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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大敞着,感觉是人来人往。杜丙雄刚迈进一条腿,一只藏獒嗷的一声猛跳起来,将杜丙雄吓得差点跌倒。狗被铁链拴着,看着被狗挣得铮铮作响的铁链,杜丙雄浑身都有点发麻。杜丙雄躲在大门外高声喊陆二禄。半天,陆二禄的老婆春枝从屋里探出身来,见是杜丙雄,将狗呵斥一声,然后招呼杜丙雄进屋。

狗安静地卧在了那里注视着杜丙雄。杜丙雄还是战战兢兢侧着身看着狗快步进了屋。见陆二禄慢腾腾地迎出来,杜丙雄阴了脸骂,有两个臭钱牛什么牛,看门也用不着养这么凶个狗爹,你以为咬死人不偿命呀,别说咬死,咬坏了你光赔医疗费都不行,还得赔精神损失。

陆二禄笑得很开心。养这么一条恶狗,还真值得他骄傲。陆二禄说,你们法院的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开口闭口就是赔钱。其实你们法院门前站两个法警还不如拴一条狗,门前站个人谁怕?站条狗就不一样。

真他妈的也对,门口拴条恶狗,即便再大的领导来,狗也不买账,先让狗给你个下马威,杀杀你的威风,显显主子的气派。门口站个人就不行,穿戴不像领导的人进门要被反复盘问,开车进门就一言不敢发。杜丙雄心里突然不平衡起来:改革开放,真的是什么都变了,什么都乱了,像人的人倒活得不如人,像狗的人倒活得比人滋润。陆二禄什么东西,土农民一个,一下倒成了富人,咱堂堂的法庭副庭长,倒成了穷人,活得倒不如一个土农民。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瞅准了机会,一定要狠狠捞他一把,不榨干他的油水,这副庭长算白当。杜丙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现在的人和狗谁能分得清,狗有了钱,也比人凶。

茶具很精致,杜丙雄拿起小巧的壶细看。陆二禄说,真正的黄山紫砂壶,泡了茶,隔夜不变味。

杜丙雄说,茶壶好坏我不认识,我只认得茶,好茶坏茶,隔老远就能闻出来。

我今天倒要你见识见识好茶。陆二禄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筒茶,说,真正的西湖龙井,五百多元一斤,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二两。

杜丙雄确实能尝出好茶坏茶。喝第一口,杜丙雄感觉到了浓浓的清香,再喝一口,心里却生起一股浓浓的自卑。抬头叹一声,然后环视屋子,感觉屋子装修得像宫殿又像舞厅,特别是屋顶,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灯。更可笑的是在客厅的显要位置放了架钢琴。杜丙雄在心里骂一句。他想,一个皮毛贩子就富成了这样,那些大商贩官倒爷还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杜丙雄连吹带吸贪婪地喝一阵茶,才说,你的事我给你办得差不多了,为办这事,我整整跑了三天,花钱送礼不说,光求人下话,把腰都弯成了狗。

杜丙雄着急了说,我的陆大老板,千分之二,你也太小气了,这可不像个大老板说出的话,倒像个小老板娘。

陆二禄真被杜丙雄敲诈怕了,他急了说,你是土匪呀?千分之二还嫌少,你算算,如果贷一千万,你就得两万。两万你还嫌少呀,顶你十年的工资。土匪抢劫,还得招兵买马,你不费一枪一弹就得两万,你还不知足呀。

扯淡,杜丙雄说,你以为贷款就像买草纸?给你贷钱就等于给你送钱,谁的钱白送人?为贷这款,我跑断腿磨破嘴不说,光请吃送礼,我搭进去了多少?打牌故意给人家输钱,又输进去了多少?你总不能让我亏了老本吧。

不管怎么说,陆二禄清楚,红了眼的杜丙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肯定要使尽办法多榨他点油水。只能讨价还价见机行事了。陆二禄绷了脸说,你如果这样说,这款我就不贷了。你想想,贷款九点几的利息不说,我还得给人家银行领导回扣。我做买卖,做成功了才能赚几个?你以为亏本的买卖我就干呀。如果你和行长说好,行长再不要回扣,那我就给你千分之五的佣金。

杜丙雄连连摆手,说,回扣你们怎么回就怎么回,我只要佣金。不过,二哥,这千分之二确实低了点,你知道,我最近手头确实有点紧,也想买套房,最近手气又不好,打牌老输,都欠人家上万了,你还是发发善心,就算帮老弟一把,再多给一点。

陆二禄说,你别给我哭穷,你们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都快吃成肥猪了。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就离挨刀卖肉不远了,可你愣是生死不怕。你欠债鬼才信,打牌谁敢赢你,就是阎王判官,也厉害不过你,谁赢了你的钱你就有办法让谁输官司。

杜丙雄嘿嘿笑,表示认可,也表示讨好。然后说,你把我说成啥人了,好歹咱也是国家干部,弄俩钱也就是为了穿衣吃饭过日子,最多也就是存几个养老钱,哪里能像你们,无法无天,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让一点步当然是不行的。陆二禄说,也好,看在咱们哥们儿份上,千分之三可以了吧。不过,上次官司的事,我实在是不服,那一车烂牛皮,就让我亏了十几万,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重新补救一下。

