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当代中国政治思潮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这一宏大历史背景的产物，也是这一转型过程本身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仅反映了这一转型过程中各种利益的矛盾冲突，而且也反映了各种价值与梦想的激烈碰撞。与此同时，各种思潮的相互激荡也反过来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可以说，中国的社会转型将走向何处，在一定意义上取决于自由竞争的思想市场中各种思潮相互博弈的结果。因此，全面了解当代中国政治思潮，不仅有助于认识中国现代化转型中的各种矛盾和问题，而且也有助于人们深入思考中国的未来走向。

严格地说，当代中国政治思潮应该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始写起。但改革开放之前的30年间，由于意识形态严格控制和高度统一的原因，基本不存在不同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其他政治思潮。只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思想的解放和思想言论自由的逐步放开，人们的思想才逐渐活跃起来，各种政治思潮才纷纷登场。因此，本书介绍的主要是改革开放以来流行于思想领域的各种政治思潮。这些思潮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改革开放过程中面临的各种现实问题展开各自的论述，提出不同的观点和主张。它们所回答的问题主要有：如何看待社会中的各种矛盾和利益冲突，如何评价实践中取得的成就和面临的问题，如何解决现实中的矛盾和问题，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应该向何处去等。不同的政治思潮对上述问题都有不同的回答，而造成这种不同的原因除了认知上的因素以外，重要的是这些思潮的代表者持有的不同价值观念。比如，有的注重个人自由，有的热爱社会平等，有的重视国家富强，有的强调政治稳定，有的珍视文化传统，有的偏爱西方价值，等等。所以各种政治思潮的冲突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各种价值观念的冲突。当然，每一个人、每一个思潮都不会只追求一种价值，而是会把不同的价值按其优先性顺序组合成为一个价值体系。前面讲的那些价值可能是每种思潮都不完全反对甚或都有所企求的价值，只是它们分别在不同的价值体系中具有不同的地位或优先性顺序。由此可见，与学术研究注重客观性和价值中立不同，政治思潮的特点恰恰就在于它的价值倾向性，它的吸引力和生命力也在于这些价值观念的合意性和合理性。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到底有哪些政治思潮，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到目前为止学界并没有什么定论。不过，左右之争的存在是大家都能承认的一个客观事实。这里的“左”包括相对温和的新左派和相对激进的老左派，这里的“右”则主要指的是自由主义，当然其中也有温和与激进之分。左右之争是当代中国政治思潮中最为耀眼的部分，也是争论最为激烈、思想最为丰富的部分。左右争论的实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所反映的仍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面临的基本矛盾。这一争论的存在说明，中国既然要建立现代社会，在享受现代社会带来的诸多好处的同时，也必定要受现代社会基本矛盾的困扰。虽然随着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力的不断进步，以及人类生活实践的不断发展，解决这种基本矛盾的新的可能性会不同于各执左右的旧思路，但在这种新的可能性真正彰显之前，这些旧思路的纷争仍会不断地纠缠着人们的头脑，或者这些思路所惯用的概念范畴仍会在一定时间内支配着人们的思想。

毛泽东曾经说过，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当代中国的各种政治思潮也大体可以归类到这种左中右的划分之中。除了刚才讲到的左右两大思潮以外，其他的各种政治思潮，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自由社会主义、宪政社会主义、新权威主义、新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新儒家、新法家、新道家、新墨家等，基本都处于二者之间的某个位置。一般来讲，在政治思潮的光谱上，越靠近两极的思潮就越激进并越容易偏颇；而越靠近中间位置的思潮，相对而言就越温和并越具有包容性。至于什么样的思潮能在思想的竞技场上赢得主导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本身的生存境况，以及社会矛盾的激烈程度。概而言之，生存境况恶劣、社会矛盾激烈的国家，激进的思潮就容易得势；反之，生存境况良好、社会矛盾相对缓和的国家，温和的中间思潮则容易胜出。以此来反观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中国国家生存环境之恶劣，社会矛盾之尖锐，现代化转型之艰难，在世界近代以来的历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中国之所以爆发如此悲壮惨烈、规模宏大的革命，近代以来的激进思潮之所以能够屡屡占据主导地位，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当下中国的生存环境虽经先辈们的浴血奋战有了较大的改善，但是国际之间的冲突和国内的各种矛盾依然尖锐，再加上革命历史的遗产和恩怨，使得各种激进思潮仍有相当大的市场，这些思潮之间的斗争仍相当激烈。与此同时，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普及，这些激进思潮的斗争还被不断强化和放大。在旧媒体时代无法得到表达的各种激烈情绪和言论，在互联网这个虚拟空间中得到了发泄。在一定意义上说，互联网成了当前中国思想意识形态的真正竞技场和晴雨表。不过，由于网上言论的随意性和情绪性，我们在选取资料时，主要选择那些有较多说理的或有一定代表性的文本。对于那些过于情绪性甚至谩骂性的言论，虽然它们也是某种思潮的真实反映，但我们一般不作选择。

如果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思想混乱的消极作用是显而易见的，通过禁止或限制言论自由达到思想统一的做法是有其合理之处的，但是从国家长治久安和健康发展的角度来讲，这种做法的害处也是十分巨大的。它不仅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束缚了人们的创造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训练出了大批没有判断力而只会盲从的群众。这种盲从要么会被某个善良的克里斯玛式人物引导来共同奔向一个乌有之乡，要么会成为一些野心家用来达到某种邪恶目的的工具。即使这种统一起来的思想起初是理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缺乏争论的磨砺和制约，这种理性也会逐渐丧失它的力量并最终被非理性所代替。相反，在思想自由的环境中，各种思潮相互竞争本身不仅在不断深化着人们的认识，从长远来看也提高着人们的辨别力和判断力，而且它们之间的相互制约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着社会发生大的灾难的可能性。

如何看待当前中国意识形态的激烈冲突和由此带来的思想混乱和社会共识程度低，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政治问题。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说，当前中国各种政治思潮的纷争不仅不是一件坏事情，而且从根本上讲是有利于我们国家长治久安、健康发展的好事情；它是五四以来中国思想领域里的又一次大解放，并必然有利于中国思想文化的大繁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最重要的是中华文化的复兴，只有不同思潮的不断争论，才会产生无愧于时代的伟大思想家，才会为中华文化的复兴注入旺盛的活力。如果说目前各种政治思潮的论争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不是这种争论过多了，而是争论本身还不够深入、不够理性，是武断和情绪偏好的宣泄过多，而学理的分析和理性的论证过少，是社会还没有形成良性的思想争论环境。因此，面对当前的思想混乱，我们要合理地引导思想的争论，积极地鼓励思想理论的创新，努力地营造理性健康的社会思想环境，并使理性的思想之争成为我们社会生活的一种常态。这既是民主社会的本质要求，也是本书写作的主要目的。