方法、人类学的眼光、文学的笔法,把我所理解的、我所看到人的转型状况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