杜丙雄说案子早结了,也过了上诉期,没办法了。然后又叹口气说,老兄,你不懂,我们这碗饭也实在不是人吃的。打官司的人哪个都不是善碴儿,哪个都有后台,到了法院,就像两只狗当着主人的面打架,都想让主人给撑腰,可主人呢,又是人民的公仆,哪个都是人民,又不能明显地偏袒哪一个,怎么办,就只好一人给一脚,各打五十大板。

话题再转到贷款上,杜丙雄说,我已经和行长讲好了,具体事项他和你面谈,一会儿咱们就一起到他的办公室细说。

喝足了茶,两人打车来到市农行行长办公室。行长却临时有事出去了。两人只好坐了等。

行长室是个大套间,行长在里间办公,秘书在外间应酬。当女秘书端两个水杯来倒茶时,陆二禄的眼睛猛然一亮,然后不由得死死地盯在了女秘书的身上。

给每人倒一杯水,女秘书坐回她的办公桌。陆二禄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到女秘书身上。

女秘书大概二十四五岁。陆二禄进一步发现,最让人动心的还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那双黑眼睛似乎是两潭深水,又好像是两颗黑宝石,清澈见底,又黑亮放光。再配上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真的像可以说话。

陆二禄再强迫自己转移目光环视房屋。感觉这套办公室也不同一般。细看又没什么特别。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有个特别漂亮的女秘书,女秘书不但给办公室增添了色彩,也让办公室充满了高雅。

陆二禄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觉得和人家比,自己还是土包子。在院子里拴只藏獒,威风是够威风,但怎么都像土财主;在办公室摆个漂亮女秘书,一声不响坐着,进门就能感觉到高雅文静不同一般。这让他突然有了一个感悟,感觉他现在缺少的,不是钱而是人,是那种能够拿得出能撑门面的人才。就像浙江的那个皮革商老林,六十出头的老汉带一个如花似玉的女秘书,任何人看一眼,就知道绝对是一个家财万贯实力不凡的大老板。想想看,如果没有一掷千金的实力,怎么能用得起如此的女子,如此的女子又怎么会跟如此的老头。有这样的女秘书,别说增加信誉度,做起生意来,谁还会怀疑这样的老板会没有钱。用林老板的话说,宝马轿车豪华办公楼算什么,这些都可以租,也花不了多少钱,但你租一个漂亮女孩试试。女人无价,漂亮女人更是无价之宝,即使你有千万家产,也经不起一个漂亮女人折腾一年。周幽王怎么样?李隆基怎么样?一个褒姒,一个杨贵妃,两个小女子,就折腾掉了两个国家,所以,如果你没有一座金山银山,你就不要领一个漂亮女人。其实林老板的女秘书和这个比,还是逊色了很多。别说漂亮比不上,头脑也不行。如果这个秘书能到公司来工作,不仅能提升公司的对外形象,也能为公司出谋划策做些实事。现在整个公司都是亲兄弟管理,兄弟们能力不够不说,也显得公司像个家庭作坊草台班子。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女秘书还没接完,里间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女秘书又急忙跑了进去接听。待女秘书接完电话出来,陆二禄说,你一个人管两部电话,跑着接真不方便。现在有种电话机,可以遥控,拿一个遥控器,就可以遥控几部电话,回头我给你买一个,以后你就不用跑腿了。

女秘书很优雅地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陆二禄一下有点心虚。究竟有没有这种电话,他也从没听说过。但他决定过后到处问问,如果有,就给她买一个。

女秘书确实浑身都透着高贵大方,浑身都透着文静典雅,浑身都透着聪明机智。特别是两条长腿,修长圆润,健美有力,当然也很性感。陆二禄鼓足勇气问姑娘贵姓,然后补充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女秘书微笑了说,我叫陈小玉,不是本市的,前年从财经大学毕业。

还是大学生,难怪如此高雅。陆二禄的心都有点酥软了,刚才心里的一点优越和轻薄也顿时无影无踪。本来要有很多话问,一下又觉得不大合适。但不问傻坐着,又不甘心。她是哪里人,家庭情况如何,结婚了没有。斟酌半天,他恭维地说,感觉你好像是南方人,是天堂杭州?还是天府四川?

西府县也属本市管辖,离市区不足百公里。陆二禄立即有了话题。他高兴地说,西府县我常去,你们的县长书记我都认识,我们还是好哥们儿,如果你有什么事,我给你们的书记县长打声招呼,事情肯定能办成。

陈小玉仍然一脸微笑看着他,但她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不知道我是谁。陆二禄介绍说,我是昌盛贸易公司的陆二禄,你可能没听说过,今天认识一下。说完,陆二禄掏出一张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

杜丙雄乘机对女秘书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咱们市有名的大老板,民营企业家,昌盛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陆二禄,人称陆百万。

陈小玉只点点头,然后认真看陆二禄一眼,仍然没说什么。

陆二禄估计,女秘书是知道昌盛贸易公司的,也有可能是知道陆二禄这个名字的。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恭敬,更看不出羡慕,这让陆二禄很有点失望和不甘。

陈小玉穿件粉色紧身羊毛衫。陆二禄一眼就认出是混纺的,羊毛含量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三十,而且也是改良半细毛,价钱最多不超过一百五十块钱。陆二禄说,现在漂亮姑娘都时兴穿羊绒衫,还把羊绒叫做软白金,这不仅是说羊绒值钱,也是说羊绒穿了舒服,特别是光身子贴身穿了,毛茸茸的特别柔软滑润。我们公司也做羊绒衫生意,你穿多大号的,喜欢什么颜色,回头我给你送一件来。

陈小玉笑了,然后说,谢谢你,我一个小办事员,什么事都不能为你办,你送我东西,就等于把钱白扔在大街上了。

拒绝是肯定的,哪个良家姑娘会随便要一个陌生男人的东西。但等于把钱白扔在大街上是什么意思?是送了也是白送还是我要了也不会答应你什么?陆二禄说,我也不一定要你办什么事,认识了,就是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公司就做羊绒衫生意,不送你几件,也显得我小气。

陈小玉还是摇头。摇头当然表示拒绝。不爱钱的人他见过,但这么不为钱所动的女子,他还从没听说过。大演员大歌星够牛皮的吧,但也照样傍大款找富人。一个小小办事员竟然如此超脱,陆二禄浑身上下都不能甘心。

再次陷入呆坐的局面。看着陈小玉,陆二禄感觉陈小玉在不时地用余光看他,几次还压不住地想笑。他不知陈小玉心里怎么想,更猜不透她为什么想笑,也看不出是嘲笑他还是真的有什么地方让她好笑。但陆二禄的心里是高兴的,他觉得不管怎么说,她偷偷注视你,至少是把你放在了眼里,而且还笑,至少表明她没一点不高兴。很快,陆二禄又有新的发现,他注意到她虽然在看文件,其实半天没翻动一页。陆二禄勇气倍增。他咳一声,说,小陈,你在大学学没学俄语,我们经常到俄罗斯去做生意,不会俄语很不方便。

其实他只去过中俄边界,对俄罗斯那片土地,他花两块钱只用望远镜看了看。好在陈小玉还是很感兴趣,说,听说去俄罗斯那边做生意的人很多,钱也好赚,可惜我连英语都没学好,要不我给你当翻译,也出去赚点钱。

看来出国这个话题不错,不但能提高自己的身份,也让陈小玉产生了欲望。陆二禄兴奋地说,会英语也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聘请你当副总经理兼翻译,专门出国,专门负责对外贸易。

听起来像谦虚,其实明显地让人感觉到她对经理没一点兴趣。是不相信还是真不想当?但如果真要当,他目前也没有能力去俄罗斯做生意。陆二禄也自找退路转移话题说,其实到国外做生意也不需要会多少外语,你知道边贸那边的人怎么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吗,他们只需要会用俄语说一二三四五就行了。俄语的五叫巴叽,比如要五块钱,就伸出一个巴掌叫一声巴叽;如果是十块钱,就把手翻两番,叫两声巴叽;如果是十五块钱,就把手翻三下,然后说巴叽、巴叽再巴叽。

这回陈小玉笑出了声,而且笑得浑身都动。陆二禄发现陈小玉笑起来更加迷人,感觉是发自心底的欢乐,却又那样优雅天真,即使笑得浑身都动,给人的感觉也是温柔典雅,一点都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疯嗲娇傻。只是杜丙雄又来添乱,又挤眉弄眼劝陈小玉给陆二禄当秘书,但他的话又明显地充满了邪念,感觉就像一个老鸨皮条客。陈小玉很快不高兴了。陆二禄急忙责备杜丙雄开玩笑不分场合。杜丙雄在陆二禄腰上捣几下,也不再说什么。

行长终于回来了。行长叫胡世光,陆二禄感觉有点面熟,估计胡世光可能还在哪里任过职。试探着问,果然曾在县里当过革委会副主任。陆二禄一下想起来了。那年全县总动员修总灌渠,胡世光是中段工程总指挥,胳膊上戴个总指挥的红袖箍,手里提个大喇叭,整天沿渠动员鼓劲。陆二禄想提这段事,又想到那时自己还是个民工苦力,十六岁的他一天十几个小时挖土挑土,人都苦累成了傻子,听到休息的指令,就地跌倒死猪般睡过去。陆二禄不想提他农民的身份,便说在电视新闻里常见,然后称胡世光老领导,请老领导多多关照。

杜丙雄引荐的贷款,当然不是正常的贷款。来谈这种贷款,说穿了,也就是谈给多少回扣。这样的话又不能在办公室这样的场合谈。胡世光告诉完陆二禄贷款需要出具哪些手续,便不再说什么。陆二禄清楚,具体的一些事,还得到人家家里去谈,不去,贷款当然批不下来。陆二禄便很内行地不再谈贷款的事,而是将话题转到生活琐事上。胡乱闲扯一阵,陆二禄刚想起身告辞,包里的大哥大突然响了。

其实刚才他就希望大哥大响,然后当着陈小玉的面很大款地接听电话,然后布置工作,如果是下面的人,再严肃地批评几句。但就是始终没响。陆二禄拿出大哥大接听,里面却传来弟媳彩玉带哭的声音。弟媳说公安局和工商局来了一帮人,还带了电视台的,查封了家里所有的羊毛,现在又要抓走老三,要他快点回来。

陆二禄一下浑身冰凉。但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胡行长笑笑,说公司里有点急事,我得回去处理一下。然后急忙告辞出来。

陆二禄赶到家时,公安工商的人都不见了,剩在院子里的,都是哭哭啼啼的自家人。

买这块地盖房时,陆二禄就考虑到弟兄们住到一处方便,也有气势,便将房子盖成前后两院,每院两家,而且都是二层楼房。他和未成家的老四住在前院,让老大和老三住在后院。那批毛拉来掺沙子时,就卸在了老三的院子里,所以被抓走的也是老三。

一家人纷纷向陆二禄诉说事情的经过。

感觉大家都在等他拿主意。陆二禄环视一遍院子。坐南朝北的四间库房都贴上了封条,连堆放在院子里的羊毛和沙子上都拉上了封条带,给人的感觉到处都是封条,到处都是盖在封条上的大红印章。

事情确实是严重了。最近兄弟几人全跟了他做皮毛生意,本来生意还顺,想不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问题不仅仅是抓走了老三,更糟的还是这批毛被封存。前几天他跑了趟省城毛纺厂,将五万块钱装在提包里扔给原料科科长,和毛纺厂签订了提供一百吨毛的合同。毛是高价收来的,平均每吨达到了一万九,不掺沙子怎么能赚钱。昨天他还和原料科科长通了电话,说好了马上送五十吨过去,可现在被封,什么时候能解封,还真是个麻烦事。

更可怕的是羊毛有可能被没收。陆二禄阴了脸一声不响进了屋,大家也无声地跟了进来。

陆二禄问,警察是局里的还是派出所的。

大家都说不上来,都说是生面孔,从来没见过。

陆二禄猜测很可能是市公安局的。派出所有熟人,平时吃吃喝喝,有事怎么也该给打个招呼。

陆二禄还是拿出大哥大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所长说不知道有这回事。放了电话陆二禄骂,我猜就是市局这帮穷光蛋,这帮家伙真的是穷疯了,这回让人家抓在手里,不破费一大笔钱,肯定了结不掉。

为什么突然来查封,他们是怎么知道掺沙子的,是出了内奸还是有人故意作对。陆二禄的妻子春枝说,看刚才周围邻居们幸灾乐祸的样子,肯定是哪个邻居告的。

陆二禄问老三的妻子彩玉最近得罪谁了没有。彩玉说,我们能得罪谁,我们谁也不惹,和周围邻居关系也挺好,前一阵子贩来一车苹果,我还让人给左邻右舍每家送了一篓子。

春枝说,这就对了,城里人不比咱们乡下的乡里乡亲,城里人哪个不是小心眼儿,你给他送东西,他吃了你的,还在心里嫉妒你,还在心里闹不平,觉得你是故意显摆故意摆阔故意瞧不起人。再说,他们城里人觉得他们本来应该比咱富,比咱强,结果咱倒比人家强了,你说人家能受得了?你知道城里人叫咱们什么,叫咱们暴发户,倒爷,二道贩子。

彩玉一脸委屈反击说,怎么又怨起我来了,那时候我就说你们家院子空,地方也大,可你们非要把毛拉到这里来掺。

行啦!陆二禄猛喊一声。喊完,陆二禄肚子里的火不由得往上翻滚:除了他,这个家谁又会主动操点心负点责。掺沙子这样的事竟然搞得像拌麦种一样热闹,好像这是一件合法光彩的事情。这样闹腾,不出事才是怪事。当然,老婆说得也有道理。看看周围,都是平房土房,许多还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就在这些土屋里,说不定就住了科长局长。相比之下,他盖这处院落时,考虑到气势,还将前后两院连成了一体,还在外墙贴了瓷砖,还在屋顶铺了红瓦。这样一座宅院矗立在这里,鹤立鸡群,不招人嫉妒才见鬼。在这种情况下,老三就更显得没有脑子,让他负责掺沙子,他竟然大张旗鼓,不仅雇了汽车拉来沙子,还把成桶的蜂蜜摆到院子里。这样的大傻瓜蛋,还怎么能做生意成大气候。

陆二禄厌恶地看彩玉一眼。这个女人,当年老三领回家里时,他就心里不舒服。倒不是人长得有多难看,而是太伶俐太话多,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陆二禄说,我们兄弟的事你瞎掺和什么。不救人我跑回来干什么来了。抓了人又能怎么样,用不了两天,怎么抓他就得给我怎么送回来。

大家都相信陆二禄会有办法,因为有许多比这更难的事,陆二禄都跑成了。

陆二禄坐下仔细想一遍,市局治安大队也有个熟人。那次在一位朋友家里一起玩麻将,那小子输光了向他借钱,考虑到是公安的,以后说不定有用,便随手掏出几张扔了过去。陆二禄记得这人姓赵,好像人们叫他赵科长,如果去找当然能找到。陆二禄说,马上给我准备点钱,我去市局看看。你们也不用怕,无非是破费几个罢了。

彩玉只拿出一千块。

陆二禄发火道,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把钱看得这么重。一千块能干个什么,你太小看人家了。送礼送不到位,比不送还要糟糕。陆二禄还想比喻说就像割下驴㞗敬神,驴也疼死了,神也惹恼了,但一家老小都在,虽然恼怒,这话也说不出口。

彩玉问那么究竟要多少。陆二禄想说得一万,但考虑到会吓彩玉一跳,再说这钱也不能让彩玉一个人拿,便说,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剩余的我想办法。

彩玉恼着脸想半天,才不情愿地又拿出两千。

来到市局治安大队,很容易就找到了姓赵的。原来是个办公室副主任,叫赵得厚。陆二禄给赵得厚递一支中华烟,然后将整包扔到桌上,就在赵得厚对面坐了下来。

陆二禄突如其来的造访让赵得厚摸不着头脑。他小心地问有什么事。陆二禄笑了说,一点小事来求你,不用担心,对你来说举手之劳。

赵得厚不动声色,感觉是等待他说下去。陆二禄掏出防风打火机给赵得厚把烟点着,说,今天来,是有件事来求主任,主任你一定得给帮个忙,当然帮忙不会让主任白帮,需要破费多少,我保证加倍给你报销。

赵得厚小心提防了说,我知道你大老板有钱,但你大老板的事,肯定不是小事,肯定是违法乱纪的事。现在不比从前,现在上面喊了要整顿公安队伍,要严肃公安纪律,闹不好就要丢饭碗。你说吧,什么事,我看能不能给你帮点忙。

陆二禄感觉他要故意拿一把。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太低三下四,不然这小子就会狮子大张口。陆二禄说,丢饭碗你怕什么,你一个月挣百八十块,养条狗也得花这个数,真丢了饭碗,你就到我这儿来,我保证让你一个月挣的钱,是你一年的工资。

赵得厚笑了说,要不我现在就辞职到你那里当个副经理,怎么样?工资我也不多要,一个月一千就行了。

陆二禄说,你的心倒比我还狠,没问题,什么时候想来,说一声就行。

赵得厚认真地说,不和你开玩笑,我豁出去了,我也早想下海捞点鱼虾,就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不逼不上梁山,我豁出去了,真要出了事,我就下海去。你说吧,什么事。

看来钱这东西,真的能使鬼来推磨。陆二禄详细说了封毛抓人的事。

陆二禄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上,说,这是两千块,你请大家吃顿饭再玩一玩。

赵得厚机警地左右看看,然后一把拉开抽屉将信封抹进去。又觉得不保险,想想,打开另一个锁着的抽屉,将钱放入锁上。然后笑着说,我先去给你问问,把情况弄清,咱们再想办法。

时间不长赵得厚就返了回来。从赵得厚阴沉的脸上,陆二禄觉得事情可能不妙。果然,赵得厚说,麻烦大了,撞在枪口上了。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点一支烟,说,你们商人不看报不看新闻不懂政策,咱们先说国际。在国际上,中国的假货假到了变魔术做冥币哄死人的程度,比如用纸做的皮鞋,用塑料做的衣服,这些东西通过边贸贩到俄罗斯,搞得俄罗斯人人愤怒,游行示威抵制中国假货,闹得中国商品成了假货的代名词,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的经济。再说国内,什么都造假,农民把掺了假的棉花卖给供销社,供销社再掺上砖头瓦块打成包卖给棉纺厂,这些砖瓦害人不说,还害机器,把人家新新的进口机器给搞坏了。最损的就是羊毛里掺沙子,并且手段越来越恶劣。最早是盐水拌沙子,又发展到白糖拌沙子,现在更损,蜂蜜拌沙子。沙子粘上去,抖搂不掉不说,水洗也洗不掉,什么先进的化学清洗剂都不行。过去毛纺厂洗毛洗三遍就行,现在洗十遍都不行。这样一来,纺织厂家家面临倒闭,工人闹事不断。这些问题党中央已经高度重视,提出严肃整顿经济秩序,为此一连发了几个红头文件,你刚好撞到枪口上了。

陆二禄禁不住有点微微发抖。他竭力想使自己镇静,但还是止不住浑身发冷。他知道赵得厚说的是实话,这两年作假确实做过了头。什么事情一过了头,一成了风,什么事情肯定就要成为关注的目标,肯定要成为打击的对象。一次次严打运动,就是这种情况。那回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大学教授,教授讲了许多新鲜的观点。对当前经济的分析,教授认为全民经商极不正常,多种经济并存,多种价格并行,肯定有利投机,有利腐败,有利官商勾结,也就是当前群众说的官倒。教授预言,大乱必有大治。难道就要大治了吗?羊毛掺沙子也是跟人家学的,而且学到手时间不长,虽还没想到见好就收,但也应该引起警惕,小心谨慎才对,可自己却愚蠢到了大白天去掺沙子的地步。见赵得厚盯了看他,陆二禄重新振作精神,问,你说怎么办,有没有好的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赵得厚连连摇头,然后神秘地说,我本来不能告诉你。刚才治安队的人说,这事主要是工商局的人干的,是他们请了市公安局配合,也请了市区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事后又向市委市政府领导做了汇报,领导都发了话,要严惩,今晚的市电视台除了要播放查处的录像,市领导还要发表讲话,听说录像的带子还要送到省电视台,说不定中央电视台也要播。如果这样,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陆二禄真有点蒙了。

赵得厚怕陆二禄再提什么要求。他觉得还是躲开为好。早知事情这么复杂,他就不会认这个陆二禄。赵得厚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嘴里噢一声,说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然后便找包摸钥匙急忙要出门。

陆二禄还没回到家,大哥大响了。是赵得厚打来的电话。赵得厚告诉陆二禄,别老跑公安局,要跑跑电视台,别小看了电视台,人家是无冕王,如果电视台把舆论造大了,谁也遮盖不了。然后再跑跑工商局,如果他们不饶到处告状叫喊,领导也不好不查处。

说得也对。这个赵得厚还算个男人。陆二禄有点感动。问电视台有没有认识的人。赵得厚说,嗨,哪有那么巧,需要谁就认识谁,你不是有钱吗,哪个不认得钱,没钱认识人也没用,都是中国人,谁不认识谁。你就直接找他们的台长,记住,台长叫王儒继。

事不宜迟,陆二禄没有回家,直接来到电视台。

说台长到宣传部开会去了,还打听到今晚就要播出掺沙子的新闻。陆二禄看看表。马上十二点了,得去堵住台长。陆二禄打一辆摩托车,直奔市委宣传部。

在会议室门口等到十二点半,会议才散。

王台长头发秃成了一圈,一下看不出实际年龄,估计有五十出头。陆二禄递上名片,王台长看一眼,一下警惕起来。陆二禄要请王台长吃饭,王台长摇头拒绝。陆二禄左右看看,走廊里人还很多。但旁边一间屋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陆二禄将王台长拉进屋,将门关死,再掏出一个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塞到王台长怀里,说,最近发了点小财,久仰王台长的大名,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给点面子收下。

王台长将钱塞回。陆二禄再推回去,王台长急了,说再推他就喊人了。乘陆二禄发愣,王台长夺门跑了出去。

陆二禄再不追赶。他清楚,这样的人,再纠缠下去也没用。

回到家,一家人都在等他的消息。

一路只顾着急,还没顾得想怎么向家人说这件事。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陆二禄无声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口干舌燥,浑身无力。他说,给我倒杯水来。

喝两口水,陆二禄还是拿不定主意怎么说。如果实说,无疑会让大家更担惊,更害怕;但如果说得轻描淡写,老三一时又肯定弄不回来。陆二禄再喝几口水,叹一声,说,事情有点麻烦,现在国家正在打假,咱们撞在枪口上了。听说这件事惊动了市领导,市电视台也要播新闻。

在场的人还是愣在那里。大家都没认识到这么严重。母亲首先哭了,说她早就说过种田人没那么大的造化,还是在家种地安稳,都不听,结果还是把人赔进去了。

弟媳彩玉也跟着哭闹,而且是火上浇油,说老三肯定被关进了看守所,然后就讲她们一个同学的故事。说她的一个同学把自行车放在百货商店门前不见了,就一脚把别人的车锁踢开,刚要推走,就被人家抓住了。关到看守所,进屋就遭到同室犯人的一顿暴打,然后再把尿桶挂到脖子上,让跪了认老大。认完老大还不算,还要排座次。排座次要由拳击的胜负来决定,每打胜一个,座次上升一位。那可是真正的拳击,同学虽然身体强壮,但和三四个人打过来,就已经头破血流躺倒在地。

母亲哭得更凶。陆二禄厌恶地看眼彩玉,说,你别胡编乱造了,看守所又不是土匪窝,照你这么说,进了看守所的人早就死完了。

彩玉的父母都是农机修造厂的职工,彩玉高中毕业两次没考取大学,只好租一个摊位卖衣服,和老三的摊位面对面,时间不长两人就好在了一起。老三娶个城里姑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其实是自找罪受。彩玉本事不大,却有一身小市民的习气,斤斤计较,又看不起乡下人,到现在还保留了这习气,连老三也不当回事,整天指手画脚唧唧喳喳。家有家规,没个规矩也不成方圆。陆二禄严厉地说,以后家里的事,你们女人少掺和,你们掺和,我就不管了,你们管去。

母亲哭得更凶。很显然,母亲的哭,是逼陆二禄把老三救出来。

陆二禄再看看大家,大家都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都像期待着他拿出什么好主意。陆二禄再一次感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在他看来,这个沉重的担子好像从十几年前,就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也一直将这个担子默默地挑在肩上。虽然那时他只是县办磷肥厂的合同工人,但能被招为工人,也是全村人羡慕的事情,他自然也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不仅家里的日常开销要靠他,内政外交,也要靠他来定夺。正是这个压力,压得他不停地努力。磷肥厂倒闭下马后,他便四处另谋生路。于是他跟了人南下广州,将各种时髦衣服背来贩卖。很快就积累了一笔钱,也把老大老三老四拉出了农村。等到满大街都是衣服摊的时候,他已有资本转贩电子产品,从广州把香港、日本产的收录机、电子表贩到内地。这么些年打拼下来,他虽排行老二,母亲也在,但他却无形中成了这个家的家长。

还得将家长这个担子挑好。

陆二禄长叹口气。救老三出来不现实,至少可以让老三少受点罪。彩玉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林冲使了银子,免去了杀威棒。咱也只能再使银子了。

只能再求赵得厚了。打通赵得厚办公室的电话,陆二禄说,赵哥,还得麻烦你,麻烦你打听一下我家老三关在哪里,你有没有认识的看守,咱想办法打点打点,让老三少受点罪。

赵得厚说,不用问,就关在看守所,所有抓来的人都先关在那里。

陆二禄再次求他给找个熟人时,赵得厚开始哼哈犹豫。陆二禄再次许诺不会亏待,赵得厚才说看守所的所长是他的战友,让陆二禄去找找看。并且说,别的要求可能办不到,但让照顾照顾,吃个饱饭甚至关个单间,可能问题不大。

陆二禄要让赵得厚带他一起去。赵得厚说,不用,我们一起当兵一起转业,战友情深,我给他打个电话,只要你不提过分的要求,有我的面子,他能办到的,他绝对不会推辞。

陆二禄清楚,赵得厚能给办的,也许只有这些了。同时他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肯定还得求许多人,请许多神,要花的钱可能还很多。陆二禄决定再带点钱去,见菩萨就拜,见神就请吧。

出门时,陆二禄才感到肚子饿了,想想,从上午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想吃点再走,又没心思,感觉也咽不下。老三被抓,还不知吃没吃饭,也说不定受了大罪,自己还吃什么饭。陆二禄叹口气,沮丧着脸出了门。

看守所所长不在,谁都说不清去了哪里。事情不能再拖。陆二禄准备碰碰运气,找找副所长,能打听到点消息也好。

陆二禄恭敬地递上名片。副所长看一眼,脸上有了喜色,说,你就是陆二禄?听说你闹腾得不错,都成百万富翁了。

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不过确实有人叫他陆百万了。如果把所有的家产加起来,也离百万差不多了。陆二禄笑笑,谦虚了说刚刚小康。副所长看看手里的香烟,再闻闻,说,还是你们当老板好啊,吃香的喝辣的,你这一支烟,就差不多顶我一天的工资了。

副所长很热情地让陆二禄坐下,又给陆二禄倒水。陆二禄真有点受宠若惊。看来有钱确实是件好事情,钱多了,任是谁也不敢小看你,更不敢小看钱。陆二禄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不知不觉将腿也跷了起来。副所长问他有什么事。陆二禄说,我的弟弟可能被弄到你们所里了,所以我来找找你。

副所长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以为他弟弟调来看守所工作。调进人这么大的事,应该让他这个副所长知道,可谁都没和他通过气。副所长心里不高兴,脸上还是带了笑说,放着老板不当,送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受穷不说,还得天天上班,像个机器。

陆二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大睁了眼看着副所长发愣。副所长也被陆二禄看糊涂了。感觉有可能是被抓进来了,当然也不排除派来当什么领导。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有钱人往往有通天的本事。副所长谨慎地问他弟弟原来在哪个单位。陆二禄似乎明白了一点,他说,他一直跟我跑生意,最近弄了点羊毛,鬼迷心窍跟人学了往毛里掺沙子,结果让你们抓住了,听说送到了你们这里看管,我想请你帮点忙。

副所长一下笑了。笑过又笑了。刚才是送来一个掺沙子的毛贩子,大概还没办完手续,毛贩子好像就叫陆三寿。副所长故意严肃了脸说,所有抓来的人一般都要先关在我们这里,过后我给你查查。你说吧,想让我给你帮什么忙。

看来副所长是个痛快人,感觉也是个爱钱的人。陆二禄也不想拐弯抹角,他说了能不能照顾一下,能不能关个单间什么的。

副所长又笑,陆二禄虽然猜不透他笑什么,但感觉笑比怒好。他正想要不要把钱掏出来时,副所长却一口答应,还打保票说没一点问题。

陆二禄一下有点不敢相信,也有点怀疑是否故意反话正说。看副所长的面色,又好像是真的。陆二禄试探着进一步提出要见见老三。副所长说,这绝对不行,这里有严格的规定,在没有结案前,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接见。

看来不是正话反说或者故意应付,副所长是个认真的爽快人。老三能不受罪就不错了,其余的事,以后慢慢再说。来时把五千块钱分装成了五个信封。陆二禄一下将三个信封拿出,很豪爽地塞给副所长。谁知副所长却塞了回来。陆二禄小声说,是三千块钱,一点小意思,还望副所长多多关照。

副所长仍然表示不要。这让陆二禄不能理解。一个小小的副所长,给三千已经不少了,难道还想要更多?陆二禄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听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副所长要陆二禄也坐下,然后说,钱我不要,我整天和犯法的人打交道,咱不能知法犯法,但我也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副所长把水杯递到陆二禄手里,然后说,事情也不大,我弟弟也下了海,也倒腾点买卖,他现在手里也有一批羊毛,我想请你给帮忙处理一下。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更可喜的是你也有事求我。陆二禄不仅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而且还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陆二禄问是粗毛还是细毛,多少钱买的。副所长一下说不上来。因为他弟弟根本就没下海,更没一根羊毛。让处理羊毛,也是急中生智。他想好了,回去就联系收购一批羊毛,然后倒给陆二禄,赚它个三万五万花花。副所长说,你说的这些我还不懂,我回去问问再说。毛肯定是有,弟弟不懂生意,也没门路,毛压在手里就是没人帮忙卖出去,这下好了,有你帮忙,我也不愁了。

不懂生意还做什么生意。陆二禄一下明白了。他清楚,这小子绝不是等闲之辈,也绝不是三千五千能喂饱的狼,今天被这小子抓在手里,不榨出你点骨髓来,绝不会罢休。一股恼怒不由得涌上陆二禄的心头。但细想,心里又踏实了许多。他觉得只要你小子肯上船,咱们就是一个船上的伙计,一切还可以慢慢周旋。陆二禄表示没一点问题后,副所长便将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

从看守所出来,陆二禄感到浑身有了点力气。跑了一天,人累个半死,总算有了点成果。老三不受罪不吃眼前亏,就算不幸中的万幸,其余的事,都可以慢慢再做打算。

但一想到晚上电视台要播出掺沙子,陆二禄心里又禁不住一片冰凉。

如果晚上录像真的播出,省电视台再转播,事情就真的麻烦了,那时别说使钱,就是拼命,怕也没有什么用了。

还得攻克电视台这个堡垒。他不相信电视台那边就拉不上关系。电视台的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陆二禄站在街边想一阵,他决定再到电视台碰碰运气。他想,台长不给面子,其他人未必都会像台长。事到如今,也只能到处碰运气了。

还真的是到处碰,碰了几个,都像钉子,不仅搭不上话,人家还像躲瘟疫一样躲他。这让他清楚地认识到,在电视台,人们很看重这件事,而且都认为不可能通融。看来掺沙子的事不播出是不可能了。

在电视台跑半天没有一点收获。原以为是可以有点收获的。陆二禄心里禁不住一阵沮丧。都说钱是万能的,狗屁!有钱又能怎么样,钱是什么,钱和权比,钱确实是纸,权却是枪杆子刀把子,把两样放在一起比,钱真的是废纸一张。陆二禄只能仰天长叹了。

突然意识到播出晚间新闻的时间快到了,陆二禄想知道到底拍成了什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于是便急忙往家里赶。

开电视机时,陆二禄的手竟然有点抖,心也乱跳个不停。他一直觉得,电视就是个快乐的东西,里面的节目让人快乐,摆在那里,21寸的画王彩电也让人高兴自豪。今天,他才突然感觉出,电视还能让人害怕,还能让人手抖。他开电视的手有点迟疑。但他还是想快点看到电视台到底要播出什么,他更希望电视台不播出掺沙子的节目,甚至希望电视台突然出点故障,或者信号中断,不能播出任何节目。

市新闻节目终于开始了。照例先是领导的活动,之后突然就是掺沙子的镜头。新闻很长,镜头先是成堆的羊毛,然后是成堆的沙子,然后是成桶的蜂蜜,然后记者将掺了沙子的羊毛抓起一块,让大家猜有多重,然后记者掂一掂,说这么一小块,最少有一斤多。说如果不掺沙子,顶多三四两,说毛中掺的沙子,至少是毛的两倍。然后镜头又对准院子,说满院子都是掺假的工具。然后推开几间库房的门,说里面堆满了羊毛,有掺了沙子的,也有没掺沙子的,说估计有十几万斤。然后又将镜头对准掺沙子的民工,让民工排成一排,先问民工给谁掺沙子。民工如实说了。然后女记者伸出手指一二三点着数民工的头,说五个工人昼夜加班,整整掺了三天三夜。

之后又将镜头对准了围观的群众,问群众怎么看。群众有的躲避,有的说很气愤。突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近镜头。女人很激动,说现在全乱套了,农民分了田,工人丢了权,不三不四的人挣了钱。说我们辛辛苦苦为革命工作,一个月才挣几十块,他们坑害国家祸害人民,却一夜就能挣成千上万,这个社会还有没有道理。女人越说越激动,又说现在搞原子弹的不如倒鸡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夹公文包的不如夹个空皮包的。记者问女人应该怎么办,女人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应该大抓一批,大改造一批。

仿佛刀子戳在心上,陆二禄感到心一阵阵紧缩。如果来个大整顿,说不定真要抓一批杀一批。陆二禄不敢再往下看,本能地起身离开,又止不住想知道后面又怎么样。此时画面变成了给老三戴手铐上警车,然后是播音员发表评论,说如此造假触目惊心,造假之风到了非刹不可的程度,不然改革开放的成果就会被葬送,呼吁狠狠打击改革开放的害群之马等等。

妻子春枝开始大骂电视台,陆二禄才知道有关老三的画面终于完了。

就在刚才,陆二禄还没觉得电视台有多么可怕,现在,才觉得电视台如此煽动,就是在举刀杀人,甚至老三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再这样叫喊下去,就会全社会一片杀声,不整顿不抓不杀也不可能。如果省电视台或者中央台再播出,那就非要人命不可。这样一想,一股凉气迅速从陆二禄的背部升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他感到浑身都冷得要发抖。 HK9LP1h+4Hsb0ySxyiPB57u8BqlxjMUONUj9+q/Ao4ShrK5ad6V7jpgKPO5wm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